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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媚上荒政杀无赦
  这一夜,君臣二人密谈到五更刁斗方散。

 张仪出得宫来,但见薄雾迷茫,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索弃车徒步而行,片刻出得宫墙偏门,却见长街树下黑糊糊一片动!张仪虽然吃了一惊,却是胆极正,大步走近一看,竟然是一群肥牛当街倒卧,悠闲的着鼻息倒嚼,旁边一张大草席上,却是横七竖八的躺着几条呼噜鼾睡的汉子。张仪又好气又好笑,低声喝道:“嗨!醒醒了!当街卧牛犯法,知道么?”一个瘦的身影一骨碌爬起连连打拱做礼:“军大人恕罪,我等少梁村汉,只草草住得一夜,明献了寿牛便走,求大人法外施恩才是。”张仪见是个白发老人,便先软了心肠,温和问道:“寿牛?甚个寿牛?给谁献寿牛?”老人仍是打躬不迭:“军大人有所不知,我少梁县连年大,都是托王家圣明福气。今年少梁县要给秦王祝寿,每村献一头寿牛咧。”

 张仪听得大是诧异——献耕牛祝寿,这可当真是天下头一份!

 那时侯,耕牛比黄金还贵重,除了国家祭祀天地的大典,谁敢用活活的耕牛做寿?再说,张仪身为丞相,尚丝毫不知秦王有祝寿之举,山野庶民却如何这般清楚?心思闪烁间张仪笑道:“你等是王室贵戚,好福气呢。”一个壮汉子连忙摇手道:“不咧不咧,草民能有恁福分?”又一个汉子抢着道:“秦王寿诞呀,有人上心咧,四月初三么!不知说几多遍了,少梁谁不知道?”张仪笑问:“那这个人肯定是大贵人了?”汉子正要说,瘦老人低声呵斥道:“一边去!胡咧咧个甚?”回身对张仪躬身笑道:“他是个半瓜,信不得,寿牛自是庶民诚心献纳了。”张仪笑着连连点头:“那这寿牛,就是全村人花钱买的了?”“错咧错咧!”一个汉子高声道:“出钱买牛,那能叫献牛祝寿?这牛可是咱家自个献上的!”张仪笑道:“一家一牛,都想献牛祝寿,不就没有耕牛了?”那汉子脸色憋得通红,想说话,却竟是硬生生回过身去了。老人叹息一声道:“军大人,看你也是个好人,就莫再问了。王家圣明,子民祝寿,左右不是坏事了。”

 张仪思忖着笑道:“倒也是,不说了。老人家,秦国向来是法外不施恩。我看你还是赶紧将寿牛赶到南市去,那里有牛棚。哎,可不要说在这里碰见过人了。”

 “是是是,大人有理。”老人回身低声下令:“走!吆起自家牛快走!”

 汉子们卷起了草席,一片“得儿起!得儿起!”的吆喝声中将耕牛赶了起来。突然,一个汉子“哎哟!”一声,脚下一滑,便摔了个仰面朝天。

 “哈(坏)咧哈(坏)咧!牛拉屎咧!”一个汉子惊恐的叫了起来。

 秦人都熟悉与日常衣食住行有关的律条“弃灰于道者,鲸。”便是谁都刻在心头的。将柴火灰随意倒在路边,都要给脸上烙印刻字,何况牛屎?更何况在王宫与相府间的天街上?一时之间人人惊慌。

 “慌慌个甚?都夹袄!快!”瘦老人厉声命令。

 十多个壮汉子齐刷刷下了厚厚的双层布衣,这便是“夹袄”秋两季的常衣。见汉子们已经了夹袄,老人指点着低声吩咐:“你等几个包起牛粪!你等几个擦干净街道!狠劲儿擦!”汉子们二话不说,在飕飕凉风中便光着膀子忙活了起来。老人回头对着张仪深深一躬:“军大人,我等草民为王祝寿,无心犯法,还请大人多多包涵,莫得举发,我全村十甲三百口多谢大人了!”说着便“噗嗵!”跪到了地上,其余汉子们也光膀子抱着牛屎夹袄一齐跪倒:“我等永记大人大恩大德!”

 张仪心中大不是滋味儿,连忙扶起老人:“人有无心之错,既然已经清理得干净,又脏了衣服,还受了冻,我如何还要举发?老人家,快走吧。”

 老人一躬,唏嘘着与汉子们牵牛走了,静谧的长街传来噗沓噗沓的牛蹄声,张仪的心也随着一抖一抖的。寒凉的晨风拍打着衣衫,恍惚间张仪竟忘记了身在何处,痴痴的兀立在风中,一直凝望着牵牛的农人们远去。

 “丞相,早间寒凉,请回府歇息吧。”家老早晨出门,见状连忙跑了过来。

 回到府中,张仪竟是不能安枕,觉得少梁献寿牛这件事实在蹊跷,又隐隐觉得“寿牛”后边影影绰绰隐藏着更深的东西,只是他吃不准这件事究竟是否应该向秦王提出?尤其是否应该由他提出?古往今来,那个帝王不喜欢为自己树碑立传歌功颂德?虽说秦惠王是个难得的清醒君主,但安知他内心没有这种渴望?若是有人暗中授意,出面劝谏岂非自找无趣?然若佯装不知,却又于心何忍?

 虽然不是那种以“死谏”为荣的骨鲠迂腐臣子,张仪却也不是见风转舵的宵小之辈,纵横家的本,便是“审势成事”不审势则动辄必错,即或搭进性命也于事无补。可眼下的这种情势,他却是两眼一抹黑。按照商君法制:庶民不得妄议国政。这“不得妄议”既包括了不许擅自抨击,也包括了不许擅自进行各种形式的歌功颂德。商鞅变法以来,秦国的各种祝寿便销声匿迹了,秦惠王难道不清楚?蓦然之间,张仪想到了秦惠王车裂商君,不出了一身冷汗!安知这位城府极深的秦王不想对商君之法改弦更张?果真如此,那这祝寿便是试探了?张仪啊,慎之慎之…

 睁着双眼躺卧了一个多时辰,张仪索起身梳洗,又喝了一鼎滚热的羊肚汤,便吩咐书吏去请行人嬴华前来。

 行人本是开府丞相的属官,官署便在相府之内。由于嬴华常有秘密使命,所以未必总是应卯而来。但只要在咸,嬴华还是忠于职守,每卯时必到自己的官署视事。这也是秦国王族子弟的传统——但任国事,便守规矩,从不自外。今嬴华刚进官署,便见书吏来唤,便依着章法跟在书吏后边来到了张仪书房,全然没有以往洒亲昵的笑意。

 张仪挥挥手让书吏退下,便笑着问道:“公子可知今?”

 “丞相不知,属下安知?”嬴华一脸公事。

 “秦王寿诞。公子不去祝寿么?”

 “秦王寿诞?”嬴华又惊讶又揶揄的笑道:“丞相灵通,赶紧去拜寿了。”

 张仪悠然一笑:“穷乡僻壤都赶着寿牛来祝寿了,身为丞相,能不去么?”

 “寿牛?亏了丞相大才,想出如此美妙的牛名也。”

 “美妙自美妙,却不是我想的,是农夫说的。不过,却是我亲眼见的。”

 “属下不明丞相之意。”

 “是么?”张仪悠然一笑:“秦王今定要大宴群臣,相府关闭,全体属官随我进宫祝寿。你嘛,乃王室公子,特许你三寿假如何?”

 “寿假?”嬴华大是惊愕:“六国联军正在集结,你倒是给我寿假…”

 “上有大寿,臣能不贺?”张仪只是微笑。

 “岂有此理?我偏不信!”嬴华一跺脚便风也似的去了。

 秦惠王正在书房听樗里疾禀报各郡县夏情势,却见嬴华大步匆匆而来,一脸愤愤之。当年秦惠王重回咸,这个堂妹妹便是他与伯父嬴虔之间的小信使,可谓患难情笃。嬴华执掌黑冰台,也是秦惠王亲自定名的。不管多么忙碌,只要这个小妹妹进宫,秦惠王都会撇开公务与她谈笑风生。此刻秦惠王便向樗里疾示意稍停,打量着嬴华亲切笑道:“哟,要哭了呢,受谁欺负了?王兄给你出气。”

 “没有别人,就你欺负我!”

 “我?”秦惠王哈哈大笑:“好好好,说说看,王兄如何惹你了?”

 “今可是你生日?”

 秦惠王一怔:“别急,我想想…是,四月初三,小妹要给我做寿么?”

 “你不是自己想做寿么?”嬴华揶揄的笑着。

 “我想做寿?”秦惠王又是一愣,索站了起来:“小妹,谁说的?”

 “老百姓说的!寿牛都拉到咸了,你不知道?”

 “寿牛?甚个寿牛?”秦惠王云山雾罩,脸却不由黑了下来。

 旁边不动声的樗里疾却是一对小眼睛炯炯发亮,嘿嘿笑道:“君上莫急,我看此事有名堂,听公子说明白了。”

 嬴华却是硬邦邦的:“正当夏,农夫们却要从几百里外给你献寿牛!没有你的授意,谁个敢这样做?方才我在南市外已经看了,少梁县四十八头牛披红挂彩,正要进宫!你就等着做寿吧。”说完竟转身便走了。

 秦惠王又气又笑又莫名其妙,摊着双手“咳!”的一声,竟愣怔着说不出话来。

 “君上,且听我说。”樗里疾走了过来笑道:“此事我大体揣摩明白,就看君上主意了。”

 “我的主意,你便没有揣摩明白?”秦惠王冷笑着,脸色很是难看。

 樗里疾嘿嘿笑道:“好,黑肥子便说了,左右也是我上大夫的事儿。少梁县连年大,庶民对国政王家多有赞颂,也是实情。于是,便有人鼓动庶民,献牛给君上做寿。庶民难知详情,必以为这是官府主意,甚或王家授意,是以便有了民献寿牛之举。虽有若干细节不明,然臣之揣摩,大体无差。”

 “这‘有人’是谁?”

 “事涉律法,臣须查证而后言。”

 秦惠王默然良久,突然厉声吩咐:“宣召廷尉!”内侍一声答应,便急匆匆去了。

 廷尉是商鞅变法后秦国设置的司法大臣,专司审判并执掌国狱。此时的廷尉虽然也是独立大臣,但却归属于统辖国政的丞相府,由右丞相樗里疾分领。片刻间廷尉赶到,秦惠王阴沉着脸下令:“着廷尉潼孤,十之内查清寿牛一事!依法定刑,即速禀报。”

 这个潼孤本是商君时的律条书吏,精通律法,忠于职守,一步一步的从“吏”做到了“官”虽然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臣子了,骨鲠刻板的性格却是丝毫没有改变,听完秦惠王诏令,他竟肃然拱手道:“秦法在上,此令该当右丞相出,我王自法统,臣不敢受命。”

 秦惠王又气又笑,想想却是无奈,回头道:“那,右丞相下令吧。”

 樗里疾正要说话,潼孤却道:“事涉王家,王须回避,属下须在丞相府公堂受命。”

 “好好好,我走我走。”秦惠王又气又笑的走了。

 “潼孤,随我到丞相府公堂受命。”樗里疾憋住笑意,大摆着鸭步出了国王的书房。

 两人刚刚走到宫门车马场,便听一阵金鼓之声震耳聋!樗里疾急晃鸭步走到宫门廊下,却见黑成千上万的庶民围在了王宫大街看热闹,最前面却是一幅横长三丈余的红布,黑字赫然斗大——少梁献牛为王贺寿!横幅下便是几十头大黄牛披着红绿彩缎,不时的“哞哞”长叫,偶有牵牛者发出惊慌的呼喊:“牛拉屎咧——!快接着!”四面便轰然大笑,有人便高喊:“寿牛拉屎不犯法!尽拉无妨!”又召来一片轰然大笑。

 “嘿嘿,潼孤,此等情形当如何处置?”樗里疾笑着,脸上却搐着。“律法所无,潼孤不敢妄言。”

 樗里疾嘿嘿一笑,晃着鸭步走上门廊外的上马石墩,脸色便顿时黑了下来,大手一挥厉声道:“宫门甲士成队!”

 “嗨!”宫门两厢轰然一声,两百名长矛甲士锵然聚拢,瞬间便摆成了一个方阵。

 秦国宫城军是两千四百人,每八百人一哨,轮值四个时辰。这八百人按照秦军的经常编制,分为八个百人队,头领便是百夫长。八个百人队为一“校”头领职衔为“尉”习惯称为宫门尉。也就是说,昼夜十二个时辰,总有八百军守在王宫冲要地带。宫门最为要紧,每哨必有两个百人队守护,而宫门尉往往便亲自带队守护宫门。寻常情势下,宫门无论发生何种,若无国君或权臣的特殊命令,只要者不冲击宫门,宫门军便不得擅动。此时宫门尉正在宫门当值,见庶民虽然蜂拥而来,却是进献寿牛,自然不敢随意发动。如今见右丞相发令,立即拔剑出鞘,整肃待命。

 “将献牛人等全部羁押!将耕牛南市曹圈养,等候处置!”

 宫门尉举剑大喝:“左队押人!右队牵牛!”

 两个百夫长手中长矛一举:“开步——!”长矛甲士便两人一组,着长矛楔入人群。

 围观的民众大是惊讶!谁能想到给国王献牛做寿者,竟然要被拘押起来?许多山东商人就喊叫起来:“错了错了!抓错了!人家是给秦王贺寿的!”咸老秦人也一片呼喊:“献寿牛不犯法!不犯法——!”献寿牛的农人们也一片叫嚷,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竟是纷纷嘶声高喊:“害了牛还害人!冤枉哪冤枉!”“耕牛如命,谁愿来献哪?”

 樗里疾连连挥手制止,人群渐渐平息下来。樗里疾高声道:“国有律法,不会冤枉无辜。一时拘押,正是要彻查违法罪犯!围观人等立即散去,毋得鼓噪!三后,秦王与国府自有文告通报朝野。”

 无论是咸国人还是六国商贾,都知道秦国律法无情,见赫赫右丞相已经公然承诺“彻查”并将通报朝野,便知此事非同小可,虽然腹疑虑,人们还是在一片小声议论中散去了。四十多头“寿牛”全部赶往南市圈养,一百多个少梁农夫也已经被全部带开。

 “潼孤,去丞相府!”樗里疾黑着脸跳上轺车便辚辚去了。潼孤连忙上了自己轺车紧跟而来。进得丞相府,樗里疾让潼孤先在外厅等候,自己便到书房来向张仪禀报。听樗里疾说完经过,张仪哈哈大笑:“秦有商君之法,便有骨鲠之臣,天兴大秦,岂有他哉!”便立即与樗里疾来到国政厅,也就是寻常说的相府正堂。

 等闲时分,官员来丞相府接受政务指令,都是樗里疾单独处置。一则是樗里疾本来就一直主持内政,国务娴熟,文武皆通,除了事后归总禀报张仪,基本上无须张仪心。二则便是秦国的法制完备,凡事皆有法度可依,依法出令,大体上也无须张仪出面。三则便是张仪领开府丞相之职,但其谋事重点却在秦国外事,也就是全力与合纵周旋,内事尽可能的交给樗里疾去做。这是秦惠王与张仪樗里疾在开府拜相之,便心照不宣的君臣默契,倒是丝毫没有削弱张仪权力的意味。今遇见潼孤这等毫无通权达变的执法老臣,张仪樗里疾也就只有破例的以全套法式对待了。

 过程倒是很简单。张仪居中一坐,樗里疾右手下坐,站在厅中的长史便一声高宣:“请命官员入堂——!”潼孤进得大厅一躬:“廷尉潼孤奉召领命,参见丞相,参见右丞相。”便肃然身站在当厅。张仪悠然道:“廷尉潼孤:国发重案,事涉王室,命尔依法办理此案,受右丞相樗里疾督察。”长史便将写着命令、盖着丞相大印的一方羊皮纸双手呈给潼孤,潼孤接过,拱手高声道:“廷尉潼孤领命,请右丞相督察令。”樗里疾正道:“本大臣依法督察,廷尉潼孤须得在三内,查清此案来龙去脉,报请丞相、秦王,会同朝臣裁决。”潼孤高声答道:“潼孤领命。潼孤告辞。”便迈着赳赳大步出厅去了。

 樗里疾憋不住,便嘿嘿笑了:“少梁县令是头老狐,却碰在一口老铁刀上了。”

 “飓风起于青萍之末。我看,这股斜风不可能是少梁一家。”

 樗里疾一怔,随即恍然道:“也是,我得赶快访查一番了。”

 话音方落,书吏匆匆进门:“禀报丞相:又有六个县的农夫们来献寿牛寿羊,听说右丞相在宫门拘押了少梁人众,他们都将牛羊赶到南市去了。”

 张仪看看樗里疾没有说话,樗里疾脸色顿时黑了下来,霍然起身,急晃着鸭步走了。

 三天之中,廷尉府一片忙碌,飞骑如穿梭般进出,风灯竟是彻夜通明。老潼孤先前以为:此案虽是生平未闻的特异案,案情却是简单,只须将献寿牛的少梁县查清即可了结。不成想一入手竟是大大麻烦。且不说寿牛之外又来了寿羊寿寿猪,更麻烦的是发案范围从一个少梁县变成了八个县!除了偏远的陇西、北地、上郡、商于,秦中腹心地带的大县,几乎全部都包了进来。献寿礼者都是朴实木讷的农夫,数百人被拘押在城外军营更是一件棘手事儿。时近夏忙,这些人都是村中有资望的耕稼能手与族中长老,如今非但不能领赏赶回,反而被当成人犯关押,夜大呼冤枉,连整个关中都人心惶惶起来。

 秦惠王闻报,气恼得摔碎了好几个陶瓶,却也是无可奈何,只有连连催促樗里疾与潼孤尽速结案。

 潼孤虽是执法老吏,却也是生平第一遭儿遇到这匪夷所思的“祝寿案”!涉案者都是勤劳朴实的良民,即或背后有官吏操纵指使,可也全都是县令县吏。潼孤之难,倒不在无法定罪量刑,而在于牵扯的官吏庶民太多,范围之大,几乎就是大半个秦国!虽然说他也亲身经历了商君一次斩决七百多名人犯的大刑场,可那些罪犯都是疲民世族中的违法败类,如何与如今这些“罪犯”同而语?潼孤也是秦国平民出身,深知庶民无心犯法,即或那些县令县吏,其中也多有政绩不凡者,如何能断然杀之?反复思忖,潼孤上书丞相府,提出了“放回农人夏收,缉拿少梁县令勘审”的救急之法。公文呈上,樗里疾却竟然不在咸!潼孤大急,直接面见张仪。张仪略一思忖,便让他在府中等候,自己立即进宫。一个时辰后张仪回府,下令潼孤放了农夫,将八名县令全数缉拿到咸勘审!潼孤本想说县令无须缉拿太多,看着张仪脸色少见的阴沉,却是终于没有开口便匆匆去了。

 农夫们一放,情势立时缓解,秦川国人立即便淹没到夏收大忙中去了。八个县令虽然被押到了咸,留下的县吏们却是大出冷汗,竟是连忙下乡分外辛苦的督导收种,农时公务倒是没有丝毫的紊乱。潼孤便静下心来勘审这几个县令。

 这一勘审少梁县令,却见秦惠王与张仪便装而来,面无表情的坐在了大屏风之后。

 “带人犯上堂——!”廷尉书吏一声长喝,一个黑瘦结实的官员便被两名甲士押进大厅。

 秦法虽刑罚严厉,却极是有度。但凡违法人等,在勘审定罪之前,官不除服,民不带枷,除了关押之外,与常人无异。这与山东六国的“半截法治”大不相同,与后来的“人治”更有着天壤之别。这时的少梁县令便依然是一领黑色官服,头上三寸玉冠,神色举止竟是没有丝毫的慌张。

 “堂下何人?报上姓名。”潼孤堂木一拍,勘审便开始了。

 “少梁县令屠岸锺。”

 “屠岸锺,少梁县四十八村献寿牛,你可知晓。”

 “自是知晓,龙紫之寿,也是下官晓谕庶民了。”屠岸锺镇静自若。

 “何谓龙紫之寿?”

 “天子者,生身为龙,河汉紫微,是为龙紫。龙紫者,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也!龙紫之寿,我王万寿万寿万万寿也!”屠岸锺慷慨昂,仿佛发誓一般。

 “屠岸锺昌明王寿,是奉命还是自为?”

 “效忠我王万岁,何须奉命?屠岸锺一片忠心,自当教民忠心。”

 “端直答话!究竟是奉命还是自为?”

 “自为。屠岸锺领全体十八名县吏,三遍走少梁四十八村,使龙紫之寿妇孺皆知。”

 “献牛祝寿,可是屠岸锺授意?”

 “无须授意。民受屠岸锺教化,闻龙紫之寿,皆大生涕零报恩之心,相议论,共生献牛祝寿之愿!”

 “献牛祝寿,屠岸锺事先可曾阻止?”

 “庶民景仰万岁之德治,效忠万岁之德行,屠岸锺何能阻止?”

 “端直说!可曾阻止?”

 “不曾阻止。”

 “献牛祝寿,屠岸锺可曾助力?”

 “自当助力。屠岸锺心感庶民忠贞大德,特许献牛者议功,以为我王万岁赐爵凭据,又特许献牛者歇耕串联,上路吃住由县库支出。”

 “其余各县祝寿举动,屠岸锺是否知晓?”

 “下邽、平舒两县派员前来询问,屠岸锺亦晓谕龙紫之寿。其余各县,屠岸锺并未直面,但却都知晓的。”

 “屠岸锺,少梁境内三十里盐碱滩排水,丞相府可有限期?”

 “有。仲秋开始,耕前完工。”

 “如期完工否?”

 “尚未开始。”

 “因由何在?”

 “连年大,民心祈祷龙紫之万寿,岂容琐事分心?”

 “屠岸锺,你可知罪否?”潼孤沟壑纵横的老脸顿时一片肃杀。

 “说甚来?知罪?”屠岸锺仰天大笑:“古往今来,几曾有过颂德祝寿之罪?三皇五帝尚且许民颂德,何况我王大圣大明大功大德救民赐恩之龙主?尔等酷吏枉法,但知种秋收,不知王化齐民,竟敢来追究忠贞事王之罪,当真可笑也!”

 “大胆屠岸锺!”潼孤“啪!”的一拍堂木:“此地乃国法重地,端直答话,毋得有它!”

 “尔等酷吏,岂知大道?屠岸锺要见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潼孤气得稀薄的胡须翘成了弯钩,堂木连拍,屠岸锺却只是嘶声喊叫着要见“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威严肃杀的廷尉大堂竟纷纷一团,没了头绪。

 突然,大堂木屏风“哗啦!”推开,秦惠王铁青着脸走了出来。潼孤颤巍巍站起来正要行礼参见,秦惠王却摆摆手制止了他,缓慢沉重的踱着步子走到了屠岸锺面前。屠岸锺做了五年县令,却偏偏没有见过秦惠王,见此人虽然布衣无冠却是气度肃穆的了过来,不吭哧道:“你你你,你是何人?”

 “屠岸锺穷通天地,却道我是何人?”那咝咝息的喉音与冷笑竟令人不寒而栗。

 “哼哼,你总不至于是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吧?”屠岸锺傲慢的冷笑着。

 秦惠王浑身一个灵,咬牙切齿的冷笑着:“可惜呀,你运气不好,看准了,站在你面前的偏偏竟是秦国君主。不相信么?”

 看着恭敬肃立的潼孤,再看看堂肃杀的矛戈甲士。屠岸锺悚然警悟,心头狂跳,不便是一身冷汗,慌忙间扑倒以头抢地:“罪臣屠岸锺,参见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罪臣?你少梁县令功德如山,何罪之有啊?”

 “屠岸锺不识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罪该万死!”

 “不识本王便罪该万死,这是哪国律法啊?”

 屠岸锺吭哧语,额头在大青砖上撞得血纵横:“屠岸锺一片忠心,惟天可表也!”

 “一片忠心?三十里盐碱滩不修,四十八耕牛做寿,这便是你的忠心?”

 “臣彰显我王大仁大德,教化民众效忠王室,无知有他,我王明察!”

 “好个无知有他!屠岸锺,你也是文士一个,这却是那家学问啊?”

 “启禀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自幼修习儒家之学,畏天命、畏大人、效忠我王!”

 “住口!”秦惠王厉声断喝:“儒家之学?孔子孟子宁弃高官而不改大节,你如何不学?儒家勤奋敬事,你如何不学?挖空心思,媚上逢,龙紫之寿、寿牛寿羊、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寿万寿万万寿,名目翻新,当真匪夷所思!沽大忠之名,行大之实,种恶政于本王,祸国风于朝野。恬不知,竟以为荣!如此居心险恶之徒,竟位居公堂,教化民众,端的令人拍案惊奇也。”

 “我王诛臣之心,臣却如何敢当啊?!”屠岸锺奋力抢地嘶声哭喊。

 “如何?你这颗心不当诛么?”

 “屠岸锺天地奇冤!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明察…”

 “狗彘不食!”秦惠王然大怒,回身抢过甲士一支长矛便直扑过来:“再喊一句,穿了你!”冰凉闪亮的长矛顶在口,屠岸锺顿时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大张着嘴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潼孤虽然年迈笨拙,此时却大步抢来双手抓住长矛:“臣奉命勘审人犯,我王不能坏了法度啊。”

 “当!”的一声,秦惠王掷开长矛,拂袖去了。

 就在当天晚上,樗里疾回到咸,匆匆到丞相府见了张仪,两人便立即进宫了。樗里疾禀报了他走访秦中八县的情形,尤其对屠岸锺的来龙去脉做了备细叙说。秦惠王听罢,竟是久久沉默。

 这个屠岸锺,原是晋国权臣屠岸贾的后裔。秋老晋国时,屠岸贾在晋灵公支持下诛灭了上卿赵盾门。谁想错,侥幸被人救出的一个赵氏孤儿却活了下来,而且鬼使神差的被屠岸贾收做了义子。二十年后,这个赵氏孤儿因了屠岸贾的权势,做了晋国将军。此时又是鬼使神差,收养赵氏孤儿的老义士,竟然秘密向这位年轻的“屠岸将军”揭穿了他的本来身世与灭门大仇。此时恰逢屠岸贾失势,孤儿将军便联络赵氏旧势力,一举将屠岸氏剿灭。从此,屠岸氏残余人口便星散逃亡于列国。后来,赵氏恢复了势力,与魏韩两个大族共同瓜分了晋国,便有了声威赫赫的赵国。

 赵氏立国,明令以屠岸氏为不共戴天之世仇,契而不舍的在天下秘密追杀!屠岸氏族人便纷纷改名换姓,一时间,屠岸氏几乎绝迹。这时,逃到秦国骊山河谷的两家屠岸氏后裔,也改为“土山”姓氏,彻底的变成了老秦人。三代之后“土山”一族已经有了五十余户四百余口。商君变法后聚族成村,便渐渐富了起来。“土山”族长一心想改换门庭,便将自己的大儿子“土山锺”送到了鲁国去求学。此子归来,雄心,振振有辞的力劝父亲恢复屠岸姓氏:“人之生灭在于天,何在于姓氏?赵氏不当灭,虽抄门而漏孤儿,屠岸氏当灭,又岂在隐姓埋名也?”父亲与族人们被他的勇气感动,竟是决然恢复了屠岸姓氏。于是“土山锺”便变成了屠岸锺。

 屠岸锺与下邽县令在鲁国求学时是同窗师兄弟。后来,屠岸锺便在这个县令荐举下先做了县吏,三年后又做了少梁县令。当时的少梁县,偏远荒凉又靠近魏国,寻常文士出身的吏员都不敢去做少梁县令。屠岸锺却是上书请命要做少梁县令的,樗里疾还记得,他当时便欣然批下了。当时正逢秦惠王在陇西巡视,屠岸锺未及被召见,便匆匆赴任了。

 上任头三年,屠岸锺尚算勤政敬事,将少梁县治理得井然有序。可三年未见升迁,屠岸锺便开始渐渐变得闷闷不乐了。据一个老县吏说,两年前的一天,屠岸锺秘密请来了一个魏国老巫师,用古老的钻之法为他占卜命数。老县吏也说不清巫师是如何解说甲裂纹的,反正从那之后,屠岸贾便开始乎起来了!先是在县府大堂的庭院立了一座“望王碑”每三柱香、三叩拜、三次高声表白对秦王的耿耿忠心。后来,无论与何人叙谈,也无论公事私事,但凡涉及秦王,立即便身起立,高声念诵“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句,再入座说话,举座莫不愕然!再后来,屠岸锺又镌刻了一座“秦王功德碑”列出了秦王的“十大功德”但凡庶民诉讼或吏员公务进入少梁县大堂,都要在屠岸锺陪同下先行叩拜念诵一通,否则便不能处置任何公务。今年恰逢少梁县连续三年大,屠岸锺忽发奇思妙想,便有了寿牛寿羊这桩奇案,竟波及关中八县,令人匪夷所思!

 由于屠岸锺经年如此,人们也由惊愕疑虑变成了信以为真,渐渐的,屠岸锺的“大忠”之名便传扬了开来,诸多县令群起摹仿,县吏与少梁县的族长们还酝酿给秦王上“万民书”请秦王引屠岸锺入朝“秉持大政,泽被朝野”

 “我王请看,这便是老县吏代为草拟的万民书。”樗里疾从大袖中摸出一方折叠的羊皮纸打开双手递过。秦惠王顺手便丢在案上,看也不看一眼。樗里疾知道秦惠王此刻憋闷窝火,不能聒噪追问,只能慢慢疏导气氛让国君自己开口,便嘿嘿笑着看看张仪:“丞相以为,这天下第一奇案,如何处置?”

 “此案奇归奇,然并无复杂疑难处。”张仪微微一笑:“此案之难,恰在于处罚之度。一则,本案涉官涉民,须得有所区分;二则,本案无成法可循。秦法虽有‘妄议国政罪’,但却没有媚上贺寿歌功颂德之条目,其间分寸,颇难把握也。”

 樗里疾飞快的眨巴着小眼睛,又是嘿嘿一笑:“要黑肥子说来也好办,夺爵罢官,以戒效尤,毕竟不是杀人放火嘛。”

 张仪盯着樗里疾,眼睛里一丝揶揄的嘲讽,却是一句话也没说。

 “岂有此理?”秦惠王“啪!”的拍案而起:“定要严厉处罚,此等风,远胜杀人放火!”秦惠王缓慢的踱着步子喟然叹息:“古谚云:王言如丝,其出如纶。但有丝毫宽宥,无异于放纵官场恶风。秦法无成例,难不倒我等君臣。商君变法至今已近四十年,民情官风皆有变,律法亦当应时而增。况且,匡正朝野,移风易俗,本是商君立法之本意,何能拘泥成法而放纵恶习?”

 “好!我王但有此心,何愁国风不正?”张仪顿时脸笑意。

 樗里疾耸耸肩膀两手一摊:“我王如此圣明,臣有何说?”秦惠王与张仪顿时想起酒肆第一次谋面时的情境,不同声大笑。

 此,张仪与樗里疾便会同廷尉潼孤及商鞅变法时的一班老臣子,对秦法进行了细致梳理,增加了一百多个条目,报秦惠王做最后定夺。在此期间,潼孤也昼夜忙碌着将“寿牛案”的处置及刑罚分类明确下来:其一,所有涉案庶民,两年不得叙功,有功不得受爵;其二,所有涉案县吏,罚俸两石,两年不得叙功;其三,八名县令,屠岸锺‘斩,立决’,其余七名县令夺爵罢官,贬为庶人。几名书吏连夜誊清为三卷,立即呈送王宫。

 盖着赫赫大方王印的批件一发下来,潼孤却惊讶得目瞪口呆!

 其实,秦惠王只动了一条:屠岸锺改为剐刑,其余原封未动。而潼孤的惊讶,便恰恰在于这个剐刑。

 剐刑,是杀死人犯的一种方法,后人叫做“凌迟处死”远古无利器,钝刀割便是世间最为痛苦的折磨。于是,便用钝刀对罪大恶极的罪犯一块一块的割,而后再割除生殖器,再砍开骨架,让罪犯在漫长的煎熬中活活疼死!让观刑者骨悚然,永远烙印在心头!终战国之世,只有后来的齐湣王田地在逃亡中被民众一刀一刀的剐死。除此之外,大夫受剐,闻所未闻。战国时兵器进,利刀出现,剐刑便变得更为残忍:最甚者可以剐两到三,罪犯方最终身亡。但是,剐刑毕竟是一种“非刑”也就是法律规定的刑罚之外的处刑之法,不是正刑。直到后来的五代十国,凌迟才成了大量使用的常刑,宋代之后,凌迟便成了法律规定的正刑,专一处死那些谋逆类“十恶不赦”的罪犯。这却是后话。战国之世刀兵连绵,人们习惯于轰轰烈烈痛痛快快的去死,对待战俘罪犯,要杀也都是一刀了事,绝不累赘。剐刑,也只是传在狱刑老吏们中间的一个神话而已,见诸刑场,可是那个国家也没有用过。而今,秦惠王竟要对这个天下奇案的首犯,使用这种旷古罕见的奇刑,老潼孤如何不心惊跳?潼孤反复思忖,本想上书劝阻,蓦然之间,却想到了商鞅被秦惠王车裂的非刑,不打了个灵,终于保持了最后的沉默。

 屠岸锺被押到刑场的那一天,渭水草滩人山人海!

 奇怪的是,当亮煌煌的特制短刀割下第一片时,屠岸锺居然还在嘶声惨叫:“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及至一刀割到喉头,才沉重的呼噜了一声,了无声息。此后两,万千国人眼看着这个赫赫县令从惨叫息,变成了一跳一跳,变成了一抖一抖,又变成了难以觉察的一丝搐,却竟是鸦雀无声!忍不住者竟是跑到河边翻肠搅肚的呕吐,直到第二天,太阳枕在了西山之巅,如血残照着那在晚风中摇曳的森森骨架,人们才梦游般的散去了。

 可是,人们又头碰上了张挂在咸四门的那张硕大的羊皮诏令。官府吏员们打着风灯守在旁边,一遍又一遍的为人们高声念诵着:

 绝媚上荒政令秦王诏告朝野:

 为政之本,强国富民。为官之道,勤政敬事。阿谀逢,媚上荒政,上负国家,下负庶民,诚为大大恶!今少梁县令屠岸锺不思勤政报国,专媚上,揣摩君心,猜度奇巧,歌功颂德,耕牛贺寿,发闻所未闻之术,沽大忠之名,行大之实,乃旷古罕见之佞也!恶习旦开,官风大坏,吏治不修,祸国殃民,法制大崩,国将不国。本王今诏告朝野:秦法已修,颁行郡县;自后凡不遵法度,刻意媚上,一心逢而荒芜政事者,杀无赦!

 秦王十一年八月。

 人们听得感慨唏嘘,却又是惊诧莫名!

 古往今来,何曾有过君王不许臣下歌功颂德表忠心者?纵是三皇五帝,也还不是在纭纭众生的颂扬声中,才有了接受禅让的资格的?能做到不纵容臣下庶民歌功颂德,就已经是天子圣明了。如今这个秦王,非但剐了这个临死还在喊万岁的县令,而且绝一切媚上逢歌功颂德,如何不令厚重纯朴的庶民们困惑?秋战国以来,多少君王毁在了阿谀逢佞手中?英明神武如霸主齐桓公者,不也是被易牙、竖刁两个割了生殖器的阉臣哄得不问国事,最后竟困死深宫,连尸体上都生了蛆虫?风蛊惑,人们便相信了“是人便喜颂歌声”以为那是巍巍泰山般屹立不倒的官道人道。可如今,这个秦王却对这一套如此的深恶痛绝,他是个真圣人么?人们想说几句,却又不敢。转而扪心自问,如此国王有何不好?只要守法,怕甚来?剐刑残忍么?可那剐的是媚上荒政的县令,又不是剐无辜百姓。仔细想想,国王无非是让官员们看个心惊跳,从此永远绝了这害人之风,说到底,还是对老百姓有好处啊…想着想着,人们心里就舒坦了,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也消失了。虽然还是不敢象以往那样忘情的高喊一嗓子“万岁!”但也是相互树起大拇指,低声笑谈着消融在炊烟袅袅的村庄,消融在灯火闪烁的街巷。就象一股凛冽的清风掠过,老秦人觉得天更蓝了,水更绿了。

 就在这时,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六国大军云集函谷关外,要猛攻秦国了!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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