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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你怎么来了?偷溜的吗?”白云悄声问道。

 “我这么忠厚老实的丫鬟,怎么会干偷溜那种事。”小芳不屑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才继续道:“今儿我们世子的姨母要被放出来了,他亲自过来接人,还让厨房准备了炭盆、柚子叶水、各种吉利开运的饮食。零零碎碎的一堆东西,当然是得由我们这些有一把力气的厨房丫头搬运了。世子爷身边那些个『副小姐』们,光绣个花、布个菜、算个帐,就能累病了,谁敢指望她们?”

 “所以你顺势凑个人头,来看热闹了?”

 “当然,多新鲜的事啊!被放到慎严庵的老尼姑居然能杀回来,还一下子就成了镇宁庵的住持,这可是近几个月来,那些夫人太太们往来时必谈的话题呢。你也知道,上头的人时兴什么话题,下头的人也会跟着议论,我就是再不想听,也把这些尼姑们的恩怨情仇都清楚了。等有空时,我再好好跟你嗑一嗑,很有意思的。”小芳很有分享八卦的望。

 “好啊,有空时你到我那儿,我也来听听那些夫人太太们是怎样的说法。”白云见小芳一脸很有倾诉的脸,笑笑地道。

 她知道的其实比小芳多。要知道,她不只在慎严庵混了十年,还跟着慎严庵的师父们一同上京,这些内部的事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简单来说,无非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罢了。镇宁庵是个半皇家机构,关押监管着犯事的命妇,而命妇是归皇后管的,所以,整个镇宁庵的最高长官就是皇后。

 上一任的皇后对镇宁庵的管理不上心,从不过问,随便给个书面报告就能唬过去,只要没出大错,皇后并不在意镇宁庵真实情况如何;但新上任的皇后可不是这样万事不管的人;据说皇后家族里曾有一名妇女被拘进了镇宁庵之后不久就报了病亡,事后暗中查探,发现有人贿赂尼姑待那名妇人,失手将人死。

 所以新任皇后力严肃正直的定恒师太当住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定恒师太为人虽然严厉,但一切都照规矩来。若想砸钱来让犯妇日子好过或难过,在定恒师太这里是完全行不通的。她只依照规章办事,犯妇该抄的经书、该劳役多少、每该听多少时辰的训诫…所有条规上明文列出的,犯妇们一件也逃不掉;条规上没有的,你花再多的钱,给再多的好处,她也不会平空创造出来作践人。

 “嘿!小云,你看,那个就是镇宁庵刚卸任的住持,法号叫定逸,不过京里的人都叫她弥勒师太,你猜为什么?”小芳指着远处正领着一票尼姑从庵堂正殿缓缓走出来的人问道。

 白云只看一眼,答案显而易见,道:

 “因为胖。我从来不知道吃素可以让人肥成这样。”其实肥的不只是那个弥勒师太,跟在她身后那一票女尼们,气势也不容小觑。光看着她们在走路时,那宽广的体积、佐以脸颊上垂坠的肥抖动的模样,实在难以相信,这些是佛门清修弟子——能修出身肥油,甚至胖到行走困难的程度,可见当尼姑实在是个很有前途的职业…

 “我第一次瞧见这些尼姑,也险险以为这些人是混厨下的。你要知道,所有差事里,唯一可以光明正大肥胖的,就是厨娘。我们厨房那个掌勺大娘可肥壮了,她正是我未来努力的目标。”小芳说着便一脸神往起来。即使现在已经不会再饿肚子了,可她对食物的热爱仍然没有稍减分毫。

 “你想当掌厨的?”

 “当然!”虽然卖了身当奴婢,但人还是应该积极向上,为梦想而努力。

 “那,祝你心想事成。”

 “我当然会心想事成。”小芳用力点头,看向庵堂大门又走出几个尼姑与妇人,连忙问道:

 “小云,她们就是被放到慎严庵十七八年的那几个尼姑吧?”小时候慎严庵可是所有村童都不敢接近的所在,大家绘声绘影地传说着她们的恐怖事迹,简直比鬼怪还吓人,拿来止小儿夜啼超有用的。

 “是的。那个走到胖尼姑面前的就是定恒师太。”不方便用手指去比,小云下巴微微抬了抬。

 “哇!怕是三个定恒绑在一起也没那个弥勒尼姑重吧?”小芳咋舌。然后回头拍拍白云道:“以前我还羡慕你跟你阿娘每天有一顿饭可以吃,可看着定恒老尼姑又黑又瘦的模样,我实在忍不住要怀疑慎严庵的伙食费用是不是被京城这边苛扣了,每天也就只能在中午吃上一顿饭而已。”

 “慎严庵不缺钱也不缺粮,但定恒师太信奉『一不劳作,一不得食』,

 吃的是最简寡味的粮食,闲时又尽耗在田里伺庄稼,才整得她这样黑瘦。虽然看起来风吹就倒,但其实她身子骨健旺得紧,十年来没见她生病饼一次。”白云虽然与老师太接触不多,但混在慎严庵多年,自然是几乎天天打照面的;而对于这几个出家人,她是佩服的。

 人最难得的就是安于本分,尊重自己的职守,做自己该做的事,不用任何人监督。

 小遍村的人本质上是反骨的,但这并不防碍小云去欣赏因坚守原则而吃苦的人。十年的耳濡目染,她多少学得一些较为正道的东西,虽然仍然觉得这几个尼姑很傻——衣食丰足却不肯善待自己;因为她们是出家人,因为她们奉行的是四大皆空的清修道。对白云这样的凡人来说,这样的自实在不可思议;但身为一个在慎严庵混得很滋润的受益者,自然对尼姑们相当感激与敬佩。

 小芳是完全不能理解这样的人,毕竟她从出生起就受死亡的威胁,家里的长辈、哥哥、姊姊,一一在每年的冬季里因为捱不过饥寒迫而死去。就算现在她在明宣侯府的厨房里做着很有前途的工作,再不必担心挨饿,可是仍然无法理解怎么会有这样有福不享的人,就算其它身外之物不讲究,也不应该对不起自己的肚皮啊。

 “虽然那个胖弥勒看起来不像出家人,倒像个商人,可是如果我非得出家的话,也会选择去当她的弟子,可不敢追随那个一看就知道得跟着吃苦的定恒。”

 “一想到有钱而不能买吃,哪个小遍村的人会去出家?”

 “也是。像镇宁庵这样拿皇家俸禄的庙,日子可好过得很,加上不时有富贵人家过来送钱打点,这些尼姑们就算吃不成胖弥勒这样的,也该肥润些才是。可瞧瞧无归山回来的这四个尼姑,那真的叫一脸菜啊!我想,即将被打发去慎严庵的胖弥勒以及她座下的弟子们,现在可能想死的心都有了,瞧她们的脸苦得。”说到后来,小芳有些幸灾乐祸起来。

 白云听了撇撇嘴,正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有人走近而停止,立即目不斜视地看着正在交接住持工作的那群尼姑们,一副持正君子的读书人模样,虽与小芳站得近,却不会让人觉得她们两人有所关系。

 “喔,都躲来这儿了,怎么又见着她了,真是魂不散。”小芳也看到来人了,忍不住叹声低咒,暗暗走开了几步,像是她一直都是一个人站在这儿瞧热闹。

 白云虽然没开口问,也没看过去,但注意力却全在那儿。就见一名嬷嬷打扮的妇人走到小芳面前,看妇人衣饰考究,身后还跟着两名健壮丫头,就知道这个仆妇肯定是大户人家得脸的管事嬷嬷。

 这位面相冷淡、眼含威势、没个笑模样的嬷嬷打一照面,就没有多客气,直接道:

 “芳儿,我家主人有请。”十足纡尊降贵的语气。

 “我可不是昭勇侯府的丫鬟,你说请,我可不一定让请。”只有五斗米能让小芳折,至于其它与她饭碗无关的人事物,她懒得给好脸,更何况她与这位妇人已经有过几次不愉快的会面。

 “不知好歹。”冷哼。“别以为你知道点无关紧要的消息就能拿乔,你一个低三下四的丫头,竟敢托大至此。来人,带走!”说完喝令身后两名丫头架人走。

 “喂!别花大婶,你这是做什么?我是明宣侯府的人,可不是你昭勇侯府的,你敢来!”小芳扬高声音,倒也引来周边一些人侧目。

 桂花?白云心思电转,立即明白了情况,于是侧转过身,不动声地打量着这名叫桂花的嬷嬷。

 看起来是混得很出息。一个不是家生子出身的丫鬟,能在偌大侯府混成受倚重的管事,可真是不容易的事。若不是立过大功,就是与主子有极深的情分,就不知道这位桂花大婶凭恃的是什么了。

 由于打量得太专注,没发现贺元的到来。

 “在看什么?”他在她耳边问。

 “啊!你也来了。”白云被他小小惊了下。不是惊于两人太过靠近,而是惊于他都如此近她身了,她竟然没有察觉。这对她来说,实在很不可思议。所以她多看了他两眼。

 贺元当然感觉得到她目光的不同,微扬着眉,无声询问: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事。”一时想不通,就不想了,还是先专注眼前的事吧。

 “这个妇人就是桂花。”贺元跟着看过去,也认出人来了。

 “她似乎在昭勇侯府很有地位。”这实在没道理。像这种外头采买进府的下人,通常不可能混得太体面,毕竟主家向来优先重用家生子,近身服侍的工作,轮个八百遍也落不到外头买来的身上。像小芳这样,要后真能在厨房称霸,就算是混出了大成就,可以衣锦还乡啦。

 贺元低声在她耳边简单说明道:

 “她在十七岁以前,只是个烧火丫头。与李顺儿同期被采买进府,两人好,以姐妹相称,却因为没貌没才不伶俐,所以境遇大大不如李顺儿。后来李顺儿产后病亡,她却被提拔到夫人房里当使丫鬟,后来又被指派给现任这位昭勇侯当嬷嬷。随着昭勇侯在府里地位高,她也跟着犬升天。如今,这位桂花还算是昭勇侯的半个岳母呢。”

 “半个岳母?”白云想了下,道:“她把女儿送给昭勇侯当妾室?”

 “一个下人之女,哪里当得妾?只是个通房罢了。”大雍朝对妾的定位是很严格的。一般家奴服侍了主人,虽然大家口头上叫一声姨娘,却依然只是上不了台面的通房,永远晋身无望;就算生了子女,也是可以随意发卖的。而妾,只有良家女当得,有婚聘、有官府立档,不得随意打杀贩售,否则官府会追究。

 白云对这个话题不置可否,将贺元方才说过的话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轻笑道:

 “你对这位桂花的陈述,很有臆想的空间。”

 “你知道我怎么想。”从明探来的消息里,贺元不必太费脑筋,就想象得到这位桂花可能在李顺儿短暂的生命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对,我知道。”白云点头,忍不住拿肩膀顶了顶他的。“因为你已经把你的看法都表达得很清楚了,我只能顺着你说的被误导下去。”

 “我认为…”贺元慢悠悠地道:“我分析出来的就是事实,没有误导。”

 说完,也不甘示弱地以肩膀顶回去。

 白云翻了下白眼,不理他,继续看着小芳那边的发展。小芳从来不是好欺负的,在她嚷嚷之下,几个与她好的明宣侯府小丫鬟也过来壮声势,几个泼辣女孩叉扬声,一副大家来吵架的架势,让那桂花嬷嬷脸色一片铁青,瞪着小芳的眼神像是要撕了她。

 不过小遍村的人会怕这点眼刀吗?抄家伙斗殴都没怕过,还怕这种区区“文斗”?小芳特烦这种明明也是奴婢,却把自己当成贵妇、装腔作势的人。当然一点好脸色也不给。

 就在两个侯府的丫鬟们就要闹起来时,这时,一道低沉而威严的男声开口了。他并不高声说话,也没斥喝,但一开口,便将两方人的气势都了下去——

 “让你们来请个人,不料竟请成这样。”

 “侯爷——”桂嬷嬷见到主子亲来,惊得失,连忙上前行礼,并道:“您怎么过来了?堂堂一个侯爷大将军,如此自降身分,实在是我的错。老奴办事不力,让您丢脸了。”

 “难得这次离得近,你好生看清楚了。”贺元对白云低道。

 白云确实很把握机会仔细地看着这位大名鼎鼎的昭勇侯。从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再看到他拔健硕的身量,然后又看到——

 “咦!不是才二十八岁,怎么鬓边就有白发了?”她讶声轻喃。

 “一个婢生子,意外地成了开国以来第一个袭爵的庶子,你当这一切是容易的?除了在战场上拚命,同时还得忍受百官的打、勋贵的排挤;而今在苦寒的边疆当着最寒酸的侯爷大将军,日子不会好过。但大雍没有一个庶子能有他这样的成就,也够他自豪了。”他这样袭爵的特例,以后再难复制,天下独一份的。

 “真是行行出状元,而且状元就一个…”白云喃喃道。

 “…你脑袋想哪儿去了?怎么就感慨出这一句?”贺元哭笑不得。

 “富贵险中求啊…”白云看着前头那群人在昭勇侯赵思隐的安排下,几个丫鬟安静散去;小芳没法走,在昭勇侯有礼而强势的相请之下,只好乖乖跟着走;而她背在身后的双手没忘给白云打手势,意思是:改天好好聊聊。

 “不管你跟那丫头有什么计画,一切等你考完再说。昭勇侯的事,她知道的肯定没有我多。”贺元实在不乐意她把注意力放在他以外的旁处。

 “我总得知道他想问小芳什么。”

 “还能问什么?不就是问李顺儿的家人,以及上次那个自称『白妹』的丫鬟的下落。”说到这儿,轻哼一声。这人第一次穿女装,居然是扮成丫鬟——还是明宣侯府家的丫鬟。真不像话。

 这样的一个女人,怎么会卖身给人当奴仆?怎么干得来低眉顺眼、卑躬屈膝的事?所以扮成婢女的模样,也实在失败得紧——身为一个亲眼见证到的人,他觉得自己的评语很权威,并且正是事实。

 没兴趣多谈小芳以及昭勇侯等人,贺元拉着白云的手道:

 “走,我们到东门去。今是陈夫人离开镇宁庵的好日子,柯铭他们都在那边等着了,阵势很大,也有足够的热闹看,比这边有趣多了。”

 “不用你提醒,我也是要过去的。今儿我来,就是来陈夫人,当然,也顺便与李夫人她们叙一叙。”定恒师太师徒四人刚接手镇宁庵,一切正忙,方便她钻空子探望另两位还在“坐监”的夫人,而不怕被发现驱赶…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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