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两场婚礼和两次暗杀
“陈言化先生,你愿意与黄坤小姐结为夫
,不论穷苦与贫
,从此互相扶持,永不离弃吗?”
“我愿意。”
“黄坤小姐,你愿意与陈言化先生结为夫
,不论穷苦与贫
,从此互相扶持,永不离弃吗?”
“我愿意。”
“现在
换戒指…好,我以圣父圣灵圣子的名义宣布,陈言化先生与黄坤小姐,在此结为合法夫
,阿门!”
圣弗朗西斯大教堂里,一场万人瞩目的婚礼在此举行,可是主角不是黄裳与蔡卓文,而是黄坤与陈言化。黄裳,只是伴娘。
这天的黄坤是美的,三十多岁的女人有时会有一种反常的娇
,像夕阳西下前的火烧云,可以映红整个天空。她租了照相馆的婚纱来拍照,左一张右一张,搔首
姿,俯仰做态,并不忠实地记录着自己的一颦一笑,又喊黄裳来合影,叮嘱摄影师拍得亲切些。
陈言化在一旁满意地笑着,他并不知道
子的真实年龄,自然也不知道她曾经已婚且育有一子的历史,在他眼中,黄坤是十全十美的,年轻,浪漫,貌美如花,只不过不大像春天的花罢了。她穿着低
的礼服,香腴的肩完全暴
在衣服外面,泛着珍珠白,并且是新鲜珠子的莹白,有一种丰润的光泽,但这也许是因为汗腻的缘故,因为尽管已是初冬,可是正午的阳光这么足,而活泼的新娘子又是这么的好动。
他看着自己的新亲戚,也感到由衷的满意,岳丈黄家风是背景强大的商家巨贾,舅哥黄乾是留洋归来的有为青年,黄裳是著名的才女编剧,黄帝虽然孱弱,但文质彬彬,气度优雅,是个古代的书生,虽然听说他并不大喜欢读书,黄钟要差一些,挤在他们中间,有点像
立鹤群,但也并不失礼于人。
还有宾客,也是令他满意的,有导演明星,有商人政客,也有小报记者,非富即贵,花团锦簇。那些记者们在到处抢着镜头,陈言化知道,明天那些照片会出现在报纸的娱乐新闻版,那么,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他娶了一个好太太了。
他又注意地看了一眼黄裳。为了要不要请黄裳做伴娘的事儿黄坤犹豫了好久,既想借重她的名气,又怕她的美
抢了自己的风头,最终还是决定要请,是因为言化说了一句结论
的话:“凭她多么美丽著名,婚礼上的永恒女主角只能是新娘子。”现在他对自己的结论也很满意,因为黄裳非常懂得进退,自始至终只是默默地陪在新娘旁边,像林妹妹初进荣国府,不肯多说一句话,不愿多行一步路。虽然美得透明,却也静得虚无,站在黄坤身边时,她是尽职尽责锦上添花的最佳陪衬,离开了镜头的追逐,就立刻无声无息了,无一丝张扬,也无一分烟火气,似乎随时会因为一声叹息随风而逝。她的眼睛里,锁着那么多的心事,深得像一口古井,却也清得像无尘的井水,又时时带着丝隐秘的微笑,似乎沉浸在某种不为人知的快乐中陶然自得。
这时候人群中爆出一阵笑声,原来该抛花球了。陈言化急忙站到新娘的身边去,黄裳却躲在了人丛中。所有的未婚女孩子站成一排,笑着,嚷着:“抛呀,这里,抛过来!”
黄坤手捧花球摆好了姿势,静了有一分钟左右,好让记者们有足够的时间拍照。然后“呀哈”一声,将花球倏地抛过头顶,向后掷去。
女孩子中间发出一阵尖叫声,接着鼓起掌来,有节奏地连声叫着:“黄裳!黄裳!黄裳!黄裳!”所有的镁光灯一齐闪亮起来,穿着伴娘礼服手捧花球的黄裳在灯光的照
下美得像个天使。
黄坤防了又防,黄裳避了又避,可是防不胜防、避无可避地,在婚礼的尾声,黄裳还是做了一回绝对女主角。
黄坤并不知道,其实这时的黄裳也已经是已婚的身份了,婚礼的举行,比她还要早了半个多月。
家秀做的主婚人,依凡是证婚人,客人则只有崔妈一个。先是中式,拜天地拜依凡夫
对拜,然后西式,也只是
换戒指而已,其余的程序一概全免,因为“互相扶持永不离弃”在战争年代其实是一句空话。他们今天在这里永结同心,也许明朝就天涯永隔了,谁能知道呢?
拜父母的时候,崔妈哭了。依凡却只是平静地笑着接受了他们的磕头,仿佛一个圣母在接受信徒的膜拜。家秀则因为自己在这场婚礼中多少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心上十分不安,一再劝黄裳三思而后行。
但是黄裳已经铁了心,如果她有一天的时间,她就要同蔡卓文好好地做一天的夫
;如果她只有一分钟,她也要将这一分钟用来献给她的爱。
她那种飞蛾扑火的果决慑住了家秀,终于也只得点头答应为她主婚。然而婚礼前夜,家秀忍不住再一次同黄裳做最后的
涉,提醒她:“婚姻是一辈子的事,这样匆忙决定,未免欠周到。”
黄裳沉默,不甚赞同,却也不肯反驳。家秀以为她在想,便又说:“一步走错了,就是一生。”黄裳抬头,
口而出:“孤独的贞洁,也是一生。”
家秀仿佛被重拳击中似的,猛地后退一步,要扶着桌角才没有跌倒。
她被彻底打败了,脸色惨白,久久说不出话来。她是贞洁的,也是孤独的,孤独贞洁地过了半辈子,并且还要这样孤独贞洁地过下去,也许一生就
付给这两个词:孤独,和贞洁。
她根本就是一个失败的典型,还有什么资格教训黄裳?
黄裳看着姑姑骤然失血的脸,心里有些后悔话说得太重了,可是却不肯认错。错?那么什么是对呢?如果爱他是错,那也是自己的选择。今天不错,明天就没机会了。一辈子不做错,还算什么人生?
她错得义无反顾。
“阿裳,你长大了,要怎样便怎样吧。”家秀最终说“我和你母亲,一个结婚又离婚,一个孤独了一辈子,都没为你做出好榜样,也就没什么道理可以教你,你的路,只好自己走罢。”
但是她仍然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婚礼不要张扬。恰好这也是卓文的想法,于是整个婚事的进行秘密而简单,除了至亲之外,不叫一个人知道。
婚后他们到杭州玩了三天,算是度
月。
选择杭州,是黄裳的意思。她说,当年许仙和白娘子就是在西湖边成就的一段佳话,他们人蛇相恋,为法理所不容,天上地下,苦无立身之处,最终
得水漫金山,风云变
,一座雷峰塔
住了千年白蛇,了结了一段孽缘。
在世人眼中,她与卓文,也是一段孽缘吧?
他们的恋爱,也同人蛇相爱差不多,不能为世人所理解。所以,今天她要来西湖祭拜白蛇,向天地表示,她待卓文的心,也正如白娘子之于许仙,生死追随,永不分离。
他们沿着当年许仙游湖的路线,也一般地买了香烛黄纸,换了新衣“入寿安坊,花市街,过井亭桥,往清河街后钱塘门,行石函桥,过放生碑,径到保叔塔寺”再“离寺迤逦闲走,过西宁桥、孤山路、四圣观,来看林和靖坟,到六一泉闲走…”
只是《警世通言》中的许多地名今
已都不可考,只不过估摸着走个大概罢了。
等在瘦西湖租船坐定,已是夜半时分。他们双双泛舟湖上,桨声灯影依稀如梦,天上和水中各自有一个月亮,但是两个月亮都是一样的可望而不可及。
黄裳淘气地做一个万福,捏着嗓子问:“敢问官人,高姓尊讳?宅上何处?”
卓文笑答:“在下姓许名仙,排行第一,家住…”一时想不出许仙住在何处,顺口胡诌“家住花果山水帘
,人称‘齐天大圣’是也。”
黄裳大笑:“错了!错了!”
卓文道:“没错,我若不是孙悟空,如何偷得天仙下界?”
黄裳依偎着他,
眼都是笑:“孙悟空偷的可不是天仙…卓文,我真想让全天下人知道我的快乐,可是…”她明知道他们的婚礼不可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但仍是孩子气地忍不住要问:“如果有人问起你结婚的感受,你会怎么说呢?”
卓文说:“喔,那要看是谁来问了。”
黄裳惊讶:“这有什么分别?”
“分别大了——如果是你问我呢,我自然回答说甜蜜无比;如果是别人问,我就会告诉他,苦不堪言。”
黄裳佯怒:“你这样虚伪!”
卓文笑:“这不是虚伪,是自卫——那,你知道有一句话,叫做‘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那当然是为了自我安慰;可是我问你,那吃到了葡萄也说葡萄酸的人呢,却是为了什么?”
“大概…是他的确吃到了酸葡萄吧。”黄裳继续淘着气。
卓文笑起来:“不是的,是他害怕别人嫉妒,有意要安慰别人的。所以,这葡萄只能是酸的,永远是酸的了。”
两个人一齐扬声大笑起来,笑声惊碎了水中的月亮,圆了又散,散了又圆。
船渐渐开至雷峰塔的旧址,黄裳轻轻诵起当年法海建塔镇妖的偈语:“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江
不起,白蛇出世。”
雷峰塔镇妖千年,如今也终于倒了,白蛇应已出世,却不知涅槃重生之后,可否已修成人形,重结良缘?隔岸有人远远地唱着:“顿然间鸳鸯折颈,奴薄命孤鸾照镜。好教我心头暗哽,怎知他西湖多薄幸…心肠铁做成,怎不教人泪雨零。奔投无处形怜影,细想前情气怎平?凄清,竟不念山海盟;伤情,更说甚共和鸣。”正是雷峰塔《断桥》一段。
歌声踏了水波漾漾地传来,格外有种
气回肠之感。黄裳细细地听罢,叹道:“所有写白娘子的故事里,我最喜欢的是《警世通言》,最恨的也是《警世通言》,为的是‘通言’里的白蛇最亲切,可是许仙却最无情。记得小时候,每次读到法海用金钵收了白蛇那一段,看到白娘子现了原形,化做一条三尺长白蛇,却仍然昂头不住地向许仙望着,我就想大哭一场。可恨那许仙,不但不感到惭愧怜惜,还要亲自化缘搬砖,砌成七层宝塔来镇住她——天下怎么竟有这么无情的男子!阿弥陀佛,总算现在雷峰塔倒掉了。”
卓文笑着说:“你只记得白蛇待许仙的好,却不记得她的狠,且不说她偷东西连累他坐牢,就说她要挟他的话罢——‘若生外心,教你
城皆为血水,人人手攀洪
,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太狠了些。就算男子负心,却也罪不至此,何苦这样相
?”
黄裳沉
:“说起这个,倒和佛经八部里的阿修罗有一比——佛经上说,阿修罗
子刚烈执拗,能力很大,然而喜怒无常,与他接触,若让他喜欢便罢了,若是令他不悦,便必遭他报复,蒙受灾难。”
卓文笑:“
子刚烈执拗,喜怒无常…这倒是有些像你。我若得罪了你,你会怎么样呢?”
黄裳也笑,故意说:“那当然是要水漫金山,血洗全城啦!”然而隔了一会儿,她又叹了口气说“你如果然负心,我也不会怪你,只会远远地离开你。可是我会以一生一世的眼泪来惩罚你,教你不安…或者,只是惩罚我自己罢了。”
卓文收敛了笑容,握住黄裳的手,诚恳地说:“阿裳,今生今世,我绝不会负你,也绝不教你为我
一滴眼泪。你不必问我结婚的感受。你说过,要同我天上地下,生死与共;而我对你,也是水里火里,永不言悔。不论你想我为你做什么,只要你一句话,我便是刀山火海,也必定笑着去了。”
黄裳心中
,紧紧地拥抱着丈夫,喃喃说:“卓文,你说,两个人到底可以有多近?”
卓文握着黄裳的手,让彼此十指
叉,问她:“你现在能不能分清哪只手指是你的,哪一只是我的?”
黄裳低头沉
。卓文微笑着,可是眼里全是泪,他说:“阿裳,我要你知道,我们已经彼此穿越,密不可分。”他又
出手来,将他们的手心互抵“最近,是可以贴心。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暂时分开,但是我们的心还会在一起,彼此相印,密不可分。”
那真挚的誓言,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令黄裳激动万分。有两个月亮为她做证,不管将来自己会为了所爱承担多少痛苦灾难,经历多少犹疑折磨,但是只要他们有过今夜,有过这一刻的肝胆相照,
后便是千锤百炼,
在雷峰塔下永世不得翻身,也是心甘情愿,绝不言悔。
回到上海后,黄裳仍然住在姑姑家,也仍然做姑娘打扮。蔡卓文自暗杀事件后,便注意深居简出,行踪隐秘,并且千叮万嘱不要黄裳去他的住处。而“水无忧”因为已经被人注意到了,他也很少登门。
他们已经是夫
了,可是只能租国际饭店的房间相会。卓文又隔三差五地要往南京开会,同黄裳见面的机会就更少。
有限
愉,无限辛酸。
但是因为难得,格外可贵。每一次都是“金风玉
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而不相见的日子里,黄裳便靠回忆那短暂的相会来度
,把她的相思之树种得更深,培得更茂。黄坤盛情地邀请她做自己的伴娘时,她因为苦于找不出推辞的理由,也只有答应了。如今看着场面隆重的婚礼,她心里想着的,却只是自己的婚礼。
她并不感到相形见绌,相反,比起黄坤喧嚣热闹的华丽缘,她更觉得自己沉默的爱情神圣而伟大,有一种悲剧的美,是生命之乐的又一个重低音。
她躲在自己那隐秘的快乐之中,忍不住又微笑了。
戒指
换仪式后是盛大的家宴,宴后并有舞会,就在黄家花园里举行。
第一支舞按例是由黄坤和陈言化领跳,然后其余的人纷纷下场,男女青年们借着这个机会彼此认识,年龄相当,又多半门当户对,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机会。
黄裳坐在太阳伞底下,喝着加了冰块的冻柠汁,在人群里找她的弟弟。黄帝正在和一个女孩子跳舞,那女孩秀丽得出奇,有一股子形容不出的温柔婉媚,一看就是那种典型的在上海特有的
堂房子里长大的女孩子,家境也许贫肃,但必定环境清白,教导谨慎,是养在白石子琉璃盏里的一盆水仙花儿。黄裳记得刚才在婚礼上,黄帝一直地向她身上洒红绿纸屑的,那专注爱慕的神情,同他以往的散淡厌倦大不相同,这女孩在他心目中必然占有不轻的分量,或者,就是他嘴里常常提及的那个护士小姐韩可弟吧?
正自猜测着,黄乾和黄钟兄妹双双走了过来,招呼着:“裳妹妹,为什么不下去跳舞呢?”
黄裳笑答:“跳舞哪有看舞的乐趣多呢?”
黄乾替黄钟拉开椅子,自己就随便地倚在桌边,随手取了一枚葡萄,边吃边说:“难怪裳妹妹会成为大编剧,为人处事果然和别人不一样。”但是他自己似乎也很喜欢观舞,眼神里有一种奇特的专注。
黄裳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发现他看的也是黄帝和韩可弟,心里不由一动。
黄钟也注意到了,问:“哥,你觉得韩小姐漂亮吗?”
“漂亮?当然!”黄乾打了个唿哨“这是个当代中国已经绝迹了的小家碧玉,可是又没有一点小家子气,难得的极品呢!我们在国外留学的时候,有一次大家议论起来,说想娶个什么样的太太,说来说去,都觉得中国的姑娘比外国的好。可是回来之后才发现,我们心里的中国姑娘,和现实里的中国姑娘,完全不是一回事儿。看到这韩小姐,我倒又想起当时我们的那些议论来了,原来理想中人真是有的,只是难得一遇罢了。”
“现在给你遇到了,可惜别人已经捷足先登。”黄坤酸溜溜地说“小帝几乎一分钟也离不开她呢。”
“是吗?”黄乾含着笑,不置可否,一双眼睛在韩可弟身上
连着,毫不掩饰他的好感。他吃完了葡萄,就势在桌布上蹭了蹭手,便一路踩着舞点子自顾自旋了几个圈儿,恰好旋到黄帝身边停下,一弯
做个请的姿势,笑着说:“小帝,这支舞让给我好不好?”
黄帝这会儿也有些累了,又碍着黄乾是哥哥,不好计较,向可弟点了点头,便将她的手
到了黄乾手上。
黄乾笑道:“荣幸之至。”就势搂着可弟猛转了几个圈子,话音没停,人已经远了。
黄帝踽踽地走到姐姐这边来,黄钟立刻站起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他,又紧着问:“累了吧?喝点什么?我去给你拿。”黄帝看了黄裳的冻柠汁一眼,随口说:“就是它吧。”
黄钟皱了眉,仿佛在思索一个天大的问题:“柠檬水?人家都称这做‘初恋的滋味’呢。可是,这是冻的,喝太冻的对你身体不好,不过,天这么热,也难怪你想喝冷的…也罢,我叫他们少放几块冰好了。”问题得到解决,她“啪”地一拍手,转身跑远了。
黄裳摇头,对这个过分温柔的小堂姐充
了同情。黄钟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就像一杯放了过量糖和
昔却独独忘了放咖啡粉的咖啡,令人乏味不已。然而,她有什么错呢?她最大的错误,不过是爱黄帝多于黄帝爱她。黄裳委婉地劝弟弟:“黄钟也是你姐姐呢,别老把人当下人使唤。”
黄帝似不愿意就这个话题谈下去,抬头问:“妈妈怎么样?”语气里带着恰如其分的淡淡的忧伤。
黄裳不以为然:“你既然关心妈妈,为什么不去看她?”
黄帝无限烦恼似地叹了一口气,眼睛望向远方,仿佛谁知寸心苦,唯有托明月。他今天被派的任务是向新郎新娘抛洒米粒和红绿纸屑。他喜欢这鲜
飘扬、略带一点怅惘意味的工作,漫天花雨从他的指尖倾泻出去,如天女散花,施福人间。他有意地侧一侧身,让那纸屑也落到可弟的头上,仿佛洒给谁谁便得到了幸福。他希望自己可以有这种魔力。他相信穿白色礼服洒纸屑的自己是很美的,美得可以照样子打一尊石膏的天使像来。可是这会儿属于他的戏份已经完了,他未免有些惆怅,不由要借着思念母亲的因由把这种情绪充分地表现出来。
黄裳只觉越来越受不了这个弟弟,一举手一投足都像演戏,而且是京腔戏,在这一点上他倒是完全承继了黄二爷的遗传。她正想再说句什么,一位西装革履的男青年走过来,向她弯
做出请的姿势来:“黄小姐,新郎新娘已经在跳舞了,伴郎伴娘是不是也应该共舞一曲呢?”不等黄裳拒绝,已经一连串地自报家门“我姓徐,是新郎陈老师的学生,我父亲是银行家…”
这时候黄钟也举着饮料回来了,边走边笑着:“小帝快接着,冰死我了…”
话未说完,忽听一声
响,人群中忽然窜出几条大汉来,对着黄家风直扑过去,其中一个和黄钟撞了个
怀,随手一推,将她推翻在地,仍然跨过她向黄家风奔去。
女客们尖叫起来,男客慌着找地方避难,黄钟吓得倒在地上不敢爬起,黄帝和那个姓徐的伴郎彼此抓扭着抖成一团。保安持着
冲进来,一边开
一边喊:“趴下,没事的人快趴下。”
人群正
着,闻言立刻卧倒,那没反应过来仍然
跑
撞的,少不得绊在趴下的人身上,也跟着摔倒了。刚才还是
歌笑语的繁华地,转眼便成了血
成河的修罗场。刺杀的人占了先机,已经抓住了黄家风,可是保安也已经跑上来,团团围住。
眼看是跑不
了,那开头一
的人将
口对准了黄家风的头,向保安喊话:“你们也是中国人,怎么可以给这个汉
狗卖命,当狗的狗?我们已经有可靠证据,上次
巾厂的事件,幕后策划人就是这个人面兽心的狗汉
,害死了我们工人弟兄几十条人命。今天我们几个拼着死,也一定要他为我们的兄弟抵命。你们不让开,是想给这个狗汉
殉葬吗?”边说边
着黄家风向后退去。
黄裳这时候仍然端坐在太阳伞下,既没卧倒,也没跑开。眼前的一切,不知为什么让她有一种宿命的感觉,似乎在什么地方发生过,或者,就是不久的将来即会发生。抗
分子对保安们喊的话,就好像是对着她说的。狗的狗,何等尖刻?
眼看双方陷入僵持,她款款站起来,手里仍然端着一杯冻柠汁,缓缓走向黄家风。她的心情十分平静,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她并不关心这个曾经苛待为难过她母亲的大伯,也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事,她只是笔直地向弹火的中心走过去,仿佛
着蔡卓文走过去。
矮着半截的人群中间,黄乾护着韩可弟就蹲在黄家风身后不足两米处。看到黄裳走过来,他低低地向可弟耳边说了声:“别怕,别出声。”自己则趁着人们不备悄悄向黄家风掩近。
领头的抗
分子喝命:“站住,别过来,干什么?”
黄裳恍若不闻,仍然微笑着走近,轻松地说:“我是黄裳,你看过我的电影吗?要不要喝杯水?”说着将杯子递过去。
领头人不耐烦地用手
拨开杯子:“走开,搞什么名堂?”
一语未了,黄裳整杯水已经泼洒在他脸上,而黄乾大喝一声扑上来将家风护在身下,顿时
声大作,两派人对着
击起来,领头人见良机已失,喊一声“快撤”边开
边向后退,保安冲上前将黄家父子围在中央,对着他们撤退的方向一通
扫
。
险情解除了,女客们重新站起来,一边忙着整理花容,一边用手拍着
口喊“我的上帝”扮小鸟依人;先生们这时候个个成了勇士,趁机将他们久已心仪的女子搂在怀中表现绅士风度,口里安慰着:“别怕,我在这里。”那位伴郎仍然留在原地发着抖,似乎还没
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黄钟一头汗一头泪一头泥,却只顾紧着问黄帝:“你没事吧?吓坏没有?摔到哪里了?”黄帝却
着在人群中找韩可弟,找了半晌,发现原来她正帮着黄乾给黄家风包扎伤口。
黄家风
上中了一
,伤得不轻,却仍用最后一分力气,望着黄裳,重重点头:“多谢你!”
黄裳戏剧化地替黄家风解了围,自己却像一个没有入戏的看客,心上一阵阵地茫然。保安和抗
分子双方都有人受伤,其中两个抗
分子,一人伤了左腿,一人伤了右腿,不能及时逃走,被保安抓住了。黄家风吩咐先押到柴房,派专人24小时看守,不得放松。
黄裳目送着那两人被抬走,心知他们要被审讯了,黄公馆的刑罚未必比“贝公馆”轻,如果这回死了人,那么她就是刽子手,至少也是帮凶。她竟帮了她一向厌恶的大伯一回,为什么?
在刚才的电光石火之间,她似乎把他当成了他,潜意识中只觉得,如果自己今天救得了黄家风,他
也必救得了蔡卓文。在自己心目中,原来蔡卓文同黄家风其实是一样的人么?尽管不关心政治,但她毕竟是个中国人,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痛恨日本人,也因此从来不肯相信蔡卓文是汉
,可是为什么当人们骂黄家风汉
时,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以至于舍身相救呢?
她忽然想起十几年前在北京黄家祠堂里母亲痛斥黄家风的一幕来“我没有丢任何人的脸,丢脸的,是那些
大烟、逛窑子、当日本狗、赚无良钱、没心没肺没廉
没原则的败家子儿。”
当时她对母亲的勇敢正直是多么钦佩呵,可是今天,她竟然舍身相救那个母亲口中“没廉
没原则”的“日本狗”、“败家子儿”!她和她的母亲,一个爱上了英勇的反法西斯战士,另一个却嫁给亲
政府的高级官员,同样是为了爱情,可是她的爱,却是如此地辛苦哦!
那领头的抗
分子刚才的话又响在了耳边:“你们也是中国人,怎么可以给这个汉
狗卖命,当狗的狗?”
狗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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