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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难免悲从中来
  宣纸一张,不过寥寥数语便是一页,他不敢递于女子面前,只得写完一页放置一旁,又继续写着下一张,他是读过书的。

 何况又是亲身经历,自是虚无一字不用点,下笔千言,他这一遭,早已经是破败不堪的人生,又何曾恐惧过被人鄙夷笑,过堂之时。

 他无不把自己的伤痛描写的感人涕零,堂上众人怜悯未消,对那歹人的怨憎又是更深,但如今他面对的,是个不豆蔻年华的闺中少女问起。

 他如何使得…他如何舍得让她受了惊吓…可他,又如何使不得?!赵景岚心里明白,这是他唯一能和她讲诉的话题,也是他们之间仅存的桥梁,失了这次。

 或许他这一生都不能再被这个女子正视…他下笔极快,洋洋洒洒便是十数张宣纸纷飞,项宓盼看的痴了,时而眼眶红润,时而咬牙切齿,竟有些忘却男人身上被泔水桶熏的作呕的异味。

 她缓步走了过来,立于男人身后,目光随着他的笔锋停停顿顿。“可是…你既已得救,为何又不愿回了家去,偏却留于我父亲府中?”***

 一路颠簸急行,马上的人连那驿站的勘合都不曾拿,马儿换了两三匹,终是在夏末的时候赶回了苏州。衙役带着报丧的口信从山海关赶回来,那似人非人的畜生听后哭的死去活来。

 作为赵家独子,赵景岚五年前被人拐走,自是让整个家族的人都慌了神,几年时间下来,本是盘踞当地龙头一般的营生也没了心思再去打点,赫赫然大厦将倾。

 又遇北地头一年遭了白灾,大雪封了城,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城内吃食用品消耗的快,到最后竟然严重到有钱也买不来东西的地步,赵景岚年老祖父在这场天灾里因为求不到药,终是一病呜呼。而赵景岚的生身父亲也被这一再的打击的重病在身,就在赵景岚被项荣救祸的那个月,也骤然离世了。

 如此一来,家中产业没了主心骨支撑,赵景岚生母又去的早,父亲临终前,身边连一个贴心的人都没有,而那早年间打拼下来的产业,本就在这几年寻人时荒废的所剩无几,余下的仨瓜俩枣,也被旁的表叔堂伯给分了个一干二净。

 项荣听着差役的报备,心里不免动了恻隐之心,思那折割人本就经历坎坷,落了如此大难,现如今家中亲眷又全数薨逝,如若再不救他于水火,只怕他也不肯苟活于人世。

 思及此,项荣便广招各地医术之才前来看症,势要把这可怜人的“黑”祛除,如此几番,中间受的磨难可想而知。

 他本是有志赳赳少年郎,家中殷实显富贵,只待他倒仓之年便可向朝廷捐个差事,一辈子的好日子就戴在了头上,却不想如此一遭,竟落了个家破人亡,无家可归。

 如今幸被人所救,虽是保住了性命,但那黑熊皮不褪,他也无法苟活于人世,项荣本是案件告破,大可将其发还原籍。

 但思虑再三后,只当积德行善般救了他,可这极为危险的事,又有哪个杏林名士敢担了风险上阵?原那采生折割之术,是乞丐中最为歹毒凶恶的一种。

 为了达到骗人钱财的目的,人为地制造一些残废或“怪物”以此为幌子博取世人的同情,或者以广招徕,借此获得路人施舍的大量钱财,而这“采”就是采取、搜集。“生”就是生坯、原料,而“折割”即是指刀砍斧削的手段。

 简单地说,便是三五人成群,抓住正常的活人,用刀砍斧削及其他方法把那大活人变成各种形状奇怪的残废,抑或是将人与兽结合的怪物。

 而赵景岚,便是被打烂了皮,趁着血热之时,被人覆盖捆扎了现杀的黑熊皮,以此变为了一头真假难分的“人熊”如今时隔数年,人皮熊皮已然长合。

 再想分割,必得挨了人世间的大罪。施刀那,有当值的衙役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后堂传来的哀嚎。

 但命不该绝之人的幸运,是要用其他东西来换,赵景岚虽是经历了千难万险,了那身熊皮,但浑身上下几乎未留几处完整皮肤。

 就连那娘胎里生来俊俏的眉目,也被毁去了大半。项宓盼转头看着男人尚且没有被破坏的半张侧脸,心里不由的感慨万千,此等俊秀儿郎,却生逢如此变故,该是有多少郁结化不开,多少怨念散不去啊。

 “既然如此,你可想过回家?若是你想,我就去求父亲,让他放你…”却见她话未说完,赵景岚已经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以手匐地,只听他砰砰砰的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再抬头,本是仅剩不多的完好额间,已经被叩了个乌紫渗血,行动不便的双手胡乱抓起桌上纸笔,跪趴着就在地上奋笔疾书起来。一张纸写完,赵景岚颤抖着双手献宝一般捧着举过头顶,呈于项宓盼的面前。

 “大恩莫忘报,况家中已无亲眷,再回去,也不过徒惹伤心,我赵景岚今生今世,只愿跟着老爷,即便是做老爷一条狗,也未有半句不甘。”

 项宓盼看着手上的纸张,又看了看面前哭的不能自已的男人,一张脸从鼻梁处被分割成了两半,一面是犹如被烈火炙烤过的,猥琐,糜烂的皱成了簸箕的纹路。

 而另一边,却有着如画的眉目,凌厉的轮廓线条,恸哭之时,半边薄微启,似有话想说,又无话可说,只有喉咙间如野兽的低,声声的呼唤着她。

 “既然如此…那你就好好的留在府里,做个洒扫也好,我父亲宅心仁厚,定不会亏待了你。”少女悠悠的说话,鬼使神差的伸手,指尖朝着那被磕到血红的额头拂去。

 “往后不必做此等伤己的行为了,父亲见了,也是不悦的。”***项宓盼不是个好骗的,任他跛着腿,吊着手,用尽浑身解数给她表演那几年在乞儿处学来的花招,她都是鲜少再理会过。

 想来他终究是个废人了,如此这般,还能如何求得佳人一笑?三年的时光一如转瞬,他在项府一呆就是三年。

 他知道,自己余下的人生,必然是不开这个宅子了,但他心中也不是没有指盼,那偶尔翩然出现在他身后的少女,总会带着打量的目光看他。

 但所有的话题,几乎都是围绕着他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展开。起初他怕吓着项宓盼,笔锋每每一到制作“折割”环节,就会轻轻一顿,而后便自动削弱了其中可怕骇人的程度。

 但后来他慢慢发现,如若连这样的话题都失去,那项宓盼就根本不会再出现在他眼前…赵景岚看着镜中的自己,难免悲从中来,他怕,怕极了项宓盼不再和他说话。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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