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城市的符号
“当我今晨醒来时还是同一个人吗?我依稀记得自己好像有点不一样。可是,如果我不是同一个人,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我到底是谁?’”
——刘易斯·卡洛尔《爱丽丝漫游奇境记》
卡利普一觉醒来,看见蓓琪丝已经换了衣服,她穿着一件石油
的裙子,让他想起自己现在正与一个陌生的女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的脸和头发也全都变了。她把头发往后梳得像是《北京五十五
》中的爱娃·嘉德娜,嘴
上抹了电影中同样的超特艺拉玛红。看着她的新面孔,卡利普突然觉得长久以来大家一直在欺骗他。
不久后,卡利普从女人费心收进衣柜挂好的大衣口袋里拿出了报纸,在女人同样费心收拾干净的餐桌上摊开。他重读了一遍耶拉的专栏,又看了看自己之前在页缘写下的注记以及划线强调的字词和重点,却发现它们有点可笑。事实摆在眼前,这些划线的字词并非解开文章秘密的关键。一丝念头闪过卡利普脑海——也许这个秘密并不存在,他眼前所读的字句除了本身的意义之外,本来就另有言外之意。耶拉这篇周
专栏的内容,描述有个人因失忆而发现了惊人事实,却无法向世人传达。但文章里的每一个句子,似乎都来自另一则关于某种众所皆知的人类处境的故事。字里行间的意义是如此明晰而真实,根本没有必要把他所挑出来的重点字词再重写一遍或重组。一个人仅仅需要信心十足地阅读这篇文章,便能破解其中所谓的“隐藏”意义。目光从一个字滑向下一个字,卡利普相信自己正在阅读城市和生命的秘密,同时搜寻着如梦和耶拉藏身之处的位置和意义。然而,每一次只要他抬起头瞥见蓓琪丝的新面孔,他便失去了信心。他希望自己能够保持纯然的乐观,花一点时间再从头读这篇文章,但他就是无法清楚地分辨出他自以为已经掌握的神秘意义。他感觉到一种即将揭开世界之谜和存在之秘的狂喜,但是,每当他就要参透这个寻觅多时的秘密、就要大声宣布答案之际,斜睨着他的女人的脸孔便浮现在眼前。过一会儿,他想或许能够靠逻辑推理而非直觉和信念来进一步
近谜底,于是他开始在页缘写下全新的注记,标出完全不同的重点字词。当蓓琪丝走近桌边时,他早已陷入忘我的境界。
“耶拉·撒力克的专栏,”她说“我知道他是你大伯。你知道为什么昨天晚上在地下室里,他的人偶看起来那么
森诡异吗?”
“不知道,”卡利普说“不过他不是我大伯,他是我大伯的儿子。”
“因为那个人偶太像他了。”蓓琪丝说“有几次我为了希望能撞见你而跑到尼尚塔石去,结果却看到他,一身相同的穿着。”
“那是好几年前他穿的雨衣,”卡利普说“以前他常穿。”
“他现在也还会穿着它,像个鬼似的在尼尚塔石晃来晃去。”蓓琪丝说“你在边上写的是什么笔记?”
“跟专栏无关,”卡利普说,把报纸折起来“是关于一个失踪的极地探险家。因为他失踪了,所以别人取代了他的位置,结果也失踪了。第二个人的失踪使得第一个人的失踪变得更加神秘。原来,第一个失踪的人来到一座偏僻的小镇,改名换姓,定居下来,没想到有一天意外死亡。”
等卡利普把故事讲完,他发现自己必须再重述一遍。他嘴里讲着,心里感到非常生气,别人总是
他把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他实在很想说:“为什么大家都不能只做他自己,这么一来就没有人有必要讲任何故事了!”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边重复故事一边把折好的报纸
回旧大衣的口袋里。
“你要走了吗?”蓓琪丝怯生生地问。
“我故事还没讲完。”卡利普说,语带不悦。
说完故事后,卡利普看见女人的脸上仿佛带着一张面具。倘若他能把涂着超特艺拉玛红色
膏的面具从女人脸上撕下来,那么一切的意义将会清清楚楚地显
在底下的脸孔上,然而他想不出那意义会是什么。这就好像小时候每当他无聊到极点的时候会玩的游戏“我们在这里干吗?”因此,他便学小时候那样,在玩这个游戏的时候把注意力摆到别的东西上面——他重述了他的故事。剎那间他明白了为什么耶拉那么受女人
,因为他能够在说故事的同时想着其他事情。但话又说回来,蓓琪丝看起来并不像会听信耶拉故事的女人。
“如梦从来不担心你在哪里吗?”蓓琪丝说。
“不,她不会。”卡利普回答“我常常过了半夜才回家,处理一些失踪案件,政客或是冒名贷款的欺诈犯什么的。有很多次我都得忙到清晨,研究案件,像是没付房租就消失的神秘房客,或是以假身份重婚的不快乐男女。”
“可是现在已经过了中午,”蓓琪丝说“我若是如梦在家里等你,一定会希望你尽快打电话。”
“我不想打电话。”
“如果是我在等你,我一定会担心死了。”蓓琪丝不放过“我会站在窗户边,听电话有没有响。想到你明知我又担心又不高兴,却还是没有打来,我的心情会变得更糟。好啦,打个电话给她,告诉她你在这里,和我在一起。”
说完,女人把话筒递给他,像个玩具。卡利普只得打电话回家。没有人接。
“家里没人。”
“她会上哪儿去呢?”女人调皮地问。
“不知道。”卡利普说。
他再度打开报纸,翻回耶拉的专栏。他把文章看了一遍又一遍,花了好多时间读了好几遍,到最后眼前的文字失去了意义,变成纯粹由字母组成的形体。一会儿,卡利普觉得自己也能够写出这篇文章,也能够写得像耶拉一样。接着,他把大衣从衣柜里拿出来穿上,把报纸小心折好,再把刚才从报上撕下来的专栏放进口袋里。
“你要走了?”蓓琪丝说“别走。”
等卡利普坐进好不容易拦到的出租车后,他朝熟悉的街道瞥了最后一眼,烦恼自己将无法忘记蓓琪丝恳求他留下时的那张脸。他多希望她留在自己心中的是另一张脸,蕴含着另一个故事。他很想像如梦的侦探小说里所写的那样指挥司机“就走这条路再上那条路”但他只是简单地说要去加拉塔桥。
他步行过桥,混入周
的人
中,突然间一股感觉攫住他,多年来他一直盲目寻觅却遍寻不着的一个秘密,此刻答案似乎即将揭晓。他心底的某个幽暗角落,如同梦境的一隅,告诉他这种感觉只是个错觉,尽管这两种相互抵触的想法同时存在卡利普心中,他却丝毫不受困扰。他看到成群外出的国民兵,出门钓鱼的民众,携家带眷赶去搭船的家庭。他们身上都蕴含着卡利普正在思索的秘密,但他们自己并不知道。等再过一会儿卡利普解开谜底后,他们都将领悟到这个长年来影响他们生活至深的事实。所有人都将明白,包括周
出门拜访朋友的父亲、脚穿球鞋的儿子、手里抱的婴儿,以及包着围巾坐在行驶而过的公
车里的一对母女。
他人在桥上,沿着马尔马拉海一带行走。这时他开始往路上的行人凑过去,好像就要撞上他们似的:众人脸上的意义,多年以来不是遗失、走味,就是消耗殆尽,现在似乎顿时发亮了起来。趁众人疑惑地打量这个鲁莽的家伙时,卡利普通过他们的眼睛和脸,读取他们的秘密。
大部分的人身穿旧外套和大衣,磨损退
。走在路上,他们认为整个世界就和脚下的人行道一样平凡,然而这世界上并没有他们真正的立足点。他们若有所思,但假使能稍受触动,某种联系着过去意义的记忆便会从他们的心底深处浮现,在他们面具般的脸上投下一抹倏忽即逝的好奇。“我真想扰
他们!”卡利普心想“我真想告诉他们那则王子的故事。”此时故事在他脑中记忆犹新,仿佛他亲身经历了故事中的种种,因而印象深刻。
桥上的人们大多拿着塑料袋,袋子的开口
出纸袋、一截金属、塑料制品或报纸。他盯着它们瞧,好像头一次见到,专注地阅读塑料袋上的字眼。他察觉到袋子上的词汇指向“另一个”或“真正的”现实,一时间不
振奋了起来。然而,如同擦肩而过的行人,他们脸上的意义在剎那的闪亮后,旋即暗了下来,塑料袋上的词汇和字眼,在短暂地充盈了新意之后,也消失了。尽管如此,卡利普还是不停往下读:“…布丁店…度假村…土耳其制造商…干果…紧接着是…大百货…”
他看见一个老钓客的袋子上没有文字,而是一幅鹳鸟的图画,这才领悟到原来图画也能和文字一样被阅读。他看到一个袋子上有四张脸,一对快乐的父母与充
希望的儿女;另一个袋子上有两条鱼;其他还有各式各样的图画:鞋子、土耳其地图、建筑剪影、香烟盒、黑猫、公
、马蹄铁、宣礼塔、千层酥、树木。无疑,它们全都指向一个谜。然而是什么谜?在新清真寺前面,他看到一个卖鸟食的老太婆旁边搁着一个袋子,上面有一只猫头鹰。他意识到这只猫头鹰要不是如梦的侦探小说上印的那一只,就是它鬼祟的孪生兄弟。当下他清楚地感觉到,果真存在着那一只“手”暗中安排了一切。那儿,另一件“手”耍的把戏,必须把它公之于世。那只猫头鹰隐藏着含义,但除了卡利普之外每个人都充耳不闻。他们不在乎,就算自己早已深陷其中,深陷于失落的秘密之中!
为了更仔细地观察那只猫头鹰,卡利普向长得像巫婆的老妇人买了一杯玉米,洒在地上喂鸽子。顷刻间,一大群黑
的丑陋鸽子如同一张翅膀铺成的大伞,朝饲料扑拢过来。袋子上的猫头鹰和如梦侦探小说上的是同一只。旁边有一对父母看着女儿在喂鸽子,一脸骄傲和喜悦。卡利普对他们感到恼怒,因为他们没有察觉这只猫头鹰,这个显而易见的真相,别的符号,不管任何符号,甚至是任何事情。他们彻底无知,连一丝怀疑都没有。他们是如此盲目。他想像在家等他的如梦正读着一本侦探小说,而他自己是书中的主角。那只尽管巧妙安排一切却隐而不宣的暗手,和他之间有一个悬而未决的谜,谜底所指是一个终极秘密之意义所在。
不知不觉,他来到了苏里曼清真寺外围,他看见一个学徒拿着一幅上框的镶珠画,画面里正是苏里曼清真寺。对他而言这幅画就如一个总结:若说塑料袋上的文字、词汇、图画是符号,那么它们所指涉的事物也是一样。色彩鲜丽的图画甚至比眼前的清真寺更为真实。不只文字、脸孔和图画是暗中之手的棋子,所有的一切都在它的游戏中。他才领悟到这一点,便立刻明白,此刻自己脚下这片街道错综复杂、名为“地窖门”的区域,也存在着无人察觉的特殊意涵。耐心地,如同接近填字游戏的尾声,他感觉到一切就要归入原位。
草率搭建的商店和扭曲变形的人行道上的割草机、装饰着星星的螺丝起子、“
止停车”的标识、番茄糊罐头、平价小吃店墙上的月历、吊着树脂玻璃字母的拜占庭拱桥式高架水道、商店铁卷门上的笨重挂锁,他眼前所见的这一切,全都是符号,指向那神秘的意义。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像阅读人脸一样阅读这些物品和记号。于是,钳子代表了“专注”罐装橄榄象征“耐心”轮胎广告牌中的满意驾驶则意味着“
近目标”他也感觉自己正专注而耐心地
近目标。然而,围绕在他身旁的却是更难测度的符号:电话线、割礼师的招牌、交通符号、洗洁剂的盒子、缺柄的铲子、难以辨读的政治口号、散布在人行道上的片片冰屑、国营电力公司标在门上的数字、行车箭号、一张张白纸…也许它们的意义很快就会明晰,但此刻全都
成一团,纷扰而喧闹。相反,如梦侦探小说中的主角们则居住在一个整洁平和的世界,由作者提供的少数几条必要线索组成。
尽管如此,阿西·却勒比清真寺却像是一本读得懂的小说,带给他慰藉。许多年前,耶拉曾经写过自己做的一场梦,他看见自己在这座小清真寺里,与穆罕默德和其他圣人为伴。醒来之后他到卡辛帕夏区找人解梦,询问其中的神谕,得到的答案是,他将继续写作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将以写作和幻想为职业,就算他从此不跨出家门一步,他的一生仍是一段丰富的旅程。几年后卡利普才发现,这篇文章改写自从前一位旅游作家艾弗里雅·却勒比的著名作品。
走过蔬果市场时,他心里想:“所以,第一次读的时候,故事呈现出一个意义,第二次再读时,却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意义。”毫无疑问,第三次或第四次重读耶拉的专栏,都将揭
另一层新意义。尽管耶拉的故事所指涉的东西每一次都不同,但卡利普相信它们都通往同一个目标,他好像在阅读儿童杂志中的猜谜,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卡利普心不在焉地穿过市场里的杂乱小巷,很希望此刻置身在别的地方,能够让他把耶拉所有的专栏全部再好好读一遍。
刚出市场外,他便看见一个收售破烂的人。这个人在人行道上铺了一张大
单,把各式各样的物品放在上面。刚从市场区的污浊吵嚷走出来、
脑子仍想不透的卡利普,顿时被这些物品
住了:几只弯水管、几张旧唱片、一双黑鞋、一个台灯底座、一支破钳子、一个黑色电话、两条
垫弹簧、一支珠母贝香烟杆、一面停了的壁钟、几张白俄罗斯纸币、一个黄铜水龙头、一尊背着箭囊的罗马女神塑像(月神黛安娜?)、一个画框、一台旧收音机、几个门把、一个糖果盘。
卡利普一边审视着物品,一边念出它们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刻意发出声来。他觉得这些物品的
人之处其实不在于物品本身,而在于它们摆放的方式。这些东西在任何一个收破烂的人那里都是稀松平常,但这位老人却把它们四排四列陈列在
单上,仿佛在摆设一个大棋盘。每样物品就如标准的六十四格棋盘上的棋子一样,彼此等距,没有互相碰触。然而,摆设位置的精准和简单看起来却像是偶然,而非刻意。卡利普不
联想到外文课本中的单词测验,在那些书页上同样有十六个物品的图案,如眼前这样整齐排列,让他用新的语言写下它们的名称。卡利普忍不住想同样跃跃
试地念出:“水管、唱片、鞋子、钳子…”但让他害怕的是,他清楚地感觉到这些物品还有另外的意义。他瞪着黄铜水龙头,脑中像做单字练习一般想着“黄铜水龙头”但又兴奋地察觉这水龙头还大可以表示别的意思。
单上的黑色电话,不只是像外文课本中对电话这项物品的解释——“某种常见的仪器,连上线后可使我们与别人通话”——它还暗含着另一层意义,令卡利普兴奋得
不过气来。
他如何才能进入这个深层意义的幽暗世界,发掘秘密?此刻他正站在它的入口处,亢奋不已,然而他却怎么也无法跨进第一步。在如梦的侦探小说中,等最终谜底揭晓后,原本藏在层层包裹下的第二层世界顿时豁然开朗,而表面的第一层世界则很快地灰飞烟灭。如梦常常在午夜时分,脸颊鼓着阿拉丁商店里买来的烤
豆,向他宣布:“凶手竟然是退休的将军!因为不甘心受到侮辱而实施报复!”卡利普猜想他
子早已忘光了所有的细节,把充斥全书的英国管家、打火机、餐桌、瓷杯和
支忘得一干二净,如今她只记得这些物品和人物在秘密世界里所代表的新一层意义。到了这些译文拙劣的小说最后,在头脑清晰的侦探的帮助下,物品重新归位,把如梦带进了新的世界。
然而,对卡利普而言,这些物品却只能带给他一丝通往新世界的希望。为了解开这个谜团,卡利普仔细端详这位在
单上排列神秘物品的收破烂老人,想从他的脸上读出意义。
“电话多少钱?”
“你是买家?”收破烂的老人说,谨慎地开始讨价还价。
突然被问起自己的身份,卡利普吓了一跳。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果然,别人视我为某种标志,而不是我本人!”不过,反正他所在乎而想融入的世界并不是眼前这一个,而是耶拉终其一生创造的另一个国度。他意识到,耶拉通过为物品命名以及说故事,在这个世界中筑起了一道道围墙,并藏起钥匙,让自己隐循在其后。收破烂的老人原本
怀希望地亮起了脸,但旋即又恢复刚才的黯淡无光。
“这是做什么用的?”卡利普指着一个简单的小台灯座。
“桌脚,”收破烂的说“不过有些人把它们拿来钉在窗帘杆的两头,也可以当门把用。”来到阿塔图克桥头时,卡利普心里想着:“从现在开始,我只要观察人脸就好。”桥上往来的脸时而闪现一星光彩,在他心中蓦然凸显,像是翻译的图文小说中放大的问号。接着,随着问题的淡去,脸孔也只留下一抹隐约的痕迹。即使他快要得出结论,找出桥上所见的城市景象和脸孔在心中积累的意义之间有何关联,但那终究是误会一场。虽然从市民的脸上,有可能察觉出城市的古老、不幸、它失落的繁华,以及它的忧伤悲苦,但那并不象征着什么精心设计的秘密,而是一种集体的挫败、历史和阴谋。金角湾里铅蓝色的清冷水波,在船只后方拖行着,染上了一抹难看的褐色。
到卡利普走进所谓的地铁站后面小巷里的咖啡馆时,他已经观察了七十三张新面孔。他在一张桌子前坐下,很满意刚才所见。他点了一壸茶,从大衣口袋里拿出那页报纸,然后反
地把耶拉的专栏再重头读一遍。尽管字词文句已不再新鲜,越往下读,某些先前不曾想到的概念却逐渐成形:这些概念并非源于耶拉的文章,而是卡利普个人的见解,但它们却以一种奇妙的方式收纳在耶拉的文章里。当卡利普发现自己的想法竟与耶拉相辅相成时,一股安详涌入他内心,就像小时候,当他明白自己成功地模仿了他所崇拜的对象时,也会有这种感觉。
桌子上有一张卷成锥筒状的纸。散布在一旁的瓜子壳暗示着在卡利普之前坐在位子上的客人,曾向小贩买了一份瓜子,装在纸筒里。从纸的边缘看来,应该是从一本学校作业簿里撕下来的。卡利普把它翻到另一面,阅读上面费力刻写的孩童字迹:“一九七二年九月六
,第十二课,家庭作业。我们的家,我们的花园。我们的花园里有四棵树。两棵白杨木,一棵大柳树和一棵小柳树。我父亲用石头和铁丝在花园周围盖了一道墙。房子是一个避风港,保护我们冬天不受凉,夏天不被晒。家是一个庇护所,守卫我们不受伤害。我们的房子有一扇门、六扇窗、两支烟囱。”文字的下方,有一幅彩
铅笔画的
图,一栋房子在花园围墙里。屋顶的瓦最开始一片片地画,但接下来后面整片屋顶就只是潦草涂成一片红色。卡利普注意到画中的门、窗、树木和烟囱都和作文里的数目相符,于是心中更为安详。在这种心绪下,他把纸翻到空白的一面,开始振笔疾书。他确信自己在格子间写下的一切,将会如孩童笔下的事物一样,真实发生。仿佛多年以来他一直失声噤语,直到今天才得以重拾字句,多亏了这一张家庭作业。他列出所有的线索,以蝇头小字一路写到纸张的最末端。他心想:“真是轻而易举!”接着他又想:“为了确定耶拉和我想的一模一样,我必须再多看几张脸。”
他一边喝茶一边观望咖啡店里的脸孔,喝完茶后,他再度步入外面的寒冷之中。在加拉塔广场中学后方一条巷子里,他看见一个包头巾的年长女人,边走路边喃喃自语。一个小女孩从杂货店半掩的拉门下弯
钻出来,从她的脸上,他读出所有的生命皆相似。一个身穿退
洋装的年轻女孩因为怕在冰上滑倒,一路盯着自己的胶底鞋行走,在她的脸上写着,她深知忧虑为何物。
走进另一家咖啡店,卡利普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那页家庭作业,飞快地读过一遍,一如阅读耶拉的专栏。如今他笃定,只要把耶拉的文章拿来反复阅读,探入他的记忆库中,自己便能找到耶拉的所在。这表示说,首先他必须找到收藏着耶拉完整作品的贮藏室,才有办法获取他的记忆。把这篇家庭作业读了一遍又一遍之后,他才恍然大悟,如此一间收藏室必然是一个“家”“一个庇护所,守卫我们不受伤害”他把家庭作业一读再读,感觉到这个勇于大声说出物品名称的孩子影响了他,使他内心涌起一股纯真无
。于是,他相信自己必然轻易就能找出如梦和耶拉在什么地方等待他。这个领悟让他一阵阵晕眩,不过也仅止于此,坐在桌前,他只能继续在家庭作业的背面写下新的线索。
等卡利普再度踏上外面的街道时,他已经就手边的线索作了一些新的删补:他们不可能出城,因为耶拉无法待在伊斯坦布尔以外的地方;他们不可能横渡博斯普鲁斯海峡,到达安纳托利亚那一头,因为那里不够“历史
”不适合他;如梦和耶拉不可能躲在共同的朋友家里,因为他们没有这么一个朋友;如梦也不可能待在她的朋友处,因为耶拉宁死也不会去那种地方;他们更不可能寄宿在冰冷无情的旅馆套房里,因为就算他们是兄妹,一男一女共处一室难免令人起疑。
坐在下一家咖啡店里,卡利普确信自己至少抓到了正确的方向。他很想穿过贝尤鲁的小巷往塔克西姆去,走向尼尚塔石、西西里,来到他过去生命的中心。他记得耶拉曾在一篇文章中探讨伊斯坦布尔的街道名称。他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张已故摔跤选手的照片,这个人,耶拉曾经详尽描写过他的生平。这张黑白照片原先是某本旧《生活》杂志的中间页,被许多理发店、服饰店和杂货店的老板加了框挂在墙上,装饰店面。这位奥运奖牌得主两手叉
,面对镜头摆出温和的微笑。卡利普研究着他脸上的表情,不
想起他死于一场车祸。于是,就如同以前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时的联想,十七年前的一场车祸和摔跤选手脸上的温和表情在他心中融为一体。卡利普不得不认为那场车祸必然是某种征兆。
这证明了巧合是必要的,它们把事实与想像融为一体,创造出另外的征兆,诉说着截然不同的故事。卡利普走出咖啡店,沿着一条小巷走向塔克西姆,心里想着:“偶然看见哈斯农·加里波街旁一辆马车前,站着一匹疲惫的老马,这时我必须回头去检视记忆中的一匹巨马,那是我在
教我读写的字母书中看到的。由于字母书中的大马下方标示着‘马’,我联想起耶拉,那些年他独居在帖斯威奇耶街上那栋公寓的顶楼。然后我会想到依着耶拉的喜好与回忆装潢布置的那间公寓。接着我会推论出,那间公寓很可能象征了耶拉对我人生的支配意义。”
然而,耶拉已经搬离公寓好多年了。卡利普停下来,担心自己或许也把征兆给解读错了:他很清楚,如果他认为直觉是在误导自己的话,那么他将会
失在这座城市里。他像个瞎子一样摸索着,想要辨别周遭的事物,通过感官直觉闯入了各种故事。多亏了这些虚构的故事,他才得以维持姿态。他之所以还屹立不倒,纯粹是因为他设法从一路上所见的遍布城市的符号与图像中,建构起一则故事。他很肯定周遭的人物和世界都将依循着故事的脉络,服膺在它的力量之下。
他再度走进另一家咖啡馆坐下,凭着依然乐观的态度,卡利普重新审视“他的处境”线索列表中的文字看起来就和纸张背面的孩童文字一样简单易懂。咖啡店的遥远角落有一台黑白电视,正在播放一场足球赛。白雪纷飞的球场里,地上的标线和沾
泥渍的足球都是黑色的。除了几个在空桌子上玩牌的人之外,每个人都盯着那颗黑色的足球。
走出咖啡馆,卡利普想,自己所追寻的秘密其实就如黑白的足球组合一样,简单明了。他需要做的一切,只是继续任凭双腿带他四处游
,观看面孔和符号。伊斯坦布尔到处是咖啡馆,一个人可以绕遍整座城市,每隔三五步就能找到一家咖啡馆歇脚。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置身于塔克西姆区电影散场后的人
中。人们心不在焉地走出来,盯着自己的脚,双手
在口袋里,或者彼此挽着手臂踏上台阶,走向街道。他们的脸上充
了表情,暗示着如此深刻的内涵,以至于卡利普最梦魇般的故事都相形失
。观众的脸上一片宁静,刚才沉浸在虚构的世界里,使他们忘却了自己的忧愁。此刻,他们身在眼前惨淡的街道上,但心却在梦想的故事里。他们的记忆库原本已枯竭,只剩下挫败与悲苦,但现在又重新充
,由一个深刻的故事温柔地抚平了伤痛的回忆。“他们想像自己是另一个人!”卡利普急切地想着。顿时间他恨不得自己也和大家一起看了同一部电影,也能消失而成为另一个人。他发现,当这些人开始浏览庸俗的橱窗时,他们便逐渐返回这个充斥着单调熟悉事物的无味世界。“他们太轻易放过自己了!”卡利普想。
相反,若要成为另一个人,必须要有彻底的决心。在卡利普抵达塔克西姆广场之前,他已经下定决心,用全部的意志力达成这个目标。“我是另一个人!”他告诉自己。说出这句话给他一股愉快的感觉,不仅改变了他脚下结冰的人行道,改变了包围在可口可乐和罐头食品广告牌中的广场,甚至整个人也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用坚定的口吻重复这句话,一个人可以说服自己整个世界全变了,不过,没有必要到这个程度。“我是另一个人。”卡利普对自己说。那个人——他不想说出他的名字——的回忆与哀愁
织成一首乐曲,像新生命一般从卡利普心底涌出,他聆听着,
心欢喜。随着音乐,他生命中最初的地标塔克西姆广场正逐渐转变,从原来的模样——四周环绕着如超重火
般的公
车、晃悠悠如龙虾般的缓慢电车,以及固守黑暗的隐晦角落——变成一座矫
造作的“现代”广场,矗立在一个贫穷绝望的国家里。卡利普仿佛第一次来到这里。裹着白雪的“共和国雕像”、没有尽头的“爱奥尼亚涡旋梯”、十年前在卡利普兴奋的注视下烧成灰烬的“歌剧厅”全都变成了别的物品,符合它们在新世界中的象征意义。无论是公车站里烦躁的人群,还是你推我挤抢着上车的乘客,在这些人当中,卡利普没有看见任何一张神秘的脸,也没有发现有哪一个塑料袋,暗示了背后还有一个平行的世界。
他觉得自己不再需要去咖啡馆了。他从哈比耶直接走到尼尚塔石。稍后,等他来到了寻找多时的地方后,他将仍然有点迟疑,对一路上认定的新身份没有把握。过一会儿,他会这么推论:“那个时候,我还不完全相信自己已经变成了耶拉。”置身于此,
屋的旧文章、旧笔记、旧剪报揭开了耶拉过去生活的全貌。“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彻底抛弃自我。”刚才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使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游客,因为飞机误点而滞留在一个自己从没想过会踏上的城市,打发半天的时间:阿塔图克的雕像表示这个国家过去有一位显赫的军事英雄;泥泞却明亮的电影院入口处拥挤的人
则意味着市民星期天下午无聊没事,借观看外国进口的梦想以舒解情绪;手里拿着刀子望向橱窗外街道的面包店员,透
着他们逐渐退
的梦想与回忆;大马路中央光秃秃的暗褐色树木,象征着一抹全国
的哀愁,在午后逐渐沉淀,一点一点更加幽暗。“我的天,在这座城市里,这条街道上,这个时刻,能够做什么?”卡利普喃喃道,话一出口他才明白,自己竟从剪下来的耶拉旧文章里把这句咒语给背出来了。
来到尼尚塔石的时候天色已黑,冬夜里马路上拥
的车辆排放出浓烈的废气,公寓大楼的烟囱也散发出阵阵烟雾,弥漫在狭窄的人行道上。卡利普平静地呼吸着这一区特有的刺鼻气味。站在尼尚塔石一隅,他心中想要成为另一个人的渴望如此强烈,以致他确信自己能够以全然不同的新意,来解释所有公寓大楼的外观、商店的门面、银行的广告牌,以及霓虹灯标志。让他居住多年的这一区域彻底改头换面的,是一股轻松冒险的感觉,它深深植入了卡利普内心,仿佛永远不会再离开。
他没有穿越马路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反而在帖斯威奇耶大道上左转。冒险的感觉渗入他的身体,让卡利普雀跃不已;他的新身份所展示的无限可能,更是
人。他贪婪地浏览周遭的新鲜景象,好似一个卧
多年的病人刚从医院里释放出来。“啊,布丁店的橱窗摆设就好像珠宝店里闪亮的展示盒。”他忍不住想说“啊,这条街真窄,人行道也都歪歪扭扭的!”
小时候,他也曾常常
离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用外人的角度来看自己。“现在,他经过了奥斯曼银行。”卡利普心想,重拾童年时他经常扮演的第二个角色。“现在,他经过了‘城市之心’公寓,连看都不看一眼。他和爸妈及祖父母在这里住了好多年。现在他停下来浏览药房的橱窗,坐在收银台前面的是以前替人打针的女人的儿子。现在他经过了警察局,却一点也不紧张。他温柔地注视着歌星牌裁
车旁边的几尊假人模特儿,好像他们是老朋友一样。现在他坚决、明确地走向那个谜,走向多年来辛苦策划的阴谋的核心。”
他过马路走到对面,走了几步,又再一次横越马路折返,穿越寥寥几棵珍贵的菩提树、广告牌和阳台下方,一路走到了清真寺。每到一条街,他就这样上上下下多走几步,以扩展他的“调查版图”每一次他都会仔细地观察,记下那些因为过去可悲的身份而没能察觉的细节:阿拉丁商店的展示橱窗里,除了一堆旧报纸、玩具
和尼龙丝袜,竟然还有一把弹簧刀;指向目的方向帖斯威奇耶大道的交通箭头,瞄准的目标其实是“城市之心”公寓;尽管天气干冷,清真寺四周矮墙上留给鸽子和野猫的面包皮,却已经
发霉了;女子学校门口信手涂鸦的政治标语,原来还有言外之意;一间仍亮着灯的教室里,墙壁上挂着一张照片,上面的阿塔图克正隔着灰尘堆积的玻璃望着“城市之心”公寓;花店的窗户里,某个精神异常的人拿了一把别针,刺入一朵朵玫瑰花苞里。一家新开的皮件店的橱窗里,立着时髦耀眼的假人模特儿,它们的目光也朝向“城市之心”公寓,凝视着先是耶拉、后来是如梦和她的父母住过的屋顶阁楼。
卡利普随着假人模特儿一起朝顶楼望了半晌。对卡利普来说,这似乎是很合理的,耶拉和如梦很可能就在上面,在假人模特儿目光所及的顶楼。他感觉自己是一个冒牌侦探,模仿着侦探小说中的英雄。这些外国制造的故事,是在外国孕育的如梦告诉他的,而眼前的假人模特儿也来自外国。卡利普甩开这样的假设,朝清真寺走去。
但他必须费尽全力才办得到。似乎他的腿拒绝带他离开“城市之心”公寓,而想要跨步走进楼房,冲上阶梯直达顶楼,闯入那黑暗恐怖的地方,只为了看某样东西。卡利普不愿意去想像那幅画面的细节。他用全身的力量拖着自己离开,然而一路走下去,他发现周围的人行道、商店、广告牌上的文字以及交通标志都回到了早先指涉的意义。一想到他们两个人就在上面,他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大难临头的恐惧,让他惊惶不已。等他来到阿拉丁的小店时,他已分不清自己逐渐加深的恐惧是因为警察局就在隔壁,还是由于他发现交通箭号不再指向“城市之心”公寓。带着疲惫和困惑,他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想一想。
他走进帖斯威奇耶—埃米诺努线共乘小巴车站转角一家历史悠久的小餐馆,点了茶和
馅饼。既然耶拉对于自己的过去和逐渐败坏的记忆如此执
,那么,他租下或买下童年和青少年时生长的公寓,不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如此一来,他便能光荣地重返曾经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地方,相反,那些当初把他踢出家门的人,如今却住在一条没落街道上一座肮脏公寓里,又穷又烂。除了如梦外,耶拉没有与家人分享他的胜利,尽管住在中央大道上,他却小心不留下任何痕迹。卡利普认为这是完全正确的选择。
接下来几分钟,他的注意力转移到柜台前的一家人:妈妈、爸爸、女儿和儿子看完了星期天下午场电影后,来到小餐馆吃晚饭。父母的年纪和卡利普相当。父亲不时地把自己埋进从外套口袋拿出来的报纸里;母亲用她的眉毛制止两个孩子之间爆开的争吵,一只手在她的小提袋和桌子间不停地来回往返,为身旁三个人摸出各种用品,敏捷灵巧的程度好似一个魔术师从帽子里掏出稀奇古怪的玩意:一条手帕给男孩擦鼻涕,一颗红色药丸
进父亲手里,一只发夹替女孩夹头发,一个打火机给正在阅读耶拉专栏的父亲点烟,同一条手帕再给男孩擦鼻涕,诸如此类。
就在卡利普吃完
馅饼喝完茶的时候,想起这个父亲是他中学时代的同班同学。在踏出店门前,他内心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向那名父亲透
这件事情。他走上前去,注意到男人的喉咙和右颊上有一片可怕的烧伤疤痕,这时他又记起这个母亲也曾是他的同学,小时候是个大嗓门的优等生,与他和如梦在西西里进步高中同一个班上就读。趁大人们展开例行的寒暄与叙旧时,两个孩子逮住机会互相报仇。他们很关心地问起如梦——她和卡利普正好与他们对称,类似的婚姻。卡利普告诉他们如梦和他没有小孩;如梦在家里读侦探小说等他;晚上他们要去皇宫戏院看电影,他先出来买票,刚才在路上巧遇了他们另一位同班同学,蓓琪丝。你知道,蓓琪丝,棕色头发,不高不矮。
这对琐碎的夫妇丝毫不留余地,当场说出他们琐碎的意见:“可是我们班上没有叫蓓琪丝的人啊!”显然他们很习惯不时去翻毕业纪念册,回忆同学过去的妙闻轶事,所以他们才能如此斩钉截铁。
离开餐馆走入寒风中,卡利普飞快地赶到尼尚塔石广场。他非常肯定如梦和耶拉会去皇宫戏院看七点十五分的周
晚场电影,因此他一路跑到电影院。然而,人行道上或入口处都不见他俩的踪影。他看见一张照片,是昨天那部电影里的女明星,他心里涌起一股
望,想再度与这个女人一起进入她的世界。
他们没有出现,于是他在附近徘徊了一会儿,浏览橱窗,观察人行道上往来路人的面孔。等他再次站在“城市之心”公寓面前时,已经很晚了。每天到了晚上八点,除了“城市之心”公寓之外,所有的大楼窗户里都会透出电视机闪烁的蓝光。卡利普研究着大楼一扇扇单调的窗户,注意到顶楼阳台的铁栏杆上绑着一条深蓝色的布。三十年前,当他们整个家族都住在这儿的时候,也会在同一条铁栏杆上绑上同一种蓝布,作为给送水人的信号。用马车载运着釉亮水罐、挨家挨户送水的送水人,总是能够依据蓝布缚绑的位置,分辨出哪户人家的水喝完了,需要他提水上去。
卡利普判断这块布必定也是个信号,然而该如何去读它,心里则有不同的答案:这个信号或许要告诉他耶拉和如梦在这里,也可能暗示着耶拉对自己过去种种的怀旧探索。到了八点三十分,他离开伫立良久的人行道,转身回家。
客厅里的灯投下的光线,充
了难以承受的回忆,令人感到难以承受的哀伤。不久前,他和如梦曾经坐在这里,一边抽烟一边阅读书报。如今这幅景象就如同沦落至报纸旅游版上的人间乐园照片。没有丝毫如梦曾经回来过的迹象:一缕熟悉的幽香和微影
接着返巢的疲倦丈夫。离开忧伤灯光下的静默物品,卡利普穿过黑暗的走廊,走进黑暗的卧房。他
下外套,摸到
,然后往上头一倒。客厅的光线和街灯的微光沿着走廊渗进来,在天花板上留下瘦削的鬼影。他睡不着。
爬下
后没多久,卡利普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他翻开报纸查阅电视时刻表,研究电影简介及附近戏院的播放时间——尽管它们从来不变。他瞥了耶拉的专栏最后一眼,然后走去开冰箱,从盒子里拿出一些有点坏了的橄榄和一片羊
酪,配着找到的几片剩面包一起吃掉。他抓了几张报纸
进一个从如梦衣柜里翻出来的大信封,写上耶拉的名字,带在身边。十点十五分他已离开家门,再度来到“城市之心”公寓对面的人行道上,这一次他站得更靠近。
不一会儿,楼梯间的灯亮了起来,接着,长年担任大楼门房的以斯梅嘴里叼着烟,拿着几个垃圾筒走出来,把它们往栗树旁的一个大桶里倒。卡利普横越马路。
“嘿,哈啰,以斯梅,我来这里把这个信封交给耶拉。”
“卡利普,是你!”老人欢喜又焦虑地说,像一个在多年后遇见自己当年学生的高中校长“可是耶拉不在这里啊。”
“我碰巧知道他在这里,不过我不打算
给别人知道。”卡利普说,坚定地迈进大楼“你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他
代过我,把信封交给楼下的以斯梅。”
卡利普走下楼梯,穿过一如既往的煤气和回锅油臭味,进入门房的公寓。以斯梅的太太佳美儿正坐在同一张旧扶手椅里看电视,电视机就摆在从前放收音机的同一个架子上。
“佳美儿,看是谁来了。”卡利普说。
“啊,一定是…”女人说,站起来亲吻他“你们全都不记得我们了。”
“我们怎么可能忘记你们?”
“你们常常经过这栋大楼,却没有半个人想到要进来看一看!”
“我拿这个来给耶拉!”卡利普说,指了指信封。
“是以斯梅告诉你的吗?”
“不,是耶拉自己告诉我的。”卡利普说“我知道他在这里,但是不要跟别人说。”
“我们的嘴紧得很,对不对?”女人说“他严格命令过我们。”
“我知道,”卡利普说“他们现在在楼上吗?”
“我们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他都在半夜我们睡觉的时候进出,我们只听见他的声音。我们替他倒垃圾,帮他送报纸。有时候报纸在门底下积了好几天,堆成一堆。”
“那我就不上楼了。”卡利普说。他假装要找地方放信封,朝屋内扫视一圈:餐桌上盖着同一块旧蓝格子油布,同样的退
窗帘遮挡窗外往来的人腿和肮脏的轮胎,此外还有
纫篮、熨斗、果盘、煤气锅、炭火暖炉…暖炉上方的架子边缘,钉着一
钉子,卡利普看到钥匙就挂在那个老地方。
“我来替你泡杯茶,”她说“在
边找个地方坐下来。”她一只眼睛仍盯着电视。“如梦最近在做什么?你们两个怎么还没生小孩?”
在女人忍不住紧盯不放的电视屏幕上,出现一个有点神似如梦的年轻女人。她有一头挑染过的蓬
头发,肤
很淡,目光中含着一种孩童的冷静,如梦的脸上也看得到这种表情。她正轻松自在地往
上涂口红。
“漂亮的女人。”卡利普轻轻地说。
“如梦比她漂亮多了。”佳美儿说,同样轻声细语。
他们带着一丝不可言喻的崇仰,恭敬地注视着画面中的人。卡利普利落地一把抓下钉子上的钥匙,
进口袋,让它从写
线索的家庭作业纸边滑进袋底。女人丝毫没有察觉。
面向街道的小窗户上窗帘半掩,透过
隙,卡利普瞥见以斯梅拿着空垃圾筒返回大楼。电梯一启动,电视上的画面顿时变成一片雾茫,卡利普便趁机告辞。他走上楼梯来到门口,一路上故意
出很多声响。他打开门,没有跨步出去,却又重重地把门摔上。接着他蹑手蹑脚地转回楼梯间,踮脚爬上两段阶梯,几乎克制不住内心的紧张。他在二三楼之间的台阶上坐下来,等待把垃圾筒放回上面几层楼的以斯梅再次搭电梯下楼。楼梯间的电灯陡然熄灭。“时间切换!”卡利普喃喃自语。小时候,这个名词总让他联想到一场乘坐时光机器的魔幻旅程。电灯再度亮了起来。趁门房坐电梯下楼的时候,卡利普开始慢慢爬上楼梯。过去他和父母共同居住的公寓的门上,如今挂着一位律师的铜制名牌。来到祖父母公寓的入口处,他看到一位妇产科医师的招牌和一个空垃圾筒。他爬上顶楼。
耶拉的门上没有任何标示也没有名字。卡利普依例按门铃,仿佛是煤气公司派来的一位一丝不苟的收账员。当他第二次按门铃时,楼梯间的灯又熄了。门
底下没有透出半点光影。他把手探进无底
似的口袋里寻找钥匙,另一只手则继续又按了第三、第四次门铃。当他终于找到钥匙时,他的手指仍
在门铃上。“他们躲在里面某个房间里,”他推断“他们面对面坐在两张扶手椅上,静悄悄地等着!”一开始他的钥匙怎么也
不进锁孔,他
了老半天以为钥匙不对的时候,钥匙咔哒一声滑进了定位,吻合的程度让人惊讶——像是一团混浊的记忆在剎时的清晰当中,突然醒悟到自己的老迈和这个世界的偶然
。门开了,卡利普首先注意到的是
面而来的黑暗,接着才听到幽暗的公寓里悚然响起的电话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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