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族之
依据不好找,除了当地老百姓把跳地戏叫作跳神之外,康熙年间编的《贵州通志》上,有一幅“土人跳鬼图”其画面和现在的地戏表演十分相似。
是不是据此就可以说,古人还把地戏叫作跳鬼哩。我必须把这一片乡土挖得更深一些。
颇有兴味地去安顺看地戏时,我已经感觉到了,演地戏的那些个村落,都叫屯或是堡,也有叫哨或是关的。很少叫寨子。在贵州
队多年,我早就了解,小至贵州一个省,大至云、贵、川诸省,村子大多数被称为寨子。唯独这一带,为什么偏偏要叫屯堡呢?原先存在心底关于“京”族的疑惑,重新浮上心头。
80年代中期,省里面让我牵头,写一个描写贵州政治、经济、文化、民族的长纪录片脚本。到安顺的时候,我们一头扎进了一个一个叫作屯、叫作堡、叫作哨的村子,连续几天,约谈了很多文化人士和乡间老人,终于揭开了所谓的“京”族之谜。
当地这些穿着富有特色服饰的农民,并不是少数民族,而是汉族。只不过他们是远方迁来的汉族。和我们交谈时,他们中不少人指着我说,我们的祖先其实和你一样,也是从江南一带来的。
追溯历史,则要讲到六百年前了。朱元璋在刘伯温、徐达等文武大臣辅佐之下,打走了元顺帝,建立了大明王朝,却不料元朝还有一个梁王盘踞在云南。自恃天高皇帝远,你朱元璋奈何我不得,不服他的管,把他派去的官员一个个都杀了。气得朱皇帝亲自部署征云南,派出了以傅友德大将军为首的三十万征南大军,一路沿江西、湖南、贵州杀将过来。
这一段历史,在贵州、云南的很多地名上也留下了痕迹。诸如“镇远”“贵定”“清镇”“普定”“普安”“镇宁”“威宁”“宣威”等等,包括“安顺”这一地名,也充分显示了三十万大军过处,威风八面,一路镇
敢于反对者“诸蛮”纷纷望风而降的史实。
我在贵州二十余年,始终不能明白,安顺这地方,明明地处贵州的中部,为什么总要被称作“黔之腹、滇之喉”?原来出处也在这段历史,朱元璋认为,安顺这一带,是进军云南的“襟喉”之地,十分重要。
云南被傅友德平定,那个梁王是被杀了,可云贵高原毕竟是山也遥远,水也遥远,路途更是十分地遥远啊。胜利了的军队一撤回来,又冒出了一个什么王,或者就是当地的土司,不服明朝管了,怎么办呢?如何统治这块土地呢,苦思冥想,朱皇帝命令傅友德的三十万远征军沿着交通要道,就地驻守下来,封官许爵,稳定云贵。军队不打仗了,仍然要吃饭。于是就让驻守下来的军队设立军屯,垦荒种粮,解决吃饭问题。
光是吃饭还不够。军人也要成家立业,也要过太平生活,生儿育女,于是乎,这些屯军的地方。渐渐地就变成了一个个叫作屯、叫作堡、叫作哨或是关的村寨。有了军屯,随之出现了商屯、民屯。三十万征南军人,来自当时的江苏、浙江、还有朱皇帝的原籍安徽以及江西等地。他们的后裔,经历了几百年的沧桑,很多东西可能都已经有了变化。惟独穿着的服饰,一代一代
传下来,还保留着明朝的色彩和特点;惟独一些人家里的家谱,一代一代还在书写着自古而来的演变。并且显示出相对的集中,相当的完整,形成了独特的文化现象。于是乎,也便有了我们今天称之为屯堡景观、屯堡文化的研究。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奇事。似乎该归功于那一片乡土的偏远和闭
了。
我问过很多安顺的屯堡人来自哪里,他们往往回答说,我们是京族,老祖宗是听了朱元璋的话,从南京开拔征战而来,南京族。
几百年了,这话听来有点悬,却是很有道理的。去年秋冬,我到云南的宣威去采访宣威火腿的创始人浦在廷的事迹。谈起浦家的老祖宗,也正是跟随明朝的大将军傅友德一路打过来的,因战功卓绝,被授予武德将军,在设立卫、所、军、屯、铺、堡的同时,就地驻守和屯垦,世代定居下来。
我顺便还了解了一下,明朝派往西南诸省的军队,驻守下来的时候,以卫所为单位组成军屯,一卫有560人,一所则翻一倍有1120人。除了驻守屯堡,朱元璋的军队还在当地开筑道路,设立驿站,方便通邮,修复古驿道,以60里为一驿,一直修到贵州的安顺。这固然是大明王朝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而为,却也在客观上给偏僻闭
的云贵两省,带来了江南地方较为先进的科学、文化、技术及生活方式,促进了西南云贵高原的经济开发和发展。直到上个世纪初的一百年前,云贵两省有追求有志向的青年,要走出“走不出去的云贵高原”很多人依靠的还是这一条古驿道。
到了浦在廷这位第十八代的后裔,赶马帮积攒了财产、经营宣威火腿发迹之后,他遵照古训,不远万里,经云南绕道越南、香港、南通,终于来到祖籍的故乡南京,寻找《浦氏族谱》上记载的老家山
县柳树湾石门坝。费了好大力气,终于
明白今天的南京中华门外,就是几百年前的石门坝。可任你怎么查寻,在这一带也找不到浦氏族人。最后还是经人点拨,告诉他,明朝时候,这一大片都是兵营,修族谱的老祖宗一定是误把南征出发地的兵营,记作了故乡。浦在廷这才只得无奈地作罢。
由此也就明白了,安顺屯堡人说的“京”族,指的是南京族,因为他们的祖先从南京而来,决不是广西的那个京族。
很多土生土长的贵州人以肯定的语气对我说,地戏就是朱皇帝的军队调北征南时带过来的。只要看看屯堡农民们表演时的衣着打扮,就不难作出判断了。你看他们身穿土布长衫,
间围着绣了花的战裙,背上则像武打京剧中常见的那样
着靠旗,脸上蒙着黑纱,额头上戴着各种各样彩
面具,头顶上
着野
,在昂扬顿挫、模拟战场厮杀的锣鼓声中载歌载舞,表演着剧情。
地戏演出所报出的剧目,也基本上是征战故事。诸如我们都很熟悉的《三国演义》、《封神榜》、《说岳全传》、《杨家将》等,正因为明朝的军队是朱元璋调北征南一路打过来的,所以他们自然就会喜欢这一类和自己的经历十分相似的征战题材。而且历经几百年,年复一年,乐此不疲,一代一代地往下传。就是到了极“左”思
泛滥得那么可怕的“文化大革命”中,也还不曾断绝过。像要我在白喜场合留下看跳神的那个学生,在“文革”年头,其实并没看过几回地戏,但他兴趣之浓烈,也是大大出乎我意料的。由此,也可以看到民间文化特有的传承渠道,在文化传播中的巨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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