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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又是数急行。

 蒙古人的军队很庞大,行军时,每每她经过高处,就能瞧见那浩大的军队延绵数里,长到看不见尽头。当他们就地扎营,搭起的圆顶帐篷的数量多不胜数,宛若一座小型城市。

 他们甚至在每个营区与营区中间竖起木栅,将不同的营队区隔开来。

 其中最大的圆帐总是被安在军队最中间,其他的营区层层包围着那华丽的圆帐。当然,怪物的奴隶营总是待在最边缘,他们只有在替别人搭帐时,远远见过那足以容纳上百人的华丽大帐。

 她很快发现,越大的帐篷,代表所属的主人地位越高,通常一眼就能瞧清。

 如此庞大的军队,所经之处,总是留下一地狼藉。草原被人马踏平,到处都是人粪,马粪、牛羊粪便。

 奴隶营的人还得负责捡拾动物干粪当燃料,有时遇到吃了的人粪,那味道还真是臭不可言,他们通常会跳过人粪,只挑动物的捡,但说真的,那味道再糟,也糟不过战场上的尸臭味。

 入夜后,温度急速下降,白的高温瞬间消散,她能看见自己呼出的热气化成了氤氲的白烟。

 这一夜,她趁怪物不注意时,偷了一些药粉给那些和她一样脚长水泡的奴隶,悄声以简单的蒙古语,比手画脚道:“这是药,和水敷在伤口上。”“你这药哪来的?”原本天躺在毡毯上的奴隶兵爬了起来,接过手,好竒看着她用汉语间。

 有人懂汉语,让她松了口气,改以汉语回答。

 “阿朗腾的。”

 闻言,几名奴隶兵吓得把药全掉到地上。

 “你疯了,阿朗腾的东西你也敢偷。”

 “不碍事的,这药是他叫我去釆的,我多釆了些,制药时一起下去做了。”她忙将它们全捡起来,再次递上前,道:“别怕,他没注意那分量,不会发现的。”

 听她这么说,众人才松了口气,她方起身要离开,一位大汉叫住了她。

 “小兄弟,我叫耶律天星,契丹人,你怎么称呼啊?”“嘻…”差一点,说了自己的真名,她及时改口:“小夜,你叫我小夜就行了。”“阿利拉,回回人。”另一位脸上有疤的男人跟着凑了过来,自我介绍之外,指指旁边个子矮他一个头的人说:“辫子头是啊啊,女真族的,他舌头被割掉了,不会说话。”她朝他们点点头,才起身道:“我得回篷子里了,这药你们放心用,我有看到他拿来擦刀伤,我会再拿来。”“小夜,谢了。”留着两撇小胡子的耶律天星说。

 她揺揺头,转身提起水捅,继续去打水回帐篷里。过去几,她的脚伤好了许多,她偷药,是因为见到其他奴隶也有同样的困扰,而那些草就在那里,她多釆一些,多炒一点,多碾磨一些,那怪物也不会注意。

 他只会叫她去打水、拿食物,收拾他的帐篷,搭架他的篷子,替他刷洗碗盘锅子,还有待和她一样倒霉的奴隶兵。

 他对新来的奴隶兵特别的狠,总是每天都增加他们更多的负重。

 今天你搬得动一把铁锅,明天他会在你肩上多放上一捆毡;这你早了一刻钟到营地,明他便会叫你多搭两座帐包。如果夜来你还有力气说话没睡觉,让他瞧着了,那隔你就得背负更多、更重的行囊。

 每个人都对他十分畏惧,一见到他便噤若寒蝉。

 虽然被称为百夫长,但怪物的队伍其实并没有真的百人,有时人多一点,有时人少一点,每天的人都会増加或减少,增加是因为有新的奴隶,减少是因为奴隶死了。

 他们是奴隶兵,队伍中囊括了各种不同的人。

 不像其他营队的人拥有许多扎实又牢靠的圆顶帐篷,怪物的奴隶兵虽然得负责扎营,却只能睡在天的草地上,老一点的兵,能多几样东西,保暖的皮、好一点的靴子、水壶,新兵则除了毡毯,几乎什么也没有。

 当她第五次偷药去给那些奴隶,一位老兵好意了一件布包给她。

 “小夜兄弟,谢谢你的药,这给你,记得把它脏些再用,才不会被人注意。”她回去一看,发现是块干净素白的棉布,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偷偷藏起。

 接下来几天,陆续有人东西给她,有个人给了她一双外表看起来很旧,但里头很新的皮靴,另一个人给了她一条皮带,还有个人给了她一块干酪,那舌头被割掉,叫啊啊的人甚至给了她一小袋糖。

 她吓了一跳,这蔗糠北方少见,更别说是在关外了,连她都只吃过几回,她怎样也想不透身为奴隶,如何能到这等高级品。

 “你哪来的糠?”

 “他从战场上拿的。”旁边一位叫赛依提的维吾尔人用流利的汉语扯着嘴角帮啊啊回答,说:“战场上,很多好东西,对吧,啊啊?”啊啊点点头。

 “阿朗腾不是说所有的东西都得上缴?”她好竒的问。

 阿利拉挤了过来,贼笑着说:“他是说金银财宝,但破烂就不用了,所以不能拿太新太好的东西,会被注意到,如果只有新的皮靴、农物可拿,那就把它外表烂、丑。”“这就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赛依提挑眉道。

 此话一出,几个人都偷笑了起来,连她也忍不住扬起嘴角,然后忍不住问:“你们谁有针吗?”“我。”阿利拉从他自个儿的皮袋内侧暗袋中,掏出一针来,“来,这给你。”

 她将啊啊傍的那袋糖递过去,“我和你换。”

 阿利拉笑了出来,把那到她手里,摆着手道:“不用了,小夜兄弟,我背上的伤多亏了你给的药呢。”见他如此说,她不再多说,只感激的收下。

 说实话,她偷药时,并没有想到能得到这么多回报,她只是不忍心,她知道受了伤有多痛苦。

 蓦地,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几个男人纷纷倒躺回原来的位置,一旁的耶律天星见她还傻跪着,忙将她也拉倒下来,用一张臭得要命的毡毯盖住了她。她差点反抗拒,幸好及时忍了下来,只微微掀开一点毡毯偷看。

 那位当初她入营时,上挂着一串耳朵,试图找她麻烦的男人走了过来,一名睡着的奴隶兵,不小心把手伸到了他行经的路上,他看也不看的就踩了过去。

 “嘿——”那家伙痛醒过来,爬起来怒骂,可一见对方是那男人,立时噤了声,自认倒霍的抱着自己的痛手,蜷缩到一旁。

 耳朵男对他吐了口口水,这才哼声走开。

 待他走远了,耶律天星才掀开了她身上的毡毯。

 “小夜兄弟,你回去时小心点,别让塔拉衮绐瞧见了,以后见着他也闪远点,那家伙并不是真的对阿朗腾那么服气,他一直想找机会干掉阿朗腾取而代之,你是阿朗腾的跟班,他要是见着了你,定会故意找你麻烦。”“知道了,谢谢。”

 她点点头,小心的离开了那里,回到营账。

 又十天过去,她慢慢搞清楚这奴隶营里的状况。

 怪物是百夫长,塔拉衮和独眼龙巴巴赫则是五十夫长,算是那怪物的副手,如果阿朗腾是怪物、是恶狼,塔拉衮便是吃腐尸的野狗。

 即便塔拉衮自己也是名奴隶,他最擅长的却是欺凌弱小,没事就会对地位比他低下的奴隶兵又踢又打。所以每次远远看见他,她能闪多远就闪多远,在时间来临之前,她并不想惹事,更不想为了那怪物而挨打。

 身为奴隶,若没命令,是不能随意离开奴隶营这一区的,她在第十五天清晨时,彻底的领悟到这件事。

 前一夜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全都累到倒地就睡,可第二天一早,她才掀开帐门,忽然察觉有些不对劲。

 平常她出来领饭时,大多数的人皆已起用餐,细碎的说话声此起彼落,有人正清理营火,有人捆着咋夜睡觉时用的铺盖,有人穿戴起破旧的皮甲、护臂,此时人们早该活动起来,却非如此。

 营区里,到处一片死寂,但不是因为没有人,在这破营账前的广场,每个奴隶兵都已经爬了起来,那百来个男人的脸上透着恐惧,他们全盯着同一处地方,她朝众人视线所及之处看去,只见两位骑在马上的骑兵停在营区门前,他们两人一人抓着一绳子,绳子的尾端,绑着一个男人的两只手腕,他们将绳子拉直,绑在营区入口两旁竖起的木桩上。

 男人瞬间被拉成一个十字,悬在半空,而他原本应该是鼻及耳的部位,已被人刨去,只留下浓稠的血,即便那儿的血已经开始凝固,看来还是十分触目惊心。

 她呆立当场,只觉一阵头皮发麻。

 “这就是试图逃跑的下场。”一名骑兵骑在马上,看着众人高声喊着。

 “你们谁有胆,可以再试试。”另一名骑兵着刀上的血,狠笑着,“爷正闲着无聊呢,哈哈哈哈——”说着,他们便笑着一起策马离开。

 “我说过,不要蠢到试图逃跑。”

 她回首,只看见那怪物不知何时也出了帐,双手抱的站在她身后。他没有提高声音,但那低沈得恍若来自炼狱里的声音,传遍了寂静的广场。

 “逃兵的下场并不好看。”

 他边说边往前走,人们忙不迭地让开,她不自觉跟着上前,只看见那逃兵全身上下都是尘土,脸的土与沙,就连伤口上也沾尘沙,当她靠近,她认出了眼前的男人,那是那天在战场上,和她一样偷了兵器藏在怀中的男人。

 怪物一直走到那全身是血,衣服破烂的逃兵面前,冷酷的道:“人跑再快,跑不过马。你要跑,至少也得偷匹马。”那逃兵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微弱的气息。

 当她听怪物这么说,才赫然领悟,他衣服会如此破烂,全身是尘土与刮伤,是因为被绑在马后拖着跑。

 她震惊不已,就在这时,她看见那人试图说话,她不自觉上前,但一只大手再次箝抓住她的肩头。

 她猛地一僵,抓住她肩头的手是他的,她知道。下一刹,那只手松开,她只见身后的怪物从她身旁走过,上前间大刀。几乎在同时,她听清了那人在说什么。

 怪物一刀出,中那人心脏。

 她浑身一颤,周围众人倒口气,陷入更加死寂的安静。

 怪物上前,出了那把大刀,鲜红的血迅速从刀口中了出来,了一地。

 逃兵死了,在她眼前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靠得最近,她能清楚看见那人眼中消逝的生命,和奇异的释然,她甚至听见了他吐出的最后两个字。

 她依然感觉震惊,无法思考,不能动作。

 “好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怪物扫视众人,冷声命令,跟着才大踏步转身离开。

 然后,独眼龙开了口。

 “阿朗腾,要解下他吗?”

 怪物转过身,冷冷看着那家伙,反问。

 “解下他,换你上去吗?”

 独眼龙闭上了嘴,也跟着转身离开。

 她瞪着那死去的逃兵,有些茫然。

 她不敢相信,但这人死前确实对那怪物说了那两个字。

 谢谢——

 死去生命的躯体,仍在风中揺曳,鲜红的血,一滴又一滴,终至干。

 “小夜,走吧。”阿利拉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细瘦的肩。

 “有时候,死了也是种解。”这句话,像晴天霹雷,狠狠打进脑中。

 所以那怪物杀了他,是为了帮这人解

 不可能——

 怪物就是怪物,残酷、冷血、无情,不可能懂人的心。

 但她听见了,她靠得最近,她听见那句恳求。

 拜托你…给我个痛快…

 那人说。

 『谢谢』,他说。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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