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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逝者并未死去
  当王服凝望皇城的时候,其实天子并不在城中。寝宫废墟还在清理,尚书台又过于简陋,所以荀彧代曹司空下了决断,请天子暂居司空府内。

 即使只是同城移居,对天子来说,要准备的事情也相当烦琐。等到刘协迈进司空府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了。曹的侧室卞氏带着三个儿子曹丕、曹彰与曹植出府候,这些孩子中,年纪最大的曹丕也不过十几岁,不过已经颇有成气度;曹彰还只是个顽童,最小的曹植才刚学会说话。他们三个笨拙地模仿着母亲行礼,然后偷偷抬起头来好奇地盯着传说中的大汉天子。

 “皇后好漂亮啊。”曹彰望着伏寿的背影,小声对兄弟们说道。曹丕冲他“嘘”了一声,瞪了瞪眼睛,旁边曹植不明就里地“咯咯”笑了起来。

 “不知他们之中,谁会是曹的继承人?”

 刘协悄声向伏寿问道。他早就听说,曹本来有一个长子,叫曹昂,两年前在清水战死,目前最有希望继承曹氏的,就是卞氏生养的这三个男孩。听到刘协的问题,伏寿笑了笑,回答道:“他们离冠礼还早,不过陛下您多想想这些事,倒没有坏处。”

 卞氏长得并不漂亮,但相当干练,端的是有大妇气魄。在她的指挥下,接待工作井井有条,无懈可击,连伏寿都啧啧称赞。卞氏对待天子十分恭顺,就像是汉室极盛时,臣子对天子驾临所表现出的那种无上荣幸。丝毫看不出她丈夫与朝廷之间的险恶关系。

 刘协现在是“带病之身”所以一切朝仪从简。卞氏将曹的寝室让了出来,自己搬去了偏屋,临走前还细心地吩咐仆人送来几个蟠虬香炉,摆在屋子里的四角,徐徐冒着令人沉醉的香气。

 当一切都恢复安静之后,伏寿吩咐所有的人都出去,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还用脚轻轻踏了踏地板,看是否有空层。检查完之后,伏寿回到边,对刘协道:“没有异状,可以放心说话了。”

 “你不歇息一下么?”刘协有些担心地说。从两天之前开始到现在,伏寿的精神一直像一绷到极致的弓弦。即使是铁打铜铸的汉子,也撑不住如此消耗,何况一个纤纤女子。

 伏寿微微摇了摇头,只是用手指捏了一下太阳,明净的眼角已有遮掩不住的鱼尾纹:“不行,我还得再想想,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今天都妥当地瞒过去了,你也可以稍稍宽心些了。”

 刘协试图宽慰她,这位“伪君”已经见过了朝内好几位重臣,还有一名亲近的嫔妃,总算都有惊无险地通过了考验。这时候,屋外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臣张宇,求见陛下及皇后。”

 “张宇?”刘协顿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中黄门张宇,那个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守在门口的唠叨老宦官。伏寿抓起刘协的手,轻声道:“自陛下出生时起,张宇就奉扫进侍,这么多年来一直随驾左右,没人比他更熟悉陛下。瞒过他,才是真正瞒过所有人。”

 刘协立刻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伏寿拍拍他的手背,扬声道:“进来吧。”

 张宇推开门,以宦官特有的恭顺步伐趋前。他已经年过六十,动作明显不如那些小黄门灵活,却十分认真,一丝不苟。伏寿注意到,他今天穿的不是寻常服,而是一套暗黄装束,间还悬着一排细碎的穗子。这种服饰在非常正式的场合,才会被当值的高阶宦官穿在身上。她不微微颦眉。

 张宇一进屋子,便施以全礼,整个人匍匐在地板上,斑白的头发在烛光下格外醒目。

 伏寿板着脸问道:“张老爷子,这么晚了,陛下又没传你,怎么自己进来了?”

 非召擅入,这在宫中是个严重的罪名。张宇趴在地上,头垂得非常低,声音却很坚定:“臣有一事不明,恳请陛下垂赐圣教。”

 “讲。”刘协说道,他现在学起皇帝口气来,很是像模像样。

 岂料张宇没有理睬他,而是把目光投向伏寿:“敢问皇后陛下,圣上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这轻轻的一句话,却让屋子内顿时被一层看不见的寒霜盖。伏寿和刘协飞快地换了一下眼神,两个人都有些慌张。伏寿凤眼一立:“张宇!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臣只想知道,陛下何在!”张宇倔强地追问着。

 “太放肆了!”伏寿霍然起身,声音有些恼怒“你也是老臣子了,居然夜闯寝殿,口出谰言!该当何罪?”

 面对伏寿的威压,张宇双臂撑地,两肩高耸,如同一只苍老倔强的卧虎:“老臣侍奉陛下迩来一十八年有奇,自问尽心竭力,从无疏失。从雒至长安,从长安到许都,一路颠沛,从未有须臾离开陛下…”

 陡然间,张宇猛地抬起头来,双目泛着血丝,如电目光直直向刘协:“如今屋内之人,虽然容貌与陛下九成相似,但绝瞒不过老臣这双老眼。他,不是大汉的天子!”

 仿佛一声炸雷在屋中爆裂,伏寿身躯一晃,脸色霎时雪白。

 刘协畏怯地偏过头去,忽然间看到伏寿的右手正在慢慢伸向榻。枕头下是一把铁刺,看来伏寿已经动了杀心。这个老太监已经触摸到了事情的真相,如果不能第一时间制住他,他只消放声那么一嚷嚷,就可以惊动外面的人。那样一切就全完了。

 刘协自忖,以自己的身手加上伏寿配合,这个老太监绝不是对手。到时候治他一个妄图弑君的罪名,也能勉强遮掩过去。

 可是…这样真的可以吗?一个莫名声音在心中响起。不知为何,刘协想起了在温县山中那头被自己放走的母鹿、那名无辜被杀的车夫、做自己替身的年轻尸体和杨俊断掉的一只手臂。

 “为了遮掩自己的身份,究竟还要死多少人…”他用细微的声音喃喃道,双眼凝视着张宇那张丘壑纵横的老脸。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而且还是一个忠心耿耿为汉室付出了自己一生的人,现在却要像杀一条狗一样把他杀死。

 伏寿已经把铁刺抄在手里,身体不知不觉地离开了榻:“你是何时发现陛下不在的?”

 张宇道:“昨晚失火时,便已看出些端倪。今在尚书台服侍了一,老臣已全然看穿。”

 “哦…那你为何不当场喝破呢?”伏寿冷冷问道,继续向前挪动了数寸。

 “喝破给谁听?曹的人吗?”张宇摇摇头“老臣至此,正是想先向皇后陛下讨个明白。”

 伏寿微笑道:“就是说,别人都还不知道喽?”

 “不错。”

 “你做得很好,很好。那我就告诉你,陛下他其实早有旨意…”她忽然高声道“中黄门张宇,接密旨!”张宇一怔,习惯性地垂下头去,伏寿猛然扬起手中铁刺,银牙暗咬,朝着张宇脖颈刺去。

 “不可!”

 就在铁刺即将刺入老人身体的一刹那,她的手腕却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掌抓住,刺尖堪堪刺破老人的皮肤。

 伏寿定睛一看,看到阻止自己的,居然是刘协,一时间僵在了原地。张宇惊讶地抬起头来,也对这个局面产生了困惑。他几十年宫廷生涯,目睹了太多尔虞我诈与钩心斗角,这一次来觐见皇后,自知已是犯了大忌,无论结果如何都难逃一死,可…这个冒充陛下的家伙为何阻止她出手?

 “你…你疯了?!”伏寿冲刘协吼道,清明的眼神此时却掺杂了几丝疯狂。她耗费全部心神要守护的秘密,此时却被一个老头子一语道破,这个打击让她有些精神涣散。

 她还要试图再度扬起铁刺。刘协没办法,只能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双臂箍紧。伏寿拼命挣扎,但根本挣脱不开,她只能把铁刺尽力丢出去。完全失去力道的铁刺在空中勉强飞行了半尺“当啷”一声落在了张宇的脚下。

 “已经够了…已经够了…”刘协抚摸着伏寿的后背,试图安抚她。伏寿的身体无法动弹,她情急之下,一口咬住了刘协的手掌。一阵剧痛传来,刘协皱了皱眉,却没有把手掌出来,任凭她的贝齿啮合在血之间。

 伏寿已经紧绷了三天的弓弦,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她整个人几乎蜷缩在刘协的怀里,死死地咬住手掌,像一只受惊的雏猫。从齿处传来她含混不清的呜咽,眼泪如同泉水一样疯狂地涌出,与齿出来的鲜血同时滴落到地板上。这一刻,她终于抛弃了一位托孤皇后的矜持,变回到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姑娘。

 在一旁的张宇看着这一幕,迟疑地捡起铁刺,不知是否该刺进这个假货的脊背。他沉默了片刻,还是放弃了。他放开铁刺,问道:“为何你要阻止皇后杀我?”

 伏寿缓缓松开牙齿,整个人瘫坐在地上,眼神离,如同虚一般。刘协甩了甩手掌上的鲜血,缓缓转过身来,平静而沉稳,有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从容:“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朕不希望再有人为此牺牲了。”

 这是《尚书》里的句子,意思是宁愿自己承受罪衍,也不愿伤害无辜之人。张宇没读过《尚书》,但他觉得,眼前之人的声音里,有着让他无法回绝的力量。在那一瞬间,他心目中的皇帝,与眼前这个假货居然发生了重叠。

 他倒退两步,重新跪拜在地上。这时候伏寿也从狂的情绪里恢复过来,她默默取来白布与绢带,像一个乖巧的子,为自己的丈夫细心地包扎着伤口。

 刘协从自己的身世开始讲起,讲自己在河内的童年,一直讲到了昨天凌晨天子的死亡与晚上的大火。他没有提及杨彪、杨俊和唐姬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这不安全,也没必要,张宇明显对天子之外的事情不感兴趣。

 听完他的故事,张宇沉默了好久,方才缓缓问道:“原来王美人除陛下之外,尚有龙种存世。难怪你们生得如此相似,几乎连我都要被骗过去了…”

 刘协温和地笑了笑,想把屋子里的气氛得缓和些。张宇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他很快问道:“那如今天子的龙体厝置何处?”

 “就是那具小黄门的尸身。”回话的是伏寿,她已经恢复了平的冷静,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张宇身躯一震:“那…那可是九五之尊!你们怎么能…”

 伏寿冷冷道:“宫大火与伪造尸骸,都是陛下生前已经决定了的方略,我只是遵旨执行罢了,这一切都是为了汉室。”刘协惊异地看了她一眼,他原以为这一些手段是伏后所为,没想到居然都是出自皇帝自己之手。

 一想到刘协在病榻上代伏寿对自己尸身施以宫刑,就让他背心一阵发凉。一个垂死之人,还要安排下如此缜密的布局,实在是非常人所及。即便如今两人已是两隔,刘协仍旧能感到自己兄弟这份决绝和冷酷。

 张宇还有些不甘心:“为何陛下不亲口告诉我,难道连老臣他都信不过吗?”

 “若你事先知道陛下的打算,会举止如常么?”伏寿反问。

 张宇沉默了,他与当朝天子虽为君臣,实则情同祖孙。这种近乎宠溺的亲情可以信赖,却不能委以大任,因为这个老人并不在乎汉室,却极端在乎自己的孙儿——把皇帝本人置于汉室利益之上,这种风险是刘协绝对不会接受的。

 伏寿话中的深意,张宇大概也体会到了。他整个人瞬间衰老了十几岁,、气、神从这具躯壳里一丝丝被离一空。他缓缓跪倒在地,三跪九叩,用沙哑的声音恳求道:“老臣本为陛下殉死,但现在不想了。再怎么说,陛下也是一位天子,不应该如同野狗饿殍一样曝弃荒野。明我会请辞回乡,请允许我带陛下的骨殖返回。这是老臣最后的请求。”

 刘协明白,老人已经承认了他的皇帝身份,用来换取真正的刘协能够入土为安。

 刘协有些感动,这是真正的忠臣啊。他诚恳地说:“张老公公服侍天子这么多年,忠勤无二,朕岂会不允呢?”

 张宇叩首谢恩,这时伏寿忽然道:“明要整顿中宿卫,倒正好送董承一份理由。只是如此办来,张宇你便不是荣归故里,而是被贬谪出京了,你可愿意?”张宇毫不在乎地点了点头。

 至此事情得到了圆的解决,宫内最大的一个隐患消除了,而且没有人因此而死去,这让刘协很是高兴。算起来,这是他即位以来,第一次独自做出决断。这结果他很满意。

 张宇向两位陛下请安告退,然后匍匐着倒退到门口,临出门前,他忽又抬起头来:“您可知道,您与陛下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哦?”刘协饶有兴趣。

 “如果是真正陛下的话,他刚才会毫不犹豫地把我刺死,”张宇平静地说“你和陛下相比,实在是太心善了。这不是件好事。”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刘协被张宇临走前的那句话得有些糊涂。为什么?难道好生之德不是件好事吗?他带着疑问的目光转向侧坐在榻边的伏寿。

 他发现,此时的伏寿,和初次相见时比,又别有一番韵致。当初的她,就像是一只守护自己巢的女兽,锋芒毕光四,随时都做好了扑击敌人的准备;而现在的她,更似是一朵怒放将凋的鲜花,带着一丝慵懒,又带着几缕轻松——痛哭与张宇的离开让她彻底纾缓了心情。

 “刚才…呃…张宇为什么那么说?”刘协问道。

 伏寿拿起一面铜镜,照了照脸上的花钿,然后用尖利的指甲一点点刮下来,放进一个小锦盒里。刘协没有催促她回答,而是安静地等待着。伏寿取下头上的镶玉步摇,到刘协手里,然后解下头束,乌黑的头发无声地披散下来,说不出的妩媚动人。刘协看到她的衣襟微微敞开,触目可及尽是一片雪白,吓得立刻把目光转开。

 “你在温县,生活得可幸福?”伏寿忽然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

 “啊?呃,还好,”刘协老老实实回答“每天读读书,打打猎,偶尔玩几局六搏,踢两场塌鞠,大抵如此。”

 伏寿叹息一声:“多好…可陛下却从来没有这种福分。他虽生在帝王家,却从来没有一刻真正安心过。从一个诸侯手里辗转到另外一个诸侯手里,每一个人都在利用他,每一个人都在嘲他。无数的居心叵测,无数的暗汹涌,陛下却一步都不能踏错。这样的生活,他过了足足十年,在河内优哉游哉的你,能想象其中的苦楚与绝望吗?”

 刘协哑口无言。跟真正的刘协相比,他的人生实在是单纯太多了。

 伏寿的声音变得有些严厉:“你既读过书,也该知道人心唯危的道理。那套好生之德的做法,在河内也许会被人称道,但在许都绝对行不通。妇人之仁,只会误了大事。”

 刘协一阵苦笑,心想居然被一个妇人批评自己妇人之仁。他忽然想到,就在数天之前,司马懿也这么骂过他。真不知道是自己真的如此迂腐,还是这时代已是人心不古…

 伏寿继续道:“张宇之事,还可容得半分柔慈。后与曹折樽冲俎之时,倘若陛下你依然还抱持着这些无聊想法,不如明下诏禅让算了。陛下你意下如何?”

 她的眼神直直盯着刘协,让他无从逃避。刘协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头,只得含混地应道:“我,我知道了。”听了这句话,伏寿这才敛起肃容,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她把手按在刘协手掌的伤口上,轻轻抚摸着,低声道:“刚才臣妾咬你时,你为何不出手呢?”

 “你太累了,我想,也许发出来会好一点儿。”刘协老老实实回答。伏寿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摇头叹道:“陛下啊,你实在是太温柔了…”她轻柔地为刘协取下冠璎,忽然俯身凑到他耳边,气吹如兰:“谢谢你。”

 刘协耳子一阵酥麻,神情有些恍惚。他不知道,眼前这个温柔似水的伏寿,和刚才那个冷酷刚强的伏寿,究竟哪一个才是她的本

 他还在愣神的工夫,伏寿已经为他宽衣解带,然后剔暗了烛火,带着一丝娇羞道:“陛下,可以就寝了。”刘协的脸“腾”地红了起来,从昨天开始的一连串紧张考验,让他几乎忘掉了自己还要面对夫应尽之礼。

 周公之礼刘协早已有过经验,但是此时榻侧之人却不寻常。“这可是我的嫂子啊!”刘协的内心在呐喊。听说在北地匈奴那里,有哥弟及的传统,可这是在中原开化之地,而且他的哥哥一天之前刚刚离世,至今尸骨未寒。

 “呼”的一声,屋子里的最后一蜡烛被吹灭。刘协手足无措地躺倒在榻上,随即一具温热的身体也钻进了锦被里。黑暗中,两个人谁也没有做声,刘协全身紧绷,生怕自己呼吸稍重,就打破了微妙的默契。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一只热乎乎的玉手从被子里伸过来,轻轻地摩挲着刘协手上的伤口,力度不轻不重,既像是抚慰,又像在调情。刘协闭起双眼,感受着女的温柔,复又睁开,望着漆黑的房梁,忽然开口道:“能给朕说说,兄长是个怎样的人吗?”

 抚摸着他的玉手猝然一停,然后缩了回去。好久之后,久到刘协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伏寿的声音忽然从枕畔传来:“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我们的大婚之夜。”

 说完以后,她自己先笑了起来:“当时董卓专权,我又是以贵人身份入掖庭,所以有聘无礼。只有我母亲安公主怜惜我,为我备了杯合卺酒,让我与皇帝同饮。你猜他进了房之后,第一件事是做什么?他走到我面前,把合卺酒泼在地上,指着窗外说:‘关西骄兵正在长安城里横行,董仲颖正在汉宫内啖饮酒,四方诸侯都在作壁上观。如今汉室就如同这地上的酒水,你为何往这个火坑里跳?’”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既然嫁作人妇,自然从夫。想不到他冷冷地回答:‘朕不需要贤良淑德的女人,朕要的是扭转乾坤的能臣。’我那时候子直,便争辩说女子如何无能,吕后、马后、邓后,哪个不是撑起了汉家江山?他有点意外,便拉着我的手坐到边,问起了朝廷之事。我之前听父亲谈论许多,倒也能应对自如。”

 “其实那时候他也只有十四岁,比我还小一岁呢,却努力摆出一副大人的样子。他的稚气尚存,可那种挥之不去的沧桑感,却是同龄人里绝无仅有的。我们一对新婚夫妇,就这么和衣躺在榻上,说着国家大事,直到三更还未见疲意。最后两个人都困倦了,他说我很好,问我是否愿意做他的皇后,辅佐他重振朝纲。我回答说我母亲是汉室公主,我的是刘氏的血。他难得地笑了笑——他的笑容总是很难见到——然后又一脸严肃,说未来歧路坎坷,皇后这个头衔不能带来任何荣耀,反而会被推至风口尖。他让我三思。你猜猜我是怎么答他的?”

 刘协在黑暗中轻轻地摇了摇头。

 伏寿笑道:“我咬了他一口,也是咬在手掌上。他和你一样,也没有躲开,而是任由我咬出血来。然后他把自己的血滴入合卺酒杯中,与我对饮而尽。歃天子之血,起九州之誓,这就是我们新婚的第一夜。”

 刘协努力地在脑海里重建当时的场景,外面的骄兵悍将在皇城之内隳突纵横,两个少男少女,却在屋檐下搀着对方的手,发下守护汉室的誓言。他有些感动,也有些凄凉。起誓的一方,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个誓言的延续,便到了他的手里。刘协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肩上沉重的责任。

 他转过头去,发现枕畔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均匀的呼吸声。身旁的女已沉沉睡去,这是她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安稳入眠。

 希望她在梦中能够见到兄长吧,刘协默默祝福道,然后也阖上双眼,把万千的思绪都抛入夜之中。

 今天的朝会天子并未出席,由尚书令荀彧代为主持。他先向百官通报了前夜寝殿大火的相关情况,然后宣布了一个决定,由太常徐璆、御史中丞董芬、光禄勋恒范三卿会审,整顿宫宿卫。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一定是雒系长老们推动的结果。可三位大臣的决议,却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长水校尉种辑疏虞职方,卫驾迟缓,削爵两级,闭门自省,不复领内兵;中黄门张宇未能消弭火患,绝门坐守,以致中外不通,救援蹉沓,夺职,陛下念其多年辛劳,准其回乡自守。

 决议一出,整个朝堂一片哗然。种辑和张宇,那可都是深深打着汉室烙印的人,一外一中拱卫着天子最后的尊严。这一次两人如此干脆地被去职,岂不是意味着天子身侧开,再无近侍可用?

 更古怪的是,面对这割剔骨般的打击,雒系的中砥柱、车骑将军董承未置一词;而曹司空麾下几位有朝职的臣子,从荀彧以降,个个面沉如水,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表情。平时针锋相对的两边,此时都难得地保持着沉默。

 事有反常必为妖,可究竟妖在何处,该如何反应,后果又是如何,这让群臣们可伤透了脑筋。

 在许都朝中,并非只有泾渭分明的雒派和曹派,还有许多介于两者中间的官员。他们有些人是向汉室尽为臣之义的;有些则希望籍此获得曹司空的青睐;还有些人摇摆于两派之间,态度暧昧。他们身不在权位,却逐机而存,希望能在争斗中获得晋身之阶。

 此时两大派系同时沉默,这让大臣们颇有些无所适从,只能窃窃私语,努力捉摸那些大人物的心思。许多人联想到昨皇帝只召见了董承与荀彧,不暗地里猜测,是不是这两大巨头达成了什么默契。

 一时间,正殿上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各怀心思。

 这个时候,孔融站了出来。

 孔融不属雒系,也一向看不起那些人。他千里迢迢从北海被征召到许都来,不是为了高官厚禄,而是为了复兴汉室威仪——这是一个伟大的使命,就像他的二十世祖孔丘孜孜以求复兴周礼一样。

 孔融实在不明白,三卿怎么会做出这等授柄于人的愚蠢决定。更令他愤怒的是,这么大的事情,他身为少府居然毫不知情。在意识到雒系“背叛”之后,一种孤臣之感在孔融中油然而生。

 “董长馥和恒质之这两个糊涂虫,根本就是自毁长城!”

 孔融站在正殿前,毫不避讳地叱骂着董芬与恒范两位大臣。他身旁的大臣都默默地往两边闪开,唯恐被这位名士的锋芒伤到。就连负责纠弹朝仪的御史中丞杨敷都躲得远远的,装作没听见。他知道,如果自己胆敢去弹劾他,会被孔融引经据典的口水活活淹死。

 这时候,议郎赵彦穿过人群,悄悄扯了扯孔融的袖子,低声音道:“少府大人,您少安毋躁,这里头没那么简单。”

 “事情还不够清楚吗?这是作茧自缚呐!”孔融怒气冲冲地抖动着胡须。赵彦悄悄指了指另外一侧:“董将军一直没说话,一定还有后手。”

 孔融瞥了董承一眼,冷笑一声,道:“自从杨公去职、他女儿怀了龙种以后,他可是越发地独断专行了。外戚之祸,殷鉴不远呐。”

 赵彦听出了孔融话里的怨恨。孔融并没质疑董承是否留有后手,而是在抱怨如此重大的决策自己却未预其中。赵彦想到这里,叹了口气,闭口不语。他能在朝廷里做议郎,是靠孔融一力推荐,他不想忤逆这位恩人,可有些话说出来不中听,所以保持缄默的好。

 对于整顿宿卫这事,赵彦从一开始就敏锐地嗅出了其中的几分味道。

 单就朝中而言,曹的势力并不占什么优势。他的主要班底基本都集中在司空幕府,要么随军出征,要么镇抚各地,都忙于各类庶务,即便是挂有朝职的,也很少有空参加。

 可朝廷如今,根本就不算什么东西。许都的大小事务,都牢牢捏在曹手里,现如今朝廷一个秩比千石的谒者仆,还不如幕府里一个军祭酒来得值钱。

 所以这朝会,不过是个给天下人看的仪式过场,除了荀彧、丁冲、王必几位大臣以外,并没多少人认真对待——比如这一次曹仁就公然没来。想要搞掉皇帝身边的宿卫,曹氏有一万种手段,没有必要在一个形式大过实质的朝会上煞有其事地搞什么三卿会审。

 如果是雒系想借朝廷的这么一点余威搞点事出来,这招“以退为进”似乎幅度有点大得过分。赵彦脑筋在飞快转动,希望能从这些大臣的只言片语里推测出什么。他意识到这也许是一个机会,一个让自己和孔大人在朝中扩大影响力的机会。但是他必须谨慎,以免在抓住机会前先被政治风暴所噬,许都从来不是个安全的地方。

 不出赵彦所料,很快三卿又发出一条决议:为策完全,这一次除了宿卫之外,许都卫也被纳入整顿之列。整顿宿卫的职责,由车骑将军董承亲自督改;而前往整顿许都卫的使者,是赵彦的同事——议郎吴硕。

 大臣们又一次发出喧哗,不过这一次声音小了许多。许都卫的名字,每一个人都很忌惮,一想到宠那张死蛇一样的表情,他们就对吴硕充了同情。吴硕本人倒是毫不胆怯,他从荀彧手里接过诏令,立刻转身离开正殿。跟随他去的,还有二十名金钺卫士,他们的身份表明这是一次以皇帝名义来执行的命令。

 孔融觉得实在有些荒谬,他不道:“你看到了?这就是董承的后手!千钧之弩,竟为鼷鼠而发机,他可真不知轻重!”

 他一向看不起许都卫那些卑鄙龌龊、浑身都滴着毒的小人,甚至多谈论一句都会玷污自己的清白。

 孔融至今还记得,自己的老友杨彪,就是被拖入许都卫的大牢,然后被宠折磨得遍体鳞伤。若不是他与荀彧两个人亲自跑到大牢里找宠抗议,说不定杨彪就会死在里面。

 站在他身旁的赵彦惑地挪动脚步,他也有些糊涂:牺牲了两位近侍,只为了伸一只脚进许都卫?这未免太得不偿失了。赵彦是一位法家信徒,他深信任何政治行为都有隐含的利益在里面,董承这么做,难道说许都卫里隐藏着比宿卫班直更重要的东西…

 赵彦似乎想到些什么,又觉得有些飘渺。还未等他想周全,孔融已经从袖子里取出一卷奏折,大声对荀彧和那个空着的龙椅道:“荀令君,我这里还有奏本。”

 荀彧向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让小黄门呈上来。

 每次朝会,孔融总会准备一两个奏本,内容从经学到农桑不一而足,甚至还有关于饮酒的法令。这些奏本不会有什么机会得到执行,但可以让整个朝会显得不那么空。孔融的文章写得极好,从个人角度荀彧还是欣赏这人的,有时候还会抄录下一些精彩片段寄给曹司空。

 趁着小黄门取走奏本、当众宣读的当儿,孔融背着手,目视前方,低声音对身旁的赵彦道:“一会儿退朝之后,我去找杨修说说话。你去看看张宇。这么一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就这么像狗一样被踢出去了,实在说不过去。”

 赵彦连忙应诺,孔融这是暗示他去打听一下宫中内情,只不过碍于名士的面子不好直说。这位北海孔圣,也并非如表面上那般迂腐。有时候赵彦甚至怀疑,他在朝堂上的大吵大闹,未必不是精心设计好的,有时候你摆足了姿态,别人反而不会对你有所戒心。

 望着孔融器宇轩昂的背影,赵彦开始琢磨等下该如何从张宇嘴里套出东西来。他习惯性地扫视了一圈朝堂,看到董承和身边的几个人心思都没放在孔融的奏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还不时朝着外面望去。

 “看来吴硕的这次使命,很不简单呐。”他摸摸下巴,越发觉得事情有些诡异。

 就在朝堂上的话题转为不咸不淡的议题时,吴硕率领着金钺卫士已经抵达了许都卫的驻所。

 吴硕是个自负之人,一向以董府智囊自居。对于董承委任于杨修这件事,他很不甘心,认为杨修不过是个庇着杨彪余荫的世家子罢了。吴硕主动承担这份最艰巨的任务,就是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他吴硕虽然出身寒门,却不输于那些大族子弟。

 许都卫的驻所原本是许县的牢狱所在。自从皇帝移驾以来,城内房屋一下子紧张起来,许都令这种级别的官员,只能因陋就简,在牢狱前头起了一片砖木屋子。在这里办公的人,经常可以听到隔壁囚犯的哭喊与嚎叫。

 不知是否错觉,吴硕一踏进这屋子,就觉得遍体生寒,仿佛四周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自己。他定了定心神,深一口气,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吴议郎,别来无恙?”

 随即吴硕便看到宠那张不祥的面孔,还有他背后那一排许都卫的官吏。这些人早已接到通知,在此候天子使臣。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些官吏无不年老体衰,暮气沉沉,那些在黑夜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干员们却一个都没出现。

 不知道这算是示弱,还是示威。吴硕跟宠打过好几次交道,深知这个家伙的手腕,于是也不寒暄客套,捧起手里的诏书道:“我奉天子之命,前来整饬许都警卫。希望大人能配合。”

 宠俯首恭顺道:“朝廷钧令,自当遵从。”他缓缓抬起眼,两人四目相对,彼此心照不宣。

 许都的朝廷处于一个微妙的尴尬地位:皇帝颁布的命令没有人会重视,但也没有人会公开拒绝执行。究竟如何应对朝廷的诏命,完全取决于各股势力政治上的取舍与角力。

 比如当皇帝任命袁绍为太尉时,袁绍会断然拒绝,而且痛斥曹忘恩负义;直到朝廷改口把他封为大将军,他才转怒为喜,欣然“叩谢天恩”

 现在雒系主动撤掉了两名关键要员,然后提出整顿许都卫,其实就是向曹氏提出了条件。尚书台既然默许了这种换,宠也就无须抗命——但也不意味着乖乖听命。这其中的分寸,颇有讲究。

 吴硕还未开口,宠已从怀里拿出一本名册递给他。

 “许都卫如今有刺二十六人,城卫二百人,讼狱十二人。不知吴议郎打算如何入手?”

 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啊,吴硕暗自感叹,却没接过册子,笑眯眯地一推:“自从大人做许令以来,成绩斐然,麾下健儿如臂使指,自有法度,我又怎么好妄自置喙。”

 两个人在不动声手了一回合,试探着对方的底线与胆量。

 许都卫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宠,而不是“许都卫”三个字。倘若吴硕想拿皇权人,宠只消飘然身,许都卫立刻会变成一具毫无价值的空壳。吴硕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不接那名册,含糊地表明自己无意染指。

 宠收回名册,把它交给身旁的老吏,望着吴硕不再说话。他没必要奉承这位议郎,也没义务不让场面冷下来。冷淡是一种自信,更是一种表态:我把名册拿给你,你都不敢接,怪不得我。

 屋子里的温度越发冷了,吴硕忍不住想,难道他们平时办公从来不生火,就在这么一个大冰窖里待着么?

 吴硕吩咐那二十名金钺卫士离开房间,在门口候着,然后笑道:“其实许都卫有大人你在,何须整顿。反倒是宿卫那一班不成材的废物,这次火灾表现实在拙劣。”他拽住宠的衣袖,故意低声音:“荀令君的意思,整饬许都卫只是做个样子,其实是想借重伯宁你的手段,去锤炼锤炼宿卫。”

 这次整饬虽然由董承提议、三卿推动,但如果没有荀尚书的默许,也无从实现。吴硕特意提出荀彧来,就是希望更有说服力一些。他似乎忘记了,宠当时也在场,目睹了整个决策过程。

 宠想起荀彧代过,说尽量把纷争留在朝堂之上,便慢道:“你是说,想把宿卫诸班直调来许都卫,归我节制?”

 他一语点破了吴硕的意图。既然吴硕打算明目张胆往许都卫里安人,宠也不介意把事情得更明朗些。

 出乎他意料的是,吴硕却哈哈大笑,一口否认:“不,伯宁你误解了。不是宿卫诸班直调入许都卫,而是许都卫充入宿卫诸班直。不用全调,一部分就行。宿卫的人需要高手带一带,方有练兵之效。”

 “你们何不从曹仁将军那里借人?许都卫的人手最近可有些吃紧。昨天我的几位手下还丢了性命。”

 外人听来,宠的回答似乎在找借口推,可这句话听在吴硕耳里,更像是一种试探。他心中陡然想起杨修和那五枚血淋淋的手指,还有黑暗中的那名可怕的高手。好在他长于掩饰,表情一瞬的抖动都没有,直接把话题接了过去:“曹将军的部队善于排兵布阵,巡卫警戒恐怕非其所长。”吴硕摆出一个为难的手势,用商量的口气道:“你看这样如何?许都卫调多少人入宿卫,我去向陛下请旨,让曹将军补双倍的人来许都卫。”

 宠垂头思考了一阵,似乎在考虑吴硕这个提议的用意。吴硕看他半天没有反应,有些坐不住,又加了一句:“董将军一向对许都卫十分看重,他说以前虽有误会,但陛下终究会明白大人的苦心。”

 这句话说得颇为骨,其中意义却又有些晦涩。宠轻轻吐了一口白气,似笑非笑,手掌略拍了一下:“也好。不过调兵之事,你们自去与曹将军商议。”

 “这是自然。”吴硕忙不迭地点头。

 这时,屋外忽然有一名小吏来报:“大人,邓将军已经返回,正在廊下恭候。”

 “那我就不打扰阁下公务了。”吴硕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听到通报便不再久留,起身向宠辞行。他离开的时候,与邓展恰好擦肩而过。吴硕知道这人是虎豹骑里遴选出来的高手,在曹军主力驻屯于外的时候,他与麾下的骑兵算是曹仁与宠之外第三股震慑京师的力量,不免多看了一眼。

 邓展身披轻甲,肩上和披风尚有落雪,行走之间带着一丝寒气,一望便知刚从城外返回。

 “许都附近能有什么事如此要紧,要邓展亲自出马?”吴硕闪过一丝疑问,不过很快便消失了。接下来他还有太多事情要做,没时间去理会一个老兵。

 邓展回头冷冷地瞥了一眼吴硕的背影,径直走到宠跟前。他虽非宠统属,但两人一内一外配合得很好。这一次的事件,他需要宠的意见。

 “杨俊杨大人的命保住了,但是被斩断了一臂。他儿子杨平与车夫被杀。”邓展冷冰冰地说,单刀直入。

 他接到杨俊遭遇山贼袭击的消息是在两天前,司空府特意下令征辟的官员被袭击,这可以算是大案了。邓展不敢怠慢,亲自率队前往接应。结果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山贼们已经逃得无影无踪,现场的幸存者只剩下杨俊一个人。

 杨俊受伤过重,又是在严冬季节,身体经不起颠簸。邓展只得从附近军屯所调来一辆牛车,慢慢把杨俊运来许都,两具尸首经过检查之后,就地掩埋。他在这两天里把事发附近方圆几十里都搜了一遍,却一无所获,悻悻返回许都。

 “杨俊从曲梁过来,为何要绕行那条路?”宠问。

 邓展道:“他儿子杨平一直寄养在温县司马家,他这次被征入许,顺便把儿子也接过来了。这件事已经得到了司马家的证明。”

 “伤情如何?”

 “车夫是一刀毙命,匕首直心窝;杨平身上有挣扎的痕迹,脸被砍得面目全非。杨俊一臂被砍断,断口很平整,对方拿的是把利刃,而且功夫很高。”邓展把现场勘察得很仔细,全记在了脑子里。“看起来,那些山贼应该不是有预谋的伏击,而是临时起意。”

 “最近面目全非的尸首,可是有些多了呢。”宠忽然想起在寝宫废墟里的那一具古怪的尸体,不由得歪了歪头,像蛇一样地沉思起来。不过这些事,没必要跟邓展说。

 宠背着手,慢慢在冰冷的房屋里踱步:“虽说这年头盗匪如蚁,可天气这么冷,盗匪为何要袭击这种既没油水又会引来大军围剿的车仗呢?而且,盗匪既然肯花力气在杨平的脸上剁,为何还留了杨俊一个活口?明明他已经失去一臂,对方还有个高手,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

 “据杨俊说,当时他诈称有军队在附近,大声呼叫。山贼们唯恐被包围,不敢久留,匆忙离去。”

 “这种事,实在无可查证。”宠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道“附近可还有别的什么车辙印或马蹄痕迹?”邓展道:“天气太冷,就算有别的马车路过,也留不下来。”他忽然想到什么,立刻道“哦,对了,杨大人提到过一个细节。他说那些盗匪言谈之间,似乎提到要赶去汝南。”

 “汝南么…”宠仔细咀嚼着这个地名,汝南离许都并不算远,是南防刘表的关键,此时正是建功侯李通在镇守。

 凭借着直觉,宠隐约触摸到了一丝不安,他不太喜欢这种不踏实的感觉,却又很享受这种丝剥茧的过程。邓展尽管心志坚定,看到这人脸上的皱纹几度舒展起伏,犹如一条在蜕皮动的毒蛇,忍不住后背有些发麻。

 “杨俊现在在哪里?”

 “杨大人暂时在客馆休养,荀令君已经赶去慰问了。”

 宠吩咐手下端来一盏热茶给邓展,邓展一饮而尽。宠拍拍他肩膀:“邓将军,还得麻烦你再出城一次,我要看看杨平的尸首。”

 退朝之后,赵彦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守在宫城附近的左掖门。张宇是中黄门,长年居于宫中。以他的议郎身份,不便入内,只能等在外头。

 过不多时,他看到左掖门被打开,然后一个穿着布麻衫的老头子走出来,他的身上只背着一个小包裹,动作缓慢。守门的小宦官毫不客气地推推搡搡,呵斥他快些。老人一个踉跄,手里紧紧抱住包裹,差点没摔倒在地。

 赵彦一下子怒从心头起,这些宦官未免欺人太甚。张宇虽受惩处,那也是两朝老臣,却被这些人欺辱。这些新人都是曹为皇帝安排的,丝毫不懂规矩,平没少被张宇训斥。如今张宇落魄,他们小人得志,自然要踏上一只脚。

 他正要出言呵斥,忽然看到从门里走出一位女子,对着那小宦官扇了三记又狠又快的耳光。小宦官一股坐到地上,彻底蒙掉了。

 “拖出去,打到死。”女子冷冷道,她身后的侍卫一拥而上,不顾小宦官惊慌失措的告饶,直接拖走。女子快走两步,扶住老人,然后按住臃肿的肚子,眉头略皱。

 “少…呃,董妃?”赵彦惊诧叫道。

 董妃看到他,眉头一挑:“赵议郎,你好有闲情,居然跑来这里。”

 赵彦一阵苦笑,连忙解释了几句。原本赵家与董家在雒时,曾经为赵彦和董少君指腹为婚,后来朝政离,赵彦随家族迁去北海避祸,而董承坚守在京城,还把女儿嫁给皇帝,婚约自然作废。现在虽然两人各自婚配,赵彦每次看到董妃,总不免有些尴尬。

 董妃却没这种尴尬,她一贯心直口快,见了自己曾经的未婚夫,也不避让。她朝着远处传来阵阵惨呼的拐角处轻蔑一瞥,从容道:“宫闱不治,让外臣看到这等笑话,真是有失体面。”

 这句话看似自谦,其实是在嘲讽伏寿。赵彦听得出来,哪里敢接这个话头,赶紧转移话题道:“陛下如今在司空府静养,您跑来皇城做什么?”他知道董妃如今在董承府里静养,很少回到皇城。

 “我来送送张老公公。”董妃声音很大,杏眼圆瞪“送走了我就去问问陛下,为何要赶走张老公公。人家都说飞鸟尽,良弓藏,如今地都是豺狼狐狸,他反倒先开始藏弓箭了,这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门后似乎有几个脑袋伸出来,然后飞快地缩了回去。赵彦觉得自己真是命犯君子,先有叱辱朝仪的孔北海,又来了一个指斥舆乘的董妃。

 他只得转身朝向张宇,郑重其事深施一揖:“张老公公,少府大人托我向您问候。”张宇淡然回礼道:“少府费心了。”赵彦道:“张老公公不如去敝处暂歇。寝殿大火一事,少府大人以为三卿所判,实有冤屈。他已经前往司空府觐见陛下,为您陈说辩白。”

 张宇却回答:“少府大人不必如此。能给小老一条活路回乡,已是历代宦官中难得的善终。”赵彦见他毫不动心,面色平静,便试探道:“陛下以仁德行布天下,我想定会采纳少府之议,您何必黯然离京呢?”

 听到“陛下”二字,张宇不由得把包裹怀抱得更紧了些,出一丝苦涩:“陛下秋正盛,不该被我这老朽拖累。”赵彦心中一动,看来张宇跟陛下之间,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他再旁敲侧击一番,张宇却闭上嘴不再言语。

 赵彦没奈何,只得从怀里取出三枚马蹄金饼:“如今兵荒马,前途多险,少府特备了一点盘川,请张老公公笑纳。”张宇也不推辞,接过金饼揣入怀中。董妃瞪了赵彦一眼,仿佛嫌他故意显富,她虽未施粉黛,气鼓鼓的面孔却别有一番韵味。赵彦被她一眼瞪得心中一漾,眼神从脸庞扫到她隆起的腹部,登时收束,不敢继续多想。

 董妃道:“张老公公,我给你叫了一辆轻车,有点旧,是我父亲府上的。”

 她玉指轻摇,一辆在一旁恭候多时的马车轰隆隆地驶过来。赵彦搀住张宇,替他解下包裹放到车上,孰料张宇目光突变,断然拨开他的手,喝道:“别动!”赵彦愣在那里。

 张宇意识到自己神情有些凶,便解释道:“这包裹里装的,乃是寝殿大火中烧死的一个小黄门。他是我的远房亲戚。他母亲托我照顾他,我既不能保全他的性命,起码也该把他的骨殖送归故里,体面入土才是。”

 说到最后一句,张宇双目隐有泪光,整个人委靡下去。赵彦知道宦官无后,所以对同族子弟都多加照顾,便安慰了几句。

 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三人转头去看,却看到一队骑士气势汹汹地沿大街跑过来,登时把那辆轻车团团围住。为首的骑士大声道:“奉许都卫令,递解张宇出京。”

 董妃大怒,她身为贵人,这个骑士非但不下马拜见,反而视若无睹,简直无礼至极。皇室衰微不假,但什么时候轮到许都卫来跋扈了?她指着骑士高声喝道:“你是何人,敢在宫城之下驰马?”

 马上的骑士稍微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前锋营王服。”

 “前锋营?前锋营何时成了许都卫的走狗?”

 董妃的嘴锋利无比,正要继续叱责,却被张宇拦住。张宇缓缓道:“莫要动怒,惊了胎气对陛下不好。”然后拍了拍她的手,复叮嘱道“老臣走以后,你可不要总使子。陛下孤苦,朝政不稳,你与皇后莫要起了龃龉,让外人得利。”

 “又不是我故意跟她作对,分明是…”董妃声音又变得尖利,但她看到张宇那双哀伤的眼睛,便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垂头道“…我最多让着她就是了。”

 她从小就跟张宇熟悉,比自己父亲还亲,却从未看到老人如此悲哀而平静的表情。董妃觉得张宇一定知道一些事情瞒着自己,可她猜不出是什么。

 “来,帮我拿着包裹。”老人把包袱递给她,转身上了轻车。董妃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一想到自己身为贵人居然要抱着一个小黄门的骨灰,心里就有些厌憎。她双手托着包袱,尽量离身体远些。老人看到包袱皮与她的小腹略微贴了贴,低声喃喃道:“陛下,这是见您的儿女最后一面了。”

 王服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董妃与前中黄门张宇的诀别,心里却琢磨着其他事。

 根据吴硕和宠商议的结果,许都卫将调一批人补充进宿卫队伍,然后由曹仁的麾下调拨双倍人马支援许都卫。问题是,曹仁手下的那些职业军人们,宁可去面对北地王张绣的锋锐,也不愿意与宠那个阴险的家伙共事。曹仁本人也对拿野战部队补充地方守备表示不

 经过一番推三阻四,王服被推选出来承担了这份差事。王服是有名的游侠,当初自带着一批人投奔曹,所以编制上归曹仁统属,实际却并非曹仁的部曲。他手下的人多是派弟子或江湖朋友,自成格局,平时跟曹仁麾下诸将多少有些隔阂。

 既然王服肯站出来,各方面自然皆大欢喜。于是王服和他麾下的三百子弟进驻许都,换上了许都令的号服。曹仁还慷慨地额外多拨了一百人给王服,感谢他背起这么大一个黑锅。

 王服来到许都卫的第一件任务,就是押送张宇出京。他看到董承将军的女儿居然也在,便没有上前催促,而是耐心地等在旁边。望着董妃,他就想起陛下;想到陛下,就想到了弘农王刘辩;想到弘农王刘辩,就不可避免地想到唐姬…

 现在他的队伍已经勉强达到了董承要求的人数,而且堂而皇之地进驻了许都。董承的手段确实高妙。整饬宿卫这件事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大家都在猜测雒系和许都卫争斗,谁也不会想到真正的一步棋落在了许都城外的军营里。

 杨修不仅算准了宠对整饬许都令的反应,而且还料定王服在曹仁麾下的尴尬地位,一定会被选出来背黑锅。就这样,董承的计划看似每一步都是被动的,其实步步都是主动为之。雒系表面上偷不成蚀把米,实际上成功地声东击西,在许都城内掌握了至少一千人的武装,这可要比抛出去那两枚弃子有价值得多。

 棋子的价值,完全是由棋手的动机而决定的。当棋手着眼于政治斗争时,一位天子近侍与一位军将领无疑是极重要的筹码;但当棋手打算发动政变时,一支可靠的武装力量才是最珍贵的。

 他现在最烦恼的,只有一件事:多疑的宠并没让这些前锋营的士卒加入刺工作中来,而是把他们派到城中诸街道各坊去。这四百人就像撒进了许都城内的黄沙,四处分散,这无疑将会增大起事的难度。

 “在计划发动之前,暂且忍一忍吧。”王服想。

 张宇坐到车上,探头对王服道:“我可以走了吗?”王服这才从深思中醒过来,冲董妃微一施礼,驱马走到前头。

 董妃和赵彦目送着老人在前头的街道消失,两人相对,一时无言。董妃吩咐身边唯一的一位侍婢去叫车过来。等到侍婢离开,董妃忽然丽容一敛,低声对赵彦道:“彦威,我有点害怕。”

 赵彦有些惊讶,他不知董妃为何会忽然发出这种感慨,连忙回答:“许都名医甚多,您不必如此担心。”

 “混蛋!我说的又不是这个!”董妃狠狠地踹了赵彦一脚,就像两人小时候一样,她可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贵人身份而韬光养晦。赵彦惊出一身冷汗,好在如今汉室不盛,若是寻常,董妃这个暧昧举动可能导致董、赵两家门抄斩。

 赵彦心思玲珑,捉摸女人心思却不那么在行,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步。董妃自嘲地笑了笑,没容他再问,自顾说了起来:“我父亲最近非常忙,不停地会见各种宾客,要么开设大宴,要么躲在书房里密谈。他甚至连晚上看看我的时间都没有…可我总觉得心惊跳,经常莫名地心慌起来。”

 赵彦暗自感叹,少君这个人脾气直,心思却浅得很,根本不了解他父亲董承的处境和政治斗争的险恶程度。对于她来说,生活始终停留在雒的童年美好记忆,人人都宠着她哄着她。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直觉往往很灵验。

 看来董承果然是在策划什么大事。

 “夫人过虑了。董将军身负汉室重托,自然理万机。陛下唯一能倚重的,唯有董公啊。”

 听到陛下二字,董妃又有些气恼,她用手托着下巴,皱起眉头:“陛下也变了,变得似乎换了一个人。以前的陛下光芒四,可现在的他,有点像个傀儡,伏寿说什么他就说什么,样子也变了…”

 “陛下久病未愈,容貌有所清减也属平常。”赵彦劝道。董妃启齿言,很快又摇摇头放弃了,这种感觉只有肌肤相亲的男女才能意会,实在无法把微妙处传达给旁人。

 “张老公公走了,陛下变了,父亲也看不到了…彦威,你说我该怎么办?”董妃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靠着左掖门的墙壁,就像一个不愿意搬家面对新环境的小孩子。赵彦心中一阵怜惜,可他知道自己能做的着实有限。他灵机一动,俯身从地上捡起一片枯叶,三折两折,折成一只草蟋蟀。

 “草蟋蟀,披黄带,头东升,贵人西来。”

 他念的是小时候的童谣,那时候董妃最喜欢拿着草蟋蟀,骑在围墙上翘着脚,边唱着歌谣边等贵人来接。董妃接过这只简陋的草蟋蟀,似笑似嗔,又轻轻踹了他一脚,面上的苦闷稍微消散了一些。

 侍婢这时候带着马车赶过来了,两个人默契地闭上了嘴。

 董妃被搀扶上车,很快离开。随着马车的远去,赵彦那点淡淡的怀旧情怀也逐渐散去,他开始头疼如何向孔大人代,他不是来打探消息,如今却变得比刚才更加迷茫。

 董妃无意的一句“陛下变得似乎换了一个人”在赵彦心中掀起了滔天的波澜。

 就在同时,许都一切暗涌动的旋涡核心正坐在司空府的正厅里,身上盖着绒毯。他面前跪伏着几位汉臣,絮絮叨叨地说着陈腐的话题。

 “卿等所奏甚当,朕会下诏,着尚书台加以旌表。”刘协机械地张合着嘴,有些无聊。

 大臣们跪谢,然后恭敬地退了下去。伏寿拿起一块热水敷好的绢巾,蘸了点醒脑的龙涎草粉,给刘协擦了擦额头。这是卞夫人特意吩咐下人准备的,无论曹对汉室如何,至少这位夫人对皇帝的礼数无可挑剔。

 门口的小黄门拿着朝奏名刺刚要往下唱,伏寿指示说:“陛下疲倦了,让外面的人稍等一下。”小黄门领命而出。

 伏寿见屋里没人了,对刘协道:“陛下,您刚才可有点走神了。”刘协眼睛,半是歉意半是抱怨:“这一天我已见了七八波大臣,他们都说几乎一样的话,我都几乎睡着了。”

 伏寿就像是一个谆谆教导弟子的五经博士:“你现在要多接触这些臣僚,尽快熟悉每一个人的秉,同时也要让他们熟悉你现在的面孔、风格,这非常重要。潜移默化之下,他们才不会对你起疑心。”

 “好吧好吧…接下来要觐见的是谁?”

 刘协无奈地按了按太阳,皇帝可比想象中难做多了。他宁可在冰天雪地里打一天猎,也不愿意坐在上一动不动地接见一天大臣。他现在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红色,这是伏寿用生姜擦出来的。这几天他的任务,就是逐渐增加接见臣僚的次数,让他们习惯于皇帝的新转变。

 “接下来的两个人很重要。一位是董承,你已经见过了,还有一位是少府孔融。”

 “孔融,北海孔融?”刘协的动作停住了,孔融是当今名士,他在河内也多有耳闻。司马家一直很仰慕他,只有司马懿看不起他,说他是个大话炎炎的腐儒。

 “没错,这个人心高气傲。连曹都不放在眼里。文武百官里只有他才敢不拘礼法,当众喝骂,对曹氏来说是个不错的制衡。”伏寿侃侃而谈,如数家珍“这人对汉室忠心毋庸置疑,可惜刚愎自用,不通权术。陛下曾说此人可亲而不可用。”

 刘协知道“陛下”指的是死去的哥哥,不由得细心听着。

 “这个人精通经学,嗜酒如命。等会陛下见了,不妨与他谈谈酒道经学。只是莫提国家大事,他知道了也无甚用处,反惹来大把牢。”伏寿抿起嘴来,难得出一丝笑意。

 刘协点点头,把这些都默记在心里。他扯过绢巾用力擦了擦眼睛,大声道:“宣!”

 董承和孔融联袂穿过长廊,进到正厅。这两人一个垂头沉思,一个昂首直行,对比十分强烈。他们两个原本是打算单独奏事,结果却在曹府门前撞了个正着。两个人互不相让,谁都不肯排在后面,最后只能两个人一起觐见。

 两人见了皇帝,先按规矩叩拜。董承刚要开口,孔融却抢在了他前头。

 “陛下,臣有本上奏。”

 刘协颔首示意,他对这个人颇为好奇,便不顾伏寿眼神,挥手让他奏来。孔融不慌不忙掏出一卷奏章,念了起来。刘协初听还饶有兴趣,后来发现空有辞藻华丽,却无一语涉及政事,便有些不耐烦。他把目光投向伏寿,伏寿却把头转过去,一副“活该你不听劝”的表情。

 孔融见刘协稍有烦躁,便不道:“紫微岿然于星垣,万世不易,方有允执阙中,群星拱卫。臣下奏事,天子亦当端坐如仪,为天下范!”刘协只得重新振作精神,板。

 又听了好长一段时间,昏昏睡的刘协忽然意识到,这个人并不是迂腐到不能再迂腐的人,他也不可能给皇帝上这么长的奏章。他故意拖得这么久,是不想让另外一个人说话。刘协看了眼安静等候一旁的董承,发现董承一脸坦然,似乎对孔融浑不在意。

 伏后趁孔融停顿的间隔,挥袖劝道:“陛下大病初愈,不宜闻奏过长,孔先生可留下奏章,容后细观。”孔融却板起脸来道:“司臣之事,何用牝!”

 斥退了一帝一后,孔融士气大振,又继续读起来。好在再长的奏章,也有念完的时候。孔融读完最后几个字,伏在地上道:“臣奏中所叙,俱是前朝故事。请陛下鉴之悟之,攘用贤,则汉室重光,计可待。”

 绕了一大圈子,说了十几个典故,其实只是为了骂董承是开门揖盗的臣,讽刺他把张宇给赶走了。臣子以讽喻故事陈说实事,这是一种很古典的方式,近世已不多见。也只有孔融这种人,才会搬出这种手法。刘协有些忍俊不,不由得挥挥手,问道:“孔先生金玉良言,朕知道了。”他怕孔融又要啰嗦,便对董承道“董将军,你今有何奏事?”

 董承从容道:“孔先生说史,大有章法。臣虽鲁钝,也愿为陛下讲古一二。”

 刘协苦笑,怎么今天这些大臣都争先恐后地开始说起旧事。他懒洋洋地问道:“卿说的哪段?”

 “穆宗朝郑众窦宪事。”

 八字一出,屋内气氛为之一凝。刘协于国史颇有涉猎,对于这段历史,知之甚详。穆宗孝和帝刘肇之时,权臣窦宪权倾朝野,手握兵权。穆宗任用中常侍钩盾令郑众,窦宪入城,紧闭四门,收其印绶,诛其朋。窦氏遂土崩瓦解,皇权复振。

 刘协回想起来上次见到董承的态度,他似乎在策划一件与皇权有关的大事,只是伏寿表示时机未到不肯细说。今天他有意说起窦宪的故事,难道是在向皇帝传递什么讯息。

 可曹如今远在官渡…

 远在官渡?

 是了,窦宪当年也是大军回朝,却被郑众一擒而下。穆宗能如此,我为何不能?

 董承要暗示的,正是此意。

 刘协想到这里,浑身的血“腾”地沸腾起来,有一种强烈要站起来的冲动。伏寿轻轻按住他肩膀,用眼神示意隔墙有耳。

 董承也看出皇帝有些激动,沉声道:“寝殿失火,四周不宁。臣等领命整顿宿卫,不便会有成效。请陛下安坐司空府中,静候佳音。”

 刘协听出了弦外之音,头脑恢复了冷静。政变永远是有风险的,自己身份贵重,又对细节一无所知,所要做的是镇之以静。既然这件事是董承与哥哥议定的,那么自己不必强参添,具体举措交给这些忠心耿耿的臣僚去操作就是。

 董承又道:“种辑去职。臣举荐一人,代种辑主持宿卫。”

 这是很关键的一步。计划发动之时,阖城大,皇帝身边若无武装保卫,难保不生变故,因此宿卫须得掌握在可靠之人手里。种辑届时另有重任,必须另有忠臣带领这支队伍。

 还未等刘协有什么表示,孔融却在旁边嘴道:“臣亦有一人举荐,此人是人中龙凤,有经天纬地之才,如陛下能听之任之,朝内不足定!”

 两人对视一眼,都感到对方有些碍事。刘协有些起急,心想董将军眼看大事将发,你这个腐儒还在这里摇舌鼓,实在讨厌。他慢慢也找到了些皇帝的感觉,面色一板,正要出言斥责,不料伏寿笑意盈盈,先开口道:“不知两位推荐的,可是陛下心中所想的那位?”

 刘协一头雾水,转念一想,伏寿口中的“陛下”想必指的是他哥哥。这桩安排,大概是真正的刘协生前已安排好的。

 “太尉杨彪之子,杨修杨德祖。”三个人异口同声,然后董承和孔融相对愕然。

 在许都的某一处赌场里,一个年轻人打了一个大大的嚏,手里骰子失手丢了出去,滴溜溜转了几圈,居然是个六。周围的赌徒一阵怒骂。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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