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隆冬——
细雪纷纷、寒风阵阵,鹅
般的雪花,将整个长安城染成一片银白。
路上行人疏疏落落,许是畏惧酷寒、不愿上街吹风。个个都躲在酒肆里,点一壶烧酒、来几道小菜,谈天说地,练练嘴皮子好驱驱寒气。
“呼!这天气真冷啊!”一个尖脸汉子以指夹了颗花生米送入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
“也难怪,今年的初雪下得特别早,看来明年会是丰收的好年了。”肿脸胖子附和道,顺口灌下一杯烧酒。
“可不是?”尖脸汉子缩缩脖子,正待再开口说话,耳旁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让他惊愕地闭上嘴。
然而,安静的不止他一人,整间酒楼在外面人马经过的那一刹那,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众人的眼光不约而同地向街中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匹通体枣红的雄马,红鬃如焰、四蹄如铁,漆黑的眼眸
光四
,一看即知非寻常驽马。
但是真正叫人屏息不敢出声的,则是骑在马上的男子;他一身的皂衣,头戴胡帽、脚踏乌皮履,近领口处围了一圈银
貂皮
,在寒风细雪中颤动著。
此人额高目深、体态强健,严峻的脸庞如冰雪般冷凝,浓眉底下的双眼是犀利且没有温度的,仿佛一座刚硬的石雕像。
没有迫人的视线、也没有开口说话,但男子威严的神情与气势,却让人不由自主地,自心底微微发起寒来。
四周依旧一片静默,没有人出声,甚至连酒滴落地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一人一马如疾风般,迅速在众人的注视下,昂然远去。
直至男子的背影融入漫天飞雪中,众人才如解冻般恢复过来。
明知男子早已远去,尖脸汉子仍是不由得
低音量轻声说:“方才那是何许人物?看他那形态,气势虎虎,真吓人!”
“您是外地来的,也难怪您有所不知,他可是我们长安城里的第一号人物——邢天放。”
“邢天放?”尖脸汉子吓得脸变得更尖了。
那个传说中富可敌国、产业遍及整个中土的邢天放?
自天可汗平定东突厥后,四方诸侯来献,除本朝国势强盛、文化远播之外,四通八达的交通,更开启了工商业极其繁盛的时代。
虽然大多数人仍以农业维生,但商人却藉著与各国间的贸易往来,而迅速累积财富,为应付繁忙的海上
易,朝廷更设置市舶司好方便管理。
由本土传往海外的,主要以绢帛、茶叶、瓷器为大宗,而掌控中土绝大部分丝织品制造的,正是邢天放!
“没有人知道他的出身、也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可听说他为人狠戾、严厉不留情,或许是蛮子的恶劣天
在作祟,说不定他连血都是冷的咧!”肿脸胖子低声说道。
“邢天放是蛮子?”尖脸汉子颇为讶异,连手中的花生捏成粉都不知道。
“那可不?”背后说人长短是件容易上瘾的事,肿脸胖子又得意地饮下一口烧酒,咂嘴续道:
“你没见他那张脸,眼窝深、鼻梁
长,又一身高大地,据说他眼珠子还是琥珀
的,就算不是纯蛮子,也定是混血杂种。”
“喔喔!晚生受教了。”尖脸汉子说道,不过他还是
纳闷儿的。“但你说他连血都是冷的,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肿脸胖子陡然一惊,一口烧酒差点没
出来,他赶紧用袖子拦住溢出口边的酒汁,边低声说道:
“小声点,隔墙有耳,要是被听到我
讲话,可吃不完兜著走。”
嘴里虽这么说,但却依旧自顾自地讲下去。
“这个邢天放,杀
啊——”
杀
?!尖脸汉子差点没叫出声。
“不会吧!杀
?这又是为什么?”
“谁晓得?这种蛮子的心眼岂是我们能揣度的?”肿脸胖子损完人后,又悠闲地啃起花生米。
“而且杀了还不止一个,据说他的三任
妾,都是不明原因暴毙的,你说可怕不?”
尖脸汉子倒
一口冷气,脸倒是变得比窗外的雪花还白,仿佛他就是下一个要嫁进邢家的新嫁娘似地。
“那官府怎么都不管?人命关天啊!”
“管?谁敢管?朝廷有大半税收都是邢天放缴纳的,加上他财雄势大,谁敢自不量力。”
“那邢家有后吗?”老婆都被杀光了,也不知道这邢天放在想什么。
“有,一子一女,可惜…”肿脸胖子幸灾乐祸地笑,故意卖关子似地停口不语。
“可惜什么…”好奇心人皆有之,尖脸汉子听得心头
的。
肿脸胖子但笑不语,似乎别人的痛苦就是他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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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飞雪中,久久吃力地推著车往前进。冰冷的雪花落入眼中,模糊了她的视线。
今天是院里一月一次的采买
,本来是无须她费心的,但路滑霜重,院里的老嬷嬷身子骨又不好,久久只得自告奋勇地接下这差事。
反正自个儿平时在院里也没甚么贡献,老鸨儿待她是极好,除了身在勾栏院内不甚名誉之外,其他倒是没啥不快活的。
想当初,若非阿爹误信贼人,将大片产业全数奉送掉,久久也不会卖身青楼,将自己这后半辈子送入火坑之中。
然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惭愧,久久天生对音律舞蹈悟性甚差,一首曲子学了老半天仍然五音不全。
跳舞更别说了,不是摔跤跌倒拐了筋,便是笨手笨脚的没记
,幸好自己对家事洒扫还
上手,又
通文墨,因此便勉强在院里待了下来。
若论起样貌,久久离绝
还有段差距,她体态瘦小、身段幼弱,除了一双和小脸不甚合称的精灵大眼外,她可以说是不出色的。
这或许也是老鸨儿放弃她的原因吧!
伸手抹去眼中的雪,久久吃力地在
滑的街板上推著车。天气愈来愈冷了,即便如此,她仍旧累出了一身汗。
不经意往身旁望去,却见一个小女孩儿瑟缩在屋角旁,不停地颤抖。见她衣衫破烂,
脸菜
,看来又是个不幸的孩子。
见她那副可怜的模样,久久同情心大起,她往推车上摸了摸,拿出一块刚蒸好的面饼。
“小妹妹,我这里有东西,你要不要吃?”久久怕惊吓到女孩,因此声音放得轻轻地。
女孩勉强抬起头来,久久看得出来她饿得很厉害,也许是没有力气说话,她又向女孩靠了几步。
“来,只是面饼而已,不过很好吃的。”见女孩眼
警戒之
,久久不敢再前进,只是将手伸得长长地。
“你别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来!”久久尽量笑得很无害。
她不怪女孩对自己充
敌意。人心险恶,她自己都深受其害了,又怎会怪旁人小心谨慎?
突地,女孩斜地窜出,迅速而
暴地抢走她手上的面饼,接著疾奔而去。
就在此时,转角处突然传来疾驰的马蹄声,还来不及反应,一股强烈的劲风已横扫而来。
久久一惊,只见眼前出现两个擂钵大的马蹄对著女孩
将下来。她尖叫一声,整个身子向前跌扑而去,她紧紧抱住女孩瘦弱的身子,两个人“砰”地摔入
地泥雪之中。
“叱——”马上男子立即拉紧疆绳,接著身形一晃,已迅捷地下马来。
“你们没事吧!”
“噗,呸呸呸!”久久吐掉
嘴泥雪,无暇顾及自己的伤势,赶紧细察怀中的女孩。
“小妹妹,小妹妹?”她摇著昏
不醒的女孩。
“姑娘…”男子的声音低沉喑哑,听起来像很少开口。
“你干什么,骑马不长眼,横冲直撞的,吓死我了。”她嚷著,一边恼怒地瞪著眼前的冒失鬼。
“我不是有心,何况你停在路中间,我根本…”
“你还强辩,我早就停这儿,是你自个儿突然冲出来,还怪我。”久久好气这个人,他真是可恶。
“这…”男人一时辞穷,望着她气鼓鼓的小脸,他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还不快来帮忙?”
久久让男人把女孩儿抱到路旁,接著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将
子打开,放在女孩鼻下绕了绕,然后站起来,从推车上的布包里拿出一节生姜。
“?”男人对她的动作感到好奇。
久久将手中的生姜折成两段,接著丢了一半给他。
“用生姜块摩挲她的手脚。”
男人奇怪地挑起一道眉,似乎很不明白久久的用意。
“生姜能辛温解表,生用发散,并且温暖四肢,我看这妹妹既是被冻昏也是被吓昏的,所以得先让她身子温暖。”
说到这里,久久的眼睛看向男子颈上的貂皮
。男子意会,识相地将领巾解下来交给久久。
久久满意地一笑,没想到他还算有良心。老实说这皮
看来价值不菲,这男子竟二话不说,就将皮
给了他,看来是个豁达大度的人。
见她手势娴热、一副成竹在
的模样,他心中一动。“你
医理?”
“不
,略懂皮
而已。”久久轻轻摩挲女孩的手掌。“这是家传的古方,每户人家都有一套。”
“是吗?”男子问道。
“嗯!”久久点头。
“像我弟弟妹妹爱吃、爱闹,时常犯恶心,只要吃颗梅子就行;还有,玩得太过火、嚷得没声音,热热地冲杯生鸡蛋加冰糖即可…”
男子静静地听她说,雪花纷纷落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热咳时,就要喝桑叶煮水;吃太
时,嚼豆蔻可以消积化食…”
愈说喉头愈热,好像哽个热哄哄的硬块,怎么样都不肯下去。随之而上的,则是鼻头愈积愈多的酸涩,不知不觉,久久的眼中已漾
了泪水。
她好想家,好想爹娘、好想弟弟、妹妹,为什么要卖掉她?难道只有这条路可以走吗?
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惊醒了怀中的女孩,女孩困惑地看着久久,一脸疑惑。
一条汗巾子静静地递到她眼前,久久抬起头,望进男子似乎了然的眼眸中——他有一双极淡的琥珀
眸子。
“谢谢!”久久心里一阵温暖、又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怎么失态了,竟然在陌生男子前落泪。
她羞涩地拿过巾子,胡乱在脸上擦拭。
“唉唷!”
她突然惨叫起来。
“好辣喔!”原来是手上的姜汁抹进眼里去了。
“你没事吧!”男子
低头看她,不料隔在两人之间的女孩倏地跳起,一溜烟地逃走了。
“喂喂——”久久边眯著眼睛边叫。
“小妹妹,你的面饼啊!”
“别叫了,他根本不领情。”男子说道。
“为什么?她不是很饿吗?”久久拭去辣得渗出来的泪水。
“他是个男孩。”男子冷静地说。
见久久讶异地张大嘴,他的
角不
微微勾起。那小男孩或许外表俊秀了些,不过仍可一眼看出是男孩,这小丫头不停“小妹妹小妹妹”唤个没完,也无怪乎对方会不理她。
“倒是你,没受什么伤吧?”他低声问道。
“我没事。”久久泪涟涟地说。呜!今天买到什么怪姜,辣成这样。“对了,你的貂皮领巾…”
“不重要。”男子毫不在意地说。
“若没事的话,我得赶著走了。”他俐落地翻身上马,嘴里虽这么说,却若有所思地看着久久。
久久被他瞧得全身发
,不
也偷看他一两眼,谁知不看还好,一看便愈觉眼
。
这个男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印象中是个很远很远的人物,是她所熟悉又陌生的人物。
男子像是满意了,对她一点头,接著双脚紧夹,“叱”地一声,似阵风地如来时般疾驰而去,留久久一人在原地苦苦思索。
啊——
突然灵光一闪,她想起来了。去年“
客居”曾被大食商人包下二天三夜,当时京城内各大商贾都曾受到邀请,这个男人也在受邀之列。
当时虽才远远瞧了一眼,可他高大的身型与面孔,却教人一见难忘。
没错!他正是富可敌国、财倾天下的京城首富,也是传说中连杀三
,冷血无情的杀人魔-邢天放!
她竟然对这么可怕的人呼呼喝喝,还命令他做事?
天啊!久久头晕目眩,不敢相信自己的大胆与无知。
在路旁惊吓了好一阵子,一直等到全身血
再次回到四肢百骸,她才挣扎地爬起,手脚酸软地推著车继续前进。
眼看平康里逐渐接近,久久赶紧使出最后的力气将车子推得飞快。宵
的时间快到了,她可不能错过了这要命的时辰啊!
正当她
转弯,准备一鼓作气冲入平康里之际,前方突然“砰”地一声,车子上的东西纷纷落地,好不容易买到的鸡蛋应声掉落。
“唉哟!”
完了,今儿个的“百合鸡蛋糖水”没著落了。
她心疼地蹲下来,收拾著一地的蛋汁,眼角余光却不经意地瞥见个小身影。
今儿个是
什么运?不是人撞她便是她撞人?真是犯煞啊!
“你?!”她站起身来。
车子前方跌坐个
身泥雪的小男孩,只见他额角渗血、一脸茫然,看来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你没事吧!”久久见他发呆,连忙从怀中
出汗巾子帮他止血。“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边晃,你爹娘呢?”
唐代的阶级制度甚严,连地区划分也非常严密,平康里多是私
聚集之处,况且这么晚了,一个孩子怎么会闯到这里来?
男孩瞪眼瞧她,漂亮的眼睛里
是不屑与冷淡。
“我没爹娘,爱去哪便去哪儿,谁也管不著。”
久久一愣,男孩口气中的怨恨叫她心惊。仔细瞧他身上的衣裳,虽然被污泥染了,但看得出是用上好的绢帛裁制,手工也颇为细致。
想来这孩子的出身不错,定是和爹娘呕气才在路上闲逛吧!
她
出微笑,轻声说: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他们也只是为你好,别赌气了,告诉姊姊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多事!”男孩倔强地爬起来,却又一跤跌倒。“痛…”他轻嚷。
“我瞧瞧。”久久蹲下来想帮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不用你多管闲事!”男孩口气甚恶地说。
“不行!我得带你去找大夫才行!”久久相当坚持。也不管男孩快要
火的双眼,硬是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强迫他坐到推车上。
本来想一掌推开这个固执的女子,但见她弱质纤纤、却又
脸坚持之
,不知怎地,到手的力气突然就放松了。男孩任她将自己推上车,看她
脸通红地在后边使劲。
“喂!你行不行啊?不行就别逞强,我自己下来走。”见她
脸红晕,一副快断气的模样,男孩忍不住问。
“你想走去哪?”久久憋著气问。
“这…”男孩一愕,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
肚子的怒火瞬间消了气。
“已经是宵
时分,我今儿个没法送你回去,虽然不是很好的安排,但我也只能先带你回『
客居』了。”
“你住哪?”虽然之前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气魄,不过男孩这时候倒有点心怯了。
“平康里。”
“平康里?”男孩失声叫道:“那里是娼
住的地方!”
说到这他突然停下口,接著仔细审视久久。
“莫非你…你是?”
久久不以为意地笑笑。“怎么,你怕?”
“我当然不怕!”男孩很快地回嘴。可一双眼睛还是不能置信地上下打量著久久。
“我觉得你不像啊!”
“我也不觉得你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久久对他眨眨眼睛。
“哼!”男孩别过脸去。
提到父母男孩就一脸不高兴,真是个任
的孩子,久久摇摇头。“好好好,我们不说这个,告诉我你叫什么名,这总可以吧!”
“我叫邢梅缘。”男孩回答得倒是干脆。
邢?一听到这个姓,久久心里猛然一惊,想起今天那个杀
的邢天放,心里不
一阵发
,不过转念一想,随即又释然了。
虽然这个姓颇少,但未必是出自同一家,更何况邢天放身为京城首富,没理由会放自己的儿子到处跑。
“好,小缘——”
“别这样叫我,恶心死了。”邢梅缘怪叫。
“那你爹娘都怎么叫你?”久久耐著
子问。
“呃…”印象中爹都是怎么叫他的?邢梅缘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真是可悲啊!亏他们还是“父子”呢!自他有记忆以来爹似乎从没叫过他吧!
“小缘,今晚你就先跟我回家,等明儿个一大早,我忙完了,再送你回去吧!虽然我对长安城其实不大热,不过人只要有心呢,就算再困难的事也能解决…”
耳旁传来她絮絮叨叨的声音,身上的伤口似乎没那么痛了,今天在外走了一整天,邢梅缘早就筋疲力竭,虽然现下还在
,连家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但眼前这聒噪的小女人,却奇异地让他慌乱的心神安定下来。
在久久仿若催眠的声音中,邢梅缘终于放松戒备,蒙蒙胧胧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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