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你的历史
【1】
“那老家伙怎么样了?”特德灵巧地从非重力区跨进旋转重力厨房,到架子上去取饮料罐。
“还撑着呢!”护士小盖的面前摆着已经吃掉了三分之二的晚餐盘子,正在查看她那涂
指甲油的十指。“不到最后时刻决不松口。”
“他妈的。”饮料罐是固定在架子上的,卡得比较紧,费了外科大夫特德不少力气。“这不是成心给咱们找麻烦吗?”
“医院要是打算拿他的捐款就得接受这个麻烦。”
“让这所太空医院当他的坟墓才好!”特德仰头一饮而尽。“咱们最好哪儿也别去,就停在这儿和他耗!”
驮着整个太空医院的巨型飞船依旧在太空中游
,并没有因为这两名医护人员的诅咒而停下来或者真的变成坟墓。
不过他们没有注意到,厨房门扇上方的信息条开始显示如下字样:
“请院长马上到贵宾舱来。”
厨房里与信息条相伴的同声呼叫器坏了,一直没有得到维修。假如“那老家伙”不维持捐资的话,半年以后也休想有钱修理。
特德背对信息条而坐,而小盖仍低着头专注于她的指甲,任由信息条反复
动:
“…到贵宾舱来。请院长马上到贵宾舱来。请院长马上…”
但是这条信息却被院长本人接收到了,院长办公室的同声呼叫器可没坏。这是“那老家伙”吩咐律师呼唤的,院长大人不敢怠慢,迅速前往贵宾舱,去聆听这位乔治·史密斯先生的吩咐。
院长今年42岁,是从这里的实习医生干起来的,对太空医院的情况了如指掌。如今他统理全局,什么都明白,但只是不喜欢说出来罢了。比如说所谓厨房呼叫器的问题,其实只是个姿态或者说借口,其他地方——比如关键舱室如手术室之类——的呼叫器就没那么难修,与其说是没钱,不如说是医护人员们所达成一种的共识:吃饭时间神圣不可侵犯。
说实话在此之前院长对“那老家伙”还颇有几分好感,因为大名鼎鼎的乔治·史密斯先生从来没有提出过任何一项非分的要求,不像那些拿出几块硬币的小捐资人。
可是这次却不同,当院长听罢对方言简意赅的建议之后,他的这种好感不但
然无存,而且迅速转变成为
含愤怒的惊讶。
“您是说在这儿?”
“是的博士,我希望就在这艘船上办理。”大富豪史密斯的样子颇有几分淘气。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院长做将要昏厥状。“在这上面?”
“那老家伙”的律师也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看来他也是刚刚知情。自从他来到这位雇主身边,也许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
“你们的工具不是很齐备吗?”这位特别的病人兼捐资人为自己的主意能够引起
动而兴奋不已。
“可这里的条件…”
“足够的。”老史密斯指着墙壁上的医院投影全图说道。“别人能在这里看病,我也能。”
“手术!”院长愤怒地强调道。“您说的这可是手术啊!”“这里不是有间手术室吗?”史密斯开始用眼睛和手指一起寻找。
“那只能做最基本的外科小手术。”这位本不古板的医学博士觉得简直无法与一个地道的外行交流,尤其是当你还有求于他的时候。“除了割割阑尾,连腹腔都不经常开!”
“从这次航程之后就可以了。”史密斯先生的话听起来是那么的不容置疑。
道理很简单,在院长进入这间舱室双方寒喧之后,这位史密斯家族的第四代传人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现在正式决定将我所有财产的一半捐献给贵医院。”
那么好了,接下来的程序就必须按照乔治·史密斯先生的思路运行了。
【2】
各种线路开始连接,附着在皮肤上的电极,安
在不同器官上的导管,当然,有些器件要直接刺入肌
…旁边的机器开始嗡嗡作响。
看起来与任何一颗行星地面上的手术室没有丝毫区别,尤其是在人造重力方面,与地球上的效果几乎相当,比生活区高出三倍。
但事实上这并不是一间手术室,而是脑外科观察室。布置的真快——院长在心里感叹。既赞美手下们的工作效率,又对他们这种好大喜功的积极感到生气。以如此简陋的条件来做手术,哪怕是一般人都难以承受;还有,很多仪器平时都不是用来医疗的,而仅仅属于——教学用具。好在乔治·史密斯先生的遗嘱里写得十分清楚,要是手术没有成功,或者其结果不能清晰地反映他本人的意愿,或者无法判定手术结果是否符合完整
的要求——捐赠取消!大家在用我的赌资进行孤注一掷的冒险。要是成功了,谢天谢地吧!院长一甩手——当然是在出门之后,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现在由我给您来做全面的脑检查。”主治医师的脸从上面
低下来,从管道和电线的
隙中看起来他的面孔残缺不全。
“谢谢你。”在主治医师面前“那老家伙”表现得十分和蔼,他一向认为真正从事具体工作的人远比管理者要值得尊敬。
“您的记忆选择封存还是选择沿用?”
“先封存吧,我不想在电脑里面还继续指导股市。”史密斯先生开心地笑了。只有不成功的人才想继续霸占生前的位子,只有不成功的人才有重活一次的打算。
“时间呢?”
“50年吧。”史密斯想了想才给出答案,可能是因为他没有允许律师留在身边。如今是一个律师为我们决定一切的时代,史密斯想在最后的时间里破一下例。不过接下来他就显得十分健谈了。“我想50年后我重新学习做生意还来得及,而且可以保持学习的新鲜劲儿和好奇心。”
“那么您决定您今后的职业了吗?”主治医师问道。“还是只想在电脑空间里的湖边草坪上散半个世纪的步?”
“还没有,不过我想…也许可以当个——”
“什么?”
“也许可以当个宇航员?”
“没问题。”主治医师友好地笑笑。“一旦你的意识进了电脑,你的外形就是可以随意加以改变的,可以是人型机器人,也可以是四轮马车——当然只是外表形式,真正的行驶还是可以靠电力驱动的——甚至您想变成一艘航空母舰都可以。”接着主治医师强调
地说明了这个时代所谓“宇航员”的概念。“直接制成一艘宇宙飞船当然也可以,不过需要附加一套宇航电脑的记忆模型。”
“可以制成电动玩具小飞船吗?”听起来史密斯先生丝毫没有刁难的意思,他仿佛陷入了童年的某个回忆。“小时候父亲不买玩具小飞船给我做生日礼物,偏要送给我一台手提电脑。”
“呵呵,只要有那么小的
片——而我们有。”主治医师富有感染力的笑声回
在临时充作手术室的脑外科观察室里。
乔治·史密斯自幼就有一个梦想:做一名遨游太空的宇航员。但是在面临选择未来地位和生活的受教育领域时,他却遵照长辈的愿望选择了电脑金融专业。从年轻的时候他就明白,幻想与现实是有距离的,体弱多病是他的现实,尽管从一出生起就悉心调理也难除病
,何况子承父业也属名正言顺。不过在临终的时候,他的宇航员理想突然又再次强烈了起来,尤其是网络意识的存放地点不再对原来的身体有任何限制…
从某种意义来说,这艘巨大的太空医院是他个人的私产,但在名义上他却捐献给了星际卫生中心。他将名下产业每年纯收入中一个可观的百分比投入到这家
动的医院上,为此换得了宇航界的承认和许多名誉称号。最后,他决定把自己所有财产的一半都捐献给这家太空救援机构,但开出的诸多条件却令人匪夷所思,比如亲自享受一次这所医院的病房护理,比如沿途“抛撒”(以光波的形式)他本人的数字化全息照片(这一要求一经新闻界披
就遭到了来自各个星球的广泛嘲笑),等等,以及他不久之前提出的这个最后要求:在这艘飞船上完成网络意识的转移。
【3】
“现在我们要考察一下您的网络意识的完备
。”主治医师开始对这位任
的富翁解释的时候,后者同意地点了点头。“正在传过来的数据表明,您上一次的网络意识备份是在5年以前,而这5年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
“对于一个老人来说,区区5年的时间不会再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了。”
“还是有一些的,比如您在5年前的职业选择好像不是宇航员,而是一名电脑生物学家。”主治医师没有再回过头来,而是一边查看有关资料一边笑着说道。
“那是因为我嫉妒你们。”史密斯咧开大嘴,几乎要开怀大笑。
“噢?”
“我从10年前开始
恋网络意识,到那时正好是个顶峰。”史密斯解释说。“10年前我开始了解到人在死后可以完整地保留自己的思想,以一种电子数据的形式驻留在网络当中,继续——怎么说呢——继续思考。”
“可以这么说。”主治医师表示赞同。“任何一种信息都能用二进制数位——或者说的更专业一些:‘比特’——来编码,并可以以电子脉冲的形式传播出去。既然如此,人类的思维——尽管十分庞杂——自然也可以利用数学方法编码,并以数据化的形式输入电脑当中;按照人工智能学家的说法,把它‘读出’。这正是我们现在要做的第一步。”
主治医师这番稍显晦涩的话是有意为之的,尽管从储存的信息数据来看,完全可以知道史密斯先生对网络意识的知识水平,但他想通过一种更简单的方式看看“那老家伙”究竟了解多少东西。而现在这位乔治·史密斯则开始像一名正与他的导师讨论课题的研究生。
“这种保留完整吗?”
“可以明确地告诉您:不完整。”主治医师直言不讳。“它不可能完整。”
“我喜欢诚实的人。”史密斯先生保持着他几十年来一直塑造的冷静形象,因为事先卫生官员告诉他的是“可以完整复制”“可以用我听的懂的话给我讲讲吗?”
“很简单。电脑语言是标准的0—1式二进制,而人的思维却是连续的,我们不可能用离散的数据来描述一个连续的思维。”主治医师看出史密斯先生脸色上的疑惑,心想也许他把一些基础知识已经忘了,马上换了一种语气。“一般我们给医学专业的学生是这样解释的:你拿一个个整数在数轴上做标志,怎么标也不可能构成一条完整的直线,因为数轴上有很多数并不是整数。”
“那怎么办?”史密斯先生好像很高兴他的水平和医学专业的学生一样高。
“您知道,科学总是有它的局限
。”主治医师开始了他耐心而冗长的讲解。不知道他是不了解卫生部门事先的谎言,还是就是被派来澄清这一事实的,抑或他想冒险在阔佬面前充一把英雄好汉——那自然有他自己的目的,也许他考虑到史密斯先生还剩下一半资产没有着落?“从目前人类的医学水平来看,人脑的工作机理还没有完全搞清楚,因此不可能完全机械地让电子意识模仿人脑的储存和思考过程。”
乔治·史密斯同学听得十分认真。
“既使我们彻底了解了人脑,短时间内也未必就能够实现完全摹仿。”主治医师继续讲解。“而且,假如使用了其他‘肌体’,这种完整摹仿还必须加以改变。”
“这是为什么?”
“很简单,原来您是用双腿走路的,现在我们却有可能给新身体加一对轮子。”主治医师解释道。“再说我们也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人类的身体究竟是不是我们的最优选择?”
“或者是一对假翼。”原来史密斯小朋友还在惦记着他的电动玩具小飞船。“或者一双翅膀。”
“谈话气氛轻松而友好。”从现场回来的特德医生向院长先生汇报。“他现在比较合作了。刚才的录音已经
由他的律师去补充遗嘱附录了。”
“那得看咱们这位主治大人的医术是否合作。”院长边看航行报告边说。“还有,这事让我担心。”
他眼前的屏幕上展现出一起飞船被劫持的案件。通报估计该飞船及其劫持者正在这一天区活动,因此提请广大飞船注意。
如果遭遇劫持者的话,任何飞船都有可能提前结束航行。
“这片天区共有6万多艘飞船,咱们与它相遇的可能
极小。”兼任“飞船—医院协调员”的特德不太担心。“正在进行手术时遭遇的可能
就更小。”
原来他明白院长真正担心的是什么。
【4】
“那么——”主治医师查看了一下控制板上的各项数据,它们已经相当稳定了。“咱们现在就开始?”
“我听您的。”乔治·史密斯点头首肯。
巨大的圆筒状脑部手术仪把史密斯先生收入其中,在海王星轨道之外,古老的开颅手术就要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开始进行了。
从理论上说,至少有三种办法可以复制这位乔治·史密斯的意识:将电脑导线连接于胼胝体,并利用“监听”到的情况建立大脑活动模型;通过电脑监视某人的全部言行和脑电波,并据此编制程序;以及,利用高分辨率电脑扫描的“一次
立等可取转换法”第三种方法恐怕过于科幻,但前两种却有一定的科学基础。只是第一种方法需要生物学对人脑的研究更为深入,第二种方法需要人工智能技术更为发展,此外还涉及到医学、数学和心理学等一系列相关学科的研究。
照理说把电极安放在头皮上,透过脑壳不是不能接收脑信息,但是这样接收到的信息比较模糊。因此一个完整的意识复制,是应该选择开颅这种方式的。
以特有的方式将人脑与电脑相连接,这是一项极为
巧的活动,需要医生和机械手的良好配合。这位主治医师的操作能力是人所共知的,但他还是不住地冒汗,温度调节系统敏锐地捕捉着他的需求,手术室的温度大起大落。
不过乔治·史密斯的脑却不受影响,因为它正处于一个几乎完全隔热的封闭容器当中。
在航线以外,一艘没有任何信息标志的飞船正在驶近。显示屏前院长表情严峻。
“这是不是就是那艘被劫持的飞船?”
“从型号上看应该不是。”特德瞪着显示屏仔细研究飞船的细部。“除非他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它的外形改装得面目全非。”
“还是小心为妙。”院长的语调格外谨慎。“打开所有监测报警装置,联系调度中心,询问来船是何身份。”
船长兼院长的心情十分不好,因为在这段时间里他必须为两件事而
心。遭遇劫匪是太空行船的大忌,而乔治·史密斯的脑袋则是太空医院的头等大事,现在两件事还要赶在一块发生,实在是让人头疼。
假如不算开颅那一段,脑手术是不需要麻醉的,史密斯先生的头脑相当清醒。
“好像有点冷啊。”史密斯与主治医师交流着感受。
真他妈的。主治医师心想。他不可能有一点温度变化的感觉的。难道你的直觉真的那么灵敏?
“您这是心理作用。”
“既然意识转换并不完备,你是如何让它…思考的呢?”史密斯没再争辩,但觉得自己总该再问点什么,尤其应该是专业些的。“我的问题是不是很外行?”
“一点也不。”主治医师的语气多少有些逢
。“您的问题正好说到点子上了。”
史密斯先生心满意足,人毕竟爱听好话。
“是这样,前面咱们说了,本来我们不可能用一个离散的模式复制一个连续系统,只能无限接近。打个比方说,我抬起左手,缓缓地把它放到您的眼睛上。”主治医师抬起他的手在史密斯面前进行示范,乔治·史密斯感到一只大手将要遮盖住整个世界,不
感到有些恐惧。也许人类对死亡的恐惧仅仅是出于对身后世界的无知?“能看清我的动作吗?”
史密斯先生想要点头,被固定的头颅却限制了他做这一动作的可能,于是示意
地含笑合了一下眼。这位富翁不知道,主治医师在解释的同时也在做着视觉能力的感
检测,旁边的仪器精确地记录和运算着被试此时的感觉变化。这是一位经验极为丰富的“意识转移”临
医师,他随船本来是为了随时监看乔治·史密斯的意识情况,在非常情况发生时做应急处理,没想到竟被指定就地进行手术。他内心惊讶,准备仓促,但脸上毫不变
,心中反有庆幸的想法:反正失败了不能算是自己的过错,可一旦成功,则受益无限——就算这个益处里面不包含任何与那一半财产相关的东西也是一样。
“我的手的移动是连续的,经过了空间中的每一个点,对不对?”
看到史密斯先生再次象征
地“点头”主治医师顺手在“活动能力”那一格里画了一个小横杠。这些工作本来电脑可以做得更好,但传统的主治医师总喜欢自己手里有一份实在的直观资料。这份表格上的空格几乎被画
了,大部分都是诸如“视觉能力”“活动能力”一类的判定项。
“可是电脑对于这些点的描述可不是连续的,它就是再精确,给出的也只是一幅幅不连续的照片而已。”
“可一经过放映机的处理就连贯起来了。”
“不错,电影就是这样欺骗我们的。”主治医师一下就听懂了史密斯那看似没头没脑的话,这说明史密斯本人也很敏锐地理解了主治医师的话,主治医师不
咧开嘴笑了出来。“可现在咱们是实打实地要利用电脑来存放您的意识,总不能自己骗自己。”
乔治·史密斯先生也愉快地笑了,表示接受主治医师的这一解释——其实这是一个著名的假象,当主治医师在用极其通俗的语言与这位阔佬
科打诨的时候,他没有传达有关“如何用离散的模式复制一个连续系统”的任何信息,也许他认为这一点实在无法向一个外行讲清楚。史密斯先生本来还想再问些什么,但主治医师轻轻地抚阖上他的眼皮。
“好了,现在我们要开始进行意识转移工作了,您最好还是休息一下。”
【5】
网络意识兴起于本世纪40年代,准确地说是30年代末。一些先锋电脑学家从上个世纪就开始叫嚣意识的可保存
与可转移
,并详细探讨了利用无机载体保有有机意识的操作可行
。
由于人类只是自然界数亿年来无目的“实验”的产物,在许多方面发展得并不完善,因此有必要进行改进。改进的途径有许多种,诸如利用物理、生物化学或者生物医学等方法。
当然以上方法都有其局限
。更换器官只是对现有躯体的一种消极修补,生化研究则是对自然界的重复模仿,同时我们知道,任何生物的能力都有其发展极限,而且利用纯生物技术还会使这种进展过于缓慢。
对于传统改进方法的改进,有赖于人类对自我存在概念认识上的提高。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人类可以局部地利用假肢和替换人造器官,同时并不因此而改变人的本
,因为载体的更换并不涉及思维本身的质变。
那么更进一步的做法当然就是——胆子不妨再大一点——更换人脑这个特殊的器官。
目前主治医师为史密斯先生所做的,正是这一研究成果的延伸。
有一点应该说明,所谓“网络意识”只是就储存和承载它的“仓库”而言的,因为时值今
已经不可能有哪个人的意识还能够保存在一块孤立的硬盘当中,自由的遨游已经成为这种意识形态的基本特征。如果针对这种形态的意识的
质特征而不是居住场所来命名的话,那么更合适的称谓应该是——
“电子意识”
准备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备皮的步骤简捷迅速,因为史密斯几乎是个秃头,要做的只是在他脑袋上包上块无菌纱布。这时主治医师转头示意了一下,旁边的第一助手开始工作。
一助从事的是纯生理部分,说简单了就是在外颅——或者说是“脑壳”——的适合部位凿
。这部分工作本来主治医师可以不必在场,但史密斯先生的手术毕竟非同小可,还是亲眼看看比较放心。一助的工作结束之后,主治医师才换上一副新手套。
口很小,很大一部分地方采用了无孔穿刺。电极的连接是个精确的工作,在机械手的配合下主治医师操作得还算顺利。
按照外行人的观点,从事这项工作的主治医师需要是两个方面的专家——脑医学和电脑科学。事实上这是一个
传甚广的谬误。对于主治医师来说,需要为病人植入的电脑
片对他来说与敲在大腿骨上的铁钉是一个概念,他只要记得哪
神经接哪个端口就行了,不一定要会笔算二进制转换——就算临时忘了也没关系,还有操作说明书可查。当然现在要做的主要是“输出”而不是“植入”严格说来史密斯也不应该被称为“病人”或者“患者”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主治医师确实需要是两个方面的专家——脑医学和心理学,当然后者目前暂时还用不着,因为在更换
片的这3个小时当中,史密斯先生是睡着了的。
从天文距离来看,那艘来历不明的飞船已经到了医院的大门口。院长紧锁的眉头已经舒展开了,这当然不是因为松了口气,而是长时期的凝视使他开始发呆。
“给近距离信号。”院长按照常规下令。
这是一个复杂的命令,因为它包含着好几重含意。有安全距离警告,有身份确认询问,还有有关法规的提醒。负责航行的人是会解决好这一切的。
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院长心想。没有理由因为投资商在做手术就拒绝其他病人的造访,但是对方总该事先给个信息吧。
信息来了,对方要求登船看病。这一回答在刚才的询问中对方就已经给出了。除了请求之外,还附加着许多
七八糟的信息,好像是密码,莫非是宇宙中的方言吗?
其实院长看也不用看就知道那是假信息,这是太空劫匪惯用的伎俩。如今的强人都是各行各业的专家,有的会伪造数字证件,有的会强行对接…手段繁多,应有尽有,最不济的坏蛋也懂得靠心理学取得对方的信任,最不懂心理学的坏蛋也会使用最基本的心理学伎俩:故意说一些连自己也不懂的怪话,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让别人相信,而是为了拖延反击的时间。
院长还是让手下按照正常程序要求对方给出各种必要信息,在本医院没病历不要紧但在太空走廊里遇着了总得按交通规则办,不能您想登船就登船。另外一方面,与有关方面的联系正在紧张地进行,不知道今天的电磁场干扰为什么那么严重,莫非这帮家伙已经充分考虑到了各种因素,先下手为强了?
的确,对方没再给出任何回答,连谁都看不懂的
码也不再传递了。它关闭了所有的信息频道,然后直
地朝着太空医院冲了过来,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6】
飞船整个倾斜了一下。
主治医师停下来,两手摆在
前,把生理本能造成的惊慌用心理控制给
下去了。他简单估计了一下,觉得在下一次震动之前有把握再完成一个步骤,于是他又动手了。
一切指标都算正常,只是中间有过一个令人不快的小
曲:血氧含量的显示曾经稍微偏低了一点,但不久就妥善解决了。对此主治医师十分满意,因此很快便忘记了刚才震动带来的不
。
主治医师小心地连接着最后一
电极,其实在此之前整体工作就已经差不多结束了。说实话机械工作部分只是考验技术,下面才要考验学识呢。只不过考验的不是医生的动手能力,而是出现紧急情况时的处理和应变能力。因此下面的工作主要由电脑自己控制着完成。
第二下相对运动来了。这回主治医师的眉头真的皱起来了,他停下了手上正在进行的动作。可没等他发表意见,第三下果然接踵而来。
主治医师气愤地扔下手中的家什,径自来到屏幕和话筒前面,一助连忙小心地移开主治医师扔下的仪器,同时转过头惊讶地望着他。
“我要院长!”
院长的图像有些变形,不知是图像干扰还是这一会儿他人本来就很委顿。顶头上司的解释颇为息事宁人。
“这是正常的规避动作造成的。”
“再这么正常下去手术就没法正常了。”主治医师怒气冲冲地说道。“躲流星吗?”
“不,一艘
航的飞船。”院长暂时不愿意让主治医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免得影响他的情绪并进而影响手术。其实院长自己现在正为此焦头烂额呢。
主治医师勉强接受了院长的解释。好在纯机械部分马上就能结束了,下面的工作将进入一段纯传输期。用外行话说,就是“把史密斯先生的意识从他的脑子里挖出来然后再
到硬盘里”机器会自动完成这一切,只要有个助手在一旁监测就行了。
安放到位的电极被检查完毕核实无误之后,传输工作行将开始。主治医师与一助对视了一眼,对方肯定的眼神明确地告诉他可以启动了。主治医师点点头,旋即除下了塑胶手套。助手们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主治医师不准备亲自执行这部分的操作,虽说所谓的操作只是象征
地按几个电钮。但这是主刀们的习惯,尽管坐在手术椅上的是如此显赫的人物。
于是一助用目光扫着各个仪器,
地整理了一遍应该执行的程序,然后着手开始工作。
当主治医师到外间去休息的时候,他从玻璃窗看见特德正慌忙地飘过来。
“说吧,里面听不见。”主治医师把特德放进来后,看着他
言又止的样子鼓励说。
“…现在还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特德还是贴着主治医师的耳朵小声说。“正在全力想办法…”
又是一震。
尽管听了理由,但主治医师还是抱怨地看着特德,好像这些麻烦都是他带来的。特德解释说已经开动减震装置了,还会采取其他措施。主治医师想了一下,准备回去参与观测工作。“他们最好别来下一次。”
对方的飞船已经与太空医院贴得很紧了,在要求被拒绝之后,正在强行碰撞太空医院“门诊部”前的“接待处”——船侧的进入区域。
“现在能提问题吗?”史密斯已经醒了一会儿了,发声提问。他有些有气无力,显示出刚刚睡醒的特征。
“可以。”正在注视着仪表参数的主治医师转过身来,脸上已经恢复了和蔼。
“您现在的工作是…?”
“休息。”主治医师微笑了一下。“他们正在做下一步的准备工作。”
“快结束了吧。”看起来乔治·史密斯先生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快了。”主治医师深谙病人的心理。“但下面的工作是非常重要的。”
“下面…?”
“接下来就是对您的整个思想进行复制了。”
“怪不得。”史密斯先生的意思是“怪不得很重要”
接着,乔治·史密斯重新闭上了眼睛。
对方的飞船停了,再一次以它的方式传递来信息——
在没有任何通知和征兆的情况下,太空劫匪打响了第一炮。
【7】
强盗头目从很小的时候就懂得,用拳头说话远比用嘴巴讲道理更容易让对方理解和接受。当然现在他更成
了,拳头已经被
光炮所代替。
前三炮打在通讯装置上,解除了太空医院所有可能的报警幻想;第四炮到第八炮分袭飞船这一侧的四门警戒炮,每次都是一炮中的,干净利落;再下来的两炮就是示威
的了,一炮打断了具有象征意义的飞船主桅,一炮直击太空医院的光电招牌。
院长是在挨第三炮的时候才反应过来的,即便是反应过来也已经迟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与对方谈判——显然是一起很棘手的谈判,已经接近于城下之盟了。
近距离通讯还可以进行,对方的要求只有一项,获得乔治·史密斯先生的脑信息——算了,还是不必说得那么晦涩复杂了,说白了吧,就是想要乔治·史密斯先生的财产,比如一个银行密码什么的。
要求是唯一的,也是必须执行的,否则很简单,他们将击毁这所太空医院。
强盗头目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据说从他父亲那一代就开始觊觎这笔财产。他们真的很需要这笔钱。另外,他家与史密斯家并没有什么世仇。
“给我几分钟的时间考虑好吗?”院长的声音有些颤抖。
对方答应了。不过只给了他五分钟。
院长屏蔽了所有的对外联络,然后开始与主治医师联系。
“很抱歉打断了你的工作。”院长对这位主治医师从来十分礼貌,今天则格外客气。“但我有问题要问你。”
“您说吧。”要是别人肯定不行,既使主治医师的工作只是坐在那里盯着无聊的数据也不行,他在工作的时候是不能轻易有干扰的,否则会扰
整个“手术思路”——反正这位卓越的脑外科医生总喜欢强调这样一个词。
“长话短说吧。机械部分已经完成了对吗?传输就要开始?”
主治医师刻意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在屏幕上看东西不一定清楚。
“在传输的同时直接传送出去可以吗?”
“这…应该没问题。”主治医师虽然瞪大了眼睛,不理解为什么非要违反操作规。按道理说史密斯先生的意识应该先通过传输工作转移到硬盘上,然后再进行远程传送。但主治医师最后还是从纯科学的角度回答了这一疑问。
“在半小时的时间里能完成传送吗?”
“不行。”这次主治医师的回答没给院长留一点情面。“至少要两个小时,这是规程框定了的。”
“现在不提规程,按您的经验,半小时是不是就足够了?”
院长不是不学无术的家伙。主治医师心想。他至少每期认真阅读5种专业期刊,知道传送时间。
“您要提前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吧?”主治医师直截了当。
“旁边那艘飞船上的人是劫匪,他们想要史密斯先生的脑袋。”院长回答得干净利落。“我只能给你争取半小时的时间。这是他们从现在起开始上船直到到达手术室所需要的时间。”
“最少时间也需要一小时。”
“争取分段传送,捡主要的传怎么样?”
“没有法律问题吗?”主治医师担心的是“假如这位富翁今后斥责起来怎么办”的问题,合同上可是有“意识的完整
”之类的字眼,这可关系到医院的财政收入问题。
“他得感谢我救了他的命呢。”
主治医师没再出声。不错,这话无可辩驳。
“还有,传送不留备份。”院长的声音开始变得严厉起来。
主治医师听到这个决定后愣了片刻。不留备份是为了让劫匪得不到乔治·史密斯先生重要的脑信息,但是这样做的危险
也极大。万一在传送过程中出现问题怎么办?万一在传送部分意识时没有截取到合适的断点怎么办?再有,万一——虽说这只有亿万份之一的可能——在接收的时候信息漂移了怎么办?
“那我争取吧。”多年所受的镇静教育使主治医师很快就平静了下来,现在惊慌失措是没有用的。“我不能保证时间和完整
。”
“尽量吧。”院长也没再多说什么。“我这就通知他们上船。”
院长恢复了与匪徒的接洽。
“给我点时间和史密斯本人谈谈怎么样?”院长试探着问道,语气十分恳切。“毕竟是我们这么多年的投资人。”
“可以。”对方并没有
鲁地大骂什么“真他妈的婆婆妈妈”而是十分客气地又一次答应了院长的请求。“但是只给你三分钟,有什么别的事也都一块办了吧。”
强盗头目的言外之意是:不管你想玩什么花招,这次都是最后通牒了。
“三分钟足够了。”院长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
他在心里说:我又给我的主治争取到了三分钟。
“他们想通了吗?”强盗头目的一个手下问道。
“好像想通了。”另外一个手下答道。“正在给我们发上船指示呢。”
对接开始了。随后,这伙太空匪帮将开始登船。
【8】
对接很快成功了。10分钟后,匪徒们开始登船。
下面的工作就简单多了,训练有素的匪徒迅速占据了飞船上的各个有利位置,院长并没有亲自出来
接,但飞船上不多的保安人员奉命不予抵抗——虽然这样做可以拖延更长的时间,但也等于是在增加危险系数。
于是,整个接管过程连对接时间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乔治·史密斯的私人房间在哪儿?”强盗头目问一个护士。
“电极接好了吗?快,绿色的那
!”主治医师违反操作规程,越级指挥全局。
“时间不够。”一助告诉医生。“他不能用语音方式传达信息,刚刚输出的意识还需要适应和学习。”
“那就直接用文字记录方式!要一级过滤,让无意义的思想不要出现在前台屏幕上面,我们直接对话!”
“语音方式有明显进步!”一助盯着正在飞快变化的数据叫道。
“那就用R—程序鼓励它一下!”
仪器是没有感情的,它们无声而客观地陈述着一切。
乔治·史密斯先生的房间空无一人。匪徒砸开旁边另一间标有“贵宾室”字样的舱门。
“乔治·史密斯在哪儿?”强盗头目用
指着律师的头。“你要是和我耍花招,咱们都会不愉快。”
乔治·史密斯的状态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他的身体状况达到了意识交流的最佳状态。但是主治医师的感觉却糟透了,因为他们几乎是在完成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说起来简单。”主治医师一个人在嘟嘟囔囔。他指的是刚才院长“捡主要的传”那句话。
复制和传输工作的原理其实十分简单,说明白了其实连一个10岁的小孩子都能明白:
人的意识都是可以被描述的——我们只考虑准确的意识行为,而这种描述可以通过语言、文字、表格和图像等形式来完成,最极端就是数据。打个最简单的比方说吧,乔治·史密斯先生的名字,G-e-o-r-g-e-_-S-m-i-t-h,如果用01到26来标示英文字母(暂时不考虑大小写),那么它就是070515180705001913092008。而所有可以用语言文字什么描述的东西,用这种简单的方式都可以进行复述——就是这么简单,比早期的电脑程序语言还要简单。
当然,事实上在意识复制的时候还有数十种更好的方式。
但是,要想在这一连串的数据当中找出什么是主要的什么是非主要的,靠人力是根本无法办到的。尽管电脑方面有一些方法可供选择,但毕竟还是十分困难。
只能尽力而为了。几乎所有参加手术的人都这样想。
但主治医师却不这样想。他看了看时间,认定完整传送是可以办到的。不过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这一想法,虽然他经验丰富,决不会有人敢于怀疑他的方案。
在战战惊惊的小盖的带领下,匪徒一行人来到了脑外科观察室的外面。特德正站在门前不知所措,他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
“把门打开。”强盗头目命令他。
“可里面正在手术…”
“我说开门。”强盗头目用
顶着特德的太阳
说道,
绕在
管上的头发使特德疼得皱起眉头。“我不说第三遍。”
这一次特德只停顿了不到半秒钟,就伸手把指纹锁打开。
里面是个套间。
“里间我没有钥匙。真的没有。钥匙在主治手里。”
强盗头目下意识地扬了一下手中的家伙,可随即便意识到这样做没有用。
“你们平时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
“平时不会遇到这种情况。”特德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在对脾气很好的院长大人说话,声音马上重新放低。“门的厚度接近外舱壁,我想除了用近程炮没有别的办法。”
“哦…”强盗头目好像陷入了沉思。“那就抬近程炮来吧。”
小盖惊讶的说不出话来,特德叹息一声。
【9】
近程炮很快便安置好了,炮手正在调节旋钮。
“别!”特德一把按住强盗头目的手,好像这才是控制近程炮的手。“求您别这样,整个飞船都会完蛋的。什么事都可以谈,让他把密码说出来不好吗?”
“你能保证吗?”强盗头目斜眼看着特德,态度和蔼。“他要是不说出来你能替他去死吗?”
小盖几乎能够感觉到,强盗头目正在克制自己的火气,也许他不愿意多
无谓的血?面对这种赤
的威胁,特德无话可说。
“电源。”
特德这才明白没有电源近程炮是不能工作的,心里又生出一线生机。他连忙伸手去指电源,而那是一个已经废弃不用的失稳电源。
“电源不稳定,会影响操作。”在连接了近程炮与电源之后,炮手很快也发现了这一点。
“我真的不知道!”特德大喊大叫,伪装得好像十分无辜。
强盗头目这次没有抬
,但是语气严厉。“我不管你知道不知道,下次再发生一点问题,我就开
打她的头。”
他在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瞄着旁边小盖的头。
“现在所有工作要同时进行!”主治医师冲到话筒之前。“叫醒他!”
本来决不应该在把意识传输到硬盘上的时候同时进行传送,更不应该在传送的过程中进行意识核实,但是现在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只得出此下策,因为那些杀人犯们随时可能进来。也许他们目前暂时还没动手索人性命,但是快了。
屏幕上有了波状反应,意识开始
动了!
“现在先来恢复您刚刚离开时的意识。”主治医师小心地不使用“去世”一词。“好让电脑来测试一下机器的磨合准确
,然后我们进行传送。”
“直接传送吗?”听起来史密斯的声音好像有些吃惊。
“是的,直接传送。”一助回答了史密斯的问题。“这是为了保持你的意识的准确
。”
“噢…”主治医师并没有说话,但他能够感觉出史密斯对助手的话不感兴趣,他几乎可以看到史密斯正把期待的目光转向他——假如“那老家伙”还能控制自己的头和眼睛的话。可事实上史密斯早就不能控制自己的各个器官了,连说话都是通过仪器将思想转化为声音。
“您的思想是独一无二的,我们不想经过不保险的中转。”主治医师终于给出了他的确认。
“不过在清醒状态下就可以传输和传送吗?”乔治·史密斯丝毫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也不能让他知道。“这样不会发生干扰吗?电脑会分不清应该传送我此前的观点。还是此时此刻正在宣扬的观点。”
“不是那样的。”一助真的难以相信在这个时候主治医师还能平静和蔼地微笑。“电脑能分清的。我们现在先不讨论这个问题好吗?”
“那我们什么时候讨论?为什么不现在就说清楚?”“那老家伙”执拗地坚持着,脸上
出淘气的微笑。
一时间一助甚至觉得乔治·史密斯很像一个女人,一个终身未嫁的老小姐,突然间变得十分任
和顽皮。该不是刚才手术的时候给他
丢了些什么吧——当然这只是指意识里面的东西。
“听您的。”主治医师把手里的提示表格往桌上一放,显示出无比轻松的镇定神态来。“这只是正式传送前一个小小的试验,用来测试传送的各项指标,像什么完整
啦,同时
啦,以及速度和功率什么的。”
旁边的一助意识到主治医师明显是在胡说八道了。
“那正式传送的时候呢?”史密斯追问道。“那时候我还能有感觉吗?我是醒着的还是睡着的?”
“醒着的。”主治医师肯定地回答道。“但是您却不能与外界进行交流。因为您这一阶段的思想会被封存,以免影响正在传送中的那部分意识。”
“就是说我能够看到自己的过去…”乔治·史密斯若有所思。“那么你也能喽?”
“不错,因为我们要无时无刻地监测传送的正确
,您知道,哪怕只是错传了一片小小的字符,整个意识就都有可能被打
呢。当然真的要看的话是会眼花潦
的,没有谁的注意力和观察力能像光那样快…怎么?您的记忆还保密吗?”主治医师好像是突然才想起这一点来,又好像是被逗乐了似的。
“当然不。”史密斯先生说这话的时候思想是复杂的,既无比怀念自己的过去,又多少觉得有些隐情。“您是专家,您说了算。”
主治医师转过头去,他不敢在乔治·史密斯面前长长地舒出这口气。那样的话这个多疑的富佬会以为自己是在骗他。
一助对主治医师的崇拜简直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天哪,他可真是个天才!
按照惯例,检测和核实也应该放在传输和传送之后进行,换一套外行的罗嗦话说就是:应该先把患者的意识复制到硬盘上,然后再进行检测,无误后再传送出去,然后再进行远程核实…这一系列步骤同时进行也未尝不可,但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可现在时间紧急,只得冒险一试。而主治医师寥寥数语,就使得乔治·史密斯亲口同意了这样的安排,轻易地解决了失败后的法律困难——这可是有录音为证的。
最重要的是,检测的同时就开始发送,两项工作几乎同步进行。也就是履行了院长的吩咐,将传输与传送同时进行。
“那么我们开始?”等主治医师回过头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又挂上了全医院最著名的微笑。
从脑电波的观测上来看,对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请求。
主治医师朝着机器控制师那里用劲地点了一下头。
特德很快便自觉地牵过来一
明线,于是连接大炮的电源变得稳定了。强盗的
还顶在小盖的头上,因此这次是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了。
“请您记住,我们最后的话是:我们将在一个没有黑暗的地方相会。”
主治医师最后的话还回响在耳边,但乔治·史密斯的意识仿佛已经开始游离。背景漆黑,不时地可以见到微光…渐渐地,光线明亮起来,电闪雷明,仿佛单
调的礼花巡天怒放。
下一站应该是清楚的,应该布
了光辉和秩序,但就在它将要到来的时候,幻象被打断了,就像屏幕前伸过来一只手关闭了电源。
“能够重复我们最后的话吗?”
【10】
能。我用心语告诉他。能。我们将在一个没有黑暗的地方相会。
“很好。”他一定是在显示屏上看到了我的话。我的语音交流功能到底没能开发出来,R—程序启用得太晚了。“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是协调您的意识与输出情况,请尽量回忆您的情况。”
看来这位主治在焦急之下,居然忘记了区分术语与平常话,而且说得丢三落四。
好的。我是一家大产业的董事长,我不愿意看到我的财产成为公产。根据新法律,没有继承人的人必须将遗产充公。在新法律里,只有事实继承人的概念,不再有第一继承人的概念了。我觉得我的记忆有些混乱了。
但由于法律的变更,它开始承认电子意识的存在了。在我之前,有很多人已经选择了这种方式。他们至今“在世”“健康”地在虚拟空间里指导着世间的一切。
于是我也决定选择这一方式。
我的决定早在半年前就已做出,在太空医院里只不过是个形式上的发布。我喜欢看受益人惊讶的样子。这半年来我一直在做接受这一手术的准备工作。最乐观的医生告诉我,我的生命不会超过18个月。
我的意识已经秘密地完整复制过一次,因此我知道这并不危险。我不会消散在宇宙空间中的。还有,有关财务上的具体记忆已经被干净地抹除了,它们只存在于那个复制的“我”当中。
不过,据说不是濒死的意识,是不可能完整传达死者生前的信息的。
这是什么?我仿佛看见了主治医师的手…
“你们快些,马上就进来了!”呼叫器里院长的话仿佛是在扛着一扇门板时说的,他好像顷刻之间就要瘫倒一样。
“正式开始!”主治医师一声令下,机器马上投入了工作。
传送开始了!
你的神经像火柴一样燃烧起来,你的
体正在离开你的灵魂。我知道纷
的图形都是形象化的数字,我知道我马上就不会再有这么清晰的意识了。
“情况怎么样?”
“一切正常!”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够听得见外界的声音,也许是刚刚开始的缘故吧。我不知道他们的声音为什么那么慌张,难道他们觉得不用再继续欺骗我了吗?
我知道所有的人都在骗我。我不是一个傻瓜。假如什么事都要别人告诉我我才知道,那么我也不会拥有今天这样的身家了。劫匪就在门外,种种迹象证明他们终于找到了我在安全上的一个弱点。但是我并不紧张,既使我不曾事先备份也决不会紧张。我害怕失去我的意识,我害怕极了,但是慌张不能解决问题,只能让这些手术的执刀人更加慌张。
他们本来不想告诉我传输与传送几乎要同步进行。
现在我只能听天由命了。我不喜欢这个词。事实上这只是一种戏谑的说法而已。我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比如我不紧张由此不让他们紧张,这难道也只是服从上天的安排吗?
事在人为。
当然还有一句话——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的封闭意识活动
烈。”
“没关系。他可能是在自己描述这一激动人心的过程呢。”主治医师比刚才放松了很多,因为他不需要再直接面对一个病人了。“老年人嘛,话多得很。”
谁在絮絮叨叨地厌烦我的话多?从来没有人敢这样的。包括我已经过世多年的太太也不敢,包括我最亲密的部下也不敢。
我的第二任太太本来有希望成为我目前的遗孀,但是她也先我而去,在一次不幸的车祸中…
自从与她结婚之后,我基本上就不再有时间的概念,每一年的情况都是一样的。
我的60岁生日。
我的50岁生日。
嫌我话多是吗?这也太看不起我了。
我挥动一只看不见的手,让年迈的记忆迅速地逝去。
你们以为我真的会安排你们来看我的隐私展览会吗?
“传送正常吗?”
“一切正常!”
正常就好。
【11】
门“嘭”的一声被打开,强盗头目的大氅由于运动而飘扬起来,这种形式主义的张扬多少显得有些古怪可笑。
那是礼炮的声音,能够在婚礼上使用礼炮的人并不多。
婚礼的庆典模糊不清,因为所有的场景都是一样。我怀疑摄影公司根本没有实拍所有的来宾镜头,很多场景是公用的。黑色的西服白色的婚纱,敬酒,面空耳赤…我没有显得更年轻,好像从那一刻到现在我只是脸上多了些皱纹,岁月没有在我的身体上刻上更多的东西。
“把手里的活都停下。”强盗头目礼貌地吩咐大家。
主治医师听从了强盗头目的命令,把手中的话筒小心地放到了桌上。
我不能停下来。我要拼命努力地工作。
我在电脑前努力地工作。我的思想在脑海内外马不停蹄。我要挣到比前辈多无数倍的钱,我已经比前辈更有名了。
没有人知道我根本不是什么第四代传人。我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凭空挣到的。
我那年轻人的雄心,要把历史踩在脚下…
我只是为了挣口饭吃…
“听我说…”院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脑外科观察室里。
强盗头目转身,挥
,院长根本没来得及估量形势,就识实务地返身退下。
但是他争取到了至少5秒钟的时候,能够传输5个月的记忆。
我好像在与一位长辈争执着什么。我想那应该是为了我的第一次婚姻——好像…更早,要早得多!我突然感到自己一生都在忍受他的欺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要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很好笑是吗?事情就是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我离开了家。从此,我不再有父亲。
其实在那以前很多年我就没有。我从来就没有过父亲。
强盗头目再次回过身来,扫视整个手术室。
你不该这么故作潇洒。主治医师在心里说道。你又耽误了5秒钟。
主治医师仿佛突然明白过来,很多事这位乔治·史密斯先生都是知道的,但是他却没有开口自我吹嘘。他不喜欢形式主义。
也许,强盗与富翁的区别就在这里。
一群同学获得学位时的着装照片,摆出一个个洋洋得意的姿势来。
我记起了,我的这些照片都是后来补拍的。
我在烈
下奔波,为了一个并不重要的朋友。如果不是重播,我已经忘记这部影片里还有这个角色了。
其实我可以请求家族的帮助,但是年轻人总喜欢所谓的自立。也许那件事本来就很简单而我太自以为是结果大意失了荆州?也许我在潜意识里就没有真想帮他?当然也许,是因为这时我已经与那个豪门产生了第一丝可视的裂痕?
我记得我在一篇记者采访的文章里猜测了上述那些理由。当然是在说别的事,而不是有这名演员的这组镜头。
都错了。其实是因为我的家族根本不可能帮助别人。我生长在一个混蛋透顶的家庭里。我一生为之感到
辱!
整个脑外科观察室寂静无声,只有一样东西还在运动,那就是屏幕上的画面。那是我的记忆,那是我奔涌不息
淌不止的记忆。
强盗头目饶有兴趣地观赏着这些动感画面。这也难怪,那是一个个美丽的姑娘。
【12】
我与一个个姑娘热恋,让人嫉妒的青春活力。那些个女孩子像一桢桢高速放映的影片画面,有些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有些稍作驻足含笑凝眸,我几乎无法挖掘出她们在我记忆中所占据的位置。我惊奇地发现她们竟然都如此的美丽,在我看来,那不是一个个与我熟悉的恋人,更像是一幅幅广告画面上的工业美女。在她们醒来的时候总是展示她们
人般魅力的笑靥,当她们沉沉睡去时,噪声叠加如同多个声部在一同歌唱。
本来初恋的记忆应该是难以忘怀的,但是我已经搞不清楚最初一幅广告画的来历了。
“关闭一切装置。”强盗头目似乎是刚刚反应过来。
“已经传送出去了,而且…没有备份。您这样做纯粹是徒劳。”主治医师嘟囔着骗他。“为了安全起见,您进来之前我们就关闭了所有仪器。”
强盗头目注视着主治医师,然后把
顶在他的头上。“我说关上。”
他好像就这么一个比较凶狠的动作。特德心想。没办法,这是他的职业标记,必须正确掌握要领的一项技能。
“您还要我关闭什么?”主治医师的声音有几分颤抖,有几分委屈,委屈得恰到好处。
“我不懂你们的仪器,所以必须关闭一切我才放心。”强盗头目用嘴努了努还在闪烁的电源。
主治医师在关闭第一个电源(这是一个次要电源)之前用身体挡住了身前的话筒。他小声地说道:
“再努把力。”
一个凝视着太阳和小草的孩子,研究没有人能够理解的道理。那孩子就是我啊。
最后定格在了我无知稚气的童年,一个呀呀学语的幼儿身上。阳光明媚,色彩斑斓。
我经常受到应该努力的教诲和鼓励,就像现在一样…
“你在对谁说话?”强盗头目可能只是看到主治医师的嘴动了动。
“一个死人。”主治医师回答的时候不敢抬头。
“你说的是什么?”强盗头目看了看躺椅上的乔治·史密斯,后者一动不动,没有一丝生气。他已经几乎相信主治医师的话了,这只是一具彻底失去了意识的死人皮囊,他的全部意识已经回到了遥远星球的某台机器上面,要想攻克那台机器可是比登天还难的一件事。他的眼睛里开始冒出火一样的东西。
在这紧要关头,主治医师再一次显示出自己非凡的智慧。他已经争取到了必要的时间,没必要再去刺
一个无恶不作的强盗头子。因此他把“愿上帝惩罚这个罪恶的人”咽了回去,代之以“你这个老东西死了还连带着我们倒霉。”
强盗头目果然没有再去摸
,他余怒未消地
着气:
“把所有的电源都关掉!”
“再努把力。”
主治医师的话语清晰可辨,就像在我的耳边诉说一样。我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意,他是说“现在输出你最后的一部分意识。”
时钟继续倒转,在
近零点的时刻动作微乎其微,速度几乎凝固。那是一个永远难以接近的终结处。
主治医师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现在你看到什么?”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我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不再问我了,看来外界的环境已经变得相当恶劣了。但我认为这个时候他是应该问的。不管他问还是不问,我都对他大声回答道——
“
,有一束光…”
在强盗头目那正在失去温和的目光注视下,最后一个电源行将关闭。
在第一游动之后的第10个月,这个小生灵开始有了清醒的自觉意识。此前他并非没有,只是这次更加清晰了。他不但看到了颜色,还看到了光线,明亮得以至于刺眼的光线。他必须对这种强烈的刺
有所反应,而目前他向这个世界传递信息的唯一方式就是简单的声带震动,没有任何规则的发声中包含着无尽的深刻意义。
“哇”的一声啼哭,一个后来被称为乔治·史密斯的婴儿诞生了。
最后一束看不见的电磁波被稳定地发
了出去,接受它的,将是曾经生他养他的蓝色星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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