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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的前一天
  他们在草地上约好了,明天下午六点钟,在高坳聚齐,各人怀着略略反常的惶恐心情转到营中去,等候这一天过去。

 他坐到那庙廊下望太阳,太阳还同样很悠遐的慢慢在天空移动。他心凝静在台阶影上,再不能想其他的事了。

 看到一群狗在戏台下打仗,几个兵在太阳下,用绳索包了布片,通过来复的弹道,拖来拖去,他觉到人与狗同样的无聊。

 他想:到后天,这时候,这里就少三个人了。他知道那时候将免不了一些人着忙,书记官要拟稿行文,副官处要发公事,卫舍处要记过,军需处要因他们余饷有小小纠纷…一切一切全是好笑的事。因逃兵而起的扰,他是从其他人潜逃以后的情形看得出的。见过许多了,每一次都是这样子,不愿意干,就逃走。逃走,利益还似乎是营上这一边。不久大家也就忘了。军队中生活是有系统的,秩序不紊的,这整齐划一的现象,竟到了逃兵这种事上,奇怪得使他发笑了。

 谁也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而笑的。但人见到他在太阳下发笑也完全不奇怪。

 一个兵,笑的理由也是划一了的。他们笑,不外乎多领了津贴发了财,凭好运气在赌博上赢了钱,在排长处喝了一杯酒,无意中拾了一点东西。此外,不同的非猜想不可的,至多是到街上看了热闹,觉得有趣。他们是在一种为国干城的名分下,教养得头脑简单如原始人类,悲喜的事也很少很少了。他们成天很早的起点名,吃极粝的饮食,做近于折磨身体的工作,服从长官,一切照命令行事,凡是人不必做的都去做,凡是人应当明白的都不必明白,慢慢的,各人自然是不会在某一新意义上找出独自发笑的理由了。

 他笑着,一面听那几个擦的兵谈话,谈话的人也正是各自作着笑脸谈那事情的。

 一个手拿机柄包在布片里扭来扭去的小子,赤着脚,脚干上贴有红布大膏药一张,把脸似乎笑扁了,说“哥,你不要以为我人矮,我可以赌咒,——可以打赌,试验我的能耐。”

 “你以为你是能骑马的人也能…”这是所谓“哥”的一个说的,他还有话继续“宋二,我就同你打赌,今夜去试。”

 “赌二十斤酒一只。”

 “我只有一个‘巴’,你吃不吃?”

 那擦机柄的被玩了,就在那哥的软上一拳。分量的沉重,使那正弯身拖动筒的兵士踉跄了。另一个脚干上也有一张膏药的脚,放下工作,扑过来,就把矮小子扑倒了,两人立刻就做一团在地面滚。被打了一拳的大汉子,只笑着嚷着,要名字叫癞子的好好的捶宋二一顿。他倒很悠闲的仍然躬身擦,仿佛因为有职务在身,不便放弃。

 他们打着,还互相无恶意的骂着丑话,横顺身上穿的是灰衣,在地上打滚也不会把衣脏,各人的气力用在这一件事上也算是顶有益的事了,热闹得很。

 第四个兵士不搀入战事,就只骂那被擒在地上的一个,用着军人中习用的字言“杂种”“苗狗入的”“牛”还有比这更平民一点的也全采用了。似乎把这些话加到弱者的头上时,同时在别人身上的一个,就光辉脸,有伟人奋斗之余的得意情形。

 驻在此地的军队,既不打仗,他们当然就只有这样消磨日子。他也看惯了。虽看惯,仍然还很担心的,就是这种戏谑常常变成更热闹,先是玩笑,终于其一血,其一不血的也得伏到石地上挨二十板股的处罚。人虽各是二三十岁的人,至于被惩罚以后,脸上挂着大的眼泪也是常有的事情。

 对着这样一般天真烂漫的同胞同志,他纵笑也还是苦笑的。

 打架的还是胜负不分,骂娘者渐感疲倦,队长来了。

 他望到队长来了,就站起。那几个人还不注意到,揪打的仍然揪打不休,助威的也仍然用着很好的口气援助。队长看着。他以为这几个兵士准得各在太阳下立正三十分钟了,谁知队长看了一会,见到另一个擒在地下的快要翻身爬起了,就大声喊。

 “狗养的,你为什么不用腿到那一只手?”

 队长也这样着急,是他料不到的事。原来队长是新补,完全是同这些弟兄们在一堆滚过来的人,他见到那汉子对队长立定以后便说要队长晚上去棚里吃狗,他要笑不能,就走开了。

 天气过早。

 他走到庙后松树下去,几个同班的汉子正在那里打拳。还有火夫,一共是五个,各坐在大磐石上晒太阳,把衣全下,背上肩上充了腻垢,下的衣随意堆到身旁。各人头发剃得光,圆的多疱的各不相同的头,在光下如菠萝。这几个火夫的脸上,都为一种平庸的然而乐观的光辉所照,大约日子已快到月底,不久就可以望支本月份的四块八角的薪饷,又可以赌博吃了。他们也是正在用着一种合乎身份的鄙字言,谈论着足资笑乐的一件故事的,他又站下来听。

 原来他们讨论到的就正是头。他们大致因为各人正剃过头发,所以头是一种即景的材料了,只听到一个年极幼小的火夫说道:“牛巴子,你那头砍下来总有十七斤半。”

 所谓牛巴子其人者,是头特大疤子特多的一位,正坐在那石上搔上的黑,听到这话也无所谓生气,不反驳,无抵抗主义是因为人上了年纪,懂到让小子们嘴上占便宜,而预备在另一时譬如吃饭上面扳本的人的。那小子,于是又说道:“牛巴子,你到底挑过多少人头,我猜你不会挑得起十个。”

 牛巴子扁扁嘴,不做声,象他那口是特为吃红薯生长的。

 因为问题无大前提,牛巴子照例是无回答义务的。

 另一个(这时正搂起子,脚干上有两张膏药!)就说:“牛伯,死人头真重,我挑过一次,一头两个,一头三个,挑二十里肩就疼了。”

 牛巴子打了一个嚏。

 那火夫又问“牛伯你挑过几个?”

 牛巴子说:“今天有酒喝。”这话完全象是答复他自己那一个嚏而言。然而,话来了“这几天,妈妈的,不杀人,喝不成了。”

 那小子又搀入了话“牛巴子,你想喝么?我输你,今夜一个人到箭场去提那个死人头来,只要你敢,我请你喝三百钱酒。”

 “小鬼,你又不是卖××,哪里来得许多钱。”

 “卖,你是老南瓜,才值钱!”

 “排长喜欢你这小南瓜了,你小心一点。”

 “小心你的老南瓜?你妈个…”小子又向另一个说“二喜,二喜,你知不知道老南瓜家里人同更夫的事情?饿酒的人吃还是有志气,老南瓜在乡里全靠太太才有酒喝的,老舅子还好意思说他太太长得标致!”

 “杂种你不要强嘴,老子到夜间就要…”“你看老子整你,”说着,小子走过来,把一件短棉军衣罩在牛巴子的疤头上,就骑到他的肩上去,只一滚,两人就从磐石上滚到松树边了。那个名叫二喜的与另一个火夫,仍然象前次擦那几位,旁观呐喊助威。

 他觉得这全是日子太长的缘战,不然这种人,清早天一亮就起来点名,点完名就出外挑水,挑得水就烧火,以后则淘米,煮饭,洗菜,理碗筷…事情忙到岂有此理,日子短则连自己安闲吃一顿饭也无时间,哪里还能在这太阳下胡闹?

 若要怪长官,那就应当怪司务长分派这种人工作还不太多,总能让这种人找得出空闲,一有闲空,他们自然就做这些事情来了。“南瓜”“红苕”这些使人摇头的东西,他们能巧妙的用在一种比譬上,是并不缺一种艺术的原素的。他们成天所吃的就是南瓜红苕,在他们那种教养下,年青人并不见着低能的秉赋。

 他看到这些人在那种调下,所得的快并不下于另一种人另一种娱乐,他仍只能不自然的笑着走开。

 天气还早。

 到什么地方去呢?书记处有人,一个年纪四十一岁每天能吃五钱大烟的书记官,曾借给他过《水浒传》看。书是早还过了,因为想到要悄悄离开,恐怕不能再见到这好脾气的人了,就走到那里去。

 这个人住在戏台上,平时很少下台,从一个黑暗的有气味的缺口处爬上了梯子的第一级,他见到楼口一个黑影子。

 “副兵,到哪里去这半天?”

 他听出书记官的声音了,再上了一级“书记官,是我,成标生。”

 “标标吗,上来上来,我又买得新书了。”

 他就上去。到了楼上,望到书记官的烟盘上一灯尚爝然作绿光,知道还在过瘾。

 “怎么,书记官,副兵又走了。”

 “年青人!一出去就是一天,还拿得有钱买桔子。大概钱输到别人手中,要到晚上才敢回来了。”

 “人太好了是不行的。”

 “都是跟着出来的,好意思开除他么?有时把我烟泼了,真想咬他一口。”

 “书记官真能咬副兵倒是有趣味的事。”

 “咬也不行。《三侠五义》第五章不是飞虎咬过他仆人一口吗?我这副兵到知道我要咬他时,早先飞走了。”

 这好情的人,是完全为烟所熏,把一颗心柔软到象做母亲的人了。就是同他说到这一类笑话时,也象是正在同小孩子说故事一样情形的。那种遇事和平的情,使他地位永远限在五年前的职务上。同事的无人不作知事去了,他仍然在书记官的职务上,拟稿,造饷册,善意的训练初到职的录事,同传达长喝一杯酒,在司令官来客打牌的桌上配一角,同许多兵士谈谈天,不积钱也不积德,只是很平安的过着日子。

 在中国的各式各型人中,这种人是可以代表一型的。

 因为懂相法,看过标生是有起的相,在许多兵士中,这好情人对他是特别有过好意的。这好意又并不是为有所希望而来,这好情人就并不因为一种功利观念能这样做人的。

 见到他上楼了,就请坐。在往天,副兵若在,应当倒茶,因为虽然是兵,但营上的兵不是属于书记官管辖。在一种很客气的款待上,他的一个普通兵应有的拘束也去掉了,就可以随便谈话,吃东西,讨论小说上各个人物的才干与情。如今的他,原是来看看这好人,近于告别的,就不即坐。

 “天气好,到些什么地方玩过没有?”

 “玩过了的。”

 “这几天好钓鱼,我那一天从溪边过身,一只大鲫鱼拨剌,有脚板大,訇的吓了我一跳,心想若是有小朋友在,就跳下水去摸它来,可以吃一顿。”

 “书记官能泅水吗?”

 “咄,我小时能够打汆子过乡里大河公安殿前面!”

 “近来行不行?”

 “到六月间我们去坝上试试吧。吃了烟,十年不敢下水了,不过我威风是还在的,你不要小看我。我问你,你怎么样呢?”

 “书记官会看相,你猜吧。”

 “我看你不错,凡是生长在黄罗寨的,不会泅水也不至于一到河里就变秤锤。”

 “不会水。因为家里怕淹死,不准洗澡。”

 “那为什么不逃学悄悄的去洗澡?我们小时在馆内念书,放午学时先生在每人手心上写一银朱字,回头字不见了就打板子,你说,我们怎么办?洗还是洗!六月间不洗几个澡那还成坏学生吗?我们宁愿意挨打也去洗。这种精神是要的。小孩子的革命精神你说可不可佩服。”

 听到书记官说这一类笑话,他不由得不笑了。但他想到的,是过几天这时的书记官,会不会同别人说到今天的自己?

 他又想这永远是小孩子心的人,若是知道在面前的人,就是将从营伍中逃走的人,将来逃兵名册上就应当由书记官写上一个名字,这时是不是还来说这些为小孩子说的话?

 书记官每天吃烟,喝酽茶,办公事,睡晏觉,几年也从不变更过生活的,当然这时料不到面前的人是正有着一种计画的人了。

 “标标,你会上树不会?”

 他摇头。

 “扯谎,我前不久就看到你同一个弟兄在后山大松上玩。”

 “我是用带子才能上树的。”

 “那当然,不用带子除非是黄天霸——嗨,我忘记了,我买得许多新书了,你来看。”书记官说着,就放下了那水烟袋,走到边去,开他那大篾箱子,取出一些石印书“这是《红楼梦》,这是…以后有书看了,有古学了;标标,你的样子倒象贾宝玉!”

 他笑着,从窗罅处望外面,见到天气仍然很早,不好意思就要走。他心上为明天的事情所缚定,对于书,对于书记官,对于书记官所说的话,全不能发生往日的兴味了。他愿意找个机会谈一点他以后的事,可是这好情的人总不让他有这机会。

 书记官谈了一阵笑了一阵以后,倒到烟盘旁预备烧烟了,他站到那里还不坐下。

 “坐!”

 “我要走了。”

 “有什么事情?”

 “没有事情。”

 “没得事情不要走。回头等我副兵来,要他买瓜子去,三香斋有好葵花同玫瑰瓜子,比昨几天那个还大颗。”

 “…”“你想些什么,是不是被人欺侮了,要报仇?”

 “没有的事。”

 “我小时候可是成天同人打架,又不中用,打输了,回家就只想学剑仙报仇,杀了这人。如今学剑不成已成仙了,仇人来我就是这样一!”

 所谓“一”者,原来是把烟泡安置在烟斗火口妥当后,双手横递过去的一种事情。这人是真有点仙气的人了。他见到这书记官无人无我的解情形,他只能笑。书记官同他大约是无仇恨的,所以就从不曾把烟给他。这时,他倒很愿在灯旁靠靠,只要书记官说一声请,就倒下了。

 书记官自己了一泡烟,喝了一口茶,唱了一声“提起了此马来头大,”摇摇的举起了身子。

 他见到这样子,如同见到那火夫相打相扑一样的难受,以为不走可不行了,就告辞。

 “要走了。”

 “谈谈不好么?”

 “想要到别处去看看。”

 “要书看不要,这里很多,随便拿几本去。”

 “不想看书,有别的事要做。”

 “不看书是好的,象你这样年纪,应当做一点不庄重的事情,应当做点冒险事情,才合乎情调。告给我,在外面是不是也看上过什么女子没有?若是有了,我是可以帮忙的,我极会做媒,请到我的事总不至于失败。”

 “将来看,或者有事情要麻烦书记官的。”

 “很有些人麻烦我,我的副兵早看透了我,处处使我为难,也奈何他不得。”

 “书记官,那再会。”

 “明天会。”

 他于是从那嵌有“入相”二字匾额的门后下楼了,书记官送到楼口,还说明天再见。

 他下了楼,天气仍然很早,离入夜总还有三个小时。

 今天的天气真似乎特别了,完全不象往天那么容易过去,他在太阳下再来想想消磨这下半的方法,又走到一个洗衣处去还帐。到了洗衣服那人家,正见到书记官的小副兵从那屋里出来,象肚中灌了三两杯老酒,走路摇摇摆摆,送出大门的是那个洗衣妇人。将要分手,这小副兵望了一望,见无上司,就同妇人亲了一个嘴。妇人关上门,副兵赶快的走了,他才慢慢的走过去拍门。妇人出来开门,见到来的是长得整齐出众的人物来了,脸堆笑,问是洗了些什么衣,什么号码。

 “不是洗衣,我来还你点钱,前些日子欠下的。”

 “副爷要走了吗?”

 “不。因为手边有钱,才想到来还你的!”

 “点点儿衣服那算什么事?”

 “应当要送的。”

 “什么应当不应当,…”妇人一面说,一面系子,子是松了还是故意,他是不明白的。

 单看到这妇人眉眼的风情,他就明白书记官那不到十五岁年龄的小护兵,为什么迟迟不回营的理由了。他明白这妇人是同样的如何款待了营中许多年青人的。他记起书记官说的笑话,对于这妇人感到一种厌烦,不再说什么话,就把应当给她的四百钱掏出,放到这人家门边一条长凳上,扬长的走了。

 奇怪的是天还那样早,望它即刻就夜简直是办不到。他应当找一点能够把时间忘去的事情做做,赌博以及别的,可惜他又完全不

 兵士的揪打,火夫的戏谑,书记官的烟,洗衣妇人的风情,都各有其主,非为他而预备得如此周全。在往日,这一切,似乎还与他距离极近,今天则仿佛已漠不相关了。

 他数了一数板袋中所有的钱,看够不够买半斤糖,钱似乎还多,就走到庙前大街去。

 大街上,南食店杂货店酒店铺柜里,都总点缀了一两个长官之类。照例这种地方是不缺少一个较年青的女当家人,陪到大爷们谈话剥瓜子的。部中人员既终无所事事,来到这种地方,随意的调笑,随意的吃红枣龙眼以及点心,且一面还可造福于店主,因为有了这种大爷们的地方,不规矩的兵士就不敢来此寻衅捣乱,军队原就是保国保民的,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副官,军法,参谋,际员,军需,司务长,营副,营长,支队长,大队长…若是有人要知道驻在此地的一个剿匪司令部的组织,不必去找取职员名册,只要从街南到街北,挨家铺子一问,就可以清清楚楚了。他们每天无事可做,少数是在一种热情的赌博中消磨了长,多数是各不缺少一种悠暇的情趣坐在这铺柜中过日子的。他们薪水不多却不必用什么钱。他们只要高兴,三五个结伴到乡下去,藉口视察地形或调查人口,团总之类总是预备得很丰盛的馔肴来款待的。

 他们同本地小绅士往来,在庆吊上稍稍应酬,就多了许多坐席的机会。他们都能唱一两段京戏,或者《卖马》,或者《教子》,或者《空城计》、《滑油山》,其中嗓子洪亮的实不乏其人,在技术上,也有一着衣冠走上台去,就俨然有余叔岩扮刘备的神气的。他们吃醉了酒,平素爱闹的,就故意寻衅吵一会儿,或者与一个同僚稍稍动点武,到明天又同在一桌喝酒,前嫌也就冰释了。

 总之他们是快乐的,健康的,不容易为忧愁打倒也不容易害都会中人杂病的。

 他在一个槽坊发现了军法长,在一个干鱼店又发现了际长同审计员,在一个卖铁字号却遇到三个司书生。不明白他们情形的:还会以为是这人家的中表亲,所以坐在铺子里喝茶谈天,不拘内外。

 他不能不笑。

 他到了他所要到的那个糖铺门前,要进去,就听见里面有人喊闹,又有人劝,原来正有许多人坐在堂屋中猜拳吃酒。

 他装作无心的样子慢慢走近这铺子,看到三个上司在里面,就索走过这一家了。

 一切空气竟如此调和,见不出一点不妥当,见不出一点冲突。铺子里各处有军官坐下,街上却走着才从塘里洗澡回来的鸭子,各个扁着嘴呷呷的叫,拖拖沓沓的在路中心散步,一振翅则雨点四飞,队伍走过处,石板上留下无数三角形脚迹。全街除了每一处都有机会嗅闻得到大烟香味外,还有一个豆腐铺,泡豆子的臭水到街上发着异味,有白色泡沫同小小的声音。

 不知从什么地方而来,来到这里解送犯人的,休息在饭馆里。三五个全副武装的朋友蹲到灶边烘草鞋。犯人出无可奈何的颜色,两手被绳子反缚,绳的一端绑在烧火凳上或廊柱上。饭店主人口上叼着长烟袋,睥睨犯人或同副爷谈天。

 求神保佑向神纳贿的人家,由在神跟前当差的巫师,头包了大红绸巾,双手持定大雄,很野蛮的一口把头咬下。

 主人一见红血四溢,便赶忙用纸钱蘸血,拔贴到大门上,于是围着观看的污浊小孩,便互相推挤,预备抢爆仗。

 街上卖汤圆的,为一些兵士包围,生意忙到不知道汤圆的数目,大的桶锅内浮了白色圆东西,只见他用漏瓢忙舀。

 …

 一切都快与他离开了。这一切一切,往日似乎全疏忽过去,今天见到为一种新的趣味所引起,他在一种悒郁中与这些东西告别了。

 他又不买糖了,走到溪边去,果然如书记官所说,溪中桃花水新涨,鱼肥了。许多上年纪的老兵蹲在两岸钓鱼,桥头上站了许多人看。老兵的生活似乎比其他人更闲暇了,得鱼不得鱼倒似乎不在乎,他们象一个猫蹲到岸旁,一心注意到钓竿的尖与水面的白色浮子。天气太暖和了,他们各把大棉袄放到一旁,破烂的军服一,这些老兵纯农民的放逸的与世无关的精神又见出了。过年了他们吃,水涨了他们钓鱼,夜了睡觉,他们并不觉得他们与别人是住在两个世界。

 他就望到这些老兵,一个一个望去,溪的一带差不多每两株杨柳间便有一个这样人物。静极了,除了水在,没有其它声音。间或从一个人口里出一口烟,便算是在鱼以外分了这种人心的事情了。

 鱼上钩了,拨剌着,看的人拍着手,惊呼着,被钩着了嘴巴的鱼也象本来可以说话的东西,在这种情形下不开口了,在一个老兵手上默默的挣扎一番,随后便被掷到篾篓里去,在篓中埋怨自己去了。

 太阳又光明又暖和,他感到不安。

 他看了一阵这些用命运为注,在小铁钩蚯蚓上同鱼赌博的人,又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还想走。

 走到什么地方去?

 他从水记起水闸,他听到水车的声音,就沿溪去看成天转动的那水磨。

 他往日就欢喜这地方。这里有树,有屋,上了年纪的古树同用石头堆起的老磨坊,身上爬了秋老虎藤,夏天则很凉快,冬天又可以看水结成的冰柱。如今是三月,山上各处开遍映山红花,磨坊边坎上一株桃,也很热闹的缀上淡红的花朵了。他走到磨坊里面去,预备看那水磨。这东西正转切着,象兵士下做跑步走,只听到脚步声音。小小的房子各处飞着糠灰,各处摆有箩筐。他第一眼望到的还是那个顶相的似乎比这屋子还年老一点的女主人,这个人不拘在什么时候都是一身糠灰,正如同在豆粉里打过滚的汤圆一样,她在追赶着转动的石碾,用大扫帚扑打碾上的米糠,也见到了他。

 她并不歇气,只大声的说“成副爷,要小不要?我的孵出了!”于是,她放下了扫帚,走出了磨坊,引他到后面坪里去看窠。

 他笑着,跟了这妇人走上坎去。

 他见到小了,由这妇人干瘪瘪的手从那一个煤油箱里抓出两只小来,只是吱吱的叫,穿的是崭新淡黄细茸茸的衣褂,淡白的嘴巴,淡白的脚,小眼睛光光的象水泡。这小东西就站在他手心里,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顽皮。

 “带四只回去,过五天就行了,我为你预备得有小笼。”

 “…”“它能吃米头了,可以试。”

 “…”“要花的要白的?这里是一共二十六只,我答应送杨副爷四只,他问我要过。你的我选大的。”

 他找不出话可说,他不说要也不说不要。他在这里,什么都是他的,太阳,戏台,书记官,糖,狗,钓鱼,以至于,要什么有什么。可是到明天后天,他要这些有什么用处?好的东西与好习惯他不能带走,他至多只能带走一些人的好情分,他将忍苦担心走七天八天的路,就是好情分带得太多,也将妨碍了他走路的气力。

 他只能对这老妇人笑。

 一种说不分明的慈爱,一种纯母的无所求的关心,都使他说不出话。此后过三天五天,到知道了人已逃走,将感到如何寂寞,他是不敢替她设想的。他只静静的望这个妇人的白发同脸同身体。

 可怜的人,她的心枯了,象一株空了心的老树,到了春天,还勉强要在枝上开一朵花,生一点叶。她是在爱这个年青人,象母亲祖母一般的愿意在少年人心中放上一点温柔,一点体恤,与一点…他望到这妇人就觉到无端忧愁。

 他重复与老妇人回到磨坊。他问她可不可以让他折一枝桃花。

 “欢喜折就折,过几天就要谢了。”

 “今年这花开得特别好,见了也舍不得折了。”

 “不折也要谢,这花树他们副爷是折了不少的,你看,那大一点的桠枝。我这老婆子还要什么花,要折就折,我尽他们欢喜!”

 “那我来折一小枝。”

 他就攀那树,花折得了,他拿在手,道了谢。

 “你什么时候来拿?”

 “过一会吧。”

 老妇人就屈指数“今天初六,初七,初八…到十一来好了,慢了恐怕他们争到要,就拿完了。”

 “你告给他们说我要了,就不会强取了。”

 “好好,那样吧,明天你再来看它们吃米,它们认得出人,当真的!”

 他走了,妇人还在絮絮的嘱咐,不知为什么缘故,他忽然飞跑着了,妇人就在后面大声说小心小心。

 天夜了。

 正如属于北方特有的严冬白雪的瑰丽,是南国乡镇季的薄暮。

 生养一切的头落到山后去了。

 太阳一没,天气就转凉了,各处是喇叭声音。站到小山上去看,就可见到从中,从人家烟囱里,从山隈野火堆旁,滋育了种子,仿佛淡牛一样的白色东西,动着,溜泻着,浮在地面,包围了近山的村落,纠于林木间。这是雾。自由而顽皮的行止,超越了诗人想象以上的灵动与美丽。

 与大地烟霭相对比的,是天边银红浅蓝的颜色,缓缓的在变。有些地方变成深紫了,因此远处的山也在深紫中消失了。

 喇叭的声音,似有多处,又似只有一处,扬扬的,忧郁的不绝的在继续。

 他能想到的,是许多人在这时候已经在狗锅边围成一圈,很勇敢的下箸了。他想到许多相的面孔,为狗、烧酒以及大碗的白米饭所造成的几乎全无差异的面孔。他知道这时火夫已无打架的机会,正在锅边烧火了。他知道书记官这时必定正在为他那副兵说剑仙采花的故事。他知道钓鱼的老兵有些已在用小刀刮他所得大鱼的鳞甲了。他知道水碾子已停止唱歌,老妇人已淘米煮饭了。

 他望镇上,镇上大街高墙上的鸱头与烟囱,各处随意的矗起,喇叭的声音就象从这些东西上面爬过,又象那声音的来源就出于这些口中。他又望远处,什么地方正在焚柴敬神,且隐隐听到锣鼓声音。

 他有一种荒山的飞鸟与孤岛野兽的寂寞,心上发冷,然而并不想离开此地。

 似乎不能自立,似乎不能用“志气”一类不可靠的东西把懦弱除去,似乎需要帮助或一种鼓励才能生活,他觉到了。

 他用右手去摸坐着的那坚硬的岩石,石头发着微温,还含着间的余热,他笑着,把左手,也放到那石上。

 今天已经完了。

 (小兵的故事之一)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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