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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被人嘲笑,还是被个大姑娘笑,使得原本就犯着愁的郝管事面子有些挂不住,一回头,这才发现这屋里还有个大活人。

 “妳是…”

 樱宁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小女是刚进府里来上工的。”

 “哦?被分到哪儿去了?”

 “还未被分派。”

 那大名“好命”的管事打量着她,还偷偷摸摸地在她脸上那块胎记上研究了好一会,又和颜悦地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多大了。

 “小女姓颜,叫樱宁,虚岁十六了。”她想了想,觉得将母亲的姓氏报上更妥当。

 “听口音,姑娘像是京城人?”

 “嗯,小女幼时在京里长大,几年前才随家人回了老家。”

 “老家在何处?”

 “在泷州。”

 “原来如此,那怎么又回京里了呢?”

 “小女是来投亲的,可惜隔得太远,消息失了真,怎么也找不着下落了,想先找份差事,后再作其他打算。”樱宁规规距距地说着,神情坦然自若。

 真是个勤劳的好姑娘啊!郝管事赞赏地又问:“看姑娘的样子,可曾识字?”

 “哦,识得几个。”

 “真的?”郝管事心里一喜,“念过什么书?”

 “也没什么,不过是『女诫』、『内训』。”

 好、好!郝管事脸愁云渐渐散去,“姑娘家境不错?”

 “这倒不是,因小女幼年跟在外祖母身边,她老人家平暇闲来无事便教小女读了些书,打发时光而已。”

 郝管事听了,便知这姑娘的外祖母应是出身书香门第,心里越发满意,不住地暗自点头,瞧着眼前少女年纪不大,虽貌有缺陷,但言行举止倒是个安稳本份之人。

 站在一边的小厮平安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樱宁看,只见她一袭月白衫子,如瀑秀发挽起,用鹅黄的丝带简单地束着,半张脸儿,像天上的仙子;半张脸儿,还是像仙子,只不过是残缺的、下了凡尘、遭遇不幸的仙子。

 “姑娘平里拿手的什么?”

 “对烹饪略懂一、二。”

 “既是这样,能不能作道特别点的菜肴给咱们瞧瞧看?”

 “是。”樱宁点点头。

 郝管事便叫平安带着她去了厨房,自己又转回“望尘轩”去看闹别扭的小主子,一个钟头过去,还不见平安两人回来,只得又找到厨房去。

 远远地,就闻到一阵清香扑鼻,厨房里里外外围着不少人,大概都是被这香味吸引来的,一个个头接耳、馋涎滴。

 “郝管事!”平安一脸的惊喜,“那姑娘还真有两把刷子哩!作的东西我闻着就口水,少爷肯定会喜欢。”

 是吗?郝管事狐疑地朝厨房里望去,只见灶上的锅里不知道炖着什么东西,只微微一点文火,那姑娘坐在一旁守着,倒是很惬意。

 “郝管事。”樱宁见他进来,便站起来。

 “姑娘这作的是什么?”郝管事觑着眼,直往那冒着热气和香气的灶台瞄。

 “西瓜盅。”樱宁回答。

 她适才跟着平安来到厨房,正巧碰到几个仆妇抱来好几个圆圆的翠皮西瓜,于是灵机一动,告诉平安要了两个来,又问热心的胖厨娘找了些新鲜蔬果等材料备用,挽起袖子开始作西瓜盅。

 这道菜是父亲自创,作法虽简单,但味道清醇鲜美。

 她先将西瓜顶部大约六分之一块切下,用长柄杓子将瓜瓤全部挖出,再将事先切好的童子丁、火腿丁、新鲜的莲子米、龙眼、荔枝、胡桃、杏仁和松子仁装进去,再将切下的瓜盖重新盖好,放在灶上隔水用文火炖。

 “不错、不错!”郝管事仅是听描述就已是赞不绝口,又急着问什么时候能做好。

 “这个要炖足一个时辰方好,还请管事稍安勿燥。”樱宁抿嘴一笑。

 她生淡然,旁人看着只觉有一种凛然不可冒犯之感,因此她作菜时,厨房的人都只旁观,不敢大声议论,可现下见郝管事来了,又是平时络的人,便都或站或坐,你一言、我一言地聊起天来。

 “郝管事,小侯爷今儿还是那样吗?”

 “是啊!正赶上老侯爷出京去了,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唉,说起来小侯爷真是纯孝之人,自从知道那件事后,每年一到生日就…”

 “咳,别说了,等到明儿去了南安寺烧香回来,应该就好些了罢。”

 樱宁静静地听着,并不多问,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又过去一个时辰,西瓜盅终于出锅了,一揭开盖子,顿时觉得整间屋子甜香扑鼻、香气四溢。

 “我作了两个,还烦请管事和大家尝尝看味道如何。”

 樱宁的善解人意立即得到众人的,争先恐后地抓起碗筷就挤过去。

 “真的呀!多谢姑娘。”

 “闻着就好吃,我还没尝过这样的菜式呢!”

 “给我一碗,别抢呀!”

 “哇,真好吃!”

 “妈呀,舌头快化掉了!”

 郝管事尝了一口汤,便觉得香甜口、口齿留香。

 特别是西瓜渗出的汁熬炖出的汤,瓜的清香衬托出的鲜美,令人尝之难忘、回味无穷。

 乐得郝管事一拍大腿,“平安!赶紧地,快给少爷送一盅过去!”

 一炷香的工夫,平安眉开眼笑地回来了,说少爷先前还不耐烦,但一看那瓜盅青翠可爱,总算是吃了,也没说好不好吃,不过看样子还算喜欢。

 这回府上下,天喜地。

 因为这人人赞不绝口的“西瓜盅”,樱宁很顺利地留在了轩辕侯府。

 甚至于郝管事觉得她既识字又有一手好厨艺,搁在厨房里太浪费了,干脆派到“望尘轩”,另开小灶,专门服侍小侯爷去。

 小侯爷屋里侍侯的两个丫头马上被叫了来,一个叫荷香、一个叫绣菊,皆是品纯朴之人。

 两人眼欢喜地瞧着樱宁,见她姿容清雅、容貌美丽,有着一股极少见的清新淡泊,放眼整个侯府里,何曾有过这般出众的人物?

 想到小主子说不定会喜欢的,便心头一喜,可再一瞧见她脸上的胎记,眼里就含了几分叹息,加上听见郝管事说她竟然还识字,马上又肃然起敬了。

 “樱姑娘。”年纪略长的荷香笑着道:“妳才到这里来,还不太习惯吧?以后日子长了就好了,咱们府里主子不多,各有各的屋院,只管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就行了,妳不要太担心。”

 “好。”樱宁察觉到她的善意,微笑着点点头。

 年纪较小的绣菊也腼腆地告诉她,小侯爷住在“望尘轩”,那里是整个府内最漂亮、安静的地方。

 “我们带姑娘先去见见王嬷嬷,她是『望尘轩』的执事嬷嬷,小侯爷刚才出门去了,估计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侯府很大,三人一路走、一路说着话儿,穿过月门、走过穿山游廊、踏上水小桥,不时碰到府里各房的丫环们,一听说樱宁是新进府去侍候小侯爷的,脸色又是庆幸、又是同情。

 有人天喜地,“谢天谢地啊,总算不会派我去『望尘轩』伺候小祖宗了!我在那儿待了三天,小侯爷天天晚上扮鬼吓我,害我夜夜作恶梦…”

 有人惊魂未定,“是呀,我去年和珠儿派过去照顾小侯爷,不知道那小祖宗在羹里掺了什么东西让我们俩吃了,回来足足吐了半个月,差点就吐死了。”

 还有人好心提醒道:“这位姑娘,妳可要当心呀!小侯爷要妳吃什么,千万别吃,睡觉前一定先瞧瞧被窝里有没有什么活物儿再上,哎哟、妈呀,一说我就全身起皮疙瘩了…”

 丫头们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荷香和绣菊一脸尴尬,本来还想给这才来的姑娘留个好印象,这下全完了。

 “樱姑娘,妳别听她们讲,少爷年纪还小,个子虽然看起来高了点,可还不十四呢!玩重也是难免的…”

 “是呀,小侯爷…心眼其实不坏…”

 樱宁听得抿嘴直笑,心中不由对那被人形容得宛如恶魔在世、诸人避之不及的小侯爷生出了几分好奇。

 来到“望尘轩”,樱宁被带到执事的王嬷嬷面前。

 那王嬷嬷年纪莫约四旬,干瘦利、眼神尖锐,隐隐透着几分刻薄,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樱宁,似笑非笑地道:“樱姑娘是吧?这整个京城都知道轩辕侯府不是小猫、小狈都能来的地方,所以我老婆子得先把话说在前头,既然姑娘自愿担了这份差事,那就好生伺候主子,伺候好了,一呢,不枉主仆一场;二呢,主子也不会亏待了姑娘,可千万别学那些胆大包天的狐媚子,一心想着往主子上爬…”

 樱宁闻言面色一窒,略为尴尬,心想:老天爷,那小侯爷不是才十三、四岁?就有女人打他主意了?

 “方才小侯爷出府去了,荷香,妳带她先下去收拾一下,晚上等小侯爷回来,再来见见主子。”

 王嬷嬷三言两语打发了樱宁,荷香赶紧应了声,带着樱宁下去了。

 “望尘轩”雕梁画栋、布置巧,樱宁在最靠东侧的那一间屋子住下,房间不大,里面倒也收拾得干净整洁,一桌一椅、两只柜子、一张小,上方垂着干净的布帐,榻上搁着的被褥都是新的。

 一出门,不过三十米就是间小厨房,里头家什齐全,听荷香说,这里每都会有专人送来新鲜的蔬果,晚间小侯爷饿了,婆子们就在这些吃食,只不过小侯爷不大喜欢。

 荷香还悄悄地告诉她,在这“望尘轩”里服侍小侯爷的丫头,赶趟儿似地换了一拨又一拨了,走马观花似的,也数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个了,有的是被小侯爷吓走的、有的是王嬷嬷瞧不上眼的,如今除了她和绣菊,也就只三个年纪小且本份的丫头、四个小厮并两个使婆子,十来个人在这“望尘轩”照顾小侯爷的日常起居。

 樱宁跟荷香说了说话,又被带着去熟悉“望尘轩”,用过晚饭,那素未谋面的尊贵小侯爷还不曾回来,她便一个人悄悄来到屋外。

 侯府晚间的景更加不错,皎洁的月光洒了整个园庭,连远方的树林都被披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辉。

 她缓缓地走着,忽然嗅到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极淡的桂花香,不有些微讶。

 旧时在这骊京的家里,就种着好几棵成年的桂树,树身得她与弟弟手拉着手才能合抱过来,到了蓬山后,这不耐干旱瘠薄的树就很少见了,纵使见到,也是枝叶稀少、叶片瘦小,不开花或很少开花。

 她没想到这侯府里也栽植着这属于秋天的树,而且还长得这么高呢!

 足有七、八米的高度,灰褐色的树皮无比糙,枝叶繁茂、亭亭如盖。

 一小簇、一小簇如米粒的花朵藏在厚实的枝桠间,散发着清雅的香气,令人颇为神清气

 但,樱宁的注意力很快从那些细碎花朵中转移开了,她听到了极轻的啜泣声。

 是谁在那儿呢?

 她心里刚冒出这个想法,莲足已经朝那里走去了。

 刚踏出几步就一眼看见,那壮树身的一侧,有个人正静静地坐在那里。

 那是个少年。

 他正席地而坐,一身白色的锦服,一头如墨般的发丝被上好的羊脂玉发簪束起,脚上的靴子全是泥土,脚边还滚着一只空酒壶,他却不以为然,单薄的身子半是蜷缩、半是倚靠在树干上,仰着修长的颈脖,抬头默然地遥望天空。

 少年有着极完美的侧面轮廓,鼻梁拔、睫浓密,虽然离他仍有些距离,樱宁看不到他的神情,可然而仅仅只是这么看着,却无法忽视他全身都出一种极度的哀伤,以及从眼角滑落的泪水。

 樱宁蓦然收住了脚步,莲足缓缓朝后轻移,想趁他还没发现自己时离开这里…这种时候,应该没有人会愿意被别人打扰吧!

 可是,这样轻微的举动还是惊扰了少年。

 当她扭过头,正转身之际,他蓦地转过脸,泪水都还来不及擦拭,冷然的视线已直直地向她扫过来。

 樱宁微微地愣住了!

 那少年红齿白,略上挑的浓眉下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眸黑如漆,瞳仁又如星河般灿烂,散发着璀璨的光芒,宛如黑夜里的繁星。

 眉宇间的神情明明还带着些微稚气,可又散发着天生的骄傲、冷然和贵气,真是…好俊的一张脸!

 少年乍见到她,略有些醉意的冷眸中,迷茫还未散尽,怔怔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好听的声音。

 他问:“妳是…天上的仙女姐姐吗?”

 樱宁愣了片刻,意识到自己应该赶紧离开这里,只看这少年的穿戴,就知道他绝对不会是个平常人,然而下一秒,她的脚步就被少年的喃喃自语硬生生地给定住了。

 “仙女姐姐…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娘亲的忌,我去南安寺烧香了,让菩萨保佑娘亲在天上好好的,不要再受苦了…”

 “仙女姐姐,如果妳在天上见到我娘亲和爹爹,一定要告诉他们,墨儿很想他们,吃饭的时候想、念书的时候想、作梦的时候也想,如果他们愿意,就来看看我…”

 “墨儿不是故意害死娘亲的,别人都有爹爹和娘亲,墨儿好羡慕…”

 樱宁的心一下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紧紧地揪住了,微微泛着疼意。

 身为女子特有的母,在这个十五岁的少女内心深处涌动出来,她不对这个失去双亲的少年充了怜惜。

 “仙女姐姐,妳为什么不理墨儿?”

 “墨儿很坏是不是?娘亲因我而死、父亲不要我、爷爷不喜欢我、连兄长也去了边关…他们都讨厌墨儿…每个人都讨厌…”

 “仙女姐姐…妳也讨厌墨儿吗?妳不要走,跟墨儿讲讲话好吗?”

 少年的声音颤抖着,目忧伤地盯着月下的仙子,见她侧身而立,似走留,面朝自己的那半张玲珑脸孔,细致清丽,在淡淡月光下,肌肤显得细腻如玉,透着秋水盈盈般清雅脱俗的气质。

 当轻薄的、纤尘不染的月白衣衫被晚风拂拭着,那俪人恍如随风渐起、宛如翩翩飞的蝶翼。

 “仙子姐姐,妳要飞走了吗?”

 他发出惊叹,声音里还有属于少年的真纯和幻想。

 他好想走到她身边去,可是又担心她突然间会消失不见,心里正在踌躇不定时,蓦然听到一个悦耳轻柔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是那么的柔美婉转,像是拥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瞬间抚平了他内心的不安。

 他欣喜地看着仙女姐姐…没错!她正在对自己说话呢!她在问他:“你知道吗?月亮上也有一棵桂树呢。”

 少年又惊又喜,忙不叠地点头,听她用清柔的声音继续对自己道:“听说那棵树有五百多丈高,下边有一个人每都用斧子不停地砍伐着它,可是每次砍下去之后,被砍的地方又立即合拢了,因此几千年来,随砍随合,那棵桂树才永远没有被砍断。”

 “那个人是不是叫吴刚?我偷偷听到胖厨娘给她儿子讲过,真好听。”

 这样的传说,本应该是母亲送给孩子的枕边故事,例如她,就是从母亲口中听来的,可是这少年,却需要去偷听。

 “是的。”樱宁心里一酸,语气和神情越加柔和,她始终侧身而立,不想让他瞧见自己缺损的容貌,也不愿打破他这份可贵的纯真。

 这少年,轻而易举地就令她想起自己远在蓬山的弟弟们,或者在这一刻,她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称职的小母亲。

 那是幼年时孩童常玩的游戏,在田梗边用泥土搭着灶台,拜堂成亲、办桌办酒,她是姐姐,自然扮成温柔严厉的母亲,养育儿女,很快就过完了一生。

 “可是,仙女姐姐…”少年惑然地问:“吴刚为什么要砍树呢?”

 “因为那个吴刚原本是个凡人,后来跟着仙人修道,所以才能到天界,可是他在天庭上犯下了很严重的错误,于是神仙就罚他到月宫,夜夜做这种苦差事,以示惩处。”

 少年眨眨眼睛,迟疑地轻声问:“做错事,就一定要受罚吗?”

 “嗯。”

 “这样啊…那我、我以后再也不拿火去烧郝管事的**、不用剪刀去剪彩霞姐姐的辫子、也不会把荷香姐姐推到荷花池里、不在绣菊姐姐的被窝里放蛇、更不会让平安顶着苹果当箭耙子了…”少年开始一脸虔诚地真心忏悔起来。

 呃…

 樱宁听出了一头冷汗,眼前这么好看的少年,竟然会做出一箩筐的恶事吗?

 “但是、但是那个姨娘真的是很讨厌!我顶多、顶多不理她就是了。”少年下了决心。

 唔,孺子可教也,樱宁微微地笑起来。

 “仙女姐姐,妳一定要去告诉我娘亲和爹爹,墨儿这次真心知道错了,今后再不做那些坏事了,请他们不要生气…”

 少年的语气充了真诚,他第一次相信,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呢,仙女姐姐会将他的话带给天上的父母,所以他要努力地改掉错误,不让他们失望。

 少女满意地轻吁了口气。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这才叫作“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没想到自己到轩辕侯府的第一天,就成功规劝了一位途少年,也算是件功德吧!

 樱宁轻笑着点点头,对他承诺道:“好。”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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