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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驾至许
  建安元年八月庚申(公元196年10月7),也是曹入京领司隶校尉的第九天,离刘协落脚洛还不到一个月,整个朝廷再次迁徙。据曹等人事先说明,这一回的目的地是鲁县。

 鲁在荆州南郡,处于天下的中心位置,其境内又有鲁山之险,乃秋时楚国的北部要,离曹的豫州治所许县也不甚远,转运粮草相对便利,应该说地理位置还是不错的。为了这一次迁徙,董昭、钟繇、刘邈、丁冲等人都各自发挥威望作了许多安抚,但大多数官员还是喜忧参半。固然南下可以解决缺粮问题,宫室条件也会改善,但刘表在襄、袁术在寿,一旦迁徙鲁离这两家的距离也拉近了。他们对天子和曹将会是何等态势呢?尤其听说西凉张济一部最近也出了广成关到达南不好又要与他开战了。朝文武都在反复掂量其中利害得失,却绝少有人怀疑曹迁都鲁的真实

 为了保障顺利迁徙,曹派使者两番前往梁县,假模假式与杨奉反复参详具体事务,又赠给他两箱珍宝作为表奏镇东将军的酬谢。因为从洛到鲁必须出太谷关路过梁县,杨奉也开始忙忙碌碌作着接驾准备,命令军兵修整驿路清扫街道,又派遣部曲北上关口候圣驾。可他的老伙计韩暹却对曹恨之入骨,建议伏兵截杀曹和董承,将天子留于梁县,今后由白波一派总揽朝廷。杨奉,韩暹劫,两个人意见不合争执一场,最后还是遵从了杨奉的主意。

 昔日刘协从西京出逃的时候,文武百官围拢皇帝奔走如同逃难,经过李傕、郭汜几番追袭,不但马匹坐骑损失严重,就连天子仪仗都丢失了,能执戈抵抗的虎贲士不足一百人。后来白波之众前来护驾,韩暹、李乐、胡才等又放纵部下掠夺公卿财物,致使随驾大臣一个个形如乞丐。为了摆追兵,天子自曹北涉大河,仅靠几只小舟争渡,车驾尽皆舍弃,最后是坐着一驾牛车到达安邑的。

 这一次迁移的情况可与当初大不相同了。曹亲帅一部人马在前面开路,皇帝御驾与公卿官员居中而行,最尾则是曹洪统帅的大队曹军断后护卫。整个队伍浩浩,前面的都走过明堂废墟了,后队还未离开洛旧城呢。

 曹所作准备可谓周到至极,事先从许县调集了大量的物资,给皇帝、皇后、贵人都赶制了车辇,又为三公九卿亲信大臣提供了马车卫兵。梁王子刘服以宗室偏将军的身份率领五百兵马亲自围绕御辇保驾,荀彧、曹纯、丁斐等人也从许县赶来陪行,与各自的朝中故友攀谈解闷。最意味深长的是,曹还把卫将军董承请到了自己身边并辔前行。

 自出了洛城,曹指定景致谈笑风生,可董承却丝毫都听不进去。他眼瞅着四围都是曹家的虎豹骑,一个个顶盔贯甲罩袍束带、手握长挂佩剑,尤其曹身后还跟着典韦、许褚两个大个子,这对黑白双煞相貌凶悍兵刃吓人,瞪着虎眼还总往自己这边瞥,董承跟西凉人打了半辈子交道都没见过这样的人,心头颤抖得厉害,手里丝缰都快攥不住了,哪儿还有心思与曹闲聊?

 “董国舅,您看见没有,刚才路过的就是太学啊!”曹不叫他将军,而唤作国舅,话里话外透着恭敬“房舍厅堂虽然烧毁了,但外面石碑还在呀!昔日杨赐、马磾、堂谿典、蔡邕等博学大臣校订六经立碑镌刻于外,如今这几位高贤已经先后作古,可惜啊可惜。”

 “将军说的是。”董承有一搭无一搭地回应着。

 曹忽又伸手点指远方一处山坡:“这地方我可熟悉,初登仕途为洛北部尉的时候,曾与桥玄、蔡邕,还有汝南王儁、南楼圭闲游至此,得桥公教诲、闻广陵之音,实是终生难忘啊!”董承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只是礼节地点了点头,他总以为后头的大戟、大要砸过来,不住回头瞅典韦和许褚。曹斜眼瞟了他一下,心中颇为得意,要的就是让他害怕,清了清喉咙明知故问道:“国舅,您怎么了,为何总往后面看呢?”

 董承脸上羞赧,怕曹小瞧还得编瞎话:“我是看看御驾跟上来没有,怕当兵的惊驾。”

 曹佯作不快:“国舅怎么这样讲话,我的兵可是有规矩的!”

 董承吓得身子一斜:“在下失口…失口…”

 “不过国舅真是干国忠良啊!”曹见他脸都白了,赶紧笑着奉承他“时时刻刻都记挂着天子安危,钦佩得紧。”

 董承不敢担当,故意自我作践道:“不怕曹将军笑话,我那小女为贵人,一身荣辱皆倚仗天子。只有皇上安然无恙,我那女儿才有好日子过呀。”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番话引起了曹的深思,他也有两个女儿,不过年纪还小尚未及笄,如果自己能够总揽朝权,将来何不也叫女儿侍奉天子,以求门富贵呢?

 “国舅,现在没有别人,我想与您说两句知心话。”

 “将军请讲。”董承哪敢阻拦。

 “我久不在朝堂,疏于参拜,不知当今天子是何等样主?”

 这倒是一个下说辞的好机会,董承口而出:“当今的天子可比孝宣、孝顺二帝。”前汉宣帝刘询诛灭外戚霍禹,予民休养,一改武帝穷兵黩武奢侈虚耗之风;后汉顺帝刘保抑制权阉,招贤纳士,挽回北乡侯颓败之势。这两位皇帝不仅情势相似,而且少年时都遭过苦难,宣帝乃汉武帝戾太子刘据之子,因巫蛊之祸落民间,一十八岁回宫继位;顺帝本有太子之分,因阎氏外戚杀其母失去帝位,后来孙程等十九位宦官政变,在十二岁时复得帝位。他们都是少年多难的皇帝,董承将刘协比之这两位皇帝,就是暗喻他能渡过灾难重整社稷。

 “哦?”曹似乎没当回事“不知有何政绩啊?”他这么问其实很苛刻,刘协根本没真正统治过天下,又谈何政绩。

 哪知董承还真笑着说出来一件:“两年前关中大旱田野不收,加之李傕、郭汜倒行逆施,人相食啖白骨委积,谷子一斛卖到五十万,豆麦一斛也值二十万钱。那时天子下令尽出太仓之粮,命侍御史侯汶督率兵丁为饥馑之民熬制糜粥。可几下来饿死之人不见减少,天子怀疑赋恤有虚,命人在御座前量试作糜,结果发现水多粮少不能果腹。尚书令以下参奏侯汶之罪,但天子念及侯汶也是不忍太仓尽散,没有治以重罪,仅仅杖责五十。自此之后赈灾之人不敢作假,粥都稠得立得起筷子,百姓多得活命。这可算得起一件美谈吧?”

 这件事听似简单,其实大有深意。出太仓之粮可见刘协心怀百姓,不加侯汶重罪可见刘协体恤大臣,杖责五十可见刘协赏罚分明。此事处置妥当已颇为难得,更何况两年前皇帝还不到十四岁呢!

 曹转脸看着董承,似乎明白了什么。眼前这个人美其名曰什么永乐太后族侄,又什么贵人之父,想当年不过就是董卓帐下一员普通部将罢了。西凉部将是何种德行天下尽知,他董承也未尝能比徐荣、胡轸、李傕、郭汜之品质好多少。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皇权衰微至极、虎贲士不百人的情势下,抛弃旧恶转而救驾…看来刘协这个小皇帝的魅力果真非同寻常。

 “大汉天下凌迟之际,能有此聪慧之主,复兴有望矣!”曹不住点头,看似漫不经心地感叹道“昔日霍光、金磾并受武帝托孤之意,辅佐孝昭皇帝安定天下。如今我与将军亦当效仿古人,为天子驱驰奔走,复兴汉家社稷啊!”这个比方寓意颇深。昔日汉武帝是曾以霍光、金磾为顾命大臣,不过霍光权势甚重,金磾虽为副手,却几乎连权力都没有。今天比出这件事,谁是霍光,谁又是金磾?董承听得冷汗直冒,生怕祸不旋踵,赶紧拱手道:“承才力不逮,唯将军马首是瞻。”他嘴里倒还算清楚,但因为心里慌张,哆哆嗦嗦一松缰绳,不由得身子直晃,眼瞅着就要从马上栽下去。

 许褚就跟在他身后,抢过两步,一把攥着董承铠甲后领往上提,就像拎小一样把他拎回到鞍韂之上。董承被提了个盔歪甲斜,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国舅,您倒是坐稳了呀!”许褚这一嗓子声若洪钟,惊得董承兜鍪落地,都顾不上去捡,战战兢兢道:“多谢将军搀扶。”

 “国舅!您的兜鍪!”又一个炸雷般的声音自耳畔响起,董承扭头一瞧,典韦掌中一枝大戟正挑着他的兜鍪递到眼前。

 接还是不接呢…董承犯难了。若是伸手摘下兜鍪,那大戟就势捅过来,离着一尺可就是自己的咽喉啊!他瞥眼看曹,曹笑嘻嘻道:“国舅,还不把兜鍪带上,君子死不免冠嘛。”

 死不免冠?!董承脉搏都快没了,咽了口唾沫,把眼一闭伸手抱过兜鍪戴在头上,做好了命丧于此的准备。等了好半天没动静,他再睁开眼瞧,典韦早已经退到曹身后了,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催马继续前行。曹把他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行啦,这个人已经吓破胆了!

 两人并辔而行接着赶路,再不说什么话了。大约行了半个时辰,眼瞅着就快行至坞乡,只要过了坞乡就是太谷关了。突然有一队快马面奔来,为首者正是曹内弟卞秉。他纵身至曹马前拱手施礼:“启禀将军,杨奉、韩暹蓄意作,于关口埋伏兵马有意刺王杀驾!”

 杨奉、韩暹反了?!董承一惊,但随即对此表示质疑:昔日同在关中救驾都不曾起过二心,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干蠢事?

 “这些白波贼真是恶不改!”曹却不问真伪,扭头对董承道“国舅,太谷关有埋伏不能走了,南至鲁这一路凶险异常,倘若天子有闪失咱们担待不起。若依在下之见,不如东出轘辕关,先到许县落脚。您以为如何啊?”

 董承明白了,这消息是曹故意编造的,但现在已然出了洛,前后都是曹家的兵,哪还敢说什么反对的话啊?他战战兢兢道:“一切全凭将军做主。”

 “国舅忒谦了。”曹抖着缰绳喃喃道“其实许县也是不错的地方,平坦开阔,可以营建宗庙,而且我已备下了充足的粮食…卞秉,快快传令,在前面的路口队伍转向东行,加速前进!”

 前面就是通向轘辕关的大道口,事情岂能这么凑巧?看来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董承越想越害怕,真到了许县便人为刀俎我为鱼了。他试探着问曹:“临时改道非同小可,咱们是不是去请示一下天子啊?”

 “哎呀,现在耽搁行程,倘被反贼赶上岂不麻烦?”曹嘿嘿一笑“我看这样吧,咱边走边跟皇上说…可我在这里督率前队又走不开,那就有劳国舅您辛苦一趟吧!”

 董承巴不得离开曹这帮人,略一拱手打马便往后跑,仿佛死里逃生一般。行过川不息的人群,远远望见了簇新的天子乘舆,羽盖朱轮,鸾雀立衡,分外醒目。他纵马就要往近处闯,却被一个护驾的小校拦下:“站住!天子乘舆,不得擅自靠近!”

 “某乃当今天子之舅,有要事禀报。耽误了大事,你担待得起吗?”董承气哼哼喝骂道。

 那小校丝毫不惧:“我家王子乃宗室至亲,临出洛对我们说了,今天除了宗室刘姓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乘舆,莫说你什么国舅,即便是国丈也不行!”

 董承脑袋里嗡的一声——曹早与王子服串通好了!

 知道多说无益,他赶紧掉转马头寻其他大臣商议。抬头再看,辅国将军伏完、太尉杨彪、司徒赵温、司空张喜乃至于太仆韩融、大长秋梁绍那些九卿一级的官员,都坐着曹提供的马车。莫看装潢纹饰全按朝仪而制,可是连赶车的带车边护卫的,全是曹营的兵。

 董承只得打马又往后赶,绕过车驾来到其他官员的队伍中。这些是侍中、议郎以及未上任的郡县官员,由于条件简陋车辆不足,都是策马而行,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边走边聊甚是热闹。大家看见他纷纷拱手问好,董承可没心思与众人寒暄,挤来挤去寻他的亲信侍中种辑。来来回回找了好几圈,终于看见种辑了——左边傍着董昭,右边陪着曹纯,俩人说说笑笑把他也绊住了。

 再往后看就是曹洪督率的殿后大军了。黑一大片,马上步下全都兵刃在手,仿佛是押着这些文武百官前进,自己那一丁点儿人马也被裹在中间。董承的心彻底凉了,他前前后后忙活好几趟,耗费了不少工夫,抬头向前方望去,这会儿隐隐约约已经能看到轘辕关了。出了此关就是豫州地界,所有人都要落在曹手里了…

 与此同时,杨奉、韩暹也闻知变故了。他们从一大早就安排着接驾事宜,把不甚明白的朝仪演练了一遍又一遍,生怕举动失礼被公卿笑。哪知太谷关突然快马来报,圣驾自坞乡东转奔轘辕关去了,俩人这才知道上当。

 韩暹不住地责怪杨奉耳太软错失良机,杨奉却埋怨韩暹有意劫驾惊走了曹。俩人吵吵闹闹点兵,吵吵闹闹上马,吵吵闹闹离开梁县追赶圣驾。吵架归吵架,他们这次的目标还是一致的,得到消息还不算晚,只要出关追赶还可以撵上,到时候劫走天子乘舆,至于曹且放任他回许县,以后再作理会。

 他们的白波军大多是并州人,善于弓马,又经过在三辅的历练,现在已经成为一支颇为善战的劲旅,实不亚于曹的兵马。两人亲自带队,十万火急奔出太谷关往东追去,一路上地的车辙痕迹依旧分明,半之工就赶到了轘辕关。眼瞅着雄关大开空无一人,驿路上尘土飞扬尚未落定,必定车驾就在不远处。杨奉、韩暹心中喜悦,赶紧率众突出轘辕关,刚要下令全速追截,忽然自两旁山上滚下无数的大石头。

 “有埋伏!”杨奉险被巨石击中,赶紧带马到大道中间。这时耳听呐喊阵阵,左右各杀出一队人马——原来曹料定他们会来,已派于、乐进埋伏等候了。

 杨奉、韩暹是得到消息疾速赶来的,鞍马劳顿并不清闲;可于、乐进却是提前得到吩咐,领着队伍溜溜达达到此驾的,而且用罢午饭还在山底下小憩了一会儿呢!如此伏击可谓以逸待劳,白波军辛苦跋涉已经失了一着,见落石突袭又受了一惊,这会儿再瞧敌人伏兵四起,哪儿还提得起精神来?

 白波军几乎没有还击就败退下来,沿着来时的道路往回逃,曹军得理不让人,在后面紧紧追赶,被其撵上杀死的着实不少。杨韩不敢后视,直逃到太谷关内,紧闭大门、垛口搭箭、滚木抬来、雷石备齐,做好一应准备…才发现曹军已经不声不响撤退了。

 杨奉、韩暹相顾叹息,这会儿也不互相埋怨了,琢磨好半天才明白过味儿来——皇帝迁走,北边的洛早空了,还要这座太谷关有个用啊!继而又想到,梁县只有部下徐晃驻守,曹诈多谋,赶紧率领残兵败将回转。去的时候风风火火,归来的时候垂头丧气。等他们回到梁县时天都大黑了,一轮明月高挂空中。

 “想必明天再行一,圣驾就能到达许县,再追也赶不上了。”韩暹仰望夜空不摇头,低头又看看他那位打打合合的老冤家,苦笑道:“唉…咱俩跟曹孟德玩心眼,差得太远啦!”

 “获罪于天无可祷也…曹此番劫圣驾而去,不但咱俩以往的救驾功劳一风吹,倒霉的日子也要跟着来了。”杨奉一点儿都笑不出来“他曾言道‘奉天子以讨不臣’,恐怕要拿咱俩试第一刀呀!”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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