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孔雀明王
【一】宝殿正面有尊黄金铸造的佛像。
那是一尊座像。巨大的座像。
座像的高度,看起来约有平常人的三倍高。
结跏趺坐——双手
握。大拇指握在掌中的金刚拳。
左手的金刚拳伸出食指,右手的金刚拳则握住这食指。
这是智拳印——从这个握拳印,可以得知这佛像正是大
如来。
大
如来——密宗认为,这世界上无所不在的宇宙根本原理、真理,正是这大
如来。
梵语为Mahavairocana——汉字则译为“摩诃毗卢遮那”
宽敞的宝殿之中有一个台座,大
如来端坐其上。
如来所在,是朵巨大的黄金莲花座。如来佛像所映像出的黄金色,洋溢在阴暗的宝殿里。
如来像的周围,诸佛围绕,宝殿的四隅,分别是东西南北的守护尊神。
东为持国天。
西为广目天。
南为增长天。
北为多闻天。
在
翳映照出的黄金色光芒中,诸佛及尊神妖
地呼吸着黄金的微光。
大
如来的尊前,一位瘦弱的僧人独自端坐。
并不全因剃度所致,头上光秃秃已无一
。是位老僧。年龄约在六十上下。眉毛已白。白眉长得惊人,几乎盖住眼睑。柔和的眼睛周围
是细细的皱纹。虽有皱纹,肌肤却是健康的桃白色。
老僧独自端坐,既不诵经,也不做其他事,只是以柔和的眼神,默默凝视着大
如来。
老僧的眼神,浮现出各种表情,随即又消失了。
宛如凝视这尊大
如来,眼前就会展现各种景
,这一幕又一幕的景
,都让老僧感到新鲜而浮现惊奇的表情。
老僧背后,有人走来。
“惠果师父。”那人喊道。
被唤为惠果的老僧,转身一看。有位年约五十的僧人,伫立其后。
“义明吗——”老僧惠果说道。
“正是。”被唤为义明的僧人,跣足踏在闪着黑光的宝殿木板上,走到惠果的后方才坐下。
惠果再次转身面向义明。身体稍微挪向一旁,斜对着义明。
可能是不好将自己的
股,正对着大
如来的一个自然动作。
义明笔直端坐,直视惠果。他的相貌端正。从他端坐的架势及端正的相貌看来,不似僧人,倒像一位凛然的武士。
“有何事吗?”惠果问道。
“有些事不能不向您报告——”义明说道。
“唔。”“或许您已经耳闻,就是有关金吾卫刘云樵之事。”“被妖猫附身那事吗?”“果然您已经听闻。”“不是已经派出明智和清智一探究竟吗?结果如何呢——”“是的。虽然明智和清智说是已经顺利解决——”“其实,并不顺利——”“是的。”“听说那只妖猫还能预知德宗皇帝之死——”“是的。”“义明,何以不早些对老衲说呢?”“弟子原本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明智和清智应该可以降伏。”“嗯。”“对青龙寺而言,经常有这类降伏妖物的请求。弟子认为不需要事事禀告、事事请示惠果师父。”“算了。这也没办法。”“实在对不起。”“结果如何?可否说予老衲听听——”“是…”于是,义明就把刘云樵和猫怪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大致描述了一卜。
惠果以柔和的神情聆听义明的叙述,并不断“嗯嗯”地颔首点头。
听完后,惠果问道:“义明。佣人何时发现失常的刘云樵呢?”“三
前近中午时分——”义明说道。
“三
前啊——”“刘云樵委托青龙寺降伏那只猫,佣人们并不知情,所以才迟迟未来通知。”“明智和清智,曾一度以为猫已经被降伏,不是吗?”“正是。”“到底是根本没有降伏呢?——还是另有其事,以致刘云樵失常了呢?”“刘云樵的
子
琴行踪不明,想来必和此事
不了干系。”“既然是已被降伏的妖怪,又如何来附身呢?——还是看起来像被降伏,实际上根本不是——”惠果话说到此,就中断了。
义明默默等待惠果再度开口。
“无论如何,这妖怪可不是泛泛之辈。”“正是。”“还有顺宗之事…”惠果低声喃喃。
顺宗——继德宗而即位的皇帝,亦即德宗之子李诵。
“还有路旁竖牌子的事件。”“就是‘德宗驾崩,后即李诵’那事?”“这事也颇令人担心。”“老衲来
不多,却发生种种的事情——”“您又这样说…”突然,惠果的眼神似乎看着很遥远的远方,说道:“义明。无论是密法,还是其他事,主要都在入啊!”停留在遥远虚空的目光,突然转向义明的脸上。
“要有人传,密才能存在。”“…,“老衲所痛心,或许尚未找到密法的传人时,老衲已经离开人世。”惠果闭上双
。眼神又眺望着虚空。“若是如此,那也只好算了——”惠果眺望虚空喃喃自语。
“义明。人啊!有所谓的‘器’。有与生俱来的器和因修行得来的器,器的大小、深度因人而异。在老衲的器里所装
的密法,老衲想一滴不剩倒入另一个器里,因此必须有一个和老衲一样大小的器,或在老衲之上的器才行…”“是。”义明静静地颔首。
“今
,如来佛的脸庞是如此祥和。这脸庞也映照出老衲的内心。无论何时如何观看,都不会感到厌倦。”“打扰您了吗?”“不。仅是神游.于是无补。只存天上的佛.就像不使用的银子。佛和银子,都是被使用才有意义——”惠果的目光,再度转向义明。“方才提到的那事。刘云樵如今人在何处?”“听说寄居在金吾卫同僚家中。”“老衲想和他见个面。可以安排吗?”“是的。”“二
后,应该有空。”“遵命。”“不是有好几件事要报告吗?”“正是。”“还有何事呢?”“西明寺有一位从倭国来的留学僧,我想您也有耳闻——”“就是在洛
官栈,解决怪异事件那人吗?”“正是。”“嗯。”惠果点头后,眼睛眯得有如微笑般。“名唤空海吧?”“是的。正是那人。”“听志明和谈胜说,是一个颇具文才的人。老衲也耳闻他有所谓世亲有两人的说法,还说要来盗取密法等等…”“是的。”“如何还不来盗取呢——”“是的。听志明和谈胜说,这个空海还会出入
院…”“喔——还会前往
院吗?”“最近对祆教颇感兴趣,和个中之人好像也有交往。”“呵呵——”惠果
出有趣的神情。“你对空海的事,知之甚详。”“西明寺的志明和谈胜觉得甚为有趣,才说予弟子听。”“原来如此——”“那个空海,对方才提到的那只猫似乎颇感兴趣——”义明说道。
“嗯,这——”惠果有如孩子般泛起微笑神情。“老衲有意让凤鸣和他见面之时…”“就是吐蕃来的凤鸣——”“嗯。”惠果颔首应道。
此时,空海和逸势正在赶路前往胡玉楼。
空海和青龙寺,几乎都在同时得知刘云樵的变化。
“不过,义明啊!”惠果说道。
“是。”“这件事,
源看似很深邃,老衲或许不得不出面…”语毕,惠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二】空海突然醒过来。眼睛并未睁开。闭着眼睛思索,为伺自己会醒来呢?半意识,还在睡眠中。眼睛若一睁开,就完全醒过来了。
白昼,和逸势从平康坊归来后,增加了许多不得不处理的事情。
在脑中归纳后,委托大猴去办,又如平
般和大猴学习天竺语。
天竺语——意即梵语。
完毕后,就在灯火下,记下自己所见、所闻、所思。
今夜所记是有关祆教之事。
空海想到可以进一步将袄教的火融入密教的法门之中。记载这些事,不知不觉中感到非常兴奋,直至夜半才完毕。之后,躲进了被褥。
对空海而言,今晚难得在黑暗中神智如此清晰,无法立刻睡着。
透过火,自己和宇宙一体化的“理”与“行”已经在空海内心成形。他知道其理论,但要转换为语言时,手写的速度却跟不上思考的速度。
所以很不耐烦。
虽说不耐烦,但对空海而言,以语言来追赶思考的作业,并非一件令人厌恶的工作。
以简短的语句把疾速的思考记录下来时,空海会误以为言词或许已经追上思考了,而觉得连灵魂都在驰骋。
这些工作做得太过头了,以致停手后,人躺在被褥里,脑海却还持续在工作着。
任由脑子不停地转动,然后将自己的意识远离
体,让意识如眺望风景般地观看自己脑中的转动。
眺望之间,昏昏
眠,终于睡着了。突然,又醒了过来。
空海集中精神,让心绪沉静。
耳边传来邻房逸势的睡声。不过,并非因为这睡声而醒来。
黑暗中,鼻子
进了混杂着细微花香味的空气。那是桃花香味。
不过,亦非因为这花香而醒来。
好像有某种动静。空海再度屏气凝神。
有动静。是耳朵。双耳,感觉有动静。
那动静,有如细细的蜘蛛丝,不,比这还更细上一百倍的东两,
住耳朵的深处。宛如耳朵
嗅出细微花香的感觉。
细微的,只是一种很细微的动静。
睡梦中,空海好几次都感觉自己的意识,被这动静的细丝所牵触。
“来吧,”那动静如此细语。“来吧…”空海睁开眼睛,凝视着黑暗。黑暗中,闪烁着微弱青色光芒。
是月光。
窗户微微开启,从窗外照
进来的月光,在黑暗的房内闪动着微弱的嶙光。
到底要我去何处呢?空海自问。起身坐着,转头张望。四下无人。
“来外头…”耳朵深处听到声音。
——嗯。空海起身站起来。下了
,穿着寝衣,跣足走到外头。
外头是庭院。跣足踏在冰冷的土地上。夜气笼罩着空海的
体。
月光下,花苞鼓起,开展的叶面和牡丹花并立。
“来吧…”声音又传来。
空海循着声音跨出脚步。桃花的香味,也融入夜气里。
“宁静的夜晚…”空海自言自语。
不知要往哪个方向?不过,他认为即使走错方向,声音会再度指示自己。来到一棵高大的槐树前面。
“正是此处…”声音响起。
仔细端详,月光下,有个人影伫立在槐树下。不,不是人。
朦陇中.放
出青色的光芒。比月光还要更绿些的光芒。
平静的声音,在空海的耳际响起。当然不是日本语。也不是唐语。是天竺语——也就是梵语。
这是空海所知道的韵律、语言。孔雀明王陀罗尼。
沐浴在月光里,树下伫立着一尊美丽的神。右手持耀目的孔雀尾,左手持莲花。
孔雀明王伫立在彼处。
空海泛起微笑,走向孔雀明王。
“空海啊…”孔雀明王说道。“吾即孔雀明王——”非男声亦非女声,而是清脆的中
声音。
孔雀明王——在印度、天竺,因为能够
噬猛烈毒蛇,其能力被神格化,以菩萨的模样,作为佛教守护神之一。
“是。”空海以清脆的声音回应。接着问道:“孔雀明王,为何呼唤在下呢?”“为忠告你而来。”“忠告——吗?”“你千里迢迢渡海来长安,所为何来?”孔雀明王说道。“为求取密法而来的吧!”不待空海回答,孔雀明王又说道。
“正是。”“既是如此,为何还在迟疑呢?”“迟疑?”“为何还不速速前往青龙寺呢?”“只因时机未到——”“何以时机未到呢?”孔雀明王问道。
空海听到此问,面
微笑。
“为何而笑?”孔雀明王说道。
“明王既是佛门之人,为何还故意询问沙门当事人呢?此事您难道不知道吗——”空海说道。
“真是愚蠢的问题啊!难道在试探我吗?纵使是神,也无法完全了解人心——”孔雀明王说道。
“原来如此。”“再问一次,何以时机未到呢?”“因为无论是在下还是对方,都尚未准备妥当。”“对方?”“就是青龙寺。”“嗯…”“与其在双方尚未准备妥当就前往,还是准备万全后比较好。凡事并非快就是好,不是吗?花在尚未准备好之前,也不绽放——”空海如此一说,孔雀明王悄悄地将孔雀尾移到握着莲花的手,空无一物的右手往侧面伸去。
那里有牡丹的树枝。芽苞已经长成大大的叶子了。
“看吧!空海——”孔雀明王以右手食指指着枝头。
月光下,枝头微微摇动。并没有风。眼见叶子渐渐变大,叶子之间,长出一个花苞。花苞裂开,一朵牡丹花就在月光下慢慢绽放。
孔雀明王收回手指。
月光之下,重瓣牡丹静静地在风中摇曳。
“真是精彩啊!”空海的话中,混杂着赞叹之意。
刚刚盛开的红牡丹,娇
滴可人。
“未必得准备妥当,花朵依然可以绽放。”孔雀明王以中
的声音说道。
“是的。”空海坦率颔首称是。“在下现在的一切作为,其意义和明王所为相同——”“相同?”“让花盛开。”“所谓花,指的是密法?”“正是。目的就是要让在下内部那朵密之花盛开。而且,尽可能还要缩短时间。
因而才说与您相同。”“喔。”“原本得二十年才能绽放的花,我希望在更短的时间内让它开放。”“密之花吗?”“正是。”“既然如此,不是更应该早目前往青龙寺吗?”“我认为现在前往青龙寺,反而更费时间——”“何故?”“我只是从倭国来的一介留学僧而已。一般而言,必须留在这国家二十年,才能够学习到密宗。”“嗯。”“既然要学,我就非得把完整的密宗带回国去不可。”“完整的密宗?”“是的。我要学会密宗最初出现在这世上时的语言,想了解那时的密宗。”“唔。”“唐语密宗,当然也有学习之必要。不过,若能够了解密宗最初出现的语言——梵语,才能学习到神机微妙之处,不是吗——”“原来如此。”“纵使现在前往青龙寺,因为不懂梵语,只能学得无法触及本源的密宗。因此,现在我正在学习梵语。”“既是如此,何以不专心学习梵语呢?”“您这是什么意思呢?”“空海啊!你的所作所为,未免太多管闲事——”“所指何事呢?”“与你不相干之事,最好别
手管。”“原来如此。”空海
出微笑。“刘云樵之事吗?”“是的,那事对尊下无益。”“为何无益?”“有可能致自己于死地。”“因刘云樵之事吗?”“嗯。”孔雀明王回答后,又把孔雀尾握在右手。
“若是死了,就很麻烦。”“那么,就不要和刘云樵之事牵扯——”“不过,那也是个人的兴趣——”“我已经对你提出忠告,好自为之吧!”孔雀明王说道。
他边看着空海,边往后退半步,握着莲花的左手,和握着孔雀尾的右手轻盈地摇动。宛如舞蹈般舞动着。
举起右脚,左脚踏在半空。
“吾回天庭矣!”孔雀明王的身体,浮上天空。孔雀明王优雅舞动着,在月光下缓缓升天。
一步一步走着——宛如天空中有个看不见的阶梯,一阶一阶慢慢走上去。
掠过槐树的树枝,升上槐树树枝的最高处,然后又往上升去。
发光的身体,被大风吹起,突然消失在槐树之上的空中。
“孔雀明王吗…”空海眺望着孔雀明王所消失的槐树上空,喃喃自语。
空海
部高的地方,孔雀明王让它绽放的大朵牡丹花,在月光下随风静静地摇曳着。
【三】一大清早,橘逸势就踩着重重的脚步声,来到刚做完早课的空海房内。
对着坐在书桌前空海的背后,喊叫着。
“喂!空海啊——”逸势说道。
“何事呢?逸势。”空海回头问道。
“听说牡丹花的事了吗?”逸势说道。
“牡丹花?”“还不到花期,庭院竟有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原来是这事呀?”“难道你已经知道了吗?”“嗯。”逸势
出
气的神情,坐在空海之前。
“一朵,只有一朵喔!实在不可思议,对不对?空海。”“那朵花是昨夜孔雀明王从天上降下来,在我眼前使它盛开的。”“如何会——”“孔雀明王为了警告我,不要再
手刘云樵之事而来的。”“为什么来警告你——”“要我早些前往青龙寺。”“嗯…”逸势点头之后,神情转为凝重。“不过,你所谓的孔雀明王,是真的孔雀明王吗——”“你说呢?”空海神情愉快地看着逸势。
“难道你真的认为这世上有孔雀明王?”“逸势,很难得说出像儒者的话来——”空海笑道。
孔子所谓“不语怪力
神”记载于《论语》这本书之中。
孔子之意,就是不谈论灵魂、神鬼等那些超自然现象的事。
“逸势,你也得小心才是。”空海说道。
“小心什么?”“孔雀明王说,若继续
手刘云樵之事,会有生命危险。”“什么?”“这就是威胁吧!既是如此,我更不想放手——”空海看着逸势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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