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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警察们这回跟大勇相当认真起来。他们在荒芜的一堆堆案子里考古一般深掘细挖,发现大勇并不是大勇,而是若干个没了复出,出而复没的人。一个人必须变成若干人才够作下这一大串案子,才欠得起这么多血债。

 确定了:这个大勇实质上是一连串的恶:赌马舞弊,倒卖人口,杀人害命。

 大勇听着这些判决,心里一阵纳闷:不止这么点吧?扶桑在大勇被宣判绞刑的那天下午,带了两好雪茄来看大勇。

 见他头发乍出刺,辫子也不直了,扶桑从小包袱里拿出他的那把大牛角梳。

 大勇笑一下,转过身,让扶桑隔着监栏把头发拽到外面去梳。他发现扶桑动作吃力,便单腿跪下来。过一会,双腿跪稳,股坐落在脚后跟上。

 扶桑看看两步外的看守,掏出自己的丝巾给大勇。她知道大勇会蘸了口水用手指头去抹额角的血迹。她知道大勇不欢喜任何人皮开绽或蓬头垢面,现在他自己皮开内绽,蓬头垢面。

 大勇背对她跪着,淡淡地说着一些懊悔。他是该宰了扶桑的,免得他去了他那边还为她担忧。

 扶桑心感激,不吱声地把梳子一下一下地伸进牢里,在他头皮的处多刮几下,在他有伤的地方轻打一个弯。

 他忽然想起:扶桑对他的和痛记得那么准,却记不住任何一个嫖客的名字。他又进一步想到,扶桑是存心不要记住任何人名字的。这样她对任何一个人笑起来,那人才感到一份格外的体己,一分仅为他而生的温柔。他想得不再敢想下去:扶桑原来是每个人的老婆。

 他猛然回头,发现自己跪着,扶桑站着。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半点憔悴也没有。那么大的事,你这副安泰是怎么来的?

 我越来越发现我不了解你。无法了解你。根据这么多记载我一开始推断出你的简单、蒙昧,后来我怀疑你有些无伤大雅的低智从而不知掩饰你对体欢乐的兴趣。不久我又****了所有设想与猜测,我认为你对忠贞的看待更慎重,你的感情藏得极深,它仅仅是为那个白种男孩藏着的。而你现在的安泰,以及你将对克里斯和大勇做的,使我再次陷入了对你深沉的困惑。你的笑让我怀疑我从始至终对你的无知。

 难道这一百六十本书都不足作为依据来认识一个你吗?

 难道一百多年了,你还像写书人当时认识的你:“这位美貌的女谜一样出现在这个码头,谜一样成了许多事物的核心,又谜一样消失了。”

 你该知道我是不能有谜的。即便我把你看成谜我也必须对谜底有大致的把握。而你现在的眼神和微笑让我心里半点底也没有。你看着我的苦恼,淡淡地晃着你的绸扇。对了,你一直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看着所有苦恼的人、拼杀的人,带点吃惊,带点怜惜地笑。你笑的样子似乎他们是谜。

 你笑,是种放弃:这世界就这么无缘无故啊,爱也好,恨也好。

 我甚至怀疑你早就觉察到大勇是谁。当你从大勇手里接过这个银手镯时,你其实是明白它的那一半在哪里。这是乡下人手打的东西,一双龙头和一双虎头都只有打首饰那老银匠认得出。你是在两岁时开始戴这手镯的,是戴虎的那只。后来你长大了,再也戴不上它,叫银匠改了几次还戴不上,就随身藏着。这东西倒一直没丢,似乎它自己不肯丢。

 大勇给你的那只大些,是龙的那只。他托给你时眼紧盯你的脸,语气倒轻得很。他让你拿去换几碗鱼生粥去。这是他最后一件首饰。

 你知道他在试探你。

 他常常往深远打昕你。你始终没让他打听得太深远。你和大勇真实的关系清楚了。

 那么你和克里斯呢?

 你走到学校门口时,听见学园里有稀稀落落的军鼓声。探头去看,见女学生们站成个圈,克里斯站在中央。共有三十来个女学生,最小的只有十一二岁,她们身上背着一面旧军鼓,个个都腆着肚子。克里斯喊着令,女孩打着打着就嘻嘻哈哈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滚到地上。

 克里斯起初还严肃地绷着脸,很快也不行了,跟她们傻笑,边笑还边追打那些拿鼓槌敲他的头的女孩。

 你也跟着笑了。笑得很长者的。

 克里斯被几个女孩抬起来,脸通红地又笑又斥责,不时挣扎出来,又朝她们反攻回去。所有人都闹得一身尘土,脸汗。

 你目光始终不离这个重新又做了孩子的克里斯。这个从男女最初级的触碰中也能得到如此欢乐的克里斯。

 天快黑的时候,克里斯拾起地上的衣服,一面对女孩们布置着什么。女孩中的谁指出他背后有灰尘,他调过背让她帮着拍打。

 这时他们全朝你走来。你赶紧调过脸,因为你又看见克里斯那视若无睹的目光。你把脸朝着那堵墙,一个点煤气灯的人举着长杆子往你上方伸去。你知道克里斯会再次踏过你。

 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近了。你从一大群脚步里分辨出克里斯的。他从小就踏着这种骑马人懒洋洋的阔步。他其实比别人和他自己认识的要傲慢得多。你和我都看透这点,不然我们这个会心一笑从哪儿来?

 你听见他的阔步到达你近旁,变窄了,细了,变得拖拖拉拉。然后是个极短的停顿,或许没有停顿,是你和他的心都错跳一下。果不出我所料,他走过了你。

 你感到一丝心痛。或许没有,我不大猜得透你现在的心思。我连你到这学校门口来的初衷也没清。你是要和他开始还是要和他告终我不知道。你似乎是来告诉他你和大勇的关系,以及你将为这关系做什么?然而他省了你费口舌了。

 你看着自己的脚尖,第一次想有双大脚,追随在那些女孩后面…

 也许你没这想法。我这种人每一分钟都得分析、编排人的想法,成了恶习。你没有想法,心里空得干干净净。那懒洋洋的骑马人步伐突然一个转变,一百八十度,向你走来。

 你听见他的息,接着是呼唤。你还在想要不要扭头时,他已到了你跟前。你和他之间一点距离也没了。他的气触在你太阳上,你眼睛的余光看见他的脯从内部被推向你,再推向你。你转过脸。

 他在同时找到了你的手。你看看被他紧扭的手。

 女学生们已意识到什么发生,停下来,半拧着身体、脖子、脸。她们都有了这副侧目而视的样子。

 克里斯却把你手放开,更强调地,他再次把它握住。强调的不再是握手本身,而是握手的象征。

 女学生们的灰布制服式裙衫全僵硬了,冻结一般。她们忘了,不管怎样也不可以这样无忌惮的表现惊愕或嫌恶。她们忘了,这其实是瞪着她们自己,她们中的多数都在两年前或三年前喊过:中国妞好啊,先生你进来看看吧。

 你却没注意她们。你只觉得克里斯的手渐渐变冷,并打着颤。

 他拉着你,带种狠狠的姿态走向她们。他的狠是挑衅,拿你。那狠也是牺牲,拿他自己。那以身殉道般的狠,使他的手冷得像冰河下挖出的泥。他这狠使女孩们放弃了侧目而视,渐渐摆出一点容纳你的姿态。

 克里斯却没带你走到她们中去。他慢下来,转头看看你,脸在暮色中纸一样白。他已长成了个英俊、冷傲的男子汉,我和你都得承认这点。

 烟厂和鞋厂的门里走出下工的男人,每人都疲惫地拖着灰溜溜的辫子。但当他们看见手拉手走着你和克里斯时,眼睛都蓦地大了一倍。惊愕使他们顿时精神

 克里斯把你拉得更紧,几乎拥进怀里。他蔑视这一大片惊愕、年轻惨白的脸上出现了就义者的高贵。他对自己翻来覆去重复的几句话毫无意识;从他拉起你手的一刻他就开始喃喃:扶桑我们就要生活在一起,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要带你到蒙大拿去,那里容忍白种人和有人种的婚姻…

 他的神色和这反复的诵都让我想起献身者的悲壮和崇高。风将他浓密的浅黄头发吹向脑后,他宽大的额头现出来。仿佛与你扶桑的结合不是爱情、幸福那类肤浅的事,而是伟大的牺牲。抑或爱情到了这一步就没多少人了,就成了种教条,理想,只能通过牺牲去实现。他拿你来成全他对于爱情理想的牺牲。他还想让他的民族和你的民族都看看,他的自我牺牲将成为一座桥,跨于种族的鸿沟之上。也是通过你,他牺牲自己而赎他民族对你犯下的罪恶;那次暴中的轮够他用一生,不,三生来偿还。这爱情已不再是你和他的私情,他把它公布了,向着这些狭隘的、充偏见的白面孔和黄面孔。

 克里斯就这样拉着你的手,在女学生们的不解与痛苦中,在烟厂工人的惊愕中——那样的惊愕好比看着一只狗在向一只猫求偶——示威般走着,忘了他仅仅是因为爱情而走向你。他抵赖掉他对你有着最通俗最质朴的感情,它必须建立在女和母亲丰富的混合上。

 可能我又判断错了,克里斯这一刻根本没去想什么牺牲和赎罪。我对于白种人行为的推理常常按中国人的逻辑。好的时候就是笑话,坏的时候就是冲突。可能克里斯没想那么严重,只想着他将和你有个很好的夜晚,中间不再有个大勇。大勇要在明天上午十点上绞刑架,各报纸都登出消息。

 这个夜晚果真很好。你很少说话,他也沉默的时间多。你们越来越发现在两种语言之间不说话是最好的沟通。这样无声的沟通是没有误会的,精确到极点。

 你和他进了一个小饭铺,跑堂的和你,不等你吩咐就端来炒田螺,一看就知道它们尸骨未寒,大概盛进盘子前还活着。克里斯的顽皮样又出来了,他用筷子去夹滑润的田螺,一次也夹不到嘴里,一筷子又慢慢长于另一,他边夹边用左手食指将长出去的筷子杵回去。你夹起一颗田螺,去上面的汁,用筷子尖捅捅它被剪断的螺尾,用嘴去螺盖。克里斯的下巴枕在桌沿上,着地看你的嘴和舌头是如此有感觉的器官。他的手在桌下伸向你,找到了你的膝盖。

 这个夜晚果然很好,好得有了某种暗示。他竞躺在你怀里睡着了。天亮你为难地看着他,那么多吻也不能哄他放了你。他睡得很沉,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你终于身,正想从边站起,又伏身回去,把自己的发梢从他手里一点一点出来。他抓握得那么紧,你拔不出最末梢的一截,回身看见梳妆台上有把剪子,便剪断了头发,把那一截永远留在他手里。

 是的,我用永远这词。我已经看出你这是在往哪里去。马车在把你带向刑场。路很长,你可以充充裕裕地梳头,扑粉,化一个最隆重的妆。你雇来的阿婆一声不响地纠正你——她做过新娘。喜糖就在那大包袱里。

 你套上厚缎子礼服,上面绣了十斤重的彩线。你看去繁华极了。我直想偷着去抚抚如此辉煌的服饰,像我常有这念去摸卢浮宫的展品。

 马车夫喝停马车,你听见呜呜的海风。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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