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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天早晨,张大民爬上了墙头,在上边呆立了半个小时。墙外是一棵石榴树,没有石榴,长着密密麻麻的树叶。墙皮上爬了牵牛花,开着俗气的粉的花朵,一些花朵开到树上去了。石榴树外面是过道,邻居们走进走出,纷纷昂起下巴,看着墙头上的人,猜不透他要干什么。张大民抱着胳膊,眯着睡眼,不屈不挠地盯着前方偏下的某个地方,一副做梦做不醒要永远做下去的样子。往他胳膊上两个翅膀,这小子呼扇几下,说不定就瞪瞪飞起来了,说不定就像大蚂蚱一样飞到无边的美丽的原野里去了!总之,他要不想往外飞,戳在墙头上摆那个臭架势干什么用呢?

 半个钟头之后,张大民爬下了墙头,找了一把铁锨,开始拆他们家的院墙。他把院门整着卸下来,发现墙体很松,拿肩膀头一顶,半堵墙轰隆一声就塌到外面了。一股烟尘笼罩了石榴树,就像有人在天上瞄准儿,很凑巧地往那儿丢了一颗大炸弹。张大民真的飞起来了。他不是蚂炸。他是一架轰炸机。不知道从哪儿载了那么多仇恨,轰轰隆隆,咚咚锵锵,只几下就把他们家的院墙炸平了。家里人很默契。没有谁阻拦他,也没有谁帮助他,似乎在遵循某种秘密的部署。果然不出所料,对门儿邻居家的大儿子跳出来了。

 "你丫干吗呢你?"

 "我拆墙呢。亮子,你有事儿吗?"

 "你丫拆墙干吗?"

 "憋得慌,透透气。"

 "有你丫这么拆的么?"

 "拆慢了,怕你跑出来帮忙。快点儿拆,等你跑出来帮忙,已经拆完了,想帮忙也帮不上了。没别的意思。亮子,我是不想麻烦你。大的事儿,我自己撅撅股就干了,不麻烦你了,你快点儿回家歇着去吧。"

 "谁跟你丫贫呢?"

 "你不歇着,帮我捡砖头得了。"

 "你丫到底想干嘛?"

 "不好意思,想盖间小房儿。"

 "想砍树是不是?你前脚砍我后脚就告办事处去,罚个千八百的,罚死你丫的!大民,我说话算话,你丫信不信?"

 "我信,我怕你。"

 "怕我就别砍树。"

 "我不砍树。"

 "怕我就别往我们家这边盖!"

 "怕你我也得盖。离你们家还远着呢。我不砍树。我真的不砍树。我把石榴树盖在房子里,让它从房顶中间穿过去。我整个早晨都在想这件事。这件事对谁都没有坏处,对你也没有坏处。你快点儿告到办事处去,就说这个爱树的绝着儿是你琢磨的,他们一感动说不定能奖你个千八百的。我一分都不要。我觉得咱们俩完全想到一块儿去了。我要替这棵石榴树请你喝啤酒,我…"

 "傻X!我你丫的你信不信?"

 "你我干吗?"

 "我这就你丫的你丫信不信?"

 "咱别急,咱先支烟吧。"

 张大民递出一支烟,被打飞了。他追过去弯拾起来,吹了吹土,自己点上,愉快地了一口,又愉快地了一口。他笑的很友好,心说你才傻X呢,你不我事情还麻烦了呢。亮子高高大大,在轧钢厂做翻砂工,是个塔一样的人。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一头驴和一头象站在一起,前景很不美妙。张大民略微有些担心,你要真我,我受得了吗?把我牙打掉了怎么办?把我鼻子打歪了怎么办?他一边抽烟一边得出了结论,受不了也得受着,打成什么样儿是什么样儿,为了双人为了安宁为了受罪的耳朵子,豁出去了。他故意把烟股扔在对方脚边,抬眼看了看蔚蓝色的天空,就像抓紧时间抒发最后一下的烈士一样。

 我…我我我要豁出去了!

 "你不是想我吗?我站在这儿,我让你,你随便,我要哼哼一声儿我都不是人!可有一样儿,咱俩现在就说清楚,你完就完了,我转过身儿去盖房,你可别吱声儿。你要吱一声儿你都不是人养的,你就是王八蛋!"

 "我拿砖头花了你丫的!"

 翻砂工终于暴跳起来了,真的捡了半块砖头。张大民心头一惊。他用砖头拍我脑袋怎么办?他把我拍成了大傻子怎么办?翻砂工的眼神儿稍稍往旁边躲了一下。张大民倍受鼓舞,脑袋又烈士一样昂起来了。

 "你花!我把脑袋搁这儿,你快花!"

 "…我拍死你丫的!"

 "拍扁了我我也得盖房。树南边2米多,我占1米,还剩1米多,长两条腿儿的长俩轱辘的都能过去,你有什么不乐意的?这棵石榴树是我爸种的,我把它盖在屋里,是对我爸的纪念,你凭什么说三道四?"

 "废话!我妈胖,你丫装不知道!"

 "你妈胖跟我有什么关系?"

 "废话!我妈胖,我妈过不去!"

 "1米多,你妈过不去?汽油桶都能过去,你妈过不去?你妈围4尺4,是围!展开了量摊平了量,4尺4当然过不去,一围不就过去了吗?4尺4也甭除4,也甭除了,你就除以2,能过不去?两个你妈都过去了!当然,其中一个得侧看身子…亮子,你认为我分析的有道理吗?"

 翻砂工站在废墟上浑身哆嗦。

 "我妈围多少?"

 "4尺4,胡同口儿裁说的。"

 "你丫再说一遍!"

 "不是4尺4?4尺6?"

 "你丫敢再说一遍?"

 "4尺8?"

 "我他妈…"

 啪!不轻不重,犹犹豫豫,却发出了很乖巧的一声——啪!张大民脑袋嗡,跟有回声一样。他记得躲了一下,可能没躲好,躲到砖头上去了。粘糊糊的东西淹住了一只眼,他用另一只眼哀怨地看来看去,看见了许多胳膊和许多腿,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躺平了。他真的把我给拍了。他怎么真的把我给拍了,像拍一个生西瓜一样?张大民听见了亮子的胖母亲在骂人,没骂别人,是骂自己的儿子不是东西不是人揍的,骂得很纯朴,听不出有抬桑骂槐的味道。血还在。完了,他把我的主要血管给拍破了,我要死了!听见有人想去派出所,张大民拼命挣扎,睁大了那只独眼,像扭亮了一个电灯泡,照照这边,照照那边。

 "谁想去派出所?去派出所干吗?谁去派出所我跟谁急!谁报案我跟谁玩儿命…"

 许多只手把他抬起来了。这些手要把这个英雄人物抬到医院的急诊科里面去了。张大民听见了母亲的哭声和李云芳的几声泣。他从那些手上抬起头来,把那只血淋淋的眼睛和那只干净的眼睛一块儿转过去,鬼使神差地摇着一条胳膊,就像革命者要远走它乡了。

 "没关系!妈,你把砖头挑出来,摞在树旁边儿。云芳,把你们家那袋水泥也搬过来,上小山子他家借两个瓦刀…等我回来!我没事。你们抓紧时间准备吧。"

 不到两个小时他就自己走回来了。他脑袋特别大,有篮球那么大,了纱布,只着前面一些有眼儿的地方,别的地方都包着,连脖子都包着了。其实只破了一个小口子。医生不给,他偏要,医生就不。不光不给,还不给包,打算用纱布和橡皮膏糊他。他偏要包,医生就不包,他死活也要包,不包不定,医生一着急,就把他的脑袋恶狠狠地彻底地包起来了。他要再不走,医生就把他的股也一块儿包上了。张大民很高兴,进了大杂院就跟人寒暄,做出随时都准备晕倒的样子。

 "没事!就了18针,小意思。别扶我!摔了没事,摔破了再18针,过瘾!我再借他俩胆儿,拿大油锤夯我,上108针,那才真叫过瘾呢!你问他敢吗?我是谁呀!我姓张,我叫张大民,姥姥!"

 他一头撞进亮子家的屋门,示威似地举着大白脑袋,把亮子肥硕无比的母亲吓得倒了一口凉气。

 "大妈,亮子呢?"

 "上夜班了。"

 "回来吗?"

 "不回来了,住集体宿舍了。"

 "哟,我这儿还缺个活泥的呢。"

 "把他叫回来?"

 "算了,别吓着他。"

 "今儿这事儿…"

 "大妈,我们闹着玩儿呢您看不出来?"

 "大民子,你说我4尺8,不是寒碜我吗!记住喽,我的不是4尺8.是3尺6!往后别胡咧咧。"

 "太好了,来三个您也过去了!"

 张大民的宫殿就这样落成了。架子勉勉强强进去,放不下屉,让石榴树挡住了。张大民了半盒烟,想出了个好办法。他把屉竖着锯开,在两边各挖了一个半圆,像古代用刑的木枷,往架子上咋嚓一合,犯人的脖子--那石榴树就从双人中间长长地伸出来了。为了适应这种独特,李云芳对褥子、单等上用品进行了适度的改造。她还往石榴树上糊了一层白纸、让树干与墙皮保持近似的颜色。屋里剩了窄窄的一条儿,什么也放不下,就搁了一盆绿萝,顿时意盎然。邻居们过来参观的时候,张大民正趴在底下,两条腿伸到门外边。大家问你干什么呢,他不说话。又问你趴在那儿干什么呢,他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给石榴树浇水呢。"

 两口子躺在这张上怎么也睡不着觉。第一个晚上成了节日。张大民躺在外边,李云芳躺在里边,中间是那棵石榴树。他们说呀,笑呀,说到要紧处,李云芳还掉了几滴眼泪。他们坐起来,躺下,又坐起来,再躺下,还是丢不开这棵石榴树。它愣瞌瞌地竖在两个之间,真是太奇怪了,也太有趣了。李云芳把一条长腿搭在树上,用手指头寻找张大民的伤疤,在头发里摸了半天也投摸着。

 "你那18针呢?"

 "我也找呢,我的18针哪儿去了?"

 "坏!半夜,这棵树可别吓死我。"

 "一睁眼,嘿,了个第三者!它要是男的,我哪儿打得过它呀!"

 两个人叽叽咕咕笑到小半夜。张大民把手放在李云芳肚皮上,发现又鼓了不少,儿子正茁壮成长呢。他的手像一只挂了帆的小船,向美丽的湍急的下游驶去,驶去,驶去了。

 哇!

 怎么回事?张大民问李云芳你跟谁学的,你也有毛病了吗?两个人抱着脑袋,无声地笑成了一团。张大民甜蜜地叹息着,把李云芳的耳垂儿叼住了。

 "云芳,学坏可太容易啦!"

 两个人又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有了自己的房子、房子里还有一棵树,张大民和李云芳就觉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他们为肚子里的孩子取名——张树,然后踏踏实实地等着张树准点儿爬出来,与肚子外面的这棵树会会。等得无聊的时候,张大民又有了新的牵挂,发现两个人挣钱两个人花和两个人挣钱三个人花不是一回事,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了。他把死期存单摆在单上,把活期存折放在枕头上,左手拿着现金,右手接着国库券,依照不同的顺序一遍一遍往上加,越加越无法控制情感,对钱的热爱像水一样涌进膛,一直涌到了嗓子眼儿,让他数着数着就数不出声音来了。钱真好,真是好,就是好,只是太少了,再多一点点就好了,不过多那么一点点一点点也还是太少了。

 他们的积蓄很分散,加起来只有980元,颠三倒四加了无数遍还是980元,世上有那么多公母,钱却没有公母,否则处境就会大不一样了。张大民盯着李云芳奇妙的大肚子,承认了自己的限度,知道自己没有别的本事了。不过他又立刻安慰自己,钱是有公母的,钱要没有公母,利息从哪儿来呢?他想算算980元的利息,算不出来,小家伙难产了。

 钱好是好,少了就不好了。

 他们婚前没有积蓄。他们踉多数穷孩子差不多,挣了薪水交给父母,自己不留钱,花多少要多少。张大民和李云芳稍有不同,是两种风格。李云芳娇气,想花就要,随花随要。张大民不是这样。张大民是这样——他根本就不花钱!除了买饭票,他连儿都不买。不想花当然不想要,不想要想花也不要。他对钱的珍惜是从骨子里来的,又渗到血管里去了。后来上夜班熬不住,染了烟瘾。烟德却不好,从来不敬烟,又染了蹭烟的瘾,比烟瘾还大。他只钱以下的烟,通货膨以后地自己也没有膨,长时间在一块钱以内一盒的水平伤感地徘徊。他为花钱抽烟难受,在别的方面就更不肯花钱了。

 婚后他们建立了自己的财政系统。先由李云芳负责,她也爱钱,可是爱得不深,钱也不知都逃到哪儿去了。后来张大民篡权,把爱洒向每一个角落,像磁铁一样,一分钱一分钱又一分钱,纷纷被他过去嘬过去,情况就大为改观了。只攒了980元,不是不狠心,是挣的不多的缘故。一个月不到100块,拿了多少年?每月每人伙食费30元;孝敬双方老人各20元;支援五民读书15元;他抽烟不到15元;她怀了孩子每个礼拜吃一只鸡腿儿加起来绝对不止15元;洗个澡1元;剃个头又1元;她的头不止1元;她去医院让大夫摸肚子,骑不了车,坐公共汽车公共电车再换地铁,来回多少元?他不能不陪她公医院让大大摸肚子,也骑不了车,来回又是多少元?如果挤不上车打出租车,再碰上个比你还爱钱的司机拉着你兜圈子,那可真要了人的命了,那就是血不止了,什么也剩下了。

 980元,是一堆金子。

 第二年春天,天气还有点儿凉,张树先来到医院,然后就回到那棵石榴树身边去了。他大声哭着,特别不高兴,对生活特别有意见,闭着眼就是不睁开。张大民扒张树的眼皮,先扒开一只,扒了扒,又扒开一只,把他乐得嘴都合不上了。

 "我儿子是个天才,他拿眼斜我呢!"

 天才更愤怒了。大杂院的猫循声凑过来,五、六只,七、八只,高高低低挤了一窗台儿,都歪着脑袋往里看,想研究研究这只描凭什么跟自己不一样,凭什么叫得这么傻,想吃老鼠了吗?

 "真是个天才,眼珠儿还动呢!"

 眼珠儿要不动这位就是棵死树了。

 李云芳不下。那么好的身材,该凹的凹,该凸的凸,就是不下。张大民心里直哆嗦,花钱如水的岁月终于来到啦!他买了五条鲫鱼,五个猪蹄儿,熬呀熬呀,把李云芳的脖子都给灌长了,还是不下,母牛不下,能叫母牛吗?张大民很纳闷,只好向真牛求救,给儿了订了几袋儿鲜。不行,张树拉稀,拉一种像芥末油一洋的稀。马上换粉,还不行,改拉一种白色儿的像拉油一样的稀了。张大民在商店里痛苦地转来转左,把钱包部攥出汗来了。这不是欺负我吗?这不是欺负我不起钱吗?他一咬牙一闭眼,买了一桶很贵很贵的美国扮,捧回家刚刚迈进家门的时候,整个人看上去都快不行了。

 "我让你拉!我让你拉!"

 他如丧考妣,像捧着一个个骨灰盒、,张树还算争气,也有良心,没往死里他爸爸,,他吃了这种粉就踏实了。他停止拉稀,开始拉黄酱,灿灿的,软软的,粘粘的,懂行的都说,这是好屎,是屎中最正常的一种屎,谨向你们表示最衷心的祝贺了。

 "我儿子是个天才,都会拉人屎了!"

 张大民想笑,一捏钱包,发现还没到笑的时候,且得哭一阵儿呢。吃中国粉拉稀,吃美同粉不拉稀,什么肠子!二天吃半桶,五天吃一桶,九天吃两桶,什么肚子!崇洋媚外不说,一桶桶吃下去,哪天断了顿儿,就该吃他的中国爸爸了。

 张大民蹲在地上算账,把钱没完没了地扔给美国的牛公司,不如把钱一次地扔给自己家的牛。牛绝对是好牛,只不过哪个零件出了问题,有筋没有转过来。他又买了五条鲫鱼,五个猪蹄儿,炖啊炖啊,灌哟灌哟,李云芳的两个Rx房像两个白色的气球一样起来,还是不下。他气势汹汹地拎回来一个王八,摔在莱墩子上,举刀就剁,大卸了八块也不住手,接着剁,咚咚咚咚,就像什么也没剁,只是砍莱墩子,砍一个怎么砍也砍不动的菜墩子。李云芳一听就明白了,王八便宜不了。

 母亲说我菜墩子还要呐。

 二民也给震得不高兴了。

 "你媳妇不下,你拿王八撒什么气呀!王八招你惹你了,剁那么碎干吗?"

 "知道多少钱一斤吗?"

 "多少钱一斤也没听说拿王八吃馅儿的。"

 "我还吃它骨头呢!"

 "有这么节约的吗?"

 "它没长,它长我连一块儿吃!。"

 "知道的是剁王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剁媳妇呢。不就是不下么。你剁王八王八也不下,王八就是王八。明儿我给我外甥儿买几桶美国粉,贵就贵,谁让他倒霉呢,摊上个没的。"

 "二民,你别来劲!"

 李云芳在上想,不是省油的灯啊。

 张大民不剁了,端着刀运气。母亲说剁差不多行了,得有二两木头沫子了。二民躲进屋里,还嘴硬,嘟嘟囔囔不肯罢休。

 "本来就是!整天鱼啊鱼啊,吃了多少鲫瓜子了?你给咱妈买过吗?咱妈半年都吃不上一回鱼!又来王八了,成皇后了!你心那么细,买好的吃也想着妈点儿,比什么不强!我来什么劲了?我就是看不惯!"

 张大民哑口无言。他看着菜刀,想把它举起来,在自己后脖梗上狠狠地来一下。脑袋一昏,就说起胡话来了。

 "妈又不下!"

 "可妈是妈。"

 "我上个月刚买过一回鱼。"

 "那不叫鱼!"

 "就是鱼,是带鱼!"

 "比表带儿宽点儿有限!"

 "那也是带鱼!"

 "还是臭的!"

 "不赖我,我钱不够!"

 "买王八够!"

 "二民,你跟我来劲!"

 "你媳妇才来劲呢!"

 母亲说小兔崽子你们都给我闭嘴!

 张大民和他的妹妹张二民都不想闭嘴。张大民发现张二民越来越古怪了。张大民急了。张大民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二民,你不就是嫉妒云芳吗?你从小儿就恨她,闹了半天现在还恨她,恨得连虎牙都快长到门牙这边儿来了。小时候,别人叫她大美妞儿,叫你丑八怪,你就哭。哭有什么用?哭得眼泡儿都大了,到现在也没消肿。她腿长点儿,你腿短儿,有什么关系?长的短的不都得骑着自行车上班吗,她骑28,你骑不了26骑24,腿再短点儿有22,你怕什么?你嘴大点儿,她嘴小点儿,这有什么要紧?她嘴小吃东西都困难,恨我了想咬我都张不开牙,哪儿像你呀,一嘴能把我脑门儿给咬没喽,她应该嫉妒你,你说是不是?你头发比她黄,比她少,再黄再少也是头发,也没人拿它当使了八年的笤帚疙瘩…

 母亲说给我闭上臭嘴!

 二民趴在上哇呀一声就哭起来了。

 张大民听着,又回到了童年,回到早已消逝的无忧无虑的甜蜜岁月中去了。

 "二民,你还跟我来劲吗?"

 "活该活该!没活该!"

 "二民,你还买美国粉吗?"

 "没钱活该!报应报应!"

 "二民,你别买。你敢买我们也不敢吃。我还怕你往里边儿掺耗子药呢!"

 二民哇呀呀呀哭得更加惨痛。母亲说老大,你个混账东西,越说越没谱儿了!张大民耷拉着脑袋,拎着菜刀,盯着被剁成酱的王八,气越来越,越来越急,似乎要当着母亲的面抹脖子剖肚子以表明心迹,让母亲亲眼看看他的赤胆忠心和腹柔肠了。

 "妈,冰箱里还剩一条鲫瓜子。你想红烧还是清蒸还是糖醋?我这就给您做。"

 母亲说把我打下来你喝吗?

 张大民热泪盈眶,什么也不想说了。他把煮好的王八端给李云芳,她老半天不敢张嘴。它颜色发红,稠乎乎的,像山楂酱或草莓酱一样,散发着生猛的腥味儿,里面还掺杂了一小股清新的甜丝丝的菜墩子的昧道。

 "吃吧,这就是偏方上说的王八膏子了。"

 "对不起。大民,真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事,你得对得起这个王八。"

 "要是还不下怎么办?"

 "你说呢?让张树嘬嘬我的xx头儿试试?"

 "真对不起了!"

 一夜无话。天快亮的时候,张大民被哭声惊醒。他翻身爬起来,发现不光孩子在哭,孩子的妈也在哭。李云芳楚楚动人地看着他,表演似地把手往Rx房上一搭,嗖,一股到石榴树上,再一搭,嗖嗖,两股白花花的一块儿到石榴树上,整个屋子都让浓烈的了。张大民抱紧李云芳,觉得不妥,分开又舍不得,就用自己的手换掉她的手,嗖嗖嗖,把了一脸。本来有跟着哭一鼻子的念头,这么一闹分散了注意力,也不清乎乎的鼻梁上有没有自己的泪珠儿了。

 "您的下水道堵的时间也太长啦!"

 "大民,真对不起你。"

 "别往树上滋了,快换一棵树吧。"

 张树叼住xx头就不撒嘴了。

 "真是天才!我还没教他他自己就会了。"

 "大民,我想吃鸡腿儿。"

 "知道我兜里还剩多少钱吗?"

 "多少钱?"

 "4块钱。买爪子可能还够。"

 "那就给找买两个凤爪吧!"

 "凤爪也贵。云芳,你吃脑袋吗?"

 "脑袋有。"

 "我给你买两脖子吧?"

 "不用了,我一想就没有食了。"

 "我也是。我都起皮疙瘩了。"

 "我现在不想吃鸡腿儿了。"

 "我赞成,想吃以后再吃。"

 两个人头挨着头,亲嘴儿.叹气,接着亲嘴儿,继续叹气,显了幸福过后的疲乏。张大民仍然平静不下来,为李云芳润的xx头儿激动,也为李云芳想吃鸡腿儿的念头而困惑。他自己什么都不想吃。现在,有张树一个人吃就够了。亲娘的水终于把美国粉打败了。不对!是一只中国的王八,一只变成了浆糊的大王八,把美国的牛拖拉斯给彻底击溃了。它们再也别指望从张大民的兜里往外掏钱了。谢天谢地,孩子的妈通啦!

 我们自己有了!

 两个人亲嘴儿亲得牙子都疼了。

 "我不想吃鸡腿儿了。"

 "皮疙瘩刚下去。"

 "大民,我想…"

 "你想喝白开水吗?"

 "我…"

 "我早就给你凉好了。"

 "好吧。那就来一杯白开水吧。"

 "…味道好极了。"

 张大民自己先喝了两口,然后把杯子递给李云芳,相信她必有同感。张大民很舒服地闭上眼睛,听见白汗水在李云芳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暗自想道,除了不花钱的白开水,她还需要点儿什么呢?这个儿子要吃母亲想吃鸡腿儿父亲打算掉碗底儿的王八渣子的家庭,到底还需要点儿什么呢?

 张树过满月那天,张大民做了一锅卤,请全家吃了一顿捞面条。吃到半截儿.张大民用筷子捅了捅张三民,我跟你说件事。张三民笑着说,怎么这么寸呐,我也想跟你说件事。两个人躲在小厨房谦让起来,你先说,你先说,还是你先说,我先说就我先说。张大民凑近张三民的脑袋,低了声音,像一只哼哼着的大蚊子,要在三民的耳朵上叮一下。他说你能借我200块钱吗?张三民僵住了,含着一嘴面条,就像十几条蛔虫正从牙里爬出来。张大民连忙解嘲,算了,算了,就算我什么都没说,该你说了。张三民把蛔虫咽回去,很困难地闭着嘴,似乎生怕它们再钻出来,过了半天才从牙儿里挤出几个字。我们看中了一台音响,钱不够,想跟你借300块钱。张大民挥挥手,算了,算了,就算咱们俩什么都没说,就算你放了一个,我也放了一个,一风吹了,行了,没有味儿了。

 回到屋子里继续吃面条。张大民看见张二民去厨房加卤,也装着要加卤,蹑手蹑脚地踉到灶台旁,脸上洋溢着谄媚的笑容。张二民越来越古怪了,大脸浓妆抹,像扑了三层没加水的淀粉,眉毛又又黑,像两条虫,一犯犟虫就一耸一耸地动起来了。张大民轻轻地笑着,二民,我想踉你说个事。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不行呀,太直啦,赶快绕个弯子补救一下吧!

 "二民,你的妆化的越来越地道了。"

 "我没钱!有钱也不借给你!"

 张二民突然张开大嘴,要吃了他,至少是要把他的脑门子咬下来。张大民被彻底噎住,明白自己被人民币遮住了双眼,又一次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了。不错,血浓于水,可卤还浓于血呢,只要自己吃着合适,还把血做成血豆腐拌在卤里呢!不错,人嘴能说人话,可说着说着高兴了或不高兴了,这张嘴还会放呢,比真都劲大,还能砸人一溜儿跟头呢,能砸得你半天爬不起来哭不出来明白不过来呢!张大民真的蒙了,不过,他迅速地爬起来,掸掸身上的土,擦擦脸上的唾沫星子,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摸索着前进了。

 "二民,不是钱的事儿,是你搞对象的事。听说你在联厂摘了个临时工,大家很关心你。听说临时工是个农村户口,还是山西的农村户口,大家更关心你了。我们知道你在恋爱上遇到很多挫折,不是一般的多,还净碰上有眼无珠的人,里边儿还有几个狼心狗肺的人,这都不是你的责任呀!而且也无损于你的形象呀!你还是你。你还叫张二民。你还像从前一样,朴素、善良、丰、坚强…话不多,句句都能说到点儿上;不爱笑,在心里笑也有办法让人看出来;爱哭,哭一会儿就不哭了,哭完了比哭以前更懂事儿了。你有这么多优点,凭什么不自信呢?你应该好好想想,是把这么多优点交给一个有户口的人呢,还是交给一个从山西冒出来的爱吃醋的人呢?我要是你,我就张开大嘴告诉他,别往前凑,离老娘远点儿!二民,你可千万别糊涂。早市上萝卜3一斤,到中午2一斤,天一黑就1一斤了。这时候过来个家伙,问你5分卖吗,你一不耐烦心一软,说不定就卖了。太了!二民,我们都很难过。我们不是为自己难过。5分钱里没有1分钱是我们的。你白给人家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就是觉得不能这么早就气,价儿高一点儿不碍事,从早上就都到晚上了,再蹲两个小时怕什么?你蹲不了我们替你蹲。怎么拍拍股就跟人走了呢?你也太不自信了。你看我,我都蹲到后半夜了,我就不走、怎么样,李云芳还不是自己爬到我秤盘子里来了。你好好等等,说不定能等个什么东西呢。二民,我就说这个事,我不说钱的事。你还有一个优点,刚才忘说了。你喜欢攒钱,谁也不知道你攒了多少钱。慢慢攒吧,我们根本不想知道,又不是我们的钱。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千万别告诉山西人你的存折放在什么地方!也别带在身上,他摸你的时候顺手给摸走了就惨了。让他给摸走了,还不如自己花呢,还不如借给别人花呢,还不如借给…"

 张二民眼含泪花,把面条全戳烂了。

 "张大民,我谢谢你。"

 声音很低,然后突然抬高了八度。

 "张大民,我有钱也不借给你!"

 停顿了片刻,轰隆,又抬高一个八度。

 "张大民,我嫁给一只山西猴儿,你管得着吗?我乐意!我拿存折喂一头山西的大叫驴,我气死你,张大民!"

 母亲说怎么了怎么又掐上了!

 张大民说没事没事醋瓶子掉卤里了。

 张树一辈子只有一个满月.本想吃一次胜利的面条,团结的面条,朝气蓬的面条,结果吃成了一次失败的面条,分裂的面条,垂头丧气的而条。面条堵在张大民的心口上,像铁丝一样支棱着,半个月都没有消化。他在保温瓶厂申请了困难补助。补助有三档,50元,40元,30元。申请很踊跃,比申请入还踊跃.他怕打破脑袋,没申请50元,申请了40元。班组筛了一道,工段筛了一道,筛到车间这一道40元一档的只剩下两个人。张大民和那个人去工会介绍情况,一边走一边生了幻觉,看见自己捡了个钱包。钱包瘪瘪的,以为什么也没有,打开一看,是40块钱,10块钱一张,一共四张。他看四下无人,就把钱包偷偷揣起来,心里很高兴。他在工会的椅子上坐下来的时候,脸都红了。那个人开始介绍情况、父亲偏瘫,母亲白内障,岳父糖病。岳母让车撞了,老婆心动过速,大儿子多动症、二儿子血素偏低,还缺钙,半夜老筋儿…张大民站起来,扭头儿向外走。工会干事叫他,该你了,你干吗去?他说你们爱给谁给谁吧,我钱包丢路上了,我得捡钱包去了!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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