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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顾晓鹰摁了几下门铃。

 小莉在黑暗中仰头看了看。这是个红砖高墙大院,想必院子很深很大,听不见里面铃响。好一会儿,才隐约听见轻轻的脚步声朝大门口走来。这脚步声在小莉形象思维的脑海中,立即勾画出一个垂手恭立着的农村小保姆的模样。大红门上的小门无声地开了。昏黄的路灯下出现了一个身穿白衬衫蓝裙子的姑娘,或者应该说是少妇。她二十多岁,苗条娇小,眉目清秀,脸蛋甜润,朴素中含着羞怯,一股子令人怜爱的样儿。

 “凌海在吗?”顾晓鹰问。

 “在。”

 “这是我妹妹小莉。这是凌海的爱人,总医院的护士,小兰。”顾晓鹰介绍。

 小兰腼腆地笑了笑,小脸微微一红。她侧身往里让着客人,然后推上门,上门栓,一边轻声说:“你们进吧,人们都在呢。”

 小莉跟着晓鹰往里走。先是一条走廊,两边有几间黑糊糊没有窗玻璃的空房。走廊尽头,豁然出现一个大院子,同时也便听见了令人兴奋的舞曲和说笑喧闹声。院子面是幢二层小楼,亮着白的门灯,楼前有很大的葡萄架,黑苍苍凉凉的。院两侧各是一排平房,右侧的平房灯窗明亮,人影晃动,舞曲和喧闹声盖出于此。

 “是晓鹰吧?”顾晓鹰正要领着小莉去右侧的平房,传来一声和蔼的问话。

 院子里站着个仪表堂堂、慈严兼备的老干部。六十多岁,白衬衫,绿军,中等身量,直,一股与世无争的冷漠安闲神情中仍显出军人气派。剑眉很很浓,长方脸线条有力,下巴肥胖而凸重,黑炯炯的眼睛淡然地凝视着来人。

 这才是这个独家大院的真正主人,凌汉光。原是一位将军,因为上过林彪反革命集团的贼船,这些年失去军权,被免职闲居在家了。顾晓鹰要找的同学凌海是他的儿子。

 “凌伯伯,您好。”顾晓鹰连忙打招呼“小莉,这是凌伯伯。”

 小莉礼貌地笑笑。

 “这是谁啊?”凌汉光倒背着手注视着小莉,和蔼地问。

 “这是我妹妹小莉。”

 “噢,”凌汉光微微颔首,威严地慢慢伸出手,现出一脸长者的笑容“我这是头一次见你吧?”

 “是。凌伯伯,我没来过。”小莉连忙握住凌汉光的手。

 这双手是大结实、烘热的,它把小莉的手爱抚地攥在了手心。那较有力、较长久的一握,使小莉细地感觉到了什么。这是凌汉光仁慈的笑脸中所没有的一点东西。

 “又认识一个年轻人。”凌汉光含笑凝视着小莉,他松开手指了指“好,你们去吧,那是你们年轻人的地方。”

 小莉和顾晓鹰朝右侧那热闹的平房走去。她急切地想看看:这个周末俱乐部到底是什么样?

 凌汉光站在那儿,眯眼瞅着小莉年轻婀娜的背影。鲜红色的薄呢连衣裙随着她富有弹的轻快步子飘曳着。看着小莉进了屋子,凌汉光不由得徐缓地握紧右手,手指和手掌慢慢摩挲着。手掌中还有着小莉的手留下的感觉:小巧、光润。

 那是很年轻的姑娘才有的手。一丝新鲜的、揪人的刺袭上来。

 对面那间宽大的平房灯光明亮,喧声一片。隔着绿纱窗竹门帘,看见年轻人在跳,在笑,在热闹。他冷冷地凝视着,心中充了复杂的情绪。有悻悻然的嫉妒,有莫名其妙的恼火、仇恨,有失去权势威风的酸楚、惆怅,最后,慢慢升上来的是克制这一切情绪的与世无争的冷漠。他放松刚才下意识咬紧的牙关和僵住的面部肌,似乎是宽和地微微一笑(这一笑含着对自己命运的承认和自我安慰),便转身背起手朝小楼走去。

 穿过黑疏疏的葡萄架时,他发现儿媳小兰正弯轻轻地打扫院子。他注视着她的背影。小兰感到了,转过头看见他,眼里立即出一种羔羊般的怯惧。她恭顺地慢慢直起身子,垂下眼。

 “到我房间来吧。”凌汉光犹豫了一下,温和地说。

 “我还要扫院子。”小兰低着头小声道。

 “来吧,把我房间先收拾收拾,刚才来过客人。”凌汉光含着不可违抗的威严说罢,就走进小楼。

 他在写字台前的转椅上坐下,刚点着烟,小兰就踏着地毯像片落叶似地静默无声地走了进来,低眉垂手站在门口。

 “您让我收拾什么?”她声音很低很细。

 “噢…明天你陪我一块儿钓鱼去吧?”凌汉光在灯光下打量着小兰。

 小兰怯惧地看了看凌汉光,连忙说:“我明天还要上班。”

 “怕什么?”

 “我不,不…”因为惶恐,小兰在微微发抖。

 凌汉光看着她。小兰是苗条的、娇小的,整个身体羔羊般绵软柔顺。汗水正沿着她耳下来,她的耳轮,她的脖颈,她的微的锁骨,都被汗濡了。她好像比过去瘦一些了。

 “不要紧,请个假怕什么?”凌汉光小声说。

 “不,不,我再也不…”小兰咬紧嘴说“您有什么要收拾的吗?没有的话,我走了。”

 “先别急着走,我有一样东西送你。”凌汉光说着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精致的表盒。

 “不不不。”小兰抖得更厉害了。

 “怕什么?又没人知道是我送你的。”

 不不,我不要。”小兰像个可怜的小羊羔,害怕地后退着。

 这时门开了,凌汉光吃惊地抬起头,窘困地呆住了。面前站着横眉冷目的子。凌汉光嘟嘟的下腭哆嗦了一下。他对这个比他年轻二十多岁的、胖胖的后很有些惧怕。她阴沉莫测地打量着房间里的情景,几秒钟难堪的沉默。

 “没事我走了。”小兰低着头慢慢往外转身。

 “噢,有事我再叫你。”凌汉光不自然地说。

 小兰影子一样无声地走了。

 子冷冷盯视着凌汉光:“哼…等会儿我再来找你算账。你等着!”

 子从牙齿里把话挤出来,砰地一摔门走了。

 凌汉光气地瘫软在椅子上。这个和他结婚不到二十年的后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目光混浊恍惚,冷漠地缓缓扫视着房间。房间很大,灯光显得昏暗,到处是令人窒闷的阴影。沙发,茶几,大衣架,书柜,屋角靠着、挂着的各种各样的钓鱼竿,卷成一束垂下的紫红色丝绒窗帘,绿沉沉的地毯…一切都是死气沉沉,难耐的寂寞。

 他的目光在写字台上停住了,凝视着。一枝大的特号六棱红蓝铅笔。他最爱用这种特大号的红蓝铅笔。过去,这枝红蓝铅笔总在案头上着一摞摞机密文件。他行伍出身,不通文墨,不喜欢读书看报,却爱用这枝大的红蓝铅笔批示各种文件,签很大很的名字。那常常使他感到一种号令千军、权柄在握的派头和气魄。

 现在,这枝大的红蓝铅笔只在几张每个老百姓都有权看的普通报纸上。

 他腮上的肌神经质地抖了抖,慢慢伸手拿过那枝红蓝铅笔,眼睛阴冷地眯着,手一用力,把铅笔撅断了。

 小莉同顾晓鹰一踏进房间,就进入了一个喧嚣的境界。色彩扑眼,声扑耳,热气扑面。眼前的这伙人正在跳迪斯科,令人兴奋的强烈节奏。一张张面孔在眼前晃过,男人的子、女人的裙子在纷地甩着,手在转圈挥舞,在左右扭动,人在叉旋转,空气中充着热腾腾的汗气。两台落地风扇嗡嗡摇着头从两个方向吹来。有人从面前舞过,一边打着榧子一边笑着和顾晓鹰打招呼。顾晓鹰一一致意。小莉跟着哥哥让开跳舞的人群往里走,同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整个房间。

 她是个很容易被热闹场面刺得兴奋起来的姑娘。

 房间很大,像个大教室。门口靠墙竖放着一张收叠起来的乒乓球桌,想必这里原来是主人的乒乓球室。外面最靠门的地方是舞池。往里房子中间处,放着两排共六张小圆桌,靠墙放着两个东芝牌大冰箱,一个酒柜。人们热热闹闹围坐在圆桌旁,有人是刚刚舞罢,汗漉漉的,边说笑着,边打开冰箱酒柜,自取自酌着冰镇啤酒、汽水、柠檬汁、可口可乐,或者喝咖啡、浓茶,桌上放着各种高级香烟和五颜六糖。

 “来,咱们坐这儿。”顾晓鹰边招呼着小莉,边把几张钞票进冰箱上的一个木制信箱里。小莉疑惑不解地看看哥哥。“来客每人自动钱,这是一通宵烟茶冷饮的开销。”顾晓鹰指着桌上的吃食说“自己要什么拿什么。”

 “有意思。”小莉快活地笑了。

 这个周末聚会太有色彩了。她双手理了一下头发,左顾右盼地坐下了。

 “看录像吗?”顾晓鹰给自己和小莉咕噜噜倒上两大杯冰镇啤酒,抬手往里面指了指。小莉这才来得及看了看房间最靠里的所在。那儿气氛比较平静,靠墙的录像机里正放映着一部美国西部片。人们大多并没有专注地看它,而是三五成堆地围着一张张小圆桌谈论着,时而漫不经心地瞄一下屏幕。

 靠录像机最近的一桌,嗓门大,感情比较奔放,他们正在谈论中国当前的文艺:“一提现代派文艺就紧张得不行,凡是没听说过的就是异端,现在的文艺政策还是太锢。”“要现实点。我看中国现在这政策相当可以了。这样稳定上十年,中国肯定会出比肖洛霍夫伟大的作家。”

 在他们旁边的一桌,正谈论政治方面的情况。

 “你去体改委谈得怎么样?”

 “今天他们临时开会,没谈成。”

 “你们区委现在可是上了一批老三届吧?”

 “是。”

 靠近小莉的一桌,有两个人正谈着从外地调回北京如何解决户口的问题。

 “我有个同学,老丈人在市公安局,我帮你托托他。”

 “干托?要不要给他丈人意思意思?”

 “不一定要。他这个女婿面子相当大,娶的独女。”

 此外,就沸沸扬扬听不清了。

 在一片营营嗡嗡中,耳充盈着叠凌乱的言语和事情:考电大,混文凭,找安徽保姆,谁当了部长秘书,国际旅行社最近要聘导游,服装展销挤破头,某报社副总编因为桃事件被撤职,某某导演的风韵事…

 小莉四顾不暇。“哥,这个周末俱乐部的主要内容是什么呀?”她啜着冰凉沁脾的啤酒,兴致地低声问顾晓鹰。

 “就是想跳就跳,想聊就聊,想看就看,没什么主要的。”顾晓鹰的目光一直盯着一个正在跳舞的三十多岁的女子。她身纤细,穿着件米黄连衣裙。

 “那它算什么呀?”小莉追问道。

 “算什么也行,舞会、沙龙。”

 “主要谈什么呀?”

 “想谈什么谈什么。来这儿谈政治的有,谈哲学的有,找舞伴、找情人的也有,想打听上层小道消息的也有,还有想托人调工作的,给小孩儿找托儿所的,干什么的都有。反正你来这儿,各取所需,这儿给你提供一个社场合。你要说它是个思想易所,信息易所,关系易所都行。”

 “来的人都是哪儿的?”

 “说不清。同学的同学,朋友的朋友,七连八串,什么都有,三教九。”

 “谁都能来吗?”

 “也不是。这只有一个人能说清楚。”

 “谁?”

 “凌海。”

 小莉顺着顾晓鹰手指的方向,看见了周末俱乐部的组织者凌海。个子不高,面容黑瘦。留着极短的平头,戴着副黑框眼镜,不修边幅地穿着件破汗衫,正站着和周围人三言两语地打着哈哈。

 “他搞俱乐部,什么目的啊?”

 “谁也说不清,不甘寂寞吧。小莉,你看他第一印象怎么样?吊儿郎当,嘻嘻哈哈的吧?”顾晓鹰问。

 小莉仔细地看了凌海一眼:“不,他是个阴谋家,肯定心狠手辣。”

 “你怎么看出来的?很多人和他接触了几年都看不透这一点。”顾晓鹰惊叹万分。

 “我凭感觉,一眼就感觉出来了。”

 “是是。这是你从小的天赋。”顾晓鹰连连点头,小莉对人的感觉判断一向是超等敏锐的。“他可是个人物。和你们古陵县那位李向南过去是同学。好了,他过来了,我给你介绍一下。他肯定会向你了解李向南的情况。”

 “为什么?”

 “为什么?哼,”顾晓鹰鸷地微微一笑,低了声音“他也正着李向南的心呢。”他笑着站起来,很潇洒地向走到跟前的凌海伸出手。

 凌海对谁也是一股漫不经心的随便劲儿,这股劲儿让对方觉得亲近自然舒服。“这就是你妹妹?”他问。

 “是。”顾晓鹰介绍道“小莉,这就是凌海。”

 小莉大方地一笑。

 “早就听你哥介绍过你了:一等聪明的小说家。”凌海很随便地伸手和小莉握了握。

 “我们正议论你呢。”顾晓鹰说。

 “我有什么可议论的。”凌海不在乎地应酬道,同时转过头和另一个人说笑着。

 “你知道小莉对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吗?”顾晓鹰说。

 “哥。”小莉想阻拦他。

 “山野村夫,二赖子。”凌海笑着答道。

 “她说一看你就是个野心家。”顾晓鹰揶揄地看着凌海。

 “我没那两下。”他却毫不在意,对小莉道“你是蹲在古陵县写小说的吧?”

 “是。”

 “我听说过。我有个同学叫李向南,在你们那儿当县委书记,是吧?”

 “是。”

 “那可是个人物。”凌海一笑“你对他印象怎么样?”他似乎随口问道。

 “我?”小莉一下找不到自己回答这个问题的立场“哼,他当县委书记有手段的,野心。”

 凌海似乎并不关心自己提的问题,已经扭过头又在和别人打招呼了,小莉的话一说完,他又转过头像是没话找话地随口问道:“你爸爸对他印象怎么样?”

 “赏识他的。”

 凌海又像没顾上听小莉的回答,转头和旁人搭话。小莉刚说罢,他冲顾晓鹰笑了笑:“你爸爸对李向南可比对你赏识,你真够遗憾的。”而后又朝小莉略一抬手:“见了李向南代我问个好,祝他早当总理。”说着他离开顾晓鹰和小莉,又漫不经心地和其他桌上的人三言两语地闲扯着。

 他不对任何人任何事出特别的兴趣,散漫而随和是他保持的形象。

 这一桌的四个人都是昂慷慨的改革家。他们着烟,在浓烈的烟雾中打着手势,热烈谈论着“第三次”和东西方文明对比,争论着中国改革的策略方针。四个人中有两个是“文化大革命”前北大附中的学生,现在刚刚大学毕业,分在经济所;有两个是清华附中的老三届,现在分别在两个不大的无线电厂当厂长。

 “你们几位又在商讨治国方略了?”凌海和他们打着招呼“你们要的那两本外文资料,我已经托人搞来了。等会儿我给你们拿。”

 “太感谢了。你本事可真不小。”

 “那算什么,朋友之。”他随便地摆摆手。

 这一桌的两个年轻人正你斟我酌地饮着啤酒,一边头凑在一起嘀咕什么。倒啤酒的动作透出一股子大场面过来人的派头和帅气。一见凌海过来,他们止住话,抬起头打招呼。凌海也拍拍他们的肩膀,话里有话地开了两句玩笑:“你们要找的人我给你们找了,谢不用谢。可你们干事可别太鲁啊,保险系数要大点,出了事自己兜着。”他清楚,这两位仗着老子的牌子,拉着天南海北的关系,在搞倒卖外汇的易。现在是万儿八千地挣着,买卖也很保险,可不好,哪天蹲班房也很难说。

 他扯上两句便又离开他们。他凌海对什么都一清二楚,但对什么又显得马马虎虎,心不在焉。他真正窥视人的眼睛,隐藏在自己头脑暗黑的深处。房间里灯光很亮。他眯起眼,目光扫过烟雾弥漫的房间。跳的在跳,坐的在坐,聊的在聊。在他的周末俱乐部中,男男女女,什么人都有。出入国家领导机关的忧国忧民之士和吃喝嫖赌的花花公子,都是他的常客。他凌海和什么人都来往,都朋友,都有相通的语言。他和数不清的人保持着一种可进可退的关系。进可成至,合为一体,退可远千里,互不相干。他为人随和仗义,有求必应,同时,他对一切又都轻而淡之,毫不在意。人人都把他当成一个关系广泛、喜欢结朋友的沙龙主人,对他既相信又放心。

 可有谁能窥知他灵魂最深处的心计?他是天上地下“过来的人”

 “文化大革命”中,他当过“左”派,写过洋洋万言的大字报;也当过右派,被抓进监狱捆绑吊打。他跑到越南丛林和美国人打过仗,也在北京的小胡同里为了“拔份儿”动过刀子。搞政治和玩女人,出生入死和酗酒斗殴,黑的白的,荤的素的,雅的俗的,他什么都干过。现在,他没有一定的政治哲学,也没什么一定的伦理道德观念。人不能枉活一世,总要出人头地。这或许是他现在的信条。他在社会上维系着广大的联系,拥有一定的号召力。这一切,终会给他提供什么机会吧?

 到底他要干什么,他现在不清楚,走着瞧。起码现在这样,他活得有份儿,是个人物。哼“阴谋家”?他想到顾小莉对他的“第一印象”心中不冷冷一笑。“世之雄,治世之能臣”他一下想到了曹

 小兰提着一壶开水悄悄进屋了。

 “水才开?暖瓶早空了。”凌海瞅了她一眼。

 小兰卑怯地看了看丈夫——这不是丈夫,是她的主人——便低下头,不声不响地灌起水来。

 小莉一直处在对新环境的亢奋中,同时也始终没忘了观察凌海。隔着人群与烟气,她看到了凌海对小兰说话时的表情:“哥,你看见没有,他对小兰像对个使唤丫头似的。”小莉用胳膊捅捅顾晓鹰。顾晓鹰正入神地盯着跳舞的人群中那个身很细、部很丰的女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听见我问什么了没有?”

 “噢,噢,听见了,”顾晓鹰收回目光“谁让她跟上凌海的。一个工人家的女儿,不老老实实地找个普通人,偏要攀什么高干子弟。”

 “他爸算什么高干?早没实权了。”

 “没权还有空牌子,有院子小楼呗。又瞅着凌海是个部长秘书。”

 “凌海当了部长秘书?”

 “可不是。凌海住院割盲肠,她护理他,几天就被勾引上钩了。凌海搞女人还不是老手。结婚没两天就把她撂一边了。”

 “怪可怜的。”

 “可怜啥?自找的。哼,她可怜的事你还不知道呢。”

 小莉很想知道底细,可看见顾晓鹰的目光又在盯视着舞场,她就不再问了。她现在没有时间同情小兰。她现在只关心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哥,我看凌海对李向南的事不怎么关心嘛。你说他心,什么?”

 “那是他藏而不。你不是看出他心狠手辣了吗?”

 “他和李向南有什么仇?”

 “政治上的对手呗,没仇也就好像有仇了。”顾晓鹰指指斜对面靠墙的长沙发上几个跷着二郎腿抽烟谈话的人“看见了没有,他们今晚肯定在那儿商量干掉李向南的事。”

 “嗬,想不到李向南在北京有这么多对立面。”

 “谁让他风头出得这么大的。现在,这代人都想上去掌权,中原逐鹿,谁让谁啊。他抖得太得意,活该。”顾晓鹰话里带着狠毒,看了小莉一眼“你怎么了,你不是也恨他吗?”

 “我?我对你们这种事没兴趣。李向南也不关我什么事。”小莉感到了内心的一种矛盾,她决心要把周末俱乐部上有关李向南的阴谋打探清楚。

 她想着抬起头,猛然吃了一惊。黄平平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面前。

 小莉在古陵时就认识了这位新华社女记者。

 “你怎么又想到来这儿了?”顾晓鹰连忙站起来,十分殷勤地伸出手,开玩笑道“不是替新华社当探子吧?”

 “我是经常来的呀。这是我掌握社会信息的场所之一啊。”黄平平说。

 “这是我妹妹小莉…你们认识?对了,你去过古陵。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晚?”

 “我刚去车站接个人。”

 “哪趟车?…我也是那趟车来的,怎么没见到你?你接谁去了?”

 黄平平目光闪烁了一下,扭头朝小莉爽快地笑了笑:“我接你们古陵县的县委书记李向南去了。”

 接李向南?顾晓鹰和小莉立刻受到一点刺。顾晓鹰是因为一直在想把黄平平追到手。小莉是因为什么呢?哼,她首先不能让李向南好过。

 “我有篇报告文学底稿在他那儿。”黄平平又对顾晓鹰解释道。

 “跳舞吗?我请你。”顾晓鹰洒地伸手邀请。

 “不,我想歇会儿,凉快凉快。”黄平平掏出手绢擦着额头的汗,礼貌地拒绝了。

 顾晓鹰又很深地凝视了对方一眼:“好,那你和小莉一块儿坐吧。”他很有风度地点了点头,拉开椅子朝舞场走去。

 看着黄平平在面前坐下,小莉心头突然涌上一股嫉恨。她一下子搞不清自己嫉恨黄平平什么?是她很黑很亮的眼睛,是她朴素淡雅的装束,是她坦率大方的气质?

 小莉从无自省的习惯,她的聪明向来用于察别人。她现在只是感到和黄平平坐在一块儿很别扭。黄平平能和她自自然然地说笑,她不能。所以,当一个气质文雅的中年男子向她伸手邀请时,她便很痛快地站起来,投进对方的怀抱。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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