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乔怡打算收拾行李,次
夜里十一点将登上归程。有什么好收拾呢?还是这摞没名没姓的稿子,只不过比来时更破了。
“咚”的一声,门开了,进来的是风尘仆仆的宁萍萍。“有吃的没有?午饭还没吃!”她嚷道。
乔怡边给她找点心边问:“晓舟的工作有眉目吗?”
“有眉目我不就回家啦?”她往
上一躺,那肚子真有点岌岌可危。
十分钟以后,她又要走。“无论如何不行!”
“不行怎么办?我就这几天时间,马上还要结业考试!”
乔怡只得保驾。下一个目的地是某文化馆,位于郊区。两天来,萍萍连连下“台阶”——省、市、区。
两人刚走出招待所,却见丁万坐着轮椅,旁边还有个女人。萍萍小声道:“哎,那女的不就是那天没相上丁万的那个薛…?”
果然是薛兰。她竟主动与萍萍和乔怡笑着打了个招呼。丁万
脸幸福地靠拢过来。
萍萍却不
地对薛兰说:“怎么又好啦?那天音乐会,丁万为等你,自己可是没听成!”
丁万:“你别那么大嗓门!那天晚上…”他想说什么,回头看看薛兰,又迟疑了。
“说嘛,这有什么!”老姑娘打着哈哈“那天晚上,我又相了一处亲!多相几处,好有个比较嘛…”
萍萍尖嘴利舌:“那你就慢慢比较吧。”她拉着乔怡要走。
丁万急忙叫道:“话没说完呐——最终比较结果,我把他们比下去了!”说完,他和薛兰一起笑起来。
走到汽车站,萍萍还在嘀咕:“还比较呢!你不知道吧?那女的有个瘫子妈,这么大不出嫁就为这个。以后他俩是好是歹还难说!”
乔怡突然觉得膝盖一阵刺痛:血摽住了
腿,又被扯开,中午那一跤摔得够惨。车来了——
电车上挤着一大群郊游的小学生。老师们既发这种雅兴,又无力解决交通工具,骤然给城市客运增加了负担。一股子汗味,每个孩子都是个蒸笼。大半天的游玩,他们还没疯够,仍在车上尖叫追打,老师们徒劳地喝斥着。萍萍坐在两节车厢相接的地方,乔怡站在她跟前,为她充当“围墙”她可经不起这帮小驴驹瞎撞
碰,沉甸甸的下腹令人悬心。
“我拉了好几节课了,眼看快考试…”萍萍忧心忡忡地对乔怡一笑“等晓舟的工作有着落,我开夜车补课。”她突然皱起眉头。
“怎么,不舒服吗?”乔怡问。
“肚子疼起来了…”她拉住乔怡的手“不该呀,还差二十多天呢!”
“你太累啦!你看你那样子,
脸浮肿!”
“没办法,谁让我嫁这么个呆丈夫。”
车一颠,她眉头皱得更紧。乔怡问:“不行咱们下车吧?别折腾出事来…”
“好歹都到这儿了,没事,你别怕。反正这是最后一处,没希望就拉倒了。”
她执意不下车,脸色有些骇人。乔怡脑子
哄哄的,万一出现不测,她拿得出什么措施呢?萍萍怀着的是他们苦难爱情的果实啊…六年前的三伏天,热得可怕。萍萍母亲忽至,进门就板着脸让萍萍跟她走。“到哪里去?”
“回去。见你爸爸去——你自己去跟他讲清楚:你到底搞了啥名堂。”
“我信上不是讲清了吗?”萍萍倔犟地说。
“你有种当面跟你爸讲,跟你弟弟妹妹讲去!”
乔怡和田巧巧面面相觑,她们预料到要出什么大
子。桑采从屋门前路过,马上各屋张扬去了“了不得!萍萍妈来了!肯定是为了萍萍和季晓舟的事!一张面孔骇煞人…”
走廊里各屋都涌出脚步声。有了解闷的机会,姑娘们并不吝惜午睡。
萍萍母亲见人多,站起身道:“你们哪位去把领导喊来,我有话跟他们谈!把那个姓季的也给我喊来!”
这位县立中学校长夫人大概被那点可怜的权力惯坏了,竟用命令口气对大家说话。没人理会她。乔怡恭敬地答道:“夏天有规定,男同志不得进入女宿舍楼。”田巧巧塄头愣脑补充道:“咱领导全是男同志。”有人哄笑。
围观者们并非全是同情萍萍的,大多数只打算热闹热闹,个别人冷言冷语。有人就曾私下调査萍萍经期是否按时,并说她常常很晚回来,似乎没有得到家庭认可的恋爱就多少有点鬼祟感。加之萍萍一味逞强,表示她什么都不在乎,一副殉情姿态。有一次全队去军部礼堂开会,萍萍公然坐在季晓舟旁边不说,会后放电影《波隆贝斯库》,映到男女主人公被迫离别,她触景生情,竟依在季哓舟脖子上哭起来。会后徐教导员气急败坏地问她:“你那叫干啥?”
“不是提干了吗?”萍萍反问。
“提干就能那么干?”
“没怎么干,不过是在正常年龄干一件最正常的事!”她那回答太可疑了。
中学校长夫人自己倒了杯冷开水,一面扇着扇子。她长得很斯文小巧,年轻时一定不亚于萍萍,若不是拉长一张脸,她的形象蛮让人喜欢。
“要是不断呢?”萍萍反问。
“那我就好比这么多年喂了只猫!猫大了,野到外面去了!”这位母亲眼圈一红“就是养只猫,它也比你知恩!”说着便油泣起来。萍萍拿起
巾递给母亲。萍萍也受不了了,扭转脸对墙壁抹泪。
“妈,你到底要我怎样啊?…”萍萍呜咽道。
“跟他吹!跟他散!你一个革命干部的女儿,怎么能找个没爹的!人家把这种人叫做啥子?叫私货,野种!晓得啵?”她站起身,用那块
巾替萍萍揩泪“你心好,妈晓得。看人家遭孽,你心就软了。男人们想叫你这种不懂事的丫头心软,那他一身都是点子!你受骗啦…”
萍萍止不住流泪。季晓舟从不曾骗她。当萍萍头一次提出和他建立恋爱关系时,他拒绝了。一个星期天,萍萍悄悄跟踪季晓舟,见他走进自己那个破陋的巷子,管巷口的瘦老头叫“爸”老头在钉鞋,嘴里衔着鞋钉,手上黑乎乎的沾着鞋胶。过了一会儿,季晓舟便担着水桶排进接水的队伍。萍萍走上去,落落大方地笑道“你是怕我挑不动水?”然后,摇摇晃晃地将两桶水挑进院子。季晓舟愕然,那对老夫妇亦愕然。萍萍对晓舟说:“从你拉那车碎砖头回家,我已经想象出你家是什么样了。你放心,以后我会替两个老人挑水的。”
母亲还在继续说着“只要你听话,改正错误,妈不记你仇,受骗嘛,哪个姑娘也免不了…”
萍萍此刻已平静了“妈,我没受骗。我是心甘情愿的。”
“阿姨,”乔怡冒冒失失
嘴道“您要是了解季晓舟这个人,就不会…”
“哦——”萍萍母亲转向乔怡“你大概就是乔怡吧?萍萍信里提到你不止一次…”乔怡刚想表示亲热,不料她突然变了脸“是你支持她跟那个姓季的好?”
乔怡忍不住说:“您不能凭社会成见来判断一个人。季晓舟的品德你可以向任何人打听去…”
“哦,他这样好呐?!”萍萍母亲眯起眼。
“对,我证明。”田巧巧说。
“那你们咋个不嫁给他?!”她冷笑道“再好我萍萍不希罕,你们要就拾去!”
田巧巧
一叉,刚想蹿上去,被乔怡按住。
“妈!你怎么这样…缺教养?”
“什么?!”这位母亲痛心疾首“我缺教养?我把你那封信拿出来给你同志、给你领导念念,看是谁个缺教养!”
“妈,我不怕你念。你听着,除了他,我哪个都不嫁!就这话。”
“我要找你们领导,把你干的好事告诉他们。部队就是这么教育你的?”
“部队保护军人婚姻。军人婚姻自由,谁干涉谁破坏军婚!”萍萍赌气道。
“好,好,”母亲气白了脸“我千里迢迢跑来,就得你这么句话。我告诉你,你要是不跟姓季的吹,我这就把你的信公开——丢人现眼的东西!”
“丢人现眼的不知是谁!”萍萍又悲又忿“跑到这儿来闹!
得大家看你笑话,看我笑话!…为了这事,我苦苦哀求了你们那么久,可你们就是不心软。你们是父母吗?…”她声泪俱下。
母亲呼哧带
地:“你眼里哪还有父母,有父母能干那缺德事?…”
“妈,你别半
半遮的,要把我搞臭,干脆臭到底!我不但和季晓舟干了那事,而且已经怀孕了!你不是骂他私生子吗?要是你们不让我结婚,我再生出个私生子来!…”大家都被萍萍的话吓呆了。围观的人群一时无声,相互传递着早有预料的眼色…
母亲一下子跌坐在
沿上:“你说的是真是假…?”
萍萍得胜似地冷笑道:“这下称你心了吧?”她转向大家:“喂,你们怎么还不去向领导汇报啊?…我要告诉所有人,私生子的儿子只能是私生子,哪怕在今天的社会也一样!”
这位母亲悲号一声,冲出人群,离去了。在走廊上,她呜咽道:“我没你这个女儿。你记着,从今天起我不是你妈!…”
接着,是队里对这桩空前的男女关系案展开强大攻势。萍萍态度强硬,会开三天她拒不检查!再续三天,她仍不发—言,不写一字。这一来无疑触怒了所有人。领导讨论决定将她调离宣传队,同时准备给“同案”的季晓舟严重警告处分,鉴于他“一味抵赖”
萍萍在会上对季晓舟道:“还是男子汉呢!做得受得,我都承认了,你怕啥?!”
季晓舟急出
头大汗:“事实…的确没有…”
时隔半月,将被调到某野战医院的萍萍收到一封加急电报:“父病危”萍萍不理睬,她认定这是家里在“耍花
”可几天后,萍萍的弟弟突然来找她,见了面就且骂且哭:“爸爸是为你的事发的病!你太没良心,收到电报也不回家…”
这个极要面子的老校长闻说女儿果真出了丢脸的事,一句话没说出就发了心脏病。在县里抢救,病情稍被控制又送省城。萍萍赶到
前,父亲眼也不睁地说:“我差点让你送了命。跟那个姓季的断了,不然我死活也用不着你管了…”
慑于父亲危重的病情,萍萍只得答应了他的请求。她不再见季晓舟的面,只顾打点行李,盼着早一点离开宣传队。临行前,黎队长爱人——军门诊部大夫找萍萍谈话:“既然你俩不能结婚,还是早些去做手术,不然日子长了麻烦更大…”萍萍淡淡一笑,便随她去了医院。检查结果却使所有人又一次炸锅——萍萍仍是处女!
…汽车煞住了。售票员的沙嗓子在吼!“终点站到了!…”
乔怡搀扶萍萍下车时,见她鼻尖上渗出细汗。“你行不行?别生在路上…”
“去你的,”萍萍笑道“你懂个
!头胎就是临产也得折腾几十个钟头。”
乔怡略略放心,又问:“你刚才想什么,一路上心不在焉?”
“想当初我真傻,”她笑起来“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
“我也不明白,你那时干吗给自己编那么难听的话…”
萍萍抿上嘴不答腔了。她那样做是
家庭对这桩婚姻认可,同时也在断自己后路——她对季晓舟并不象她表现的那样始终坚定。从晓舟养母那里听到他的出生故事,她觉得自己对晓舟无形中有了一点嫌弃,每当她和季晓舟一同走进巷子时,街坊们皆用大惑不解的目光追随她,似乎在说,这个漂漂亮亮的女兵怎么会到这地方来?太造孽了。季晓舟提干后,除了伙食费,几乎把所有钱都交给养父母,老头儿钉鞋的生意愈来愈淡,因为年龄关系,他的手艺渐渐不能令顾客满意了。她看清嫁给季晓舟不单是个名声问题,实际生活也要吃很多苦。谁没一点世俗心理呢?周围不少姑娘攀了高枝,她看不起她们,但又有点羡慕。所以她心里常常矛盾,她害怕那种矛盾发展,便给一再阻挠她的家庭写了封信,信中说:一切都成了定局。然后又凭借一时勇气,干脆把事情说得更严重,这样她想动摇也动摇不了——没后路了。
萍萍被调到离省城几百公里的大山沟里。走前,她写了封信让同屋的乔怡代
晓舟。乔怡不知她信里写着什么,只见季晓舟看完后突然两手揪住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呜呜”之声,骇得乔怡闪到一边。他痛不
生地跌坐在椅子上,又从椅子上出溜到地板上。一向腼腆的他,在另一个姑娘眼下
成这副惨相,居然也顾不上难为情。他似乎被火烧得蜷缩起来了,一把一把的头发被他揪下来。那一刻他想到了什么?乔怡猜测着:是想到了他暧昧的出生?是想到自己孤单的童年?还是想到早逝的母亲?或是那个可僧恶的、给予他生命的——父亲?…乔怡束手无策地看着他。
乔怡恨啊!恨世上为什么只有一个萍萍,恨世俗的力量终究隔开了他和萍萍。乔怡尝过爱的甜味,也品过爱之后的苦味。她懂得爱因为不能得以实现,便会增加十倍的疯狂;爱因为绝望,才会真正变得纯净。那是她从自己的痛苦经验中,从泪和心血中淘出的结论。她同情失恋的季晓舟,毋宁说是在同情自己。可惜的是,她不能代替离他而去的萍萍;孑然的晓舟也无法代替将她撇下的杨燹。爱是塑造啊,是用自己的意志和审美力在塑造自己爱的人啊。萍萍和杨燹在塑造了晓舟和她之后,又将他们打碎。乔怡和晓舟在同一水平线上,说得上谁安慰谁吗?她又拿得出什么本钱来安慰他呢,
他发
完了,坐在
沿上发愣。和他同在一个空间的乔怡,似乎是个与他毫无干系的人。她突然对他那逆来顺受的模样生出一阵嫌恶。若换了杨燹,决不会这样!他才不会把强加于他的痛苦一味
咽呢!他也不会让自己心爱的东西从身边溜开!他会去抢、夺、拼,他会反抗、挣扎到最后一口气!决不象她面前这个萎靡的“三
”这个溜肩膀、头发稀软、营养不良的“罗米欧”乔怡被他勾起的一肚子辛酸突然转化成愤怒,她替萍萍抱屈,替她怒其不争。本来只需要他再使一把劲,再坚持一下,这场“拔河”的得胜者肯定是他,而他却毫无怨言地放弃了权利。难怪萍萍临走前一再拒绝与他最后见面。难道萍萍最后的抉择不掺有深深的怨艾吗?他的软弱难道不使萍萍失望灰心吗?萍萍不顾自己一个少女最珍贵的清白名誉,几乎以全部生命来回报他的爱,而他就这样轻易地撒手。萍萍最后表现的冷淡和绝情,难道不正是对此的报复吗?…这个“罗米欧”只有一件本事:关在小屋里和自已拼命,与自己过不去,让皮
的疼痛与心灵协调一致,把命运给予的一切刑罚都在自己身心——动用,哭起来象个乡下妇人。
“你也是男人?!”乔怡恨恨地说,同时离开了他。
巧得不行,当年年终,宣传队巡回演出来到萍萍所在的野战医院。萍萍见了晓舟,慌忙躲开,但暗里又托乔怡约他晚上在医院后院的腊梅林见面。长达四五个月的相思将有利于他们重归于好,加上小雪、梅花、静夜,可谓天时地利人和…结果季晓舟怏怏而归,对乔怡说“她说追求她的人多呢!…在这儿住院的有好几个高干子弟…我哪是对手。”
“她那是在刺
你,调动你的竞争积极
!”
“不…她说,她说不定会在那群人里挑一个。”
“我不信!”
“人是会变的。她过去说她永远不烫头发,现在不是也变了吗?…”他象个老太婆那样慢慢转过身,蹒跚走开。
似乎想起什么,又转回来,对乔怡毕恭毕敬地说:“谢谢你了。”
一生中,乔怡记得那是她头一次为别人的事落泪…
“喏,别发呆了。”萍萍捅捅乔怡“到了。”
真不敢相信,这所房子就是区文化馆。这座老式结构的木楼与地面决不是九十度角。斜而不倒,不知是否与比萨斜塔同一奥秘。登上它,人们或许也会象登比萨斜塔一样担忧:不知自己能否来得及下来。
不过楼下是一周树的围墙,由于种类不同而显出浓淡不一、深浅参差的绿。它们生存的目的似乎在于把那楼的破陋处掩去,有了这些树,楼不仅不老丑了,反显得象一个荒诞的梦,一个可爱而又古怪的境地,象米修斯的“带阁楼的房子”
玉兰谢了,象是一声令下似的全坠了地。院里成了一片白色,铺
新鲜的花瓣。再有一场夜雨,它们将为明年的蓓蕾化为泥土。夹竹桃开得正闹,凡是能跻身的枝桠都挤
了簇簇深红,团团浅红,在阳光里争宠。
乔怡和萍萍正想上楼,忽听一阵琴声。萍萍猛一扯乔怡,
口说道:“《无穷动》——是晓舟…”
乔怡望着她不容置疑的脸:“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你们约好的?…”
萍萍摇摇头。“他比我识时务。他有自知之明…”下面的话她咽下去了:他知道自己水平与这地方相宜。他根本不指望再到那些丝绒帷幕下、镀铬谱架前混一席之地。他只要有琴,就有了整个世界,这楼的寒碜与他和琴有何干?…
琴声断在一个不该断的地方,想来是被人打断的。萍萍苦笑。
正在她俩进退维谷时,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季晓舟和一个中年男人说着话下楼来。
“这是…帕格尼尼的《无穷动》,是一首难度最高的曲子。”
中年人哼哼哈哈。萍萍拉着乔怡往夹竹桃后面一闪。“我也不懂这玩艺,”那中年男人说。看得出来,他不仅不懂,而且不感兴趣。“你过两天再来一趟吧,我们正好要收几个待业青年,有玩琴,有
画,你跟他们一块,考个试,我请个行家来,你知道,咱们这里的名额也紧呐!…”他抱歉地笑着,拍拍季晓舟肩膀。
“我…吴馆长,我在部队好歹搞了十多年专业了!”季晓舟感到自尊心受屈“我们军区文工团的乐队在省里数得上…”他吃力地为自己辩解“不管怎么说,搞个群众业余音乐辅导,还拿得下。考试…”
“这个琴是你自家的?”吴馆长问。“是从团里借的。”
“你要是会拉那种…(他比划手风琴的样子)就好了,那琴我们这儿有现成的。你这琴还得掏钱买。你刚才说要八九百?…”
“差点的五页就行…买个旧的只要两三百!”
“两三百…”馆长沉
“还是旧的?”
季晓舟眼巴巴地期待答复。“…还是考考再说,啊?”
“实在不行,我自己买琴!”他突然
口说道。
馆长眼一亮,随即打哈哈道:“哪能…这算啥!就这么吧,你下星期一来,我已通知那几个小青年了。”他握住季晓舟迟疑的手,晃了晃。
季晓舟看着他进了楼,又摘下军帽擦汗。
“晓舟…”
他看清萍萍时猛一怔,脸带愧
,象做了错事被人当场抓住:“你们…怎么来这儿?”
“这是什么高级地方,我还不配来吗?”萍萍脸涨得通红“谁让你这么下作,跑到这种地方来?!”
“我想联系个好一点的工作…”
“你离了那短命的琴活不了吗?就值得这么低三下四来求爷拜
?”
她忘了她来此的目的。乔怡劝道:“莫名其妙,你怎么跟他火上了?”
“不管你怎么差劲,也轮不上他们来考你吧?你就这么没自尊,居然还要来考?三十三岁的堂堂专业文工团员和一帮小
溜子平起平坐考试?亏他说得出口!告诉你,下星期一不准来,不准你再踏进这个门!”
季晓舟低下头。琴斜背在他肩上,显得沉重无比,肩也
斜了。他被
子这番话
得无地自容,因为每句都扎进他的痛
。“你到这里来干啥子嘛…”他嗫
道。
“干啥子?看你干蠢事啊!真丢人,还要买琴,连琴搭上你也卖不出个好价…”
“行了,萍萍!你怎么这样刻薄?”乔怡喝道,一面拉着两人往外走。
“你不拉琴就活不成吗?什么不比拉琴强。团里不是要帮你联系到轻工局人事科吗?不然到检察院搞行政,哪个不比你拉琴强?”
“我喜欢拉琴!喜欢音乐!喜欢!”季晓舟口气硬起来。
“哼!拉了这么多年,挨了那么多
笑,还没够?我可够了!…”
“我知道你够了!你后悔了!后悔没跟那些‘衙内’去过好日子…”
萍萍被这话惊得张大嘴,却发不出声。
“我干不了那些体面工作,我没那修养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我就是天生的劳碌命,山猪吃不了细糠的命!你后悔吧——什么都来得及,趁你现在还年轻!”
人们从未见过季晓舟发脾气。他那克制半生的积怨似乎都因找到这个茬口
发而出。萍萍一下子不认识他了,瞪着眼似乎在回忆他是谁。但仅是几秒钟的沉默,她猛然转身就走,不灵便的身体使她迈这样的疾步十分吃力。乔怡追上去,从后面拉她胳膊。她使劲甩
她,走得更快了。
乔怡回头看季晓舟,他叉开两腿呆站着,低头看着自已斜在地上的影子。太阳将落,这条通往工厂区的马路涌
下班的自行车,涌
快活饶舌的小青工们。乔怡担心萍萍被人撞着,又赶上前去拉她。这一拉,使她象个沉重的包状一样栽进她怀里。她双目紧闭,脸色发青,两颊全是泪。“萍萍…”乔怡心疼,轻唤她。
她在她怀里往下坠。她怎么也架不住她了“怎么了?萍萍?萍萍!”
她终于蹲在了地上,双手捂住腹部,仍紧闭着眼,一声不吭。季晓舟跑过来,气
吁吁地望着痛苦不堪的
子。萍萍衰弱地唤道:“晓舟…我不行了…”
季晓舟慌乱地抱起她,一边絮叨着:“别生我气,萍萍!我是混帐!那是一时怄气的话,不作数的…”
萍萍面带苦笑,微微摇头。
“还说什么废话!”乔怡狠狠地说道“快送她上医院!…”
“啊?!…”
“她这两天为你的工作到处奔命,你真…唉!都不说了,快送她上医院吧——是早产!”
季晓舟还没恍过神,冒傻气地问萍萍:“是…孩子?!”
萍萍幸福而痛苦地看了他一眼。季晓舟疯了似的朝一辆呼啸而来的解放牌奔去…
“是我们的车!我们的车!我们的车!”采娃
口喊起来。三个姑娘同时朝山下的公路尖声呼唤:“喂…停车!”
“别瞎喊!…”赞比亚侧着身,飞快地往陡坡下跑。
这天是三月五
,我军向全世界发布了撤军声明。
披着伪装网的“解放牌”拉开相等距离,从山下弯道——驶过。“怎么办?他们听不见!…”采娃急得泪水直
。
荞子说;“我数一二三,咱们一块儿喊!”
“同志!停——停——”他们这才感到自己的声音在这大山里显得这么细弱,早被风撕碎了。没人深的飞机草里,三
照料着平躺着的了不起,数来宝的伤口也在化脓。他们焦急地伸长颈子,望着急驶而来、又急驶而去的车辆。他们此刻的感觉是鲁滨逊终于看见地平线出现了希望的桅杆。而姑娘们已声嘶力竭,她们举起帽子、军衣、手绢挥舞,依然徒劳。
赞比亚按自己的念头在向公路靠近,他已能看清车厢上白色的车号。他的心在奋然搏动,他那象被无际的大海漂来泊去的疲惫身躯,终于触到了坚实的土地。他,他们,就要上岸了…
“砰!砰砰!…”突然,身后传来
声。他回过头,见三个姑娘同时举
朝天,用
声呼救。
“混蛋!…你们在干什么?!”赞比亚咆哮起来。未待他话音杳落,一梭子弹从一辆煞在路边的车后打出来。
“卧倒!…谁再开
我掐死他!”赞比亚咬着牙吼道。
车队遭到越南特工队袭击是极频繁而平常的,所以姑娘们的
声造成了难分难解的局面。
被子弹削下的飞机草冒着细小的火苗。又一辆车开过,但因公路大窄无法错车,只得停在那辆车后。误会在加剧。子弹一排排
过来,使草丛里的七个人无法抬头。
被连
的疲劳、伤痛,以及对死者的哀痛折磨的数来宝失去了冷静,他骂道:“
他妈!六亲不认了!来吧,没死在越南人手里,死到自己人手里算拉倒!…”他边骂边抓起自动步
疯狂地朝天空
放,然后大叫“来呀!来俘虏我们,包围我们呀!”
赞比亚窜到他面前,一语不发,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然后夺下那支空了膛的抢。
山下
声更猛。人的判断力在受战争惯性的支配,变得敏捷而又缺乏理性。
赞比亚匍匐着,急促地思索对策。
声渐稀。前面一辆车启动引擎,打算迅速撤走,后面的车似乎留下掩护。
采娃突然站起身,飞快地往陡坡下跑去,边跑边喊:“别开
!别向我们开
!…”山风卷起她漆黑浓密的长发。
无人理会她。似乎公路上的人已看见了她,看见了这个姑娘的头发。但越南特工队最善于用女人做钓饵。
声又继。采娃赶紧蹲下身子,委屈地呜咽着…
赞比亚的嘴抿得很紧,两腮的肌
因用力而微微颤动。他看着公路,目光阴沉沉的,因为他知道这是殿后的车,也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只能这样了!”赞比亚下了决心。
大伙一齐把目光转向他,期冀中含着不解。“只能这样了。”他重复道。他来不及解释什么,只能按自己的念头行动了:解下浑身披挂,
下军衣,撕开肮脏的白衬衫。他
的上身,发出青铜般的光泽,使人无法想象这身躯里
出的血是什么颜色。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可怕,眼睛跳动着漆黑的火舌…
他要干什么?战友们担忧地看着他。他从采娃手里夺过
,一边朝天放着,一边大声吼叫着往山下跑。他竭力要公路上的人注意到他,使他成为唯一的目标…
他回了一下头,看看身后的战友们。那眼神略带痛苦和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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