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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颜儿,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了?”云易锋锁眉,试图能有一次劝服倔强的女儿,“钱公子人品才华都不错,正巧又是私塾的先生,你嫁过去一样能教学生,不同于寻常人家的柴米妇人。”

 眼睑微垂,她坚持不点头。

 “唉…”长得几乎可以叫人掉眼泪的叹息,“爹已经老嘤,你也老大不小了,是过二十的老姑娘了。亏得念过几年书,又教了一两年格格小姐们读诗,现在还有好人家要。若再等个一两年,等你想要嫁人时恐怕也没有哪个好人家肯要了。

 她笑笑,无所谓的轻松模样。

 “你…爹也是为你好啊,钱公子你也见过,还说他人不错。”难为天下父母心,为了女儿的亲事云易锋嘴已经磨破了几层皮。

 “嗯,可未必我得为这个嫁他。”她悠然地为自己斟一杯清酒,闻一闻酒香。

 “颜儿!”吹胡子瞪眼皆枉然,老爷子摆出一张愁苦的风霜老脸,“你爹我活不了多少年,我求你让我安心地闭眼走。”

 笑不出来了,知道自己的终身大事一直是老父亲心里的疙瘩,她饮尽杯中酒。

 “前些年,我担心你年纪轻又自视多念了几本书才高气傲,容易上那些王孙公子的当,进王侯门当小妾,所以一直竭力阻止你同那些贝勒贝子们亲近。谁知你倒是干脆来个‘带发修行’,竟然不想嫁人。现在回过头想想,也许当初答应了贝子们的提亲也是好的,嫁人朱门当妾总比嫁不出去好。”

 一而再、再而三的劝说无效,老八股的先生不得已搁下狠话。云颜不动气,颇感寂寥地笑笑,连着饮了三杯从谢府取回家的山东即墨老酒,起身。

 “没想到爹如今竟然说出这话,女儿不孝,怕是到时真的要让您口眼不闭地走了。”

 “你…不孝啊…”气得全身发抖,他指指桌上的杯盘,“哪家女子像你这样?除了诗就只会把杯斟酒!”

 “女儿的恶名近邻皆知,爹不用整天挂于嘴边。”她手中的酒杯与硬木桌面碰撞出声。

 “出去!一回来就气我,以后不要你给我送什么好酒,也不用你煮什么好菜!”双臂一抬,一桌的酒菜全散于地,红绿混杂,杯盘狼藉。而翻桌面的老者,一个站不稳跌坐在圆凳上气。

 双眉打成结,知道任何言语在此时都只是火上浇油,云颜看了生气的云易择一眼,挥挥衣袖,走出自家的院门。

 月光清亮,虫鸣鸟寂,还有门扉掩合时的“吱呀”声,皆勾起她淡淡的愁绪与肚子的失意。

 不想嫁人有错吗?一辈子的终身大事,仅仅与对方几个照面就能决定?而且嫁人真的适合她这样不受拘束的个性吗?诚如他爹所言,她只会几首诗、教几年书、酿几坛酒、烧几碟小菜,光凭这些是当不成一位贤良母的。比如此刻,夜深人静,会有哪家姑娘媳妇像她这样独自走在空的青石砖道上?

 夜间的晚风拂过袖底,全成空,了然一身的寂寞呵…她抬眼正视自己前方无尽的暗之路,万万料不到堂转角处某个人就在月华宠罩中。

 他不说话,远远地站着凝视着她,仿若等了很久。

 “谢大人…您怎么…会在这儿…这个时候?”分明是自己开口说话的声音,听来却不真实得像梦。

 “盈儿说你回家看看,护卫和丫环一个都没带,我见时候不早有些担心。”沉沉的嗓音,给人以坚定的安心感。

 云颜心微动,与他那双漆黑深沉的星眸相望,随即不自在地扭首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环视四周,确定一切不是梦中的依稀幻影。

 “要大人烦心了,其实随便吩咐哪个侍从捎个口信便可,您不必亲自走一趟。”

 两人并肩沿街朝谢府的方向走,她轻声细语,恐惊了银华月夜的静谧。

 没有立时回答,片刻后谢君恩才平淡地道:“昨回府,直到今天都未能和先生单独说话。先生还记得我离府之前,你我之间所立的约定吗?”

 不经意地笑着,她看他。

 “我以为大人不是贪杯之人,原也只是个小约定,大人公务繁忙忘记了理当是平常事。”

 “约定即约定。”铁锋锋不容丝毫余地的语气,正合他一板一眼的性格。

 “大人说得是,您看今晚月不错,不如我就趁此机会还了早些欠的酒债。”

 “悉听尊便。”

 “大人,小女子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有关此次我带回府的红姑娘吧?”就如他事先所料,红一进府,府里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在议论。最令人头疼的是谢盈,晚间搂着他的脖子便胡言语。一个劲地追问他带红回府,是否是因想娶红为妾。

 “差不多吧,我只想知道大人带一名风尘女子回府的用意何在?”

 “先生怎看出她是风尘女子?”他的表稍稍惊异。

 “眼角的沧桑,眼中游移不定的风情,一抬足一举手时无意的媚意,言谈之中的轻浮…不瞒大人,我年少轻狂时曾女扮男装跟随一班纨绔子弟进过八大胡同。所以,凡是此中女子,我一见即知。”

 不得不再次细细打量眼中做出惊世骇俗之事的女子,谢君恩心里五味杂陈。

 “大人还敢将令千金托于我门下吗?”她挑衅似的问一句。

 “啊,只要你不带她进八大胡同。”抿紧的,认真的眼神,丝毫听不出半点玩笑的意味。

 “大人准备如何安置红呢?”

 “府里缺个管事的女人,让她当李管家的下手未尝不可。”

 “原来如此。”她角含笑,语意不明。

 同望明月当空,两人各怀心思,古街漫长,结伴同行也不过半个时辰。奇特的是,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走谢府的偏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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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先进厨房做两个下酒菜,大人您在水榭等我可好?”

 “我贪云先生水酒一杯,没想到会如此麻烦先生。”他惟有歉意地苦笑,“先生以后不必多礼称我为大人,就直呼我君恩便可。”

 “于礼不合吧?”不似他为人的个性,她一时不便答应,毕竟她仅仅是他请的教书先生。

 “云先生不像是那种拘泥于礼教的人。”

 两人不由相视而笑,云颜道:“那您也不必整间称我‘先生’,就唤我云颜。”

 “自然,那我先至水树处等你。”

 厨房内烛火映出下厨人窈窕的影,传出锅碗瓢盆的嘈杂声,谢君恩一时未挪步,有些痴

 儿时的江南夜凉如水,阵雨后夹有意的风吹过园里微微倾倒的篱笆。邻家养的大黑猫悄无声息地轻

 跃上仍亮着灯火的厨房木梁。屋内灶旁生火的女子,以丝巾轻擦额头的汗珠,文静秀气的眼眉间透家道中落的悲伤。

 风动,影动,烛火动。

 清秀美丽的五官过早的浮上了憔伸和沧桑。全因苦苦的思念、期盼和寂寞。

 “君恩,趁天凉快,等娘烧了水,你就洗个澡。”不复当年黄驾轻啼般的婉转嗓音,她只是夜夜哭哑嗓子的活寡妇。

 又或趁夜深无法人眠,她熬了绿豆莲心汤放人园里的井水中冰镇…夜复一夜,直到他弱冠之年参加乡试前的那夜,才无处寻觅每晚她伴随厨房烛灯的身影。

 彷徨啊,在怨恨那男人负了自己的娘亲时,自己也负了已逝的。而多年后的此时此地,他又为何情不自接近云颜呢?

 无从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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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西沉,暗湖光映有楼阁灯影,万籁俱静,但闻得一记几无声的叹息。端上桌的白瓷大圆盘内拼

 装着香味俱全的五味下酒菜,启了封的酒坛边放着一把银壶,两只晶莹五杯。干燥的夜风吹散弥漫开的陈酒芬芳,酒未人喉,已有三分醉梦的愁滋味。

 “厨房的灶火已熄,我见还有些猪等剩菜,便做了这个五味小拼盘,您试试味道如何。”云颜先为谢君恩斟上一杯“竹叶青”,笑道。

 灯火摇曳,红汁、白、青蔬、黄素、焦鱼,泽相宜。夹一块碧绿的姜汁刀豆人口,脆的口感有汤的鲜味,外带些微的醋酸。

 “云先生…哦,云颜,这姜汁刀豆味道正好,平府里的厨子做得不是偏咸就是偏酸。”

 “也就这姜汁刀豆是我用晚餐时剩余的刀豆,重新用汤、米醋、姜汁、香麻油调制的。其他四样小菜皆未经我手调制,全用现成的。平间不见您对饭菜有任何只字片语的评论,没料到私底下还是有好恶的。”

 “又不是盈儿那般年纪的孩童,怎好意思为一筷姜汁刀豆横眉竖眼。”以往严肃的神情有所缓和。

 云颜一口“竹叶青”,笑眼相望。

 “只是好恶,为何说不得?若您真的觉得我的手艺不错,等改您有闲,我下厨烧几个您喜欢的小菜,如何?”

 “我倒是口福不小,先要了你的酒,现在又有机会见识你的厨艺。看来,月底除了给你教书的银子,还要再加厨子酿酒的工钱。”

 “有得赚总是好的,您不这么想吗?俗话说‘千里做官,只为吃穿’。您当真是为国为天下走上仕途的?”三杯酒人肚,她话语间显出讥嘲的真情。

 “为国为天下?”四分酒意,他挑了挑眉出不屑,“为谁的国,为谁的天下?只为一君。黎民百姓,天下苍生,他要其生便生,要其亡便亡,说什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然滴水汇聚成海,岂不又要一个沧海桑田的变化?人生几何,能经得几个沧海桑田?我不过是途经庙堂之门的酸书生,终究荣华富贵一场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自也不求留个生前生后名。”

 不料官居左副都御使的人酒后吐真言,说出此番与其行为个性南辕北辙的话,云颜吃惊不小,一时竟无法找到合适的言辞。

 “哪能寂寞芳菲节,话生平。夜已三更,一阙悲歌泪暗零。须知秋叶华促,点鬓星星。遇酒须倾,莫问千秋万岁名。”

 纳兰德的词原就过于绵悲伤,由谢君思低沉沙哑的嗓音念来,愈发叫人心酸难受。眉宇间藏着的深愁全郁结成一吐为快的污物,似醉非醉,似醒非醒,也只有念词者自己清楚此间的深意。

 “君恩…”她不忍地轻唤一声,唤回他略略涣散的神志。

 “有点好笑,都一把年纪了,却要学少年风的轻狂。”眼角沁泪,他用衣袖试去,自嘲地笑着。

 “心事太重,您何苦…”她低叹一声,举杯,“我敬您一杯,哪怕是举杯浇愁也好,您若今夜醉一场,想来也是一种解。”

 “醉一场也是一种解,说得好!吧!”

 一口饮尽的不是醇香的好酒,而是肚无处可诉的辛酸、悔恨和悲伤。他以只筷轻敲酒杯,和着节奏沉声唱起另一首纳兰德的词。

 “蜀弦秦柱不关情,尽掩云屏。已情轻翎退粉,更嫌弱絮为萍。东风多事,余寒吹散,烘暖徽醒。看尽一帘红雨,为谁亲系花铃。”

 不劝阻,她呆呆地握着酒杯,感怀词里的意境,不由也起一阵伤悲惆怅。深夜拂过湖面的风透着湖水的凉,惨淡的月也显出微微泛白的冷,偏他们各自的孤寂比这两者更冷。

 “十年前我一心想着科举高中,不为别的,只为能到京城见一次生身父亲,把我娘十数年苦等的痴和怨亲口告诉他…”轻脆的击碗声止,趁着酒兴谢君恩断续地开始讲述生平。

 “什么鸿鸽之志,报国之心,全然没有,仅仅就想是见那个男人一面。可惜官场深如海,一人便再也浮不上岸。平步青云,娶格格为,生女…颐慧死的那夜我在和坤大人府中赴宴,急匆匆地赶回府,结果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生前,我忙于和官场中的各大小辟员周旋,经常让她守空房,她一句怨言都不曾有。死后,她也决不会说出一个抱怨的字。我和我爹一样着寡情的血,同样辜负一位好女子的心。”

 “逝者已矣,您再悔恨也于事无补。不是还有盈儿吗?我想颐慧格格死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未成人的女儿,只要您善待盈儿,相信颐慧格格死得瞑目了。”纵使知道自己的安慰言语不起任何效果,但她仍不能不说。

 “哼哼哼…逝者已矣…那活着的人呢?”醉眼腾,他摇晃着站起身。

 活着的人?怀着无法解的悔意痛苦一世?漫长无望的折磨!

 “那我这个活着的人又如何释怀?汉之分!可笑啊…那个男人因为我娘是汉人而不得不遗弃我们母子俩。而我呢?就因为颐慧是清贵族的格格,而总是刻意地疏远她…既然介意她是人,既然痛恨人,为何要娶她?为何要对那些人弯鞠躬?云颜,你不觉得好笑?如此口是心非,道貌岸然…”

 无语,他抱着装有半坛“竹叶青”的酒坛,一仰脖子,张大嘴。尽编入。恨不得醉死,一醉解千愁,愁尽便不再醒来,人生如若如此,岂非真是一了百了?但太清醒了,醉不了、死不了,惟有苦。

 他醉,醉态毕,然心却一直不醉。而云颜则哭无泪,为眼前的男人挣扎不出死境般的绝望心情而悲哀。

 “您醉了。”她轻轻道。

 双手撑着桌子勉强止住摇摆的身躯,他笑得极为难看。

 “那能寂寞…芳菲节,话生平…夜已三更…一间悲歌泪暗零…遇酒须倾…莫问千秋万岁名…”

 重复的断续的词,无泪的痛哭!

 此一刻,云颜终于透彻地明白谢君恩眉宇间的沉默与伤悲。这男人也许有点懦弱,常常访摸着自己所做的一切;也许太过沉默,显得过于无情无…,但重要的是他会自审,能仟悔,也敢于独自默默地背负自己种下的罪之果。

 悔恨元用!劝说无用!酒醉无用!怕只怕,时光倒后,他们,依旧会顽固地选择以前所选择的路。纵使怀歉意,腹的抑郁,可心中的执着却注定如今各自的悲凉。

 “云颜…你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分汉人和人呢?为什么,我非得着他的血呢?既然我是个汉人,为什么非要娶个清的格格为呢?又为什么,她活着的时候我不好好珍惜她,死后却总忘不了她?“

 纵使有些见识,她仍被他问得哑然,想了良久,她才递杯酒给有八分醉意的人。

 “饮了这杯酒,您能告诉我酒为何是冷的吗?”

 “因为…没有人去烫酒。”

 “便是这个道理,皆为咱们自寻的烦恼。夜深了,您还是回屋睡吧。”她扶住差点跌倒的他。

 “不…不…用了…这儿凉快,我今晚就睡这了。”大着舌头,他推开她,躺在与栏相连的长凳上。双眉皱成一团,打个酒嗝后说睡便睡。

 实在无能为力,云颜回屋取了条薄被为他盖好。惟有月下一人独酌!

 谢君思一醉吐尽辛酸悲意,偏偏她是醉不了的苦。凝望他沉睡中犹留有悲哀的脸,她想不怜惜同情都难。纵使堂堂七尺男儿,官居四品,只要是人自有口一块柔软脆弱之处!因此,她,云颜,自也有无法释怀的心结-

 “云先生,您以后就唤我红好了。”

 谢君恩带回的院姑娘和以前那个情比金坚的青楼名有相同的名字。

 “红…以前我也认识一个叫红的姑娘。”

 “不稀奇,每家院都有叫红的,俗名,叫先生见笑。”她回她一句,笑得轻浮。

 她无语,死去的另一个红说过同样的话。

 同名不同人,同人不同命!她只希望,天下的好女子都能有一个圆的归宿,却懒得再在乎自己归身何处。

 抱着酒坛随风而逝,孤老而终,如此结局正适合她如此不解人间情滋味的女子!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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