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五号这天,杰克布·艾得勒出狱了。很难
清,是汉
刘部长还是黄先生,到底谁使上了劲。我现在还记得杰克布走进门来的样子。头上裹了一条围巾,脸上是淤血和血痂,嘴肿歪了,领带把一只胳膊吊在
前。五天的监狱生活催出一大片原野般的胡须。
他一见我就说,还好吧?基本上没有变成个陌生人吧?
真不知道他怎么从监狱回到这所房子的,一路上会吓坏多少人。然后他对紧跟进来的顾妈说:我没有钱,请你去付一下车钱。
这是上午,凯瑟琳出去找女友们喝茶聊天了。顾妈要我拦住杰克布,让他把泡足了血的两只鞋子扔在客厅外面。
我对自己的眼泪毫无预感,看见他摇摇摆摆地走近,泪水突然就出来了。曾经让你烦也好,让你开心也好,这个你不拿他当回事的“表兄”在此刻好亲。
我问他为什么要把好好的绸围巾包在脑袋上,还嫌自己不好看吗?
他已经把自己在沙发上摆置舒服了,说他是在路上临时“买”的绸巾,赊账买的,那犹太小贩看见他遭难的兄弟时,同意下回见面再收钱。他包着条围巾完全是为
街的人着想,也是为我好,否则我会吓死。
我坚持要解开围巾看伤势。他坚持推挡我的手,说没什么好看的,只差一点,
托就砸穿了颅骨,让
脑壳对我的思念以及他关于人类迫害的思考就会滚热地一泻而出。他声音空虚,说话非常吃力,但还要胡扯。
二十分钟后,我从附近私家护理站请的护士到了。她打开那条围巾,看了看,要我马上准备热水。女护士四十多岁,又红又
的手指头惊人地灵巧,她在顾妈和我惊恐地瞪视下,把杰克布剃成了个光头。中年女护士说话总是轻描淡写:那,头发长起来呢,也快的,就是这块疤上不会长头发了…那,我
一
…不太好
,口子张了好几天,皮都干掉了,要用大点的针。
顾妈和我都没有去看那个大张的口子究竟多大,但从护士
补的动作看,确实费了不少针线。护士
好了杰克布的头,又用碘酒擦洗他的脸,话仍旧轻描淡写:这里稍微
个两三针就可以,头发盖一盖,针脚看不出的。脸处理完毕,轮到上半身了:这条手臂膀,我是不会接的。顶好请个接骨师来。我倒是有个人可以推荐给你们,他接起臂膀来只要十分钟,麻药都不用,喝口烧酒就好了。身上的伤痛是痛一点,个把月就会好的。倒是要用听诊器听听你的内脏,看看哪有打坏掉的地方往肚皮里
血。胃伤得稍微厉害点,血么是要吐一阵子的,硬东西少吃点,血就少吐点…下头么,也会得
血咯,
子给他踏了一塌糊涂咧,血总要给它撒几天的。没事情吃吃困困,小馄饨,
汤面吃吃,就会好了。
吃吃困困的日子杰克布只过了两天,就烦死了。他的胳膊果然是那位接骨大师花了十分钟接好的,但痛得他长嘶短啸,脏字骂得连凯瑟琳都听懂了。
战争似乎头一次打到凯瑟琳的世界来了。她头一次把个人琐屑的是非暂放一边,全力主持美国伤员杰克布的康复工作。从早到晚,监督杰克布吃吃睡睡,听听留声机。第三天,为了买一只乌骨
给杰克布炖汤,她把留声机搬出去,搬进了路口寄卖行。然后就对我说:弹弹琴给艾先生听,不然他闷死了。
我打开落
灰尘的布帘,下面是不久后也会变成
、鸭、鱼、
滋补到杰克布身体里的立式钢琴。我东弹一曲,西弹一曲,把杰克布最后的养伤耐
也弹没了。他从我肩后伸过一只手,是那只健康的手捂在琴键上。他说我根本没心思弹,他也没心思听,不如出去一趟。
他装扮起来,穿了一件风衣,竖起领子,把半个青面獠牙的面孔藏在里面。又在头上扣了草编礼帽,帽檐
到眼睛。尽管这样,还是半人半鬼,他站在穿衣柜的镜子前,一站站了好几分钟,眼睛冰冷,像要拔出
来撂倒镜子里的丑汉。
我的伤算最轻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
监狱里天天
毙人。
…
有一些比詹姆斯还年轻的学生,在我眼前给打死了,十来个人一块儿给打死了。就是要我看看,浑身打出
眼的也可以是我。
他和我走到了静安寺大街上。雨前的天气,让人感觉很脏。大街上人很多,却是些快活时髦的人,不知他们大白天不工作凭什么这样花枝招展,一个餐馆出来,又迈进一个甜食店。
几个日本海军在放假,和两个日本女子响亮地谈笑着走来。他们沉默起来和打破沉默都颇可怕。你看,在上海的大街上,光天化
,他们炫耀着他们的放肆。连他们的放肆也显得比别的民族彻底,因为那正是他们的沉默蓄养出来的放肆。
他们有什么权力…不,我是说,是什么让这些人认为他们可以在别人的国家把人当粪土?为什么总有一部分人有这个需要,这个把别人当粪土对待的需要?杰克布站下来,看着日本人从他旁边走过去。我敢说,他们在自己的东京、大阪、横滨一定不这样放肆大笑,杰克布说。只有把别的国家的人当成粪土,践踏烂了,他们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大叫大笑。他们为了这种肆无忌惮的痛快,需要把别人看成粪土。这就是为什么。他没办法比你高,就用残酷血腥的办法迫使你低,这样他就比你高了。迫害是自卑的表现。迫害者都是心理残缺,内心孱弱的人。迫害是个非常幼稚的把戏,把比他高大比他强的人用非自然的力量——比如武器,比如舆论,比如氓众,
低,
成他脚下的粪土,嗬,他就感觉好极了。
几个日本人消失在人群里,我拉拉他,说,好了,可以了,他们有什么看头?
我们继续走着,走得很慢,不时停下,让杰克布把气
上来,或把一阵疼痛忍
下去。
我问他我们要去哪里。他好像目的地明确,跟以往一样。
我听说他们会把人的指甲一
拔下来。他们每次把我带出去,我都浑身发抖,在等待这一刻。假如说我过去害怕过,跟那种害怕相比,我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害怕。也就是说,我过去根本没有害怕过。这样的害怕也让人智力低下,要么是糊里糊涂叛变,要么是糊里糊涂硬顶,做烈士。那被当场殉道和很快变节的都可能是我。一个人在那情形下不死,不变节真是偶然。
杰克布说:但现在我感到了什么你知道吗?我感到最严重的恐惧我都经过了,我对恐惧基本上免疫了。
他和我那时一样。从拘留室出来,我也以为我对恐惧免疫了。
他那只接好的胳膊吊在绷带里,草帽檐下面
出大半个脸容,紫
的淤血正在往青黄转变。这个脸像出窑陶器,烧出了意外的窑变。杰克布已经忘了他出门前在镜中自己看到的尊容,忘了他该体恤一下
街好心情的人们,别像现在这样恐吓他们。
我们坐进一家咖啡馆。他财大气
的样子又来了。我提醒他别瞎花钱。他说他会写信给他父母在瑞士的朋友,让他们给二老打电话,说他英勇被抓,光荣受伤,请他们通过瑞士电汇些钱来。
我声明自己一点胃口也没有,让杰克布别给我叫什么蓝莓蛋糕、巧克力布丁,或者新鲜掼
油。
他才不理会,照样花花绿绿叫了一桌子,瞬间就花掉了凯瑟琳一周的伙食费。
我只好再一次提醒他,为了打通黑道关系,菲利浦使了很多钱救出罗恩伯格,我也借了一千美金。
他皱皱血痂已经变黑的眉头。似乎生死大关刚过,我怎么会拿如此不搭界的
蒜皮的事来烦扰我们自己。他舀了一勺掼
油放进嘴里,过瘾地长长地哼了一声。两天前他都不知道此生还能否再吃上掼
油了。
杰克布说:别担心,我会在信里告诉我父母,保释我出狱的钱是两千块。日本人抓我,我有什么办法?
我说那就成了借日本人勒索他父母。
他说只要照张相片,让他父母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多少钱他们都愿意付。连他的两个哥哥都不会像平常那样,对老弟他的贷款请求左盘问右审查;他们会立刻给他寄钱。杰克布轻蔑地笑着,对他远在纽约的两个哥哥直摇头,说医生先生和律师先生有多少钱都没个够,真不知道他们到底要有多少钱,多少房产才算够!难道被赶出德国、奥地利、波兰的犹太难民还没让他们看到教训?什么钱财都会在刹那间变成零。难道几千年历史的重复还没让他的父母、哥哥想开?九世纪威廉一世把犹太人放进英格兰,是图用他们的钱财,即贪图他们的资本也贪图他们的金融才能。这两个东西能让英格兰富强起来。但威廉王的规定非常苛刻,行行业业都不准犹太人干,只准他们做金融信贷。当时统治意识形态的天主教把有利息借贷看成罪恶。一次王室为战争征款,很小的犹太人口就摊派了整个国家征款的四分之一。小小的犹太社区一次就拿出了全部的摊派款项。
杰克布咽下一大口掼
油,长把银勺子在高脚杯里无目的地搅和,碰出危险的声响。我提醒他,那个又薄又高,头重脚轻的杯子很容易翻倒。他看看杯子,手安定了一会儿,不久又忘了,让勺子和杯子继续挥发他的亢奋能量。
他的叙述线索一点没断:征款让犹太人在英国人眼里
了富。一二八九年的大迫害就是犹太人以财富引火烧身。英国人拿了犹太人的钱,认为这些天生会让钱生钱的人低劣,是天生的罪犯,他们得帮帮忙,让犹太人赎罪。大批犹太人在伦敦被屠杀了。成百上千的犹太人被围困在约克城堡里,不皈依基督教就烧死他们。城堡里所有的犹太男人杀了
子和孩子,又相互帮助,杀死了彼此。到了1275年,太后爱丽诺(Eleanor)把最后的犹太人逐出英格兰。他们一无所有地走了,跟历代被逐的犹太人一样,跟艾得勒一家一样。
他说:我的父母到了美国,纽约的东南西北还
不清,就开始没命地赚钱、存钱。
我一句话没有,还是盯着那个被他搅得糊糊涂涂的掼
油高脚杯。杯子在他手里转过来转过去。大批华人登上南洋的海岸、美国的海岸、大洋洲的海岸,晕船的肠胃还没平定,就没命地开始赚钱、存钱…一样的。迁移和寄居是人类悲惨生存现象之一。所有寄居人都一样,珍惜自己的零起点,勤劳、忍耐、爱财如命,不管你怎样告诉他们,到头来很可能是一场徒劳,他们还是想不开。
喝了咖啡,吃了点心,杰克布又是一条好汉,气宇轩昂,走出咖啡馆时说:犹太人错了几千年,误了那么多代人,还要错下去,以为有钱终究会有一切。
可是没钱什么都没有。我在心里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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