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这是身为太子妃的姊姊第三次失去孩子了。
“八小姐,请随奴婢走,小心脚下。”恭谨沉稳的女侍在前头领路。
“有劳,谢谢。”略带着童音的清甜嗓音有礼回道。
明恩华在两名美婢的带领下,沉静的走着。对太子府里的雕梁画栋、美仑美奂视而不见,径自的陷入沉思。前两次是原因不明的
产,而后则是随着健康的身子不再健康之后,自然而然的,她不再容易受胎,更不容易养胎。她的第三个孩子好不容易受了胎、将姊姊狠狠折磨在
十个月之后,终于出生,却在两个月后夭折…心中烦闷的叹了口气,只能是这样了,叹气、难过,却什么也帮不了,更是出不了什么有用的主意来让这样的悲剧不要再次发生。
这样的事,古往今来,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差别只在,遭遇这样事件的人不同罢了…
今
,轮到她代表明家前来太子府探望姊姊,说一些宽慰的体己话。
曜王朝建国一百多年来,随着国势稳定发展,许多典章制度规画大体完成,许多礼仪规矩上也就慢慢的繁杂起来。这种繁琐的产生不见得有那么必要,但为了显示身分的高贵、地位的不同,上自皇亲贵族、下至朝官显要,从穿衣到吃饭、从言行举止到搭车驾马什么的,都一套套定下规则…乐此不疲的定制,将自己牢牢捆绑,每一个参与其中的官员都为此感到得意。于是“
曜皇朝”的礼仪制册在不断添加下,几乎快要厚过史册,而且已经成为每一个贵族与官家子女们学习上的负担…连被师长称赞好学强记如她,都常常对着礼仪制册叹气。
瞧瞧,连要拜见慰问自己身为太子妃的亲姊姊,都被牢牢定下“父族探,母嫂探,解忧探”的九大探病亲礼。该什么人先来、该怎么安排,都不能出错,听说安排个不妥当都是有失身分,甚至还是什么不孝无行的错事。
父族探是父辈、家族长、兄长;再是母嫂探问三次;最后是由家族里未婚少女结束最后三次探问,说一些
快的吉祥话,嘻嘻闹闹活络气氛,让被探问的太子妃心情好转,得以重新振作起来,继续承担起自己的身分与职责。
今天是“解忧探”的第二探。家族里其实本来并不打算派她过来。因为三
前的第一探已经是由自己亲姊姊恩惠前来,照理说,第二个得到这分觐见恩泽的人该是大伯父的长女恩
,不管是年纪与辈分排列,都该是才对,但偏偏三
前恩惠从太子府回来之后,帮太子妃带了话:姊姊想见见恩华。太子妃都亲自发话了,当然得立即照办,虽然仓促间来不及新裁礼服、新购首饰什么的,而早已准备好的恩
姊可能是还生着气,借口说衣饰还没送来,都是不肯外借。但幸好明家的千金小姐们,身边从来也不缺能登场面物品,差别只在不是特意为了觐见准备,没有那么华丽
人罢了。
不过对于一个才十四岁的女娃儿来说,太过富丽堂皇的妆饰未免负担过甚,能逃过头顶六大件珠饰、身着六层绣衣,外罩一件拽地六呎珍珠披衣的荼毒,明恩华心中是暗自庆幸的。
走过白玉石砌成的九曲桥后,姊姊所居住的“沐雅院”已到。接着又是层层通报——由接待女官通传进去给里院的大丫头,然后再传报到太子妃的贴身女侍,又得等上些许时间。
明恩华静立在接待的穿堂,接待女官正要给她沏上杯茶,没料到里头的宣进来得如此快,让在场的其他女侍都不免为着今
前来的贵客另眼相看。要知道,之前七次娘家探问,都得等上一盏茶的时间,等太子妃将妆容衣饰拾缀好,才让家人觐见的。这般快速的宣见,可见得太子妃若不是早已准备好,就是全然没有准备,随便的常服素颜,就愿让家人进去见面了,真是不可思议。
明恩华在跟着领路的丫头开步走时,不是没发现几个女侍的诧异眼神,但没什么心思放在心上,只想着等会儿该说些什么有趣的话来让姊姊心情好些。可愈想,愈觉得自己实在差劲,读了那么多书,只读成了书呆子,却没能搜索出一句有用的话。
唉…她果然是家族里最平庸的人了,好读善记却无法活用书本,照本宣科容易,就是没法成为能创诗作文的才女。虽然一直都知道自己平庸,但从来没有为此这么沮丧过。
要知道,明家可是专门出才子才女的呢!十二年前她的大姊就以十四岁之幼龄在皇家诗会里抡元,成为那年的女状元,不只名震天下,还被皇后直接钦点为自己的儿媳,许配给当时还是琉离王而今是国家储君的太子为正妃。让明家本来就显赫的贵族地位又因与皇室攀亲,更上了一层楼。
“在想什么呢?”温和沉稳的女音带着一点笑意。
明恩华这才怵然惊想到——她居然在该参拜大礼的时候走神发呆了!天啊!跋忙就要跪下大拜:
“参见太子妃娘娘——”
完整的参拜没来得及完成,膝盖甚至没有点触到地毯,就被太子妃亲自扶了起来。“得了,自家姊妹,不必这样大礼。我已经让她们都退出去了。”
明恩华不敢马上抬起头,一双低垂着的大眼左右看了下,确实没有其他人的影子,这才怯怯的扬起小脸,看向自己的亲生大姊。细细的唤了声:
“姊姊。”
太子妃仔细的看着这个小了自己整整十二岁的妹妹。当年她十六岁嫁入皇室时,这个小妹也不过四岁,虽是一母同胞,但实在没相处过几
,所能了解的实在有限。
“妳长得很好呢,恩华,妳像外婆。”
长得像外婆…可以说是长得很好吗?明恩华心中疑惑,但也只是放在心中,静静的由着大姊打量。十四岁的女娃儿,已经不是孩童,但也算不上是大姑娘。被打量着的同时,也回视着家族里最美最有才的大姊。完美的大姊是明家所有女
的崇拜,将来,也会是
曜皇朝里所有女
的典范呢。大大的眼里有着天真、崇拜、与逐渐长成的沉稳。
太子妃见小妹的反应,更是笑开了。
“果然很像。”说罢,牵着明恩华的小手往榻上坐去。
明恩华小心搀扶着大姊坐好后,才在大姊的示意下,坐到小几的另一侧上去。
“知道我为什么要见妳吗?”
明恩华想了一下,摇头。没有旁人服侍,见小几上有茶,便直起小身子,倒了一杯给姊姊,闻着味道,看着
泽,知道是雪参茶,孕后补身的极品参。
“妳也喝。”太子妃微微一笑:“这茶也可以养颜。”
明恩华点头,道了声谢,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放到
边抿了口,放下。
“我知道今日本该是恩
过来,她没来成,很不高兴吧?”太子妃问。
是很不高兴。明恩华想了一下道:
“没办法啊,姊妹们哪个不盼望着能来拜见姊姊。姊姊嫁得早,我们这些小丫头们都对姊姊崇拜得紧,恨不得能常常亲近。换作是我,盼了一辈子的好事,就这么被硬生生的剥夺了去,谁不生气难过呢?”
太子妃听了微笑,纤柔的身子优雅的靠在身后的软垫上,以着最舒适的姿态,深深的打量着小妹。也没再在这话题上多说什么,接着问道:
“妳来时,家里
待妳对我说什么?”
明恩华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家里还能
待什么?无非就是相同于前七次家人过来时所说的那些话了。乖乖回道:
“请姊姊保重身体,孩子以后还会有,不要太过伤心,如今先把身子养好才是要事。”这些话没说出口,回去可不好
待了。感谢姊姊给她这个背书的机会。
“我知道了。”淡淡地应着,也不过是虚应。
姊姊的模样好美,但明恩华却不知为何感到有些难过。身为贵族宫家千金,她当然知道嫁入皇室天家的日子不可能太好过,要
心计量的事太多。本来她们这样家世的女子,从小就会被家里以最严格的方式培育,不只琴棋诗画,更要能学会持家算数等生活杂事…也许这样还不够吧?不够足以应付皇家的复杂诡谲,所以姊姊才会显得这样苍白,整个人淡得像是随时会消失…
“恩华,家里开始为妳安排对象了吗?”
一般少女听到这个话题,没有不感到羞涩难抑的,再怎么大方
朗的,也多少会扭捏半天,可明恩华没有,她想了一下,如实回报,就像在回答夫子的提问:
“没有。家族里还有四个姊姊呢。我听娘说爹爹明年才会开始帮恩惠姊姊选夫婿。明年夏天,那些被皇上派出国游学的士子将要回来,到时爹娘会安排姊姊参加诗会、赏花会什么的,若能从中挑一个合意的,也就安排了。”
“嗯,我记得的,家里女孩长到十六岁才考虑婚事。妳呢?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想法?”
将来?想法?她虽然不是小孩子了,但从来也没机会想到那么远的事啊。
“我没想过。”老实道。
“妳该想的,想清楚些,就会明白以后想过怎样的人生。恩惠说妳好读书,应该看过几本才子佳人的书册吧?或者也听过家里请来给女眷解闷的歌婆儿唱些弹词话本不是吗?”
“看过,也听过。不过,那些…不就是用来看看听听的吗?总不会因为看了才子佳人书、听了弹词话本,然后就把它想成自己将来的人生了吧?”
太子妃再度被妹妹逗笑了。
“该说妳不解风情呢,还是情窦未开好呢?恩惠说妳是个无趣老成的丫头,妳有什么要辩解的没有?”
“没有。”微微一笑。大大的眼儿细瞇成弯弯月牙
,显得可爱俏皮。
“好吧,不谈才子佳人,那是风花雪月了点。谈些比较实际的,身为明家的女儿,妳对婚姻有何理解?”
婚姻吗?明恩华隐隐觉得这问题似乎是大姊今
特地召见她的主要目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该好好想想再回答,所以她沉思了好久,才回道:
“对明家的女儿来说,婚姻是不可马虎的,无论嫁的是权势滔天的官家或无身家背景却前途远大的布衣士子,都得有一个前提——不得侵害明家现有的名誉与利益。”
“哦?”太子妃饶有兴致的鼓励道:“再多说一些。”
姊姊的目光太过专注,让明恩华的心口忍不住吊着一抹惴惴,不明白姊姊为什么这么想知道。其实…这也不过是她无聊时泛泛闪过脑中的一个
略想法而已啊。可是,既然柹姊想听,那她只好硬着头皮将那些
略的想法深论下去:
“虽然娘曾经跟恩惠姊与我提及过,希望我们嫁个如意郎君,衣食足且幸福无忧。似乎只要嫁个温柔体贴的夫婿,与之互敬互爱,未来人生就是幸福的保证了。可是我从众多姊姊的婚姻中观察到,其实姊姊们的婚姻中,若想纯粹只做个贤惠温柔的
子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姊姊们所结亲的对象,都不是寻常人家。就拿姊姊您来说吧,您是明家百年以来嫁得最显赫的女子了,现在是太子正妃,
后虽不一定成为皇后国母,但进驻『明夏宫』成为四正妃之一却是肯定的事。如果姊姊只是温柔贤惠,那么,何以在皇家立足?因为您除了是太子的
子之外,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身分是现在太子以及未来皇上的臣妾。先臣而后妾,先职责,而后才是私下的
妾…”说到这里,明恩华突然住口,有些惶恐的觑着太子妃的脸色,却看不出姊姊是什么心情。
太子妃兀自怔了好一晌,才轻声道:
“我在妳这年纪,还想不到这个道理呢。恩华。”尤其是身为皇家的媳妇,对“臣妾”二字的真正认知。
“妹妹…只是在胡思
想而已,都是一些浑话…”
“我喜欢妳的胡思
想。来,恩华,妳帮姊姊想一想,如果妳今天站在我的位置上,该如何维持明家的利益,使之不受到侵害?”
明恩华不解:“姊姊,妳嫁给太子为
,给明家带来前所未有的荣宠,又怎么说会让明家招受到侵害呢?”
“如果有一天,皇家与明家的利益有所冲突。要是真有那么一天,身为明家的女儿、皇家的媳妇,妳会怎么做?”
这个答案很重要,因为姊姊的表情非常凝重,再也不见一丝闲适轻松。明恩华心口一沉,觉得有些
不过气来。以很小很小的声音问道:
“姊姊,妳…与太子…处得不好吗?”
“太子待我很好,我爱他。”轻而坚定的声音。
爱?爱是什么呢?明恩华不了解。只觉得姊姊的模样好美,美得像是正在盛开却又即将转瞬凋零的昙花,令人心惊。
“可是,对于他,只是爱他是不够的。如果不够坚强,只会是他的负担;如果太过强悍,他就得除掉妳。爱一个帝王,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姊姊…”为什么不容易?她不懂。
“恩华,妳现在十四岁,我给妳六年的时间去想这个问题。六年后,妳必须知道自己该怎么去爱一个皇太子,或帝王。”
为什么要她想?
太子妃没让她问,转回刚才的话题:
“我现在只想要妳回答:如何在皇家媳妇的位置上,让明家保有一世的平安。”
当夜,明恩华回家,太过劳累的一天,让她连吃饭梳洗都是闭着眼睛完成的,在两名贴身丫头的服侍下,还没沾
,就已经睡得人事不知。她并不知道护卫她回来的忠心家仆手上还带回了太子妃密
的一封信,这封信让太子妃的亲生父亲整夜都待在书房不见任何人,对着信中的只字片语发呆,问或吁叹着气,竟是有丝为难,虽是为难,最终也只能化为无奈,并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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