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1976年1月8
,周恩来逝世。1月11
上午,北清大学依然按原计划召开了“反击右倾翻案风”“1”的万人大会。大会一散,马胜利臂上戴着大会纠察的红袖章,抡着胳膊在校园里大步走着。在1月的寒冬里,北清大学似乎重新焕发出了革命的青春,
校园都是“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字报大标语,批判的矛头直指那个“至今不肯改悔的走资派”邓小平。政治上的风云突变给北清大学带来了战斗气氛,也给马胜利带来了生气。
散会的人群吵吵嚷嚷,议论的都是与大会无关的话题,马胜利像狼犬一样在人群中穿行着,捕捉到又一个阶级斗争新动向。他绝不左顾右盼,却对周围高高低低的议论都十分注意,寒冷的西北风在校园里游游
,没有贴严的大字报纸哗哗作响,人们都在议论一件与大字报无关的事情。他来到校
委办公室,汪伦依然一身军装,十分魁梧地坐在宽大的办公室沙发上,他现在以北清大学校
委书记的身份领导着这个全国文化大革命运动一轮又一轮新高xdx
的策源地。汪伦身边来往和簇拥着各种各样的人,听他一一分派着工作。
马胜利一推门,汪伦就注意到了他,然而,汪伦却继续忙着和左右的人说话,指点着向他请示的文件。人们像走马灯一样轮番凑到他跟前,俯下身汇报着情况,他肥大舒展地伸长两条腿,做出一条条三言两语的指示。有人俯身站在他身边请示的回合多了一些,他便向空中一摆手,说:“原则我已经讲了,具体细则你们自己去把握。”肥大的手又落在沙发上,敲得弹簧嘣嘣响。当唯唯诺诺的请示者还没有问明白,继续俯身凑在那里时,他便不耐烦地说道:“不光是你这一件事,还有其他事,去吧。”当这个请示者疑疑惑惑地弯
退下来时,早有人又挨了上去。汪伦仰靠在沙发上,两臂八字张开,仰着宽广的面孔,对一个新的汇报者蹙着眉略听一二,便三言两语地下了指示。对方哈着
再求甚解时,他照例是向空中摆一下手,手随即肥重地落在弹簧
的沙发上,算是做完了指示。
马胜利站在人群后面耐心等待着,旧的人逐渐去了,新的人又围了上来,办公室的门不停地开关着,进进出出的人
都疾步匆匆。马胜利在一张椅子上小心翼翼地坐下,终于等到人稀少了,汪伦对他招了一下手,他走过去,汪伦又将身边三四个请示工作的人打发完,扫视了一下已经空
的办公室,对站在面前的马胜利说:“你文化大革命初期做过什么事情?”马胜利一听问话的口气,便全身神经绷紧了。他问:“汪书记,您具体问的什么?”
汪伦用两手撑了撑高大肥壮的身躯,在沙发上仰坐得更舒服,然后面无表情地打量着马胜利,说:“你自己不知道?”马胜利诚惶诚恐地回答:“不知道。”汪伦转过目光,拿起身边的报纸翻看了两下,又撂下,显得不耐烦地说道:“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你是不是去北清中学打人了?”马胜利立刻知道了事由,他早就听说北清中学米娜等教师提出要追究打死贾昆的凶手,他便将早已准备好的说法拿了出来。他说:“文化大革命初期,北清中学的学生游斗一个有
氓作风的男老师,叫贾昆,学生们可能动手打了他,我正好路过母校,顺便看了看。中学生把那个叫贾昆的
氓老师游街游到
月坛公园批斗,我帮他们维持了一下秩序,后来因为下大雨,人们就都跑散了,跑散之前那个贾昆还好好的,后来听说死在
水池里了。中学生打那几下肯定打不死一个人,估计是他自己趴在
水池的水里自杀的。”
马胜利字斟句酌地讲述完了,汪伦早已摊开一张报纸随随便便地浏览着,两条腿八字张开,显得旁若无人,马胜利站在那里等待着继续问话。汪伦又接连翻看了几张报纸,抬起眼瞄了一下马胜利,说:“这事你自己要讲清楚,没有任何人能帮助你。”马胜利唯唯诺诺地说道:“我很清楚。”汪伦似乎早已在想别的事,很潦草马虎地翻看着一张又一张报纸,随口问了一句:“那个老师是什么
氓行为呀?”马胜利想了一下,说道:“跟男的胡搞。”
汪伦稍有些惊讶地仰起脸看了一下马胜利,嗤之以鼻地摇了摇头,将手中摊开的报纸合拢撂在一边,又拿起一张新的报纸,草草地扫描着,头也不抬地对马胜利说:“就这件事,你自己要有个思想准备,自己的事情只有自己负责,我们不能替你负责。”马胜利弯
赔笑道:“这我知道。”汪伦一边看着报纸,一边向空中摆了摆手,马胜利赶快抓紧机会说道:“最近北清大学有重要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汪伦将报纸放在身边,两腿更加舒服地八字伸开,整个身体滑下来,近乎仰躺在大沙发上。他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什么新动向啊?”说着,他张开双臂打了一个哈欠。马胜利立刻汇报道:“学校里有很多人对目前‘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不
。”汪伦
了一下眼,眨了眨,双手左右撑在沙发上,问:“怎么不
?”马胜利说:“今天大会一完,联防队员们向我汇报,很多人说这个批判大会强xx民意。”
汪伦注意地看着马胜利,马胜利接着说:“他们说,现在全国都在哀痛总理逝世,开这样的大会是逆人心而动。”汪伦立刻抡起肥大的手掌拍了一下摊在身边的报纸,恶狠狠地说:“就要逆他们这个人心而动,现在革命的大方向就是批判右倾翻案风,谁也休想拿死人
活人。”马胜利看出汪伦虽然气愤,但还没有足够重视他的汇报,便立刻将情况具体化。
他说:“我刚才特意在散会的人群中注意收听了一下各种议论,现在有一个具体的动向。”汪伦正视着马胜利,问:“什么动向?”马胜利说:“今天是最后一天向周总理遗体告别,可能下午就要送八宝山火化,听说北京有很多机关单位和大学要去长安街夹道送灵车。”
“哦?”汪伦这次是真正重视了。马胜利停了一下,他说的这番话完全是出于自己的估计,然而,他相信自己狗一样敏锐的嗅觉,便继续汇报道:“北清大学就有很多人要去。”“是吗?”
汪伦更注意了,他在沙发上坐起一些身子,蹙着眉想了一下,抬起头看着马胜利,问:“情况可靠吗?”马胜利皱着眉想了一下自己刚才在校园里听到的议论,知道自己这一判断有六七成把握,便孤注一掷地说道:“绝对可靠。我对周围几个大学的情况这两天也做了调查,和各校的保卫联防交流了情报,今天下午肯定会出现夹道送灵车的局面。”
屋里寂静了一会儿,汪伦在思索,马胜利在为自己虚拟出的情报紧张。汪伦用手摸了一下嘴,转着眼珠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准备发一个通知,全校师生一律不许去。”马胜利说:“这样不妥,去送灵车不犯法,你不能公开反对,而且你一发通知,本来不知道的人反而知道了,等于替他们做了宣传。”汪伦又蹙着眉想了一下,问道:“你有什么方案?”马胜利说:“我已经做了一点安排,准备组织一些人跟到现场,调查统计一下咱们学校都有哪些人参加了这个活动?等到他们暴
更充分的时候,我们可以把这些活动当做右倾翻案风的问题开展大批判。”汪伦站起来往办公桌走去,他一边拨电话一边对马胜利说:“那你就去安排这个行动,如果有可能,不光对北清大学,对其他大学类似的动态也做一点调查,立刻汇报给我。”马胜利点头恭恭敬敬地退出办公室,他拉上房门,听到里边汪伦洪亮而恭敬的声音:“江青同志,我是小汪啊,有一个重要情况向中央紧急汇报一下…”马胜利听到楼梯那里传来脚步声,便昂首阔步地走了。他现在倒担心下午没有多少人去给周恩来的灵车送行。
一走到校园里,他又坚定了自己的判断,遇到三三两两擦肩而过的人,话语中都夹杂着“周总理”这几个字,也都在传说今天下午向周恩来遗体告别仪式举行之后,遗体就要由北京医院送往八宝山火化。当他走到大食堂门口时,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嘈闹的人拿着空饭盒走进去,差不多都在议论下午周恩来灵车去八宝山的事情。他知道自己这次把宝押对了,他一定要紧跟革命形势,想要不被革命抛弃,就要永远做对革命有用的人,他现在需要立刻采取行动了。他先将几十个联防队员召集在一起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向大家布置了任务:要将北清大学下午送灵车的人都调查出来。联防队员面面相觑,七嘴八舌地说:“这太难办了,学校这么多人我们都不认识,到了现场,也不一定能认出几个。”马胜利说:“你们能认识几个,就记住几个。”一个圆脑袋的胖小伙子提议道:“应该把你们过去管牛鬼蛇神的人找几个出来,他们对学校的老师差不多都认识。”马胜利想了想,当时监管牛鬼蛇神的学生早已分配走了,倒是还有一些学校的工人,好在他都熟悉,立刻派人把他们都找来。
三四十个工人坐在了面前,过去,他们都跟着马胜利干过文化大革命,这两年早就烧锅炉的又烧锅炉、在校办工厂的又去校办工厂了,一个个都灰头土脸,添了一把年纪。马胜利将新的革命任务交给他们,他们既困惑生疏,又有一丝重新受到重用的兴奋。有一个在校办工厂当钳工的工人瘪着嘴说道:“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那声音显得迟钝呆滞。其他的人也都眼睁睁地看着马胜利,一下子还适应不过来革命形势对他们的新委任,而后,便都
着手商量起怎么干来。马胜利说:“这个学校的老师有一半过去都当过牛鬼蛇神,这些牛鬼蛇神今天下午尤其可能去,你们记住一个是一个。”有人挠了挠头说道:“这么多年了,有些人可能看着面
,知道是哪个系的,不一定能够记得住名字。”马胜利说:“记不住名字记长相,记得是哪个系的也可以,能记多少是多少。”又有人说:“现在的学生我们都不认得。”马胜利说:“这不用你们管,我另做安排。”一伙人紧接着就商量起来,临时分了几个组,选了组长,为了行动方便,有车的回家推车去了,没车的想办法借车去了,因为骑自行车才便于活动。他们问:“什么时候出发?”马胜利说:“现在就出发。”
这拨人派走了,联防队也派走了,马胜利又找来几个自己熟悉的工农兵学员,这几个都是在“反击右倾翻案风”中的骨干,由他们又带来一群学生,他以“校
委下达的任务”对一群男女学生布置着任务。他的话讲得非常清楚:“汪书记讲了,要警惕阶级敌人用死人
活人,要警惕各种形式的右倾翻案思
。”一群年轻人领了任务,决定现在就分布到校园中,跟踪了解要去长安街的人群,有的则准备在校门口做观察记录,最后再都骑车上长安街做现场调查。马胜利觉得时间不早了,就给在北清大学财务室上班的李黛玉打了个电话,两个人在寒风凛冽的校园中见了面。
李黛玉去年年底在父亲的问题平反后,被安排在了北清大学财务室上班,接到电话就匆匆赶了过来。她问:“什么事?”马胜利说:“你赶紧去找辆自行车,骑车跟着去天安门、长安街一带。”李黛玉疑惑地问:“干什么?”马胜利说:“下午可能会有很多人去长安街夹道送灵车。”李黛玉问:“咱们也去?”马胜利说:“咱们不是去送灵车,是要把那些送灵车的人登记下来。”李黛玉说:“大家悼念周总理,这又不犯法。”马胜利说:“这是政治斗争。”
李黛玉说:“这我不想去。”马胜利晃着双拳对李黛玉说:“不去也得去。”李黛玉不说话。
马胜利说:“他们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对反击右倾翻案风不
。”李黛玉的棉祆外面罩了一件天蓝色的罩衣,戴着一副蓝布套袖,她一边拉着自己的套袖,一边说道:“我去有什么用啊?”马胜利说:“你在北清大学这么多年,认识的人多。你看见谁,就把谁的名字记下来,带支笔,带个小本。”李黛玉说:“那么远,我骑车骑不动。”马胜利说:“大白天的,我骑车不好带你,你加把劲就骑过去了。”李黛玉说:“长安街这么长,去哪儿呀?”马胜利说:“沿途看呗。”李黛玉找自行车去了,马胜利还在组织力量。
面碰见江小才,一张瘦长的脸顶着一副眼镜,马胜利
住他,说道:“你这么急准备去干什么?”江小才腿短身长地立在那里,翻起忠厚的嘴
说道:“去长安街看看,下午总理灵车可能要去八宝山。”马胜利一听,发现这不是自己调查的人手,而是要调查的对象。
他问:“都有谁去呀?”江小才说:“去的人
多的。”马胜利装作很随意地说道:“你们哲学系去的人多吗?”江小才说:“除了两三个年纪太大的走不动外,差不多都要去。”马胜利又装作很随意地说:“老师们肯定都去,学生们去的少。”江小才说:“哲学系的学生也差不多都去。”说着,江小才摆了摆手,说:“我要走了。”马胜利看着江小才匆匆向一群人走去,他们说着话奔向校门。看来,不是一个一个地去,而是一群一群地去,自己今天对汪伦的汇报真是有先见之明。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的任务好完成了,只要一个系一个系找
人了解一下,情况就差不多都掌握了。想到汪伦在听完他汇报之后给江青打的电话,他不
觉得自己做得很漂亮。已经是中午了,还没顾上吃饭,但也顾不得了,他骑上一辆自行车,便出了校门。
正是北京最冷的时节,天上布着
云,寒风割着脸,马路上灰溜溜的,裹着大衣缩着脑袋的行人像成群的袋鼠一样拥来拥去,街道被路边的枯树枝划得面目全非。他一阵狂骑,超过着一群又一群骑车的人,看他们的样子,便怀疑这些人都是去长安街送灵车的。一想到有这么多人聚向一件事,又有一些人反对这件事,人类社会真是斗来斗去的社会。他骑过动物园,又一拐弯笔直向南,一口气骑到木樨地,眼前就是长安街了。已是下午时分,让他感到震惊和兴奋的是,长安街两边聚
了人,好多人
前别着雪白的小纸花。往西看,通往八宝山方向的街道两边都站着肃穆的人群,寒风吹着沙土在街道上扫过,夹道的人群裹着棉大衣躲避着扫
过来的风沙,远远望过去,街道两边的人没有尽头。转头向东面望去,远远的是天安门方向,街道两边也站
了人,寒风中很多人将头缩在竖起的棉大衣领子中,倒着脚,看来他们已经站立很久了。
马胜利想了想,决定向天安门方向骑去,灵车队将从王府井大街的北京医院出发,他要从源头看起。当他一路骑过去时,扫描着路边的人群,发现在这里寻找北清大学的人是不切实际的。看着马路两边源源不尽的人群,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超额完成了。他骑过了复兴门,骑过了西单电报大楼,骑过了天安门广场,到了王府井大街,这里的人群更加密集了,一拐弯再骑不远,就是北京医院了。医院门口早已堆
了人,寒风在人们头顶上打着漩涡,几张白纸在风中飞舞,人们都在寒风中默默地等待着,偶尔朝医院大门看一下,没有动静,便又颠着脚熬着寒冷。
马胜利下了车,在人群中东张西望,不知道往下要干什么。懵懂了一阵,才想到自己的任务,他问旁边一个戴着
线帽的中年人:“您是哪个单位的?”对方瞥了他一眼,说:“中科院的。”马胜利显得
随和地问道:“你们来的人多吗?”对方双手
在棉大衣口袋里,一边颠着脚一边回答:“不少吧。”马胜利又问:“有一半没有?”对方冷冷地瞄了他一眼,说:“谁还统计这个?”马胜利赔笑点了点头,推着车在人群中绕来绕去走着。走了一阵,又扶着车停住,问一个头发花白的知识分子模样的老太太:“灵车什么时候出来呀?”
对方摇了摇头:“不知道,反正是今天出来,去八宝山。”马胜利又问:“您是哪个单位的?”
老太太回答:“我是仪表厂的。”马胜利故作惊讶地说:“你们在东郊呀,
远的呢。”老太太说:“远也得来呀,我们厂来了好几百号呢。”马胜利点点头,他知道真正的调查开始了,他现在不是光调查北清大学,而是想调查一下全北京的情况:哪些单位来的人最多?各来了多少?他要搞出一个报告来。这个报告送给汪伦都有点可惜,应该想办法直接送到江青、张
桥手里才好,他扶着车把的手心因为兴奋冒开了汗。这样推着车走走,不时搭讪地询问一下身边的人,问完了,便点点头继续推车走,没一会儿,他的脑袋里已经记住了十几个单位。他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掏出小本,做了简单的记录,把本
到口袋里,又推车到人群中调查。为了不引起怀疑,他问过一个人,就挪开足够的距离,绝不在同一个人的视野中重复出现。
推车在人群中又走了一段,他在一个胖胖的男人面前站住了。他显得很无意地说道:“今天人来得真不少。”对方看也没看他,便嗯了一声。他又搭讪地问道:“你们哪个单位的?”对方转过一张肥肥的四方脸,翻着厚嘴
说道:“北清大学的。”马胜利一惊,随口问道:“哪个系的?”对方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问这干什么?”说着,将马胜利打量了一眼,说:“你不就是北清大学的吗?”马胜利一下尴尬了,对方说:“你不是北清大学保卫部的吗?你是搞黑调查来了?”这时,有一个戴着呢子帽的中年知识分子出现在马胜利背后,说道:“我刚才就对他有点怀疑,在人群里这儿问问,那儿问问,这是来整黑材料的。”
那个四方脸的胖子指着马胜利说:“他叫马胜利,是我们北清大学的打手,汪伦的狗腿子。”
人群中一下拥上来一二十个人,揪住了马胜利,有人在后面举起拳头喊了一声:“揍这个狗密探!”一群人的胳膊腿就朝马胜利捣过来,马胜利低头弯
推着车拼命往外拱,拳头雨点般落在他的后脑勺和脊背上,有几拳很重地落在他的脸上,打得他晕头转向,眼冒金光。
这时,远处有人喊了一声:“出来了。”揪打马胜利的胳膊腿顿时停住了,人们纷纷扭头朝医院门口望去。马胜利趁机像头被群狼咬住的大公猪一样,推车逃了出去。挤出密集的人群,他骑上车嗖嗖地跑了一二百米。扭过头,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朝医院门口望去,灵车并没有出来,又是一场虚惊,长时间等候的人群想必已经不止一次这样虚惊过了。
逃离危险区之后,马胜利用比刚才更自然的方式开始调查。他隔上几十米停一停,找一个像是国家干部或者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聊一聊,就掌握了一条情报。对那些懵懵懂懂的市民、老头老太太,他便置之不理。一路走过来,又有十几个单位的情况记在了他的小本上。
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
霾的天气更暗淡了,他突然发现几个北清大学联防队的人也在那里骑着车东张西望,他叫住他们,指示道:“不用去认北清大学的面孔了。”那些人如释重负地指着长安街说:“这么多人根本没法认。”他给他们下达了新的调查任务,像他一样,看都有哪些机关、厂矿和学校成群地来人。他指着他们说道:“一般的市民不要理他们,要调查国家干部、知识分子和学生,特别要调查那些成群结伙的人。”他把自己刚才调查的方法复述了一两个例子,又说:“调查上十个八个,你们就赶紧找个地方在小本上记下来。
要拉开点距离,有人在这一块,有人去天安门,有人去西单,有人去复兴门,有人去木樨地,赶紧调查,还有人再往西去军事博物馆、八宝山,不同的地段马路两边的人肯定不一样,各机关、各单位大多数都是就近在路边等候,我们一定要对全北京今天上街的情况做一个全面调查。“五六个人连连点着头,他又指示道:”碰见咱们的人,也让他们这样干。“
几个人骑上车去执行任务了,马胜利非常满意,今天的这个全面调查大概连公安部也没有想到要做,他要抓紧做,他要搞出一份很重要的内部情况报告。这个报告直接交给汪伦有点可惜,他可以做两个情况报告,关于北清大学的交给汪伦,关于整个北京市的直接交给江青、张
桥。想到这里,他十分兴奋,骑上车嗖嗖地跑了一段,又停住车在路边推行。看见一个合适的调查对象,就溜溜达达地停住,搭讪问话。他发现,自己只要表示与对方同样的哀悼心情,就能够获得信任,谈话也很容易投机,必要的时候还可以
一两句对现在运动的不
,那样效果更佳。遇到成群结伙的人,他尤其要调查一下,不过这种调查要特别谨慎,因为一群人注意你往往比较危险,一个集体中总会有一两个特别警惕的人。
他有足够的狡猾,他魁梧的身躯、庞大的面孔很像钢铁厂的工人,愣头愣脑地不容易引人怀疑。
当他一路调查到天安门时,已然是下午五点多钟了,天空更加阴暗,寒风吹过长安街,密集的人群都木呆呆地站立着。这时,灵车队从后面过来了,马胜利扶着车在路边站住,夹道送灵车的人也都昂起了面孔。
灵车四周挂着黄黑两
的挽幛,上面披着大白花,肃穆地开了过来,后面跟着长长的车队,车队后面尾随着骑自行车的人群,他也翻身上车疯狂地跟了上去。灵车队开得并不很快,马胜利用疯狂的速度紧紧尾随着。当车队过了西单,到了复兴门时,一路跟过来的自行车基本上都被甩掉了,只有马胜利及几个像自行车运动员一样俯身快骑的人还在紧跟着。灵车队过了木樨地,军事博物馆,一直向西开去。天已经快黑了,人群中有人抛开了纸花。马胜利像狂奔的野兽一样骑着车,他是灵车队的尾巴,他要跟到底。看到道路两边的人一个个
帽向灵车致敬,看到有人在嚎啕大哭,也看到有人捶
顿足,瘫倒在别人的搀挽之中,他则以疯狂的高速一直跟着灵车队到了八宝山公墓大门口。
天已经完全黑了,大门口人山人海,有的人要求再看一眼周总理,有的人提出保留总理遗体不要火化,在一片
动中,哭声四起。灵车队在门口停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开了进去。人们拥进去,马胜利也推着车跟着拥进去,大门内人群汹涌。又到了一道大门,所有拥进来的人群全部被拦住,人群在那里聚集着,有人哭喊着,马胜利推着车一直冲到最前面。当被一排军人拦住去路时,他推着自行车发疯一样往前拱着,几只穿军装的手臂拦住了他。他放下车,捶
顿足地嚎啕大哭着,发疯地嚷着:“我要见周总理。我一定要跟到底。”
注:
“1”反击右倾翻案风“文化大革命”初期被打倒的邓小平复出后,于1975年主持中共中央日常工作,开展对全国的全面整顿,最终与“文化大革命”的路线发生根本冲突,同年11月,
泽东发动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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