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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初行出山礼 老荀子慷慨一歌
  立秋时节,公孙龙子带着十三名高足由申君陪同来了苍山。荀子以蒙恬之法对之,只与申君悠悠然坐在山坡兰草中,听老而弥辣的公孙龙子与苍山弟子们轮番大战。也是三三夜,公孙龙子终归还是“今拜服”了。此番论战,李斯韩非陈嚣甘罗鲁天大显才学,被申君呼为“苍山五才”各赐每人工编织的兰草冠佩一套,学馆少学弟子们每人赐酒一斗;馈赠公孙龙子青铜轺车一辆、郢金两百、兰陵酒三车、弟子每人一顶兰草冠。由是山欢呼,两门弟子各各盘桓论学,荀子与公孙龙子慨然叙旧,苍山学馆整整热闹了半个月。

 倏忽大半年,鲁天已经成了颇得学子们喜欢的小师弟。

 三位秉大不相同的大弟子,都与鲁天甚为相得。总领学馆事务的大弟子李斯,觉得这个小师弟学问颇丰又干利落勤快异常,但有空闲便来帮他打理琐碎事务,从来没有出过一件差错。韩非乃韩国贵胄公子,锋棱闪闪又傲骨铮铮,更兼口吃语迟,寻常便是独来独往,很少与学子们亲密过从,与李斯恰成鲜明对照,在少年弟子们中便得了“热李冷韩”之名。便是如此一个人难相与的韩非,却偏偏与这个新入馆的小师弟说得相投,动辄便从少学弟子群中拉走鲁天去僻静处论辩驳难,一说便是一两个时辰。小甘罗愤愤不平,便时常嚷嚷:“韩非学兄忒也偏执!只与鲁天论学,我等便如此不肖么?”韩非闻之便是冷冷一笑悠然唱:“鲁天见识寻常,博闻强记多才多艺,却在我之上也!如此活典,谊有益也!”陈嚣却是敦厚实诚之人,觉得小师弟鲁天虽然年少,却是信言信行毫无浮华之气,说起典籍学问也没有韩非那般无端傲气;便时常借机相与,或上山采撷兰草药材,或在李斯处讨得个出外差事,总要请准这个小师弟做帮手,一路娓娓论学不亦乐乎。一班少学弟子们也觉得鲁天才学出众,人却比小甘罗谦和了许多;谁有难处但找鲁天,这个新师弟都会热忱相帮绝无任何推委之辞;时一久,便也纷纷将鲁天视为可之士。少学领班小甘罗很是不悦,每每寻衅鲁天隙琐事打嘴仗,鲁天却都是呵呵笑得一阵便回避开去,任甘罗红着脸絮叨只一句话不说,甘罗嘟哝得一阵没了脾气便也喜笑颜开了。

 冬日来临,苍山学馆静谧了许多。

 荀子办学育人,很是讲究方法,宽严有度,松紧得宜,与战国诸子大不相同。自孔子开私学,秋以至战国,诸子私学已蔚然成风。同为私学,诸子育人之法却是风格迥异。四大显学之中,儒家墨家最为严格,教学各有定制,弟子各有等差,弟子修学的若干年得追随老师行迹,群居群行而少有自由;道家最为松散,弟子既少,教习更无定制;法家则大多依托官学,除天下最大的官学稷下学宫聚集了慎到等几名法家大师外,其余法家名士大多身在官府;如此一来,法家弟子便多为官府吏员,一则实际磨练政务,一则在政事之外由老师空教导点拨,说不得甚学制。其余如兵家、名家、农家、家等,则完全是弟子追随老师行踪由老师酌情私相授受,说不得育人有成法。

 惟有荀子学馆,学制法度皆独创一格,为战国之世罕见。

 荀子教学有三法:一曰逍遥解惑,二曰单课叙谈,三曰聚学大讲。逍遥解惑者,专对学有困惑而羞于启齿的敦厚弟子;荀子常常不经意地点得几人,于风和丽之时漫步兰草弥香的山野,边走边说;弟子们全然没了拘谨,问题便纷纷出口,灵光也多有闪现,诸多疑难在逍遥漫步之中倏然化解。单课叙谈者,专对个别天赋非凡学有所成的精英弟子,如目下之李斯韩非陈嚣甘罗,都常常被荀子唤进执一书堂单独叙谈;此等叙谈荀子不做长篇大论,而是听弟子阐发学理,听弟子诉说修身感悟,要紧处点拨得几句,末了再评点一番,指出后修为方向,精英弟子们便是茅顿开。聚学大讲,则是集全部弟子阐明最重要最基础的论题。聚学大讲是教学之纲,大讲一次便是开题一次。此后少则一月多则三月,弟子们便围绕此题究诘论战以求生发。

 三法之外,荀子尚有与其余诸子最特异处,这便是激励弟子创新超越老师!弟子若能不拘泥老师所讲,不拘泥当世成说,而有独立创见,荀子便大加褒奖。荀子曾做《劝学》篇,开首便将超越老师、磨砺学问立为学子当有之标尺:“学不可以已(学习不能停止)。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后来,李斯韩非等皆出荀子之门,而其学问却皆于荀子大有创新,正是荀子育人之法得宜也!

 对弟子管制,荀子也是宽严有度松紧得宜。

 苍山学馆没有专门处置学务的执事,一应弟子的起居事务均由“能事弟子”管理。是否能事?两步决疑:先由荀子举荐,再由弟子公推。六年前,荀子一眼便选定了干练的李斯。经弟子们公推确认,李斯便统管了学馆事务,被弟子们称为“兼领执事”后来,荀子见李斯确实有实务才能,便将与兰陵县令打交道的事务也一并交给了李斯。多年下来,盈则百人缩则数十人的苍山学馆井井有条,连时不时来盘桓几申君都噢呀连声的赞叹不已。

 苍山学馆的冬日景况,是荀子育人的诸多特异之一。

 每临立冬,苍山学馆便进入了半休学状态。一则,冬日不开大讲。风雪天学子们都在四人一房的茅屋里围着燎炉,或读书论学或海阔天空,苍山便静谧了许多。二则,荀子特许家中有事的弟子冬天回家省事。每年立冬时节,都有许多弟子离馆出山,开时节再象候鸟般飞回。三则,冬日留山的学子们有诸多自便:可自由起居,可自由习武,可在兰陵县境之内自行游历,只要三归山便是。有了诸般自便,许多弟子便不愿轻易回家省事,非万不得已,总是留山享受快乐的冬天。

 立冬三恰逢大雪,小师弟鲁天笑呵呵钻进了绳砺舍。

 绳砺舍是李斯与韩非的茅屋。在苍山学馆,少学弟子四人一居,已经加冠的成人弟子与大弟子则是两人一居。各屋弟子磋商定名,都给自己的茅屋取了名号。李斯与韩非居,韩非不屑琢磨此等琐事,便任由李斯取了“绳砺”二字。鲁天掀开草帘推开木门时,见只有韩非一个人坐在木榻上背门沉思,便吐着舌头顽皮地笑了笑,将怀中一只大陶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燎炉边,又从皮袋中拿出两只荷叶包打开,再轻手轻脚到墙角木架上取来三只陶碗摆好,便径自坐在燎炉边拨火加炭,悠然自得如主人一般。

 “我若为君,李斯兄便是丞相也!”韩非的说唱不无揶揄。

 “只怕你为不得君也。”李斯一步跨进门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积雪一边下破旧的丝绵长袍小心翼翼挂好,一边对鲁天笑了笑“酒齐备,小鲁兄贺冬么?”

 “呵,鲁天?”榻上韩非转身一步下来,随手丢开窝成一团的雪白皮裘,饶有兴致地凑到了燎炉边“小子偷偷摸进,为何只做个闷埙?”

 “韩非大哥思谋深远,酒徒不敢打扰。”鲁天呵呵笑着。

 “深你个头!今偏要饮酒!”韩非见了鲁天便高兴。

 “两位大哥且看!”鲁天轻轻叩着精致的泥封陶罐“前我到兰陵,特意沽得这罐三十年老酒、十斤酱山猪!今首雪,正好贺冬如何?”

 “好!”韩非笑了“钱从韩账出,今冬外钱都算我。”

 “韩兄未免做大了。”李斯淡淡一笑“去岁立夏,新郑只给你送来一千老韩钱与二十韩金。你每去兰陵便买几百支竹简,还要饮酒,动辄便花得几百钱。目下韩账只余得三百余钱,只怕连这一罐老酒也不够付也。”

 “你你你何不早说…”韩非脸张红连唱着说也忘了。

 “韩非大哥莫急。”鲁天粲然一笑“李斯大哥好心也,说得早了你岂不气恼?今凑着话说了,无非给大哥提个醒,有甚上心?外钱多少左右不关修学,韩账没钱,等便是了,韩国王室还能不管你不成?”

 原来,荀子学馆得申君襄助,但以才学取人,不收弟子学钱,连孔夫子那五条干之类的投师礼也不收。弟子一旦入馆,衣食费用便由兰陵县拨来的赋税支出,虽不丰裕,却也堪堪养得学业。李斯掌管学务后别出心裁,请准荀子,让弟子们在各种课余与休学时轮番进山采撷兰草,运到兰陵卖给兰膏作坊,所积之钱便用来添补学子衣食。如此一来,苍山学馆的学子们也算得衣食无忧,一班清贫庶民之家的有才少年方得安心就学。然学子家境不一,衣食所好自是不同,清贫子弟安居乐道的日子,贵胄子弟便有诸多的额外需求。荀子襟广阔,主张修身在己,不若墨家对弟子一律以苦修苦行求之,允许富贵弟子在学馆共有衣食之外花消“外钱”所谓外钱,便是富贵人家给弟子送来的私钱。为防不肖者偷盗等诸般尴尬事,荀子责令李斯妥善管制“外钱”李斯大有法度:“外钱”属弟子私钱,然得由学馆统一设石柜保管;人各一账,任由本人在修学期间额外支出。韩非乃韩国王族子弟,外钱自是多多,今听李斯一说大出意料,如何不觉得尴尬?若非鲁天一番笑脸说辞,两人眼见便是难堪。

 “也是,我只提醒韩非兄而已,岂有他哉!”李斯先笑了。

 “国不国也!”韩非跺脚一叹,显然已经不是对李斯了。

 鲁天连忙斟好老酒各捧给两位学兄一碗,相邀贺冬一饮。李斯原是圆通练达,韩非也终不失贵胄气度,一碗饮下哈哈大笑,方才不快便烟消云散了。

 “两位学兄取‘绳砺舍’却是何意?”鲁天紧找话题。

 “李斯兄取得,自己说。”韩非永远是不屑论及琐细的。

 李斯笑道:“绳者,法度准绳也。砺者,磨刀石也。”

 “兄弟明白。”鲁天连连点头“老师《劝学》宗旨也!”

 “小鲁兄。”这是李斯在论战公孙龙子后对鲁天的奇特称谓,既不乏敬重又颇为亲昵,正是李斯练达处。此刻李斯拨着燎炉红红的木炭,沉间突然便是一问“我入山六年有余,终究要离山自立,你说该去何处?”

 “大哥吓我!”鲁天乍舌一笑“韩非大哥该先说。”

 李斯淡淡一笑:“我与非兄同室六年,岂能无说?”

 “然也!”韩非锋棱闪闪气咻咻道“李斯兄领政大才,当入弱小之国,振弱图强,方成功业。譬如商君当年入秦是也!惟其如此,我几说李斯兄入韩,与我联手振兴韩国。可李斯兄偏说韩国无救,中原无救,岂有此理也!”

 李斯连连摆手:“后生可畏,还是听小鲁兄说法了。”

 “中原无救?”鲁天略一沉恍然拍掌“对了,甘罗说他要回秦国!李斯兄便去秦国如何?左右中原各国你看不入眼也!”

 “倒也未必。”李斯摇摇头“楚国早要我做郡守了。”

 韩非冷笑:“郡守之志,何足与语!”撂下大碗上榻去了。

 “锦衣玉食者,不知柴米也!”李斯拨着木炭笑叹一句。

 “两位大哥倒是都对。”鲁天呵呵一笑“这是绳砺舍。韩非大哥激励李斯大哥壮心,没错!李斯大哥不图虚妄而求实务本,更没错!要我说,李斯大哥还有一条路,赵国!今天下,惟赵国可抗衡秦国。老师便是赵人,又与平原君厚,不妨请得老师举荐书简一封,投奔赵国做一番大功业!”

 “至少当如此也!”韩非又猛然下榻凑到了燎炉旁。

 “刻舟求剑耳。”李斯却是摇头轻蔑地一笑。

 “那便齐国!齐王建正在求贤!”

 “胶柱鼓瑟耳。”

 “燕国!”

 “南辕北辙耳。”

 “魏国!”

 “歧路亡羊耳。”

 “哪?只有楚国了?”鲁天忽然小心翼翼。

 “卬明月而太息兮,何所忧之多方!”李斯慨然诵了一句。

 “大事多犹疑,斯兄痼疾也!”韩非皱着眉头冷冷一笑“旷世之志不较细务,千里之行不计坎坷。若你这般,既忧不得大位无以伸展,又忧空得清要生计无以坚实。此亦忧,彼亦忧,终无一国可就也!但为大丈夫,歆慕一国便当慷慨前往,不计坎坷不畏险难,虽九死而无悔,可成大事也!譬如商君,譬如范雎,两人入秦为相,皆经万般坎坷。是你这般,哼哼,不中!”韩非原本棱角分明的瘦削脸膛更见冷峻,举碗大饮一口便戛然而止。

 “韩非大哥言重了…”鲁天连忙笑着圆场。

 “无所谓也。”李斯一摆手笑道“我与非兄相互挞伐,何至一一事?犹疑固然不好,然轻率决事,又何尝不是多败也!”李斯喟然一叹,径自大饮了一碗兰陵老酒,补丁衣袖拭着嘴角酒汁大是感慨“斯少时尝为乡吏,见官仓之鼠居大屋之下,安安然消受囤中积粟,悠悠然无人犬袭扰之忧也!而茅厕之鼠,既食劣污琐碎,更有人犬不时袭扰,动辄便惶惶逃窜,更有几多莫名猝死。同为鼠之生计,其境遇竟是天壤之别矣!所以者何?在所自处不同也!那时李斯便想,人之境遇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李斯似乎有了些许酒意,眼中闪烁着晶晶泪光“譬如非兄,生为王子,锺鸣鼎食,进可为君王权贵,退可为治学大家,自然是视万物如同草芥,遇事昂昂然立见决断,至于成败得失,则可全然不计也!然若李斯者,生于庶民,长于清贫,既负举家生计之忧,亦负族人光大门庭之望,更图自家功业之成,进则步履惟艰,退则一蹶不振,纵有壮心雄才,何能不反复计较三思而后行也!”

 “李斯大哥…”鲁天不哽咽了。

 “无稽之谈也!唏嘘者何来?”韩非冷冰冰一句,见鲁天直愣愣看着自己,不愤愤然敲打着陶碗骂了一句“鸟!王族子弟才不中!生不为布衣之士,韩非恨亦哉!布衣之士何等洒?可择强国,可择明主,合则留,不合则去,功业成于己身,大名归于一人,回旋之地海阔天空,勒石之时青史留名,何乐而不为也!然王族子弟如何?世家恩怨纠葛,宫廷盘错节,择国不能就,择主不能臣,有才无可伸展,有策无可实施;眼见国家沉沦而徒作壁上观,惟守王子桂冠空耗一生!尸位素餐,形影相吊,此等孤愤,人何以堪?!”

 “韩非大哥…”鲁天又是一声哽咽。

 小小茅屋寂然了。时已暮色,燎炉明亮的木炭火映照得三人唏嘘一片,良久无言。终是李斯年长豁达,将三只陶碗斟兰陵酒释然笑道:“人生各难也!原是我错了话题,引得非兄不快。来,人各一碗,干罢撂过一边!”矜持孤傲的韩非素来不吐心曲,今破天荒一番感喟唏嘘,虽脸张红,心下却轻松了许多,抹抹眼角便举起了大陶碗:“今之言,韩非解得斯兄也!来,干!”鲁天连忙举碗赞叹:“两位大哥同窗修学,也是旷世遇合。干!两位大哥殊途同归,尽展壮心!”三碗嘭然相撞,一阵大笑随着飞扬的雪花弥漫了苍山。

 整整一个冬天,鲁天都住在绳砺舍。三人白进山漫游,夜里围炉畅谈。及至冬去来,漫山兰草又一次绿莹莹黄灿灿蓬发开,一个始料未及的谋划也酝酿成型了。三月开,省事弟子们络绎不绝地回到了苍山。李斯将一应学务打点得顺畅,便走进了荀子的执一坊。

 “李斯呵,有事便说了。”

 “老师,学务就绪,弟子想辞学自立了。”

 “可是西行?”荀子悠然笑了。

 “正是。弟子想去秦国。”

 “为何选中秦国?”荀子并无意外,却又依旧一问。

 李斯略一思忖从容拱手道:“老师曾云,得时无怠。方今天下,正在归一大酝酿之时,亦正是布衣之士驰骋才略、游说雄主之机。李斯得蒙老师教诲成才,若不能适时而出,即如禽鹿视而不猎,人徒能行而不出户也。斯本布衣,若久处困苦之地,徒然非议时势而无为,非士子之志也。惟其如此,弟子决意西行入秦,以图伸展也!”

 “大势评判,你尚是贴切,老夫无可说也!”荀子喟然一叹转而笑道“李斯呵,子非篷间雀,此老夫甚感欣慰处耳!行期但定,老夫亲为你饯行便了。”

 “老师…学务之事,我陈嚣如何?”

 “学馆事务已有成法,谁执掌你自斟酌可也。”

 “还有。鲁天想见老师,托弟子代请。”

 荀子笑道:“小子忒多周章,教他来便是。”

 李斯答应一声便匆匆去了。片刻之间,鲁天捧着一只青布包袱进了执一堂,对着荀子当头便是拜倒在地:“弟子蒙恬,拜见老师!”“起来起来。”荀子从石案后站起来笑了“蒙恬呵,你不是老夫学生,无须执弟子礼也,后只与老夫做忘年便是了。”“不!”蒙恬一头重重叩在地上“弟子虽就学浅,然一为师,终身为师也,弟子不敢僭越!”“小子偏多周章也!”荀子呵呵笑道“好!老夫随你,要做弟子便弟子,左右也是个英才。”“嗨!”蒙恬高兴得爬起来捧起包袱“我奉老师两样物事!”

 “蒙恬,不知苍山学馆法度么?”

 “老师,此物非礼物,文具而已!”

 “老夫不乏文具。”

 “此文具乃弟子自创,老师用来定然顺手。”蒙恬说着便打开包袱显出两只小小木匣,及至将木匣摆在荀子面前石案上打开,老荀子双目顿时大亮——一方打磨极为精致的温润石砚,一支从未见过的长管笔!荀子一生文案劳作,自然一眼便看出两物不同寻常,打量间评点道:“这方石砚乃楚国歙玉砚,名贵则名贵,却无甚新奇。只这支大笔却是世所未见,不知是何高明工匠所造?”

 蒙恬颇是顽皮地一笑:“老师先试写几字,看是否顺手?”

 荀子也大觉好奇,便从木匣拿起了长管笔仔细打量。看官留意,战国之前古人书写工具甚是不一,布衣士子有木笔、竹笔、石笔,甚或以白土为笔,贵胄王室有铜笔、翎笔、刀笔(不经书写而直接在竹简刻字)、笔等等。也就是说,战国之前的笔只是书写工具之一,而且是贵胄名士才能使用的。其时所谓笔,是在一支竹管或木管的末端外围扎束一层狼毫,狼毫中空而末梢聚合,蘸墨写字,速度虽未必比其余笔快,却有三个显著好处:一是可在较长时间内反复使用,二是写字轻松,三是字迹圆润美观;同时也有一个缺陷:束中空,容易漏墨,常有墨渍玷污竹简、木板或羊皮纸,需要写字者分外小心。尽管如此,因了三个好处,笔还是渐渐在战国之世多了起来,然其形制却始终是管外缚,所以也始终没有成为人人乐于使用的文具。

 荀子手中这支笔却是奇特:一丛细亮的雪白支可可卡在末端竹管之中,无中空,却是结结实实一丛,手指触去,尖竟有柔韧弹!显然,这一丛白比管外缚的那种笔用多了几倍。

 “丛如此厚实,墨何其多也!”

 “墨多,写字多,终归节俭。”蒙恬立即接得一句。

 “好,试试手。”荀子拿过一大张甚为珍贵的羊皮纸铺开。蒙恬便将新笔浸泡在清水盂中,并在新砚中开始磨墨。待墨堪堪成汁,蒙恬便从清水中拿出笔轻轻甩干,双手捧给了荀子。荀子接笔入砚,便见砚中墨汁倏忽消失大半,大笔也立见膨起来,不便是一声惊叹:“笔乎!墨龙乎!”蒙恬乐得大笑:“老师但写,方见墨龙之威也!”荀子提笔,竟觉大笔沉甸甸下坠,不手指一紧腕力一聚,一股心力奋然生出,蘸浓墨的大笔在羊皮纸上重重落下,大力挥划,片刻间便有三行大巍巍然如重峦叠嶂耸立——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万岁!老师写得秦篆也!”蒙恬顿时欢呼雀跃。

 荀子淡淡笑道:“秦篆笔画多,看你这墨龙写得几个字,叫甚?”说罢将已经瘦瘪但依旧整顺有形的笔凑到了眼前大是感慨“此物神异也!不漏墨,力道实,细浓淡由人,还可蓄墨续写,当真天工造物!何方神工所制?老夫当亲自面谢!”

 “老师,”蒙恬顿时红了脸“这是弟子做得。”

 “你?你能工事?”荀子惊讶得老眼都直了。

 “老师明察。”蒙恬拱手道“弟子尝好器物,曾将秦筝由九弦增至十二弦,音颇见丰雅沉雄。弟子离开鲁仲连前辈,北上来寻兰陵,路经故吴越国之震泽西南山地,猎羊野炊;见此地野山羊腋下之柔韧劲直,忽发奇想,采得许多羊毫细细挑选,又削得青竹几支,便做成了一大一小两管笔。大管呈给老师,小管想呈给大父,免他责骂我逃外不归。”

 “天意也!新笔出,文明兴,蒙恬大功也!”

 “弟子不敢当此褒奖。”

 “老夫何奖?青史自有蒙恬笔也!”

 “老师不做俗礼拒收,便是蒙恬之福。”

 “小子偏会说话。”荀子哈哈大笑“你鼓捣得老夫两大弟子,老夫便收了这支蒙恬墨龙笔!哎,此物可曾得名?”

 “弟子之意,以‘荀墨管’三字命名。”

 “小子差矣!老夫何能掠名?”荀子悬提着大笔显然是爱不释手“历来器物,多以工师之名而名。蒙恬所制,便曰‘蒙氏大管’如何?”

 “弟子不敢当。”蒙恬红着脸道“笔乃先世成物,弟子虽有改制,毕竟依然笔。譬如弟子改制秦筝,秦筝依然为秦筝一般。”

 “明乎其心,远乎其志,蒙恬必有大成也!”

 分这,苍山学馆破例举行了出山礼。

 秋战国私学大兴,与官学不同者,私学大师为学育人多在山海清幽处,譬如计然家、墨家、道家、兵家、名家、农家、医家、家等等不可胜数。故学子结业入世,便称之为“出山”出山礼者,学子结业辞学之礼仪也。后世私学气候大衰,且多依附官学而靠近都会“出山”一说便成了隐士入仕的代名词,而不再是天下学子的通礼,这是后话。

 晨曦初显,荀子便出了执一坊,一领干净整洁的本麻布大袍,一顶六寸竹皮冠,一双厚实轻软的青布靴,灰白的须发在风中飘洒。方出山,早已经在口甬道列队的弟子们便是一声齐呼:“恭老师——!”荀子淡淡一笑:“何人司礼呵?”为首青年趋前一步拱手高声道:“禀报我师:弟子陈嚣司礼,出山两弟子已在祭台前守仪!”说罢转身一摆手,弟子们便两边簇拥着荀子出了学馆庭院。

 翠绿淡黄的兰草山坡上,已经有了一座石条搭建的丈余高台,台下香案的祭品却不是猪头羊头,而是一陶罐亮晶晶的兰膏。李斯韩非与相陪的甘罗蒙恬四人正肃然跪在台下草席上静默守侯。听得身后一声高呼:“我师与在山弟子到——”四人便一齐起身转身深深一躬:“出山弟子恭我师!”荀子依然是淡淡一笑,对前后弟子们招招手道:“礼者,心也。你等且莫如孔门弟子,拘谨礼仪过甚而失心境也。”弟子们高兴地喊了一声万岁。陈嚣过来在荀子耳边低语两句,见荀子点头,便是一声宣呼:“出山弟子告天——李斯——”

 李斯肃然举步,那件洗得发白的麻布长袍随风卷起,出了贴身衣的层层补丁与脚下簇新的草鞋。上得祭台,李斯拈香对天深深三拜,好香柱对天拱手高声道:“昊天在上:上蔡李斯今出山,决明心正志,弘扬大道,张我师门之学!若有欺心私行,背我师门修身之教,愿受上天惩罚!”

 “李斯万岁——”弟子们一片欢呼。韩非举步上台,几个少年弟子便窃窃嬉笑。原来韩非素来不修边幅,一领名贵的锦绣长袍得皱巴巴堪堪吊在小腿当间,一双皮靴脏污得全然没了光泽,头顶虽是一顶四寸玉冠,长发却散得似乎根本没有束发玉簪,埋汰之象恰与李斯成黑白对照。也是荀子育人不究细行,若是孔子门下,此等行迹是断然不能与礼的。饶是如此,韩非却浑然无觉,瘦骨棱棱的身躯摇上高台,拜罢竟是愤悲声:“煌煌上天,危乎高哉!汝行既常,何致天下文野乖张?汝心既明,何陷韩非于败亡之邦?嗟乎韩非,才不得伸,志不得酬,蹉跎月,空有孤愤哉!今韩非出山,上天果有烛照,当许韩非立锥之地伸展我学!若天有幽微,人无遇合,韩非愿为天囚,死亦无憾也!”悲怆唱在习习谷风中回,弟子们却是欢呼无由了。

 陈嚣惶惶然不知所措,不便向李斯一瞥。李斯坦然道:“礼有序,事有法,不以一己为变。”陈嚣顿时醒悟,再看老师也是平淡如常,便又是一声唱呼:“弟子告天毕。我师出山赠言——!”

 便在这片刻之间,蒙恬与甘罗已经将韩非扶下了祭台。因蒙恬不是常学正名弟子,甘罗则是少学离馆后还可能再续学业,两人皆算不得正式出山,是以不做告天。韩非虽一时悲从中来不能自已,然毕竟旷达之士,下台便对荀子一躬道:“弟子浅陋,责天悲己,愧对我师…”荀子豁达地挥手笑道:“天亦常物,责之何妨?己心有苦,悲之何妨?”弟子们一片笑声,韩非也红着脸呵呵笑了。

 弟子们在祭台下的草地上围着荀子坐成了一圈。老师对出山弟子做临别告诫,是传统风习,也是出山礼中最要紧的一环。秋以来,每每有大师对弟子的临别告诫便是立身箴言,甚或成为谶语。所以非但出山弟子极为看重,在馆弟子也是人人上心。弟子们都知道,老师非但学问渊深,且通晓相法,虽写了《非相》篇专门批驳相人之术,然识人料人却是每每有惊人之语。今两位大弟子出山,也是苍山学馆第一次行出山礼,老师必有非常告诫,更是不敢轻慢疏忽。

 李斯肃然起身一躬:“弟子出山,请我师金石针砭。”

 荀子缓缓道:“李斯呵,老夫送你十六字,但能持之,必达久远也。十六字云:恃公任职,恃节谋事,心达则成,志滑则败。”

 “敢请老师拆解一二。”

 荀子既淡漠又凝重:“子乃政才,然关节不在持学持政。为政生涯,才具一半,人事一半。明乎此,大道可成矣!”

 “我师教诲,李斯铭刻在心!”

 韩非起身一躬:“弟子出山,敢请我师箴言药石。”

 “子乃情中人也!”荀子轻轻一叹“但能常心待事,衡平持论,为政为学,皆可大成矣!”见韩非还是愣怔怔看着自己,荀子思忖间又补一句“屈原者,子之鉴戒也!”

 “谢过我师。”韩非似乎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开口。

 陈嚣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老师,两师兄该上路了。”

 “好!”荀子站起一挥手“老夫与你等一起出山!”

 弟子们一声欢呼,便簇拥着老师,簇拥着李斯韩非,在花草烂漫的山道上逍遥而下。到得山口,望着山下一线官道,几乎所有人都同时止住了脚步望着额头已经是涔涔细汗的老师。荀子不笑道:“出山终须一别,老夫便歌得一曲,为你等四人壮行如何?”李斯韩非两人尚在愣怔,从来没有听过老师歌声的少年弟子们已经万岁声大起了。执事的陈嚣却颇是尴尬地笑道:“可惜也!没有抬老师古琴来。”“我有陶埙!”蒙恬从皮袋摸出一只黝黑的物事举着高声笑道“老师,是否楚风格调?”荀子慨然一笑:“好!楚风招魂曲了。”

 蒙恬答应一声,双手捧定陶埙一沉心气,深远高亢而又略显凄楚的埙音便在山风中呜咽飘起来。楚歌自成一格,与中原歌咏大是不同。首先,楚歌词句长短自由,韵脚亦可有可无,不若中原大多四字一歌,韵脚也大体整齐;其次,楚歌旋律起伏回旋极大,不若中原唱调式相对平直。由孔子删定的《诗经》所收歌辞三百余首,文华诸侯各有一章,连孔子不甚喜欢的秦国都有《秦风》一章,却惟独没有收入楚风之歌。屈原死后,《离播中原,楚歌的独特风韵终于渐渐为中原人所熟悉。荀子学无轩轾心无畛域,一篇《乐论》,开首便道:“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将音乐首先当作快乐,当作人情之所必须,实在是战国大家的独特之论!对自由洒的楚歌,荀子喜爱有加,向弟子们讲述天下歌乐,尝慨然拍案:“雅、颂之声虽齐,终不如楚歌之本也!”

 随着悠长呜咽的埙音,一声苍迈的咏叹骤然回山谷——

 河有中兮天有砥柱!

 我有英才兮堪居四方!

 天行有常兮,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地载有方兮,不为冬雪,不为秋霜

 列星随旋兮,月递炤

 四时代谢兮,大化

 人道修远兮,惟圣贤不求知天

 天不为人之恶寒兮

 地不为人之辽远

 君子之道以常兮,望时而待,孰制天命而用之!

 呜呼——

 我才远行兮,天地何殇

 吾心悠悠兮,念之久常

 苍沙越的歌声在山峦回,弟子们却连欢呼都忘记了。但为战国士子,谁都知道楚风招魂曲的凄厉悲切,今荀子唱来,却是情境大异,使人平添一股烈烈感奋之情怀,弟子们一时竟是肃然默然。及至荀子转过身来,李斯便是深深一躬:“我师赐歌,辞意深远,鼓人心,李斯谨受教!”韩非也是一躬:“老师发乎《天论》,出乎《离》,过屈原之《天问》多矣!弟子当铭刻在心:制天命而用之!”荀子慨然一笑:“韩非呵,子能以老夫之歌与《天问》相比,颇近大道也!屈子者,烈烈有识之士也。然士子尽如屈子者,天下亦难为矣!”

 “弟子谨受教!”李斯韩非甘罗蒙恬四人同声一拱。

 “当正午,离学弟子出山——”

 随着陈嚣的宣呼声,少学弟子们齐喊一声师兄出山喽,挽手成圈踏歌起舞,唱得却是依荀子《劝学》篇编得一支歌儿:“青成蓝兮蓝谢青,冰寒水兮水为冰。积跬步兮成千里,十载学兮做砺绳。出山行兮路修远,学之大兮终得成。”

 歌声漫漫,兰草青青。李斯韩非四人终是依依不舍地去了。峰头的荀子如一尊雕象般临风伫立默默远望,眼见四人身影渐渐出了山口,渐渐变成了绿色山峦中的悠悠黑点,渐渐消失在通向北方的官道。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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