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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开到荼蘼
  蔡卓文足足在乡下耽搁了一个多月才回上海,回来的当天即给家秀打电话,说如果方便的话,希望次可以容他登门拜访。

 这是蔡卓文的第一次正式登门——以往他都是约的黄裳在外面见——所以十分郑重,不仅照常买了花篮,还特意备了四样花式点心,并一套青花瓷的式茶具——来之前本向店员打听清楚来历准备献礼的时候解说两句的,及至一进门,面见到百宝格下一左一右对立着两只半人高青花釉里红的宣德瓷瓶,刻绘着“竹林七贤”的图案,虽不很懂得,也猜得到价值不菲,最难的还是尊贵而不张扬——便把要说的话咽住,只寒暄着打了招呼,道些叨扰之类的例话。

 这时候因为比前次柯以来的时候又晚了一个多月,天气已经凉下来,因此茶桌就摆在客厅里。依凡由崔妈陪着去瞧医生,今天并没在场,陪客除了家秀、黄裳外,就只一个柯以,见到卓文,赶紧立起,脸上虽然笑着,却有几分不自然。

 原来,家秀因为那天听了柯以的话,对于自己允诺蔡卓文同黄裳重新来往这件事十分不安,不愿意他们单独见面,却又不便拒绝,于是把柯以请了来,希望他能够阻止。以前柯以以导演的身份,原同蔡卓文常见面的,可是现在他身份暴,两个人站在绝对的对立面,而且从“贝公馆”里有惊无险地身是承了蔡卓文的情,道谢呢未免与主义不符,不道谢又有得便宜卖乖之嫌,片刻之间,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应酬。

 家秀知道这里的缘故,所以不等坐定,便命下人急急推出茶几来。今天开出的是英式皇家茶。家秀将预先泡好的红茶倒入一只景德镇挖金圆口大杯里,杯上架一支前面有勾的银匙,匙里盛着一点蔗糖,然后将白兰地细细地淋在糖上,点燃。蓝白而冷峻的火焰徐徐燃烧,空气中立刻弥漫了一股白兰地醉人的醇芳。

 柯以诧异:“今天怎么想起喝这个?”家秀笑而不答,柯以又说:“这让我想起当年我们在英国…”话说到这里,忽然咽住,代之以轻微的一叹。

 家秀心里也是“嗒”地一下,无数往事一起堆上心头,可是不知道柯以感慨的到底是英国的什么,是他与自己和依凡的初识呢,还是他与已逝的柯太太的往事。于是也就不搭话,只是凝视着蓝色火焰的跳舞。蔗糖的焦甜的芳香令人如梦如幻,大家一时都静默下来。

 隔了一会儿,柯以说:“闻到这蔗糖香,倒让我想起桂花卤来了。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吃的就是桂花糕。那时候我母亲还健在,每年八月是一定要做桂花卤的,摇桂花简直是家里的一个大节目呢。全家老小扯了白被单站在桂树下,我爬到树上去,活猴子一样跳来跳去,把桂花摇落一地,我妈妈一点点摘捡干净,晒得半干,一层桂花一层蜂,用陶钵收了埋在地下,过一半个月就可以取来吃了,一开坛,那股子香味哟…”

 他说着闭上眼睛,对着空气深深一嗅,那样子,就仿佛三十年前的桂花香如今还在似的,引得家秀和黄裳都不由笑起来,免不了也谈些做桂花茶的诀窍,气氛渐渐活跃,大家也都轻松起来,谈起电影圈的一些事。

 但是话题扯着扯着,便从电影扯到了战争。黄裳说:“听说下令把对白里的‘鬼子’都改了,要叫‘敌人’,有这个必要吗?”

 柯以答:“这还算轻的,前不久一个片子,让把战争背景改成了土匪洗劫,那才叫不伦不类。都是日本人的把戏,盖弥彰。”他本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但是现在身份已经暴了,又刚自宪兵队出来,梗直的本便显出来,说话再无所顾忌。

 黄裳也跟着说:“日本人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听说前不久还有女演员被押着到军舰上给舰队司令献花。”她不知道,这“献花”丑剧的幕后导演正是蔡卓文。

 蔡卓文因出身微寒,是每每到了这样场合便要自卑的,若是在公众地方又还好些,因为毕竟身份尊贵。可是到家里做客,却是实实在在的人家地头,高下立见了,尤其喝茶赏花这样的小节上,往往最能见出一个人的底牌,因此一上来便做出老僧入定状,沉默少言。及至听到柯以谈及政治,就更加惜墨如金,三缄其口了。

 家秀虽然并不清楚这其中的玄妙,但是看到蔡卓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已经猜到几分,故意打岔说:“莫谈政治,难得糊涂,来来,喝茶,喝茶。”

 柯以却不放弃这个话题,接着说:“所以说娱乐界已经没有人身自由。黄裳,我正想劝你呢,不如暂时停止写作,等到赶走了日本人,时局稳定,再重新执笔。”

 黄裳淡淡一笑:“学梅兰芳罢演?不,我不这么认为。我的作品里并没有政治的味道,我只是表现情感,不管什么样的世事,哪个政府当道,人们活着,总是要谈爱情的吧?我也就只有这么几年青春,这么几年热情,等到你说的那一天,万一我老了,你就是拿着我写,我也写不出来了,那时岂不遗憾?”

 她说这话多少有一点赌气,因为她也发觉了,柯以这段话除了劝自己,也是冲着卓文来的,暗示他不要耽误了她。可是她不觉得他对她有什么耽误,他对她从来无所求,相反地,只要是她的事,包括她的朋友的事,他都会尽心去帮忙,柯以不就是在他的奔走之下给释放出来的吗,如何伤疤没好就忘了疼,贴着膏药倒骂郎中呢?

 柯以觉得了黄裳的逆反,无奈地摇摇头。他非常珍惜这个子侄辈的聪慧女孩,然而她对艺术那样感,对立场却太糊涂了,脑子卿卿我我,完全没有政治观念。如今又上了蔡卓文这样一个背景复杂的朋友,就更加令他担心了。

 自始至终,蔡卓文一言不发,又坐一会儿,便提出告辞。黄裳本来一直客客气气地称他“蔡先生”这会儿却忽然亲亲热热地说:“不,卓文,你别走,上次跟你说‘开到荼蘼花事了’,你说从来没见过荼蘼花的,这两天正赶上开花,我带你去看。”说着牵了卓文的手走到阳台上去。

 柯以尴尬,只得提出告辞,黄裳也不理会,只呆在阳台上假装没听见,由得家秀送他下楼去。

 站在阳台上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看到柯以清瘦的背影在黄昏里显得有些凄凉落寞。他向前走了几步,走到汽车前,忽然停住,回头,他们的目光于空中相遇了。卓文竟然不自地向后退了一步。黄裳却以眼光勇敢地上去,毫不退让地直视着柯以。柯以凄惨地笑了,取下帽子向她轻轻扬了扬,这才坐上汽车开走了。

 卓文心头一时怅惘莫名,只看着花架子淡淡地说:“原来这便是荼蘼了。”

 正是荼蘼花开季节,一朵一朵细小的白色香花攀在架子上,盘旋而上,花茎上有极细的钩刺,叶子呈羽状,每有风来,便翩然飞,阵阵幽香浮泛在夜中,仿佛呻地叮咛:“天晚了,花就要谢了,珍惜哦!”

 黄裳轻轻说:“传说荼蘼是所有花里开得最晚的一种,等到荼蘼花开的时候,别的花也就都谢了,夏天也就完了,所有的花事也都该结束,所以又有诗说:‘开到最后是荼蘼’。”

 荼蘼花开的时候,所有的花事都该结束,可是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黄裳今天穿着的,是一件绿色有荷叶袖的大篷欧式裙子,肩上垂下白色的花球,同间的丝带一起在风中微扬,衬着幽微浮动的花香,有种恍惚出尘的意味,仿佛随时都会因风遁去,遗世飞仙。当她说着这番话的时候,她的脸上就自然出黄昏的凄惶,额外引人生怜。

 卓文看着,忽然就觉得踌躇,暑去寒来,这并不是一个适合开花的季节,他真的要同这花为肌肤雪为柔肠的女孩子开始一段秋天的故事么?也许柯以说得对,他是不该耽误了她的。该告辞的人,应该是他而不是柯以,可是她把他留住了,她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她不过是一个天真热情的女孩子,因了文学的感而较普通女孩子更加感也更加任,别人越是要反对的事情她就越是要坚持,义无反顾。可是,自己已经年近不惑,利用一个女孩的天真来争取她的感情不是太自私了么?

 荼蘼的芬芳在黄昏里暗香浮动,卓文的心中,盛了初秋的荒凉。在他永远争取着的生命中,第一次想到了放弃。

 这个晚上,上海滩不知道有多少人彻夜不眠。

 正是世,睁着眼等待天亮的人不计其数,只不过,有的人是因为贪恋春风夜夜笙歌,生怕过了今夜再没有明天;有的人却是因为担惊受怕不能成眠,只等天一亮再奔出去扑杀;还有些人,已经睡了,而且开始做梦,可是不是梦没开始就已经梦魇,就是梦做到一半突然被掐断了…

 很少梦可以做得圆

 而蔡卓文,他在今夜的梦里又回到了蔡家村。

 蔡家村是长江北岸酆都县郊一个仅有十多户人口的小村,村上祖祖辈辈,半耕半渔,只是不出读书人。难得寡妇蔡婆婆的儿子蔡镯子拔了头筹上了大学,成了村里天惊地动的第一件大事,可以写进村史里的——如果这村子有人会得写村史的话。

 可是这儿子自出身后,似乎也没做过什么好事,既没有像大家期望的那样捐出钱来修桥铺路,也没有带领一村老小犬升天,甚至不曾给他老母子荣华富贵——相反地,他提出休。他的秀美有什么不好?文能理家教子,武能撑船种地,情温柔,模样俊俏,除了不识字,简直就是刀尺斧量着凿做出来的一个完美人儿。这些个年来,她替他生儿育女,侍奉老母,一不曾偷情养汉羞辱门楣,二不曾摔盆砸碗败坏家风,她有什么错,犯了七出哪一出,竟然要被他休掉?天也不容!

 因此全村上下义愤填膺的,都要拿这蔡镯子——出身以后改了名叫蔡卓文——来公审。还是他发秀美替他求情,说叔伯大爷们,丈夫既出了身,如今已是千金贵体,经不住大呼小叫的,千万不要吓坏了他,他要休我,原是我不好,不懂得体恤他的心意。如今必是他在外面遇到了比我更好的。想那上海的小姐又会读又会写,又时髦又高贵,自然比我好上十倍的,倒也不怨得他变心。只是我侍奉婆婆这么些年,婆婆比娘还亲,我还养了这两个孩子,孩子是姓蔡的,可也是我亲生亲养,这些个骨亲人,都是我放不下的。求各位叔伯大爷们做主,他要休我,只管叫他休,只是要我离了蔡家的门,除非等婆婆过了百年,两个孩子都长大成人,不然我是无论如何舍不得丢下他们的。

 村里人大为感动,至于哭了,更加口赞这秀美贤德而卓文无良。

 蔡婆婆在儿子长久远行时同媳妇两个住着,免不得碟子碰碗,也未必没有一点心病,但如今儿子要拆散这个家,她却是立场鲜明地站在媳妇这一边,念起她的好来,因此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道:“儿啊,你就是不念你们一恩,也须念我生你养你一片心。你爹死得早,我只差带着你去要饭,是亲家母一只金镯子典卖了,才帮得我母子两个过难关。所以我们两家便结了亲,为教你记住这份恩,把你的名字改了蔡镯子。没想到你进城不上两年,改了名字,就把恩也忘了,现在回来说要休。这也是随便休得的?你不要媳妇,是不是连我这老娘也不要了?你要休,你自己去休,我却是不认的。她叫了我一声婆婆,她便是我一世的媳妇。你不要她,我索认她做闺女,以后我同你的两个娃儿都不同你相干,我们娘儿四口三代人自己过日子,生死都不要你过问。”

 蔡卓文被得无法,只得将这事暂且放下,再不提“离婚”二字,但也绝不肯与秀美同房,宁肯独自搬到柴房去睡。一三餐都由蔡婆婆送到柴房,也只吃得半碗,任凭劝说哭骂,只不肯说半句话。

 一夜风雨大作,他在雷声中想念黄裳想得心痛,几乎肝肠寸断。觉得如果不马上听到她的声音,简直就会疯掉。在那个风雨之夜,他如一个客死异乡的赶路的亡魂,在风雨中走了十几里的山路,赶到镇上,砸开电话局的门。可是电话接通,他却又突然失声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长大以来,他第一次痛哭了,哭得呕吐起来。

 但是他的心却平静了。他感受到了对面黄裳的存在,那么温暖地、真实地存在着。他要离婚,他要娶她,他要同她在一起,一辈子!

 从雨中回来,卓文就病了,吃什么吐什么,恹恹地再不肯说一句话。蔡婆婆眼见儿子态度坚决,形容憔悴,十分心疼,倒又后悔得他急了,自思为着媳妇得罪儿子到底不值,声口便软了,私下里同秀美商量:“这男人总是贪嘴的,吃着锅里的望着盆里的,你越不叫他吃,他越要惦记着,倒是索由得他也罢了,吃够了,自然也就气平。好闺女,我说得出做得到,他不当你是媳妇,我总当你是闺女,只要你容他再娶,我管保为你做主,不许他撵你出去。反正他就是不离婚,在家的日子也是有限,关起门来,还不是我们娘儿四口过日子。不离婚是这样,离了婚也是这样,一张纸儿罢了,有什么打紧?”

 如此这般说了半晌,秀美十分委屈的,但也终究无法,只得点头答应了,道:“一切只凭婆婆做主。”

 蔡婆婆便又向儿子涉:“你要休,只管写休书来。你媳妇是个刚强人儿,不会硬赖着你不离,可是你要赶她出门,却是万万不可。一则她娘家人已是死绝了的,你如今要她走,她却走到哪里去?当年亲家母一只镯子救了你我,现在就是为了报恩,我也得认她做个闺女儿。二则你总之是要回上海的,到那时丢下我同你两个娃儿,老的老小的小,谁来撑持这一家子?虽说你每月有钱寄回来,到底有些钱买不来的便宜,总得有人动手去做。你媳妇原是咱家里里外外一把手,顶梁柱子,你现在砍了她,只怕我同娃儿有个三长两短,死在屋里都没人知道。那时候就算有人飞着去给你报信,你飞着回来,只怕也是来不及了。”

 卓文虽觉为难,然而想来想去,也别无他法,唯有答应了。

 于是蔡婆婆摆香案请了村里长翁做证,令卓文写休书与秀美,就此了结了他们的夫关系。秀美嚎啕大哭着磕了头,照旧扶老携幼回到家里,如往常一般操作忙碌。所谓离婚,不过是多了一张纸,一家四口三代的生活格局可是一丝不变。卓文深以为荒唐,然而蛮荒之地自有蛮荒的规矩,他亦只有从俗。

 又隔了两天,他便起程了。本来下定了决心要回到上海同黄裳摊牌正式展开追求的,可是那荼蘼花伤感的芬芳竟然令他却步。他忽然觉得自己回乡离婚的举动固执烈得可笑。那一切是为了什么呢?

 他在梦中对子秀美表白:“我不是不再爱你,我是儿也没爱过你。我们两个,人人都以为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夫,可是唯独我自己,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过这样的日子,更不想过一辈子。”

 秀美在生活中本是沉默寡言不擅言辞的一个人,可是在他的梦中竟变得伶牙俐齿能说会道起来,她说:“你不要口口声声‘我我我’,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自己不知道,可是我很清楚。你同我一样,不过是蔡家村里的两棵草,到大城市里看了几天西洋镜,喝了几杯东洋酒,就以为自己是香花了,就嫌弃起我来了。可是你别忘了,你姓蔡,早晚还要回到这蔡家村里来的,到那时候,你才知道我的好,也才知道你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儿。桐油缸装桐油,香油缸装香油,你以为你是能改变得了的吗?”

 梦做到这里就醒了,倒惊出卓文一头冷汗来。在梦里,他是那样地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直至醒来,也仍然觉得心寒,觉得悲凉,会吗?他是姓蔡的,终究还是要回到蔡家村的,会是这样的吗?

 电话铃忽然知趣地响起来,好像知道他这会儿刚好醒了一样,可是拾起听筒,那边却又毫无声息。卓文“喂喂”了两声之后也就不再问了,他已经猜到那是谁,只为,他自己也曾做过同样的傻事,在那个山村的风雨之夜。

 他就这样拿着听筒,不说话,也不放下,只愣愣地了一脸的泪。

 夜里半梦半醒时候的人是最真实的,所有的悲喜与爱恨都毫无遮拦,他畅快地着泪,只觉生命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充实过。也许一生的渴望不过如此,就是知道电话对面有一个人在关注他,不必多说一句话,只要双方各持听筒,默默地守在电话线两端已经足够。只要,知道她在。

 那以后,卓文虽然仍同黄裳来往着,却尽量避免再到“水无忧”来,两人的交往始终维持在友情的分寸上,不能进展一步,倒反比前更冷淡了似的,眼看又要成为第二个柯以与黄家秀。

 男女交往,到了一定的时段,如果不能有所突破,便多半要无疾而终的。对于这一点,黄裳和蔡卓文倒也都明白,可是在黄裳,是一直顾忌着卓文已婚的身份,步步为营,不肯略做有失尊重之举;在卓文,则不消说,一直在犹豫着,对待自己的前程与黄裳的心思都处在摸索阶段,不能痛下决心。

 转眼入秋,卓文频频往南京开会,见黄裳的次数就更少了,每每见面,也多半忧心忡忡,若有所思。黄裳知他是为时局烦恼,向来怕听这些,也不询问,只随意聊些风花雪月也就散了。

 可是这一天,她忽然接到卓文电话,说他自南京回来,已经三天了,可是因为受了伤,不方便出门,大概短期内不会再见面。

 黄裳大惊,顾不得矜持尊重,颤声说:“那么我去看你。”

 卓文不许。黄裳急得声音提高起来,已经有哭音,而且十分坚持,卓文便改了态度,说:“那么,还是我去看你吧,你在家等着,我这就来。”

 他没有要黄裳久等,果然很快就到了,穿着黑风衣,遮住还吊着绷带的左臂,样子十分憔悴。

 这天依凡恰好在家,就坐在客厅壁炉旁,看到卓文进来,也不站起,也不问候,只微微点头笑了一笑。

 这是卓文第一次见到依凡,听黄裳介绍说“这是家母”不有些怔忡。依凡的美丽和苍白都令他惶惑,她坐在那里,端庄淑静,不像一个人,倒像一尊神。

 他忽然就有些嗫嚅,用好着的右手摘下帽子行了礼,叫声:“黄太太”

 黄裳在一旁更正:“我妈妈是赵小姐。”

 卓文又是一愣,心中更觉敬畏。

 黄裳急急问起他的伤势来,忧虑之情溢于言表,卓文有些感动,却不愿意多谈,却反问她上海最近有些什么新闻没有,又说:“这次认识一个外国人,跟我讲起南非马达加斯加附近海域一个渔家族维兹人的故事,他们成天漂流在海上,专门靠捕鲨为生,咱们中国的鱼翅就多半是从他们那儿来的。在他们的语言中,‘维兹’的意思是‘划桨的人’,他们把赖以为生的‘帆’叫做‘lay’,就是‘逃走’。因为他们的祖先是依靠帆逃脱英人俘虏,获得自由的。”

 黄裳起先不明白卓文为什么专门找些没紧要的话题来说,但是渐渐也就想清楚,倒不由红了眼圈,顺着他的意思说些闲话:“那些人与鲨鱼为敌,他们的生活一定很苦。”

 卓文却苦笑着说:“也未必啦。生活虽然苦些,却简单,只要捕获一头鲨,足够半年的开销呢。而且,他们不算是与鲨为敌,鲨应该说是他们的朋友才对。在维兹族人里传着一个故事,说曾经有个捕鲨的人半路把船坏了,不幸落水,就快要淹死的时候,一只犁头鲨救了他,背负着他把他送到岸上,但是对他有一个要求,就是要他转告维兹人,说:‘你们可以捕猎我们,但是不可以灭绝我们。’因为鲨鱼与维兹人有了这样的君子协定,以后维兹族就有了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不许捕猎幼鲨,而且,见好就收,只要可以维生,便不再赶尽杀绝。”

 荼蘼花的香味从窗子里吹进来,已经半残了,叶子都垂挂下来。卓文想起黄裳说的“开到最后是荼蘼”的话,长长叹了口气,感慨说:“有时候,我真要羡慕维兹人的生活呢,那么简单合理,一切都遵循大自然的法则,有例可援。不像我们,狼狈辛劳地活在世上,不知道什么是对,不知道什么是错,不知道生之快乐,也不知死之将至,真是连草木也不如。”

 黄裳看着他,从相识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消沉彷徨,并且竟然有归隐的意思呢。他的眉头紧锁着,眉间拧出一个深深的“川”字,眼睛里是沉郁和厌倦,偶尔一笑,也都充苦涩。

 她低了头,再讨厌政治,再不问世事,也多半猜到些事实。终于,她问:“南京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事?”

 卓文吃了一惊,抬起头注意地看了她一眼,想设辞支吾,话到嘴边,却突然变成:“你知道李士群的事吗?就是那个警政部长李士群。”说出了口,他也才蓦然发现自己一直烦着的是什么,原来这个名字一直堵在心里的,时时刻刻,如梗在喉。看到黄裳疑惑的眼神,他叹了口气,简短地介绍:“李那个人,城府既深,手段又辣,不知道为自己留了多少条后路,一边拿着汪先生的俸禄,一边和重庆军统暗中勾结,一边又和中统有联系,又密见中共高级代表潘汉年,还给苏北新四军送过药品物资…可是白做了那么多文章,竟然谁也不买他的账,重庆戴笠下了暗杀令,日本宪兵队也想要他的命,就是南京的几个同仁也都除他而后快,如今到底被毒死了,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他的奠礼我也去了,那样一个大男人,个头也不小,可是不知道中了什么毒,身子缩成一只猴子样,可怕到极点。我看着他火化,觉得看着的简直就是我自己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我,不知道哪一天,我便成了第二个李士群。”

 黄裳脸色大变,口嚷着:“你不会的,你不会的。”

 卓文苦苦一笑:“我也希望我不会,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见你,说不定明天我就成了路头倒尸…谁知道呢?”

 当他们说话的时候,崔妈不时地在客厅里出出进进,一会儿添茶,一会儿浇花,忙碌个不了。黄裳皱眉说:“你就不能安定会儿吗?”

 崔妈咧嘴抱歉地笑着“哎哎”地答应,可是照旧有数不清的理由只管出进。

 卓文忽然想,这也许是家秀有意的安排,连同依凡坐在这里,也是一种无言的监督。这样想着,他便有些坐不住,本来还有许多话要对黄裳说的,这下也都说不出来了,不悲哀地想,这次不说,未必有下次了,可是说罢…

 他摇摇头,终于无声地长叹,站起身来告辞,又向依凡躬身道“再会”原不指望得到她回答的,没料到依凡忽地笑了一笑,居然口齿清楚地也说了一句“再会”

 她沉默这么久,忽然这样子开颜一笑,竟有如花初放般,有种人的光放出来。卓文心上倒是一呆,没来由地更增加了几分辛酸凄凉之意,心想这样美的花也终有凋零的一,世上还有什么是可把握可留住的呢?

 直到黄裳送他下楼,两个人一起呆在电梯里,卓文的心,还一直沉在明天不再的惶惑和怅惘里不能自拔。忽然“当”地一声,电梯落地了,他的心也陡地一沉,抬起头准备对黄裳道“再见”但是“再见”之前,他要再好好地看她一次。也许明天就看不到了,也许今天便是最后一次…谁知道呢?

 玄铁雕花的电梯栅栏门徐徐拉开,就在这个时候,只听一声暴喝“狗汉!”一柄小刀滴溜溜直飞过来。黄裳未及叫出声来,蔡卓文已经一把将她推倒,那把刀擦着他的额角飞了过去,滴下一溜血点子,蛇一样地游出来,迅速爬了脸。

 开电梯的洋仆大吃一惊,赶紧把电梯开上楼去。等在楼下的卓文的司机兼保镖如梦初醒,从车里跳出来,一边开一边向着飞刀的方向追过去,刺杀的人早已经跑了。

 蔡卓文扶起黄裳,急切地问:“你没事吧?”

 声远远地响起在远处的街道,沉闷空,令人心悸。可是黄裳真正的恐惧却不在声,而是那一句晴天霹雳般的喝骂:“狗汉”使她在受惊之余,更感到震万分。可是卓文伤成这样,却还一心记挂自己,又令她感动不已,惶失措之中,不由扑上去紧紧抱着他哭起来:“卓文,卓文,怎么会这样?”

 蔡卓文心酸楚,却从那酸楚中迸出喜悦的花来,紧紧回抱着黄裳,一直最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这反而让他的心忽然定下来,这是世,世之中,他对一切都没有把握,甚至不能把握自己的明天,可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就是怀中的这个自己至爱的女子,他知道她也同样爱着自己,无可置疑。

 这是这世上惟一可信的,可贵的,在这千钧一发生死关之际,他终于见到她的真心,他也终于知道自己的真心,就是她了,她就是自己惟一希望拥有能够拥有的了。打从见到她第一眼起,他就深深地受这媚如狐、清如荷的少女吸引,不能自主,可是她太好,太美,太美好,让他觉得远,觉得不真实,她那种遗世独立的气质就仿佛她不是一个真人,而是打线装书里走出来的,随时又会回到书里去。他常常想,书中自有颜如玉,指的就是她这样子吧?这样的女子,是不能为凡人所真正拥有的,是只属于书本,属于传奇的。然而现在,他真实地触摸到她,感受到她,拥抱到她了。她在他的怀中轻轻颤栗着,哭泣着,温暖而凄美,像一朵荼蘼花。他抱着她,颤声说:“我一直想,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流泪,现在我知道了…黄裳,如果我向你求婚,你会答应我吗?”

 求婚?黄裳愣住,不挣开他的怀抱后退一步看着他:“可是,我听说你已经…”她说不下去。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

 但是他却接着她的话头明白地说:“我已经离婚了。为的是可以有资格向你求婚。”

 他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织锦盒子打开来,眼泪滴落在戒面细小的钻石上。

 眼泪与钻石,谁更加珍贵明亮?

 黄裳的泪再次涌出来,却不再是为了担心和惊惶。原来他回家一个多月是为了这个,原来她心里想的,他都知道,却并不解释保证,而只是默默地去把一切做好,只做,不说,做了,再说,如此顾及她一片心,顾及她少女的自尊。原来如此!

 两个身体重新拥抱在一起,不知怎么样才可以抱得更紧,紧得融为一体,换你心为我心。那种绝望的热情将一个少女的心灵烧炽得几乎要融化了,她揽着卓文的脖颈,把自己的影子映在他的眼中,她一直最担心的是他的不能确定,现在好了,不管明天有什么样的风雨灾难,只要她明白地知道,他爱她,他要她,这就够了。

 寒星明月,天地做证,一起聆听着一个少女最真挚的爱情表白:“我愿意。哪怕我们只有一天的缘分,我愿意嫁给你,天上地下,生死与共。”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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