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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十余过去,临冬城下起了凛冬前的第一场雪。

 虽然只在晚上一下了数个时辰,路上已积雪三寸厚。

 励守峰要采买的皮、药材、玉石已全数封箱运进仓库,只要再备齐路途所需用品,这两三天内就可以启程返回天城。

 这临冬城,他不知来了几回,又离了几回,来来去去已是常态,理应不会有任何的牵挂或不舍。但不知怎的,这回说要走,他心里竟悄悄生了离情。

 “唉!”不自觉地,他沉声一叹。

 “真是罕见。”李飞不知何时已站在他房门前,充兴味的看着他。

 白了助手一记,励守峰迳自给自己倒了杯茶。

 “少爷近心事重重,到底是怎么回事?”李飞走了进来,好奇的盯着他。

 “哪里心事重重?我不知多快活。”

 李飞一笑,“该不是担心一回到天城,老夫人又要你成亲?”

 励守峰微顿。这件事,李飞不提,他还真忘了。

 只不过,他现下心烦的不是那件事,而是一个合该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北方野丫头。

 “对了,今晚大伙儿说好要一起上香柳楼喝酒,少爷也一起来吧?”

 “那种地方,我没兴趣。”

 “少爷又不是僧人,哪会没兴趣?”李飞拉他一把,“走吧,别在这儿生闷气了。”

 临冬城名医叶一心的大宅前,兔儿长跪在地,不停的打着哆嗦。

 叶家大门深锁,任她声声唤、声声喊,也不见有人前来应门。但她不死心、不放弃,还是顶着寒风以及地面人的寒气,坚持的跪拜在此。

 她不能走,不能放弃那渺茫的希望,因为多康正等着她带叶大夫回去救命。

 才下了凛冬前的第一场雪,她最害怕的事情便发生了。

 体弱多病的多康,在下雪的夜里发高烧,还咳出血来。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也因为同样的症状而差点送了命。而在当时,救了他一条小命的就是叶大夫。

 “叶大夫,求求您救救我们家多康,求求您。”她继续紧闭的两扇大门喊着。“叶大夫,拜托您,我们家多康高烦不退又咳血,只有您能救他了。”

 门里,依旧没有动静。

 她又冷、又累、又饿,但她不能倒下。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多康就这么离开他们。

 这时,坐着轿子的叶夫人从外头回家。

 见状,兔儿硬撑起冻僵了的两条腿,起身奔向轿子。

 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叶夫人的轿前哀求,“叶夫人,救命呀,请您救救我们家多康吧。”

 跟在轿旁的丫鬟趋前,为难地道:“兔儿,你…你快走吧。”

 “不行。”兔儿以冻得红通通的双手,死命的抓住轿子,“多康他现在真的很危险,再不救他,他就…”

 “你够了没?”轿里传来不耐的冷漠声音。

 须臾,一身保暖的华服,头上缀着各式饰物的叶夫人掀开了轿帘,用着无情冷淡的眼神睇着她。

 “去年我丈夫用了最好的药材救了你家那个小乞丐一命,你到现在还没还出钱来呢。”

 “叶夫人,我会还的,求求您!”兔儿哭求着她,“我一定会还的,拜托您,我给您磕头。”对着地上猛磕头,只几下,她脸都沾上了冰冷的雪。

 看见这一幕,两名轿夫跟丫鬟都为之动容,心疼不已。

 但势利又爱财如命的叶夫人根本不为所动,“够了,看了真是心烦。”

 “叶夫人,我范兔儿今生来生都给您做牛做马,求您高抬贵手救多康一命。”兔儿的眼泪才滑落,便在脸颊上结成了霜。

 “谁要你做牛做马,要看病,钱拿来再说吧!”叶夫人说完气不耐又严厉的命令驻足不前的轿夫,“走吧,停在这儿做什么?”

 “是,夫人。”轿夫嗫嚅的答应着,便要往前。

 “叶夫人,求求您发发慈悲!”兔儿巴着轿子哭求着,“多康真的病得很重,求求您跟大夫再帮我一次。”

 叶夫人冷冷的看着她,“那种体弱多病的小乞丐,活着也只是拖累你,就让他死吧。”

 “叶夫人?!”兔儿没想到身为医者之的她会说出这么残忍的话,顿时呆住。

 “他要是死了,你也落得轻松,不是吗?”

 兔儿难以置信的看着她,“不,不…多康不能死,他…他是我弟弟…”

 叶夫人冷哼一记,“既然你非救他不可,索把自己卖了吧。”

 她浑身一震,“什…”

 “你虽然一副穷酸样,但打扮起来也应该有几分姿…”叶夫人冷然一笑,“你还是完壁之身吧?”

 兔儿心头一揪,“叶夫人…”

 “比起你的清白,他的命更要紧,你就上香柳楼去把自己给卖了吧。”叶夫人眼底毫无怜悯之情,“等你拿自己换了钱,再回头来找我豕夫。”说完,还冷血的用脚尖踩了她巴在轿边的双手。

 她痛得手一松,狼狈的跌坐在雪地里。

 叶夫人所乘的轿子轻晃往前而去,不一会儿就进了叶宅,大门无情的阖上。

 回到大杂院,一进到愁云惨雾的厢房里,多美便急忙上前拉着疲惫沮丧的她。

 “兔儿姊姊,叶大夫呢?”

 无法对多美说出“叶大夫不会来了”这句话,她知道此时躺在木板上的多康听得见她们的谈话。而她,不想让年仅六岁的他觉得自己“死定了”

 她走向多康,一旁围着的孩子们立刻让开。家里所有的被子,此刻都覆在多康小小的身躯上。他的脸因为高烧而整个红发,模样令人看了心碎不舍。

 “兔、兔儿姊姊…”多康虚弱的看着她,气若游丝地问:“我…我会…死,是不?”

 兔儿不想在他面前掉眼泪,可是她几乎快忍不住。她拚命的摇头,并努力挤出笑容,“不会的,多康不会死,叶大夫马上就到了。”

 她想摸摸他、安抚他,但又惊觉到自己的手十分冰冷而将手回。

 “兔儿姊姊,”多福怀疑的看着她,“叶大夫真的会来吗?”

 “会的、会的。”她连声给了肯定的答案,“他一定会来,就快了。”

 多福跟多美以忧心持疑的眼神看着她。较为年长的两人不似其他的孩子那么容易哄骗,一眼就看出来她在说谎。

 这时,外头传来杜婆婆的声音,“兔儿、兔儿…”

 闻声,她立刻前去应门。

 门外,杜婆婆一脸焦急,“怎么样?叶大夫来了吗?”

 她悄悄的将老人家拉到房外,低声道:“叶大夫不来。”

 “什么?他见死不救?!”杜婆婆义愤填膺。

 兔儿无奈一叹,“叶夫人说,我得拿出足够的诊疗费,大夫才愿意替多康医治…”

 “那个叶夫人是出了名的势利,一定是她不准叶大夫出诊。”杜婆婆说完,幽幽长叹,“唉!多康这孩子先天体弱,看来捱不过今年冬天了。”

 她一听,鼻头不发酸,眼泪也扑簌簌的落下。

 杜婆婆轻拉着她冰冷的手,低声安慰,“兔儿,你已经尽力了,只怪多康他福薄。”

 “不!我还没尽力。”她猛地抹去眼泪,鼻子,“我还有方法。”

 闻言,杜婆婆先是一怔,旋即意识到她所说的方法是什么。

 “不成呀,兔儿。”她心惊的抓紧兔儿的手,“你千万别那么傻,要是你去了那里,这一辈子就完了。”

 眼神澄定,心意坚决,“杜婆婆,比起我的一辈子,多康的性命更宝贵。”说罢,她反手握紧老人家的手,“杜婆婆,请您暂时帮我看照着孩子们,我去去就回来。”

 “兔儿…你…你这是何苦?”老人家心疼的摇了摇头。

 她认命而凄然的一笑,“我答应过老爹要好好照顾孩子们,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多康就这么死去,他还只是个孩子。”

 “可是…”

 “杜婆婆,我知道您怜我,但这是兔儿的命。”说罢,她挣开老人家的手,转身毅然的走了出去。

 即使天寒地冻,大红灯笼高高挂的香柳楼还是人来人往,寻客络绎不绝。

 从前范老爹总是教导他们人穷志不穷,还要他们膛,清清白白的做人,而她也一直铭记在心。

 但,太难了。

 人穷,有时真的顾不了尊严,不管是到澡堂工作,还是来到这里。

 兔儿站在香柳楼的外头,双脚冻得发疼,但她几乎快觉不到。

 因为比起身体的痛苦,此时她的心更痛。从前被说是乞丐女,她不在乎还理直气壮。可一旦踏进这个门后,她就再也抬不起头来做人了。

 然而,她没有犹豫的余地。眼前,多康正等着钱救命,而香柳楼是她最后且唯一的希望。

 打定主意,她迈开已经快麻痹的双脚,走进香柳楼──

 “咦?范兔儿?”爷一眼就看见她,并了上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卖掉自己。”呼吸一窒,但她仍道出口。

 “以前你怎么都不肯的,为何现在…”爷疑惑的打量她。

 “多康病了,我需要救命钱。”她脸上无情无绪,眼底却已盈哀伤。

 爷皱眉,想了一下,然后轻叹一声,“你想清楚了?”

 “嗯。”她毫不犹豫地点头,自己的尊严比不上多康的一条命来得重要。

 “那好吧,我带你去见柳妈妈…”爷转身,“跟我来吧。”

 励守峰不情不愿的跟着李飞一行人来到了香柳楼。

 “几位爷儿里面请。”几个大男人才刚到香柳楼的门前,就有人趋前热情招呼,转身往里面吆喝着,“客人上门喽!”

 他才一喊完,几个脸上抹着白亮水粉,瓣点着红胭脂的姑娘便围了过来。

 李飞几个大男人都是未成家的孤家寡人,姑娘们一上来,朝他们胳膊一勾,个个笑得开怀。

 “公子高姓大名?”一名身着青衣的姑娘捱到励守峰身边,嗲声嗲气的问。

 他板着脸轻斥,“别招呼我,我只是来喝酒。”

 姑娘一听,不噘了噘嘴,一脸懊恼。

 李飞将那姑娘一把拉过来,左拥右抱地道:“你们别烦我们家励少爷,他心情可差了。”

 “就是心情差,我才想逗他开心呀。”那位遭到励守峰拒绝的姑娘难掩失望。

 “翠柳才不是想逗这位少爷呢。”另一名姑娘促狭地说:“她是因为难得看见这么俊的客人,情难自的就巴上去了。”

 “听你那张嘴…”被嘲笑的翠柳瞪了那姑娘一眼,轻啐了声。

 “各位爷儿别光站着。”负责招呼他们的跑堂笑咪咪地说:“来,我帮各位爷安安排张最的桌子。”

 “跑堂,有厢房吧?”

 “有,当然有。”听见他们说要厢房,跑堂脸上更是笑眯了眼,“请各位爷儿跟我来。”

 励守峰和几人跟着跑堂转往厢房,才刚转身,他便觑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心头一震,心想自己应是看错了人。

 但再定睛一看,他确定自己没眼花,真的是她──范兔儿。她跟在一名男人身后,沿着大厅的边缘往后面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少爷?”李飞见他不走,狐疑地看着他,“怎么?一脸见鬼的表情?”

 是啊,真是见鬼了。

 她到底来这里做什么?那男人又要带她往哪里去?莫非…

 但怎么可能?澡当的管事明明说她刻苦耐劳、洁身自爱,为什么她…

 “你们先走。”他代。

 李飞微怔,“怎么了吗?”

 “没事,你别管我。”他轻轻拂袖,赶走了李飞,然后循着刚才范兔儿跟那男人走过的路径想一探究竟。

 一到了香柳楼的后院,回廊幽径四通八达,教他一时失去了方向。正焦急着,却见刚才那男人面而来──

 “爷儿,”爷疑惑的看着他,“您找路吗?”

 “刚才跟在你身后的那个姑娘呢?”

 爷微怔,“爷儿是指兔儿?”

 果然他没看错人,“她到这儿来做什么?”

 爷蹙眉一笑,“一个姑娘家到这种地方来,还能做什么?”

 励守峰猛地攫住他的肩头,“她到底来做什么?”

 被情绪激动的他给吓了一跳,爷呐呐地道:“兔儿她…她要卖了自己。”

 “什…”虽然早料到应是如此,他还是感到震惊,“为什么?”

 “她家的小表病得很重,再不医治就小命不保,所以…”

 “她在哪里?”不等他说完,励守峰已急切的想知道她的下落。

 “她…那个…”爷支支吾吾,“柳…柳妈妈正在给她验身。”

 “验身?”他不是傻瓜,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们在什么地方?快告诉我!”他瞠瞪着双眼,情绪愤地追问。

 “直走到底,转个弯,直走过三个圆拱门,门上贴了张红纸的房间。”

 爷话才说完,励守峰已像一支箭矢般飞而出──

 柳妈妈坐在边,一派悠闲的啜着热茶,目光犀利而直接,像是在审视货品般的打量着兔儿。

 “先把外衣掉。”她语气淡淡的,仿佛这样的事早习以为常。

 兔儿的十指都冻僵了,但她还是颤抖着双手,慢慢掉厚重的外衣。

 柳妈妈搁下茶杯,起身走向她,然后在衣着单薄的她身边绕过来走过去的端详着,捏捏她的肩膀,摸摸她的**,“嗯…是单薄了点。”

 虽说对方是个女人,但这样被摸摸捏捏的,还是教兔儿感到羞

 “你还是雏儿吧?”柳妈妈直接问。

 她点了点头。

 “这么吧,我会用五十两把你卖给你的相公,其中二十两归你。”

 兔儿一听,立刻问:“我能立刻拿到二十两吗?”

 柳妈妈蹙眉啐道:“我都还没你找到相公呢。”

 “柳妈妈,我等着这些钱救我弟弟的命,请你给个方便。”她身段放软的哀求着。

 “好吧。”柳妈妈十分干脆,倒也没为难她,“待会儿我会要帐房先给你二十两。”

 “谢谢柳妈妈,你的大恩大德,兔儿就算做牛做马也会回报你的。”

 “傻丫头,你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做牛做马…”柳妈妈轻轻捏着她的下巴,笑视着她,“我要你好好的伺候男人,替柳妈妈我多赚些银两,懂吗?”

 她秀眉微蹙,“我明白。”

 “明白就好。”往后退一步,两眼定定的看着她,“来,把衣服了。”

 兔儿以为自己听错了,还瞪大了眼睛。

 “我花了那么多钱,总得先验货吧。要是你身上有什么伤痕或是疙瘩的,那我岂不亏大了。”

 知道这是避免不了的过程,为了多康,她豁出去了。

 她动手解着带,但不知怎的,手指抖得厉害,怎么都扯不开。

 “怎么了你?笨手笨脚的!”柳妈妈语气有点不耐。

 “对、对不起…”明明已下了决心,可她的眼泪却怎么也停不住。

 柳妈妈等得不耐烦,上前一步,三两下就解开她的带,双手往她肩上一抓,扯落了她的单衣。

 就在同时,外头一阵动,有人破门而入──

 励守峰来到房门刖,立刻被站在外头的保镖给拦下。“你是…”

 “别拦我。”他沉声警告。

 保镖横眉竖目的看他,“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说着,伸手想推开他。

 他身子一侧,单手扼住保镖的手腕,借力使力的将壮硕的阻碍者给甩了出去,保镖重摔在地,一时半刻爬不起来。

 转过身,他一脚踹开房门,映入眼底的是单衣褪至际,luo身背的范兔儿。

 柳妈妈被他这个不速之各吓得倒退两步,“你…你是谁呀?”

 励守峰二话不说扯下披风,快步上前,一把往她身上罩住。

 兔儿陡地一惊,倏地回头,“是你?”

 他不急着回答她,只强势的用披风将她包得密不透风。

 她疑惑的看着他,“你这是做什么?”

 励守峰凝视着她,“跟我走。”说罢,他拉着她的手就要往外头走。

 兔儿的双脚却像是钉在地上似的不动,“你疯了?”

 “你才疯了!”他浓眉紧皱地喝斥,“你想过这种送往来、毫无尊严跟自由的生活?”

 “尊严?”她凄然泪下,蹙眉苦笑,道:“别把尊严这两个字说得这么理所当然。”

 “你…”

 “你失去过什么?你尝过那种深爱的人在自己面前渐渐逝去的苦吗?”她瓣歙动着,“要是有钱,老爹不会死…我早该这么做了,我早该丢掉那该死的尊严跟清白…”

 “范兔儿…”他从没尝过这种揪心的痛。此刻,看着她那盈凄楚悲哀的眸子,他的心口仿佛有千万支针在刺戳般难受。

 “像你这种人,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气恼的瞪着他,“我不能让多康死去,我不能…”说着,她忽然不过气来,身子一软,整个人昏了过去。

 “范兔儿!”励守峰及时出手抱住昏厥的她,看着怀里已完全失去意识的她,心一阵一阵的痛着。

 她脸色惨白、气息微弱,即使是隔着他的披风,他还是可以感觉到她的身子是冰凉的。

 他毫不犹豫的将拦抱起,转身便要走出房间。

 “慢着!”柳妈妈见状心惊的叫住他,“她可是我香柳楼的姑娘!”

 门外,方才被他轻轻松松就撂倒的保镖又挡住去路,羞恼又凶恶的瞪着他。

 他脸上不见一丝惧,不疾不徐的转头看着主事者,“从现在开始,她是我励守峰的人!”

 “励…守峰?”柳妈妈瞪大了眼睛:“你…你是那个皇商?”

 皇商可是衔当今皇上之命做买卖的人,不管进出哪个省城,可都拥有免审免查的特权。别说是她柳妈妈了,就算是临冬城的城主都惹他不起。

 “现在,我能走了吧?”他冷冷的问道。

 柳妈妈一时说不出话,面有忧惧之的点了点头。

 挂心怀里人儿的安危,励守峰迈开大步走了出去,门外的保镖也不敢拦他,畏缩地退至一旁。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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