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恍如隔世。
大半年不见,吉人已成了大腹便便的孕妇,脸庞被风吹得白皙透明,眼眶却红通通的。盛渊目不转睛的凝视她,吉人秀眉皱成一团,看见他便哭了。
小肮底下阵阵
紧,痛得她弯下
,盛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连忙上前搂住她。
“你怎么,你你…”他忽然口齿不清。
“羊水破了,那是指…我现在要生了吗?”吉人辛苦地忍着疼痛,额头渗出一片汗水。
盛渊立刻呼喝兀自傻愣的丫头们,“待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通知我娘,叫产婆过来,有什么要准备的就快准备,去啊!”
“是、是!”丫头们这才如梦初醒,一一反身跑走了。
吉人倚靠在盛渊怀里,双手扶着他手臂,阵痛一时来、一时缓,每个步伐都像踩在水面上似的,虚虚俘俘,随时都怕倒下来。
“还好吗?咱们慢慢往回走,小心一点,慢点…”
盛渊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吉人一边走,眼眸仍然锁在他身上,痴痴看着他,一刻也舍不得转开。
他变得更稳重了,眉宇深刻风霜,几个月不见,变得更有男子气概,吉人依恋地微笑起来,忍不住喃喃念道:“你胡碴怎么都没剃干净?
七八糟的,又不像在留胡子,看起来好落拓的模样。”
“你还有闲情说我?”盛渊望着她苦笑。
为了及时赶回来,他
离商队,独自一人
夜兼程的赶路,偶尔休息时才能洗把脸,哪有什么闲工夫修剪胡子?
吉人,吉人,这几个月如影随形的
绕在他心头,像什么汲取魂魄的魔女妖
似的。无论生意再怎么忙碌,她总是找得出空隙,忽然出其不意地浮现在他眼前,瞧,这不是妖术是什么?
想逃避她,反而更煎熬,终究还是逃不出她纤细秀致的五指山。
“痛——”吉人咬牙切齿地掐紧他手臂。
“我抱你回去。”盛渊拦
想把她抱起身。
吉人却摇头阻止他,
头大汗地说道:“不能抱,让我走,多走两步,生产才能顺利。”
“是吗?”盛渊不确定看着她。
“产婆说的…”步伐虽然艰辛,吉人仍是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前走,边走边瞪着他问:“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是我不好,你生完打我一顿好了。”盛渊懊恼不已。
吉人闻言噗哧笑了,瞋他一眼,又骂,“当爹的人还不正经,我打你做什么呢?啊!”好痛。
“痛就捶我好了。”盛渊心疼地又说。
“你别一直逗我笑…”吉人又哭又笑的摇头,如果可以,她倒真想捶他一顿了。
盛渊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瞧吉人脸色非常苍白,明明
着个大肚子,脸颊却显得清瘦而疲倦,两条手臂像细竹竿般又瘦又长。怀孕九个月,身材不是应该变得丰腴圆润吗?但她浑身上下除了肚子外,其他地方怎么好像还更单薄了?
“娘…”吉人望着前方呼唤。
盛渊转头一瞧,只见盛夫人匆匆
上来,产房已经准备妥当了,
巾、热水、脸盆一一备妥,丫头们个个严阵以待。
“好好,快点进来,产婆快到了。”盛夫人拉开儿子,扶着吉人就要进去。
“盛渊——”吉人不住回头望,盛渊也痴痴看着她。
她忽然好害怕,眼眸舍不得离开盛渊,如果万一…万一这是最后一眼了怎么办?
“好了,你留在外头。”盛夫人坚定的推开儿子。担心也没办法,舍不得也无济于事,总之,产房不是男人能进来的。
盛渊只好对着吉人大喊,“我就在外面,哪里都不去,你一生完,我马上进去陪你。”
吉人含泪点点头,这才收回目光,慢慢由丫头们搀扶着,吃力走进房里。
生产的过程仿佛永无止境,白天直到入夜,房间里丫头们进进出出,始终盼不到一个好消息,时间越拖越长,喜悦期待的心情慢慢流逝,恐怖和不安取而代之,占据他的心。
“怎么这么久?”盛渊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臭小子,所以不是叫你早点儿回来吗?”盛世嵩脾气顿生,老早就想发火了,这会儿干脆卷起袖子,再也忍耐不住的破口大骂,“居然让媳妇儿自己一个人待产,你晓得吉人害喜得多厉害吗?这几个月来,吃多少就吐多少,吐到连我都怕了,不敢勉强她吃,只能仰仗大夫开的药,天天看她把苦水往肚里
。
“叫你回来你不肯,让吉人整天惦着你发愁,睡也睡不着,眼眶时时都是红肿的。咱们把所有能补的都让她试过了,结果你瞧瞧她,世上哪个产妇像她这样瘦弱的?体力不好,生产又怎么会顺利?”
盛渊低垂着头,任凭父亲怒气腾腾的责骂数落,却越听越是心惊。
他不晓得…
他完全不知道吉人是这样度过妊娠时光的,如果早知道——他强自压抑着激动,紧紧捏着拳头,懊恼自责如
水般瞬间将他淹没,令他不能呼吸,痛苦到几乎灭顶。
“实在太久了。”盛世嵩骂声缓下来,仰头凝望天际。
银月如钩,天上繁星璀璨,薄雾笼罩秋夜,风吹枫叶落。
一名丫鬟捧着几条脏汗的
巾出来,盛渊立刻拦下她问:“少夫人现在怎么样了?”
丫鬟摇摇头,如实禀告道:“还没生出来,少夫人在努力了。”
“嗯。”盛渊茫然退后两步,全身气力都被淘空了。
等了又等,房里只有产婆、女眷们的说话声,频频叫着,“用力啊,少夫人用力。”
吉人偶有闷哼声传出来,盛渊贴在门外认出了那声音,却听得断断续续,越来越虚弱之力…
房门又打开,盛夫人
脸大汗出来透透气。
“娘,现在到底怎么了?”
“好像有些难产,吉人整张脸都涨成青色,痛得死去活来,孩子还是不肯出世,羊水已经破很久了,怎么办才好?产婆也急得团团转。”
“这样下去…不会出事吧?”
盛世嵩忧心忡忡地抚着胡子,忽然忆及往事,忍不住心惊胆战的低声咕哝起来,“吉人的娘,就是难产走的…”
“给我闭嘴!这话能拿来胡说吗?”盛夫人马上变脸,朝丈夫厉声斥喝。
盛世嵩脸色难看地叹了口气,便不再作声。
房里突然传出丫头们一阵尖叫,有人大声哭喊,“少夫人,少夫人,快醒醒啊——”
盛渊闻声崩溃地踉跄几步,便不顾一切的闯进产房时。任凭盛夫人在后面怎么拉也拉不住,他仍是执意甩开母亲进去。
“渊儿,你不能进去啊!”
“少爷,这里不能进来的。”
产婆、丫鬟们看见盛渊进来全傻了,盛渊不顾一切排开她们,来到
前看见吉人的模样,顿时哽咽了。
没有任何一种言语能够形容他此刻的感受,再怎样凌迟他也不可能让他比现在还痛,他颤抖地跪在吉人身边,浑身剧烈刺痛着,仿佛吉人所受的苦难全都转移到他身上。
吉人一动也不动的瘫倒在
上,像是死了一样,没有哭喊,没有用力,
脸脏污汗水,
瓣咬得破裂渗出血丝,手腕因为过度用力抓着什么,全都瘀成青紫
。
产婆还在用力摇晃她,不断叫着,“少夫人,快醒醒、醒醒啊——”
她死了吗?
盛渊呆若木
地瞪着她,不能理解…
她为什么像个破碎的娃娃,无神的睁着双眼,见到他也没反应,好像不认识他了?
“吉人。”盛渊喃喃念着她的名字,绝望一点一滴包围他。
产婆不断按摩吉人的肚子,简直快急疯了。“少夫人昏倒了,怎么办?孩子还没出来,她不能这时候昏过去啊!”
“吉人,我在这里,你听到我的声音吗?”
他爱怜地拉起一只青紫
的手腕,俯身在她耳畔低唤,“别放弃,吉人,快点醒过来,我在叫你呢!”他伸手顺着她额头上的发丝,声音破碎的呼唤,“你快起来,听见我说的吗?快醒过来——”
一遍又一遍的喊,喊得身边的人都心碎了。
几个丫头掩面躲在角落里啜泣起来,产婆也束手无策的站在
尾,孕妇昏倒了,孩子平安出世的机会也越来越渺茫啊!
盛渊不住在她耳边对她说话,柔声鼓励她,摸着她的脸,颤抖着吻她的
,
去她
角的血渍。他绝对不能放弃!她的手还是暖的,她还有一点点鼻息,只要她醒来,要他的命也可以。
“吉人,你听到了吗?”
失焦的眼珠忽然动了下,吉人的气息急遽起来,眼睫竟然眨动了。盛渊激动地握住她的手,眼眶红肿地望着她。“吉人,我是盛渊,你听到我了吗?”
“盛…渊?”吉人再度眨眼,头微转,失焦的双眼蓄
了泪光。
“你要听话,撑下去,拜托你,一定要撑下去,不要离开我。”盛渊紧握着她的手,哽咽地掉下眼泪,“我不可以失去你,拜托你…”
仿佛重新获得力量,吉人忽然弓起身子,大大
了口气,双手牢牢攫住盛渊的手腕,崩紧身子开始用力。
“对了,就是这样,很好,就是这样。”产婆眼底重新燃起希望,大伙儿连忙凑上来期待地看着吉人。
盛渊不停的亲吻她,看着她咬牙哭喊,看着她因为用力涨红脸,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吉人,双眼如此清澈,燃烧着坚定的力量。
“好,你做得很好,再撑一下,马上就过去了,再撑一下。”
他们双手紧紧相扣,吉人泪
面地凝视他,尽管剧烈的疼痛
遍四肢百骸,折磨得她
生
死,她却不再放弃,不停地用力,不停地哭喊,两人面对面望着对方,都激动的泪
不止。
“行了、行了,头已经出来一半了,少夫人,再用点力啊!”产婆看见孩子出来,兴奋大叫,子
再用力一推,孩子的肩膀也出来了。
“生了生了,生出来了!”
产婆欢呼一声接住孩子,婴儿啼哭起来,大伙儿精神都是一振。丫头连忙递上
巾剪刀,剪断脐带,将婴儿包进
巾里。
“孩子平安出世了,是男孩子,夫人,是英俊的小伙子呢!”
盛夫人从产婆手上接过孩子,亲自为孩子清洗血污,然后包裹好了,抱到盛渊和吉人身边。
为了这孩子,险些送上一条命,盛夫人泣不成声。
“媳妇儿,你辛苦了。”她怜惜地看着吉人。
吉人已经没有反应,感觉孩子出世后,便逐渐闭上眼睛,慢慢陷入昏
。产婆检查孕妇的身子,没有大量出血,胎盘也顺利
出,看来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只是身子仍然虚弱罢了。
盛渊温柔握着娇
的手,摸着她的头发,热泪盈眶痴痴看着她。
“少爷,你先出去一会儿吧,这里还得收拾一下。”产婆劝道。
盛渊不为所动,盛夫人也过来劝他。
“出去吧,吉人没事了,等收拾好了你再回来。吉人虽然失去知觉,可心里一定不愿让你看见她
身脏污的模样。”
盛渊听了,这才蹒跚地撑起身子,拖着虚软的脚步走出房间。
远方天际吐白,鸟儿啁啾,已近清晨了。
盛夫人抱来孩子让他瞧瞧,盛渊疲倦地瞥他一眼,四肢无力,眼前还
迷茫茫的,仿佛刚在地狱里走完一遭,到如今还回不了神。
他笑不出来,连抱孩子的力气也没有。
“呵呵呵,是男孩子,咱媳妇儿真了不起啊,呵呵呵…”盛老爷子笑呵呵地接过孙子,心满意足,开心极了。
吉人睡着了,只是睡着了。
单单这样凝望着她,盛渊随时就有一股想哭的冲动,
口紧崩得受不了。
他坐在她身旁,轻轻抚摸她瘀伤的手腕。
她的手好细,娇弱的身子仿佛只剩一把骨头,她到底是怎么撑过如此艰辛漫长的产程,他到现在都还难以置信。
吉人,吉人,他脑海里不断翻涌着她在他记忆中的各种模样——
从她刚学会走路的时候,他就牵着她的手,陪她玩,处处护着她,怕她跌,怕她哭,恨不得把这个像娃娃一样的小妹妹拐回家去。她生气的模样也很美,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小脸蛋儿红扑扑的,小丫头才五六岁,就想学大姑娘点胭脂,他笑她涂得血盆大口,被她追得花园
园跑…
他从小就喜欢惹她,偷剪过她的头发,藏她最喜欢的布娃娃,宁愿她生气捶他一顿,也不要她视若无睹的从他身边走过。她关上房门不理他,他一整天就觉得莫名失落。
吉人十五岁,他第一次出门远行。
临行前才听说媒婆上她家去说亲,他心痛得快不能活了,吉人亲手推开他,像是将他推入万丈深渊。
原来自己这么喜欢她,怎么从未发觉?
生平第一次心痛,没想到会痛得这样椎心刺骨,他在异乡,每个夜里都梦见她,辗转反侧——
接下绣球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在作梦。
看着吉人肿
的脸,他只想笑,发觉自己竟然一丁点儿都不在乎。
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他还是想跟她在一起,想天天逗她,想娶她为
,想得浑身发疼,就像现在这样——
吉人睫扇翼动,缓缓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慢慢的才恢复清明。盛渊正温柔看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微笑中带着一丝哽咽。
“你醒了。”
“孩子?”吉人声音嘶哑,意识仍有些昏沉。
盛渊连忙回答她,“孩子很好,是男孩子,四肢手脚都很健康,眼睛嘴巴像你,耳朵脸蛋像我,娘刚刚抱出去给爹瞧了,你体力恢复前,孩子会有
娘照顾的。”
“跟我猜的一样…”吉人又闭上眼,心满意足,扬起令人炫目的微笑。
是男孩,将来继承盛渊的男子,她就知道。
盛渊看着吉人,再也忍不住心绪激动。
为了这孩子,九个多月来她吃尽苦头,连性命都差点儿不保,如今还能
出这样幸福的笑容。
那孩子真值得她如此辛苦吗?
想到差点就失去她,他就…
“盛渊,你是不是在哭?”吉人听见啜泣的声音,再度张开眼,不确定地望着他。
盛渊垂着头,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见他握着她一双手,把脸深深埋进她手心里。
手心里有沾
的眼泪,盛渊在哭呢!
吉人眼眶儿也红了,不舍地轻唤,“盛渊…”
“不管发生什么事,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状况,我都不能够失去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你明白吗?”盛渊鼻音浓重,一字一句,凝重说道。
吉人泪盈盈地望着他,心头涌起许多甜蜜,她好幸福,也好
足。
“谢谢你回来…”她温柔地朝他漾开笑脸,吃力地安慰他,“如果没有你在我身边,也许…我就没有力量苦撑下来,如果没有你,我说不定已经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盛渊痛苦地吻着她手心。
都是他的错,他不该抛下她,让她独自承受这一切。
若不是他狠心,她也不会如此消瘦,甚至虚弱到无力生产,险些丢掉宝贵的生命。
经历过这一切,盛渊忽然豁然开朗。
他太傻了,兰樕这家伙算什么!
无论他们过去曾有什么样的纠
牵扯,如今陪伴在吉人身边的人是他。
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不重要,往后每一天、每一夜,能把她抱在怀里,拥着她说话微笑的只有他而已。
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个事实还来得重要了。
他只求吉人平安活着,只希望她无忧无虑的待在他身边,其他都不要紧。
他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物困扰他——
只要全心全意看着吉人,竭尽所能守护好他们母子就够了。
吉人还很虚弱,需要好好休息。
一思及此,盛渊振作起精神,抬头对她笑笑。
“乖,好好睡一觉,安心睡吧,我会一直陪着你。”他柔声说着,把她的手放回棉被里,再替她拉好被子。
吉人却皱起眉头。“你声音怪怪的,还在哭吗?”
“什么?”盛渊尴尬轻咳两声,笑说:“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哭过,谁哭?是你听错了吧?”
“盛渊…你忘了我叫吉人吗?”
吉人咯咯笑了起来,霎时酥
起伏,她费力的低
一会儿,又开口道:“吉人自有天相,是真的,我注定是要活到七老八十,当个世上最美
的老婆婆,你好好看着我,上天不会轻易带我走的。”
“还有力气耍嘴皮子?嗯?”她累成这样,还想安慰他呢!
盛渊不觉苦笑,爱怜的摸摸她头发,柔声哄着她,“快点睡,多休息会儿吧!”
“嗯。”吉人实在太疲倦了,才说笑一会儿,力气几乎完全耗尽,身子沉重得不得了,有如千金万担
在身上,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她阖上眼睛,深深觉入梦乡。
这一觉,她睡得安稳香甜,想到心爱的人在身边,她就无所畏惧。
盛渊倾身吻着她额头,静静地陪在她身边。
不久
影渐西斜,玉兔东升,盛渊枯坐一天,却丝毫不觉得疲惫。
人生太短促了,岁月朝朝暮暮,无穷尽的流逝。
他再也不想浪费和她揩手相伴的每个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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