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毁灭种子之根
美国学者易劳逸(LiyodE.Eastman)于一九八四年出版了一本书叫《毁灭的种子——二战以及战后的国民
中国》(TheSeedsofDestruction:NationalistChinainWarandRevolution,1937—1949),中译本改称《蒋介石与蒋经国——毁灭的种子》。该书探讨国民
在中国大陆失败的原因,发现毁灭的种子,早在抗战期间就已播种了,诸如中央与地方矛盾的加剧、自由派知识分子的离心、农村贫富距离的扩大、政府对农民的横征暴敛、苛捐杂税不一而足、贪污腐化与投机倒把极为普遍、农民贫困饥饿怨愤到造反的地步,以及国民
军队抗敌能力的
趋衰弱,以至于消极和腐败。因此,国民
失败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缺少美援,而是因为其本身的弊病与缺失。
易劳逸虽于知人论事上,不免陷于均衡不够、比例不对、角度不足,然毕竟花了工夫,察看了不少国民
自己的文献,捡到很多货真价实的史证。他只是没来得及看到侍从室组长唐纵的
记,否则他的许多个别论断可以得到更具权威
的印证。唐纵时而透
抗战期间政府内部的腐败、地方与中央的对立、国共之间的摩擦、物价高涨引起抢米的风
、川中军人政客相互的勾结、重庆囤积居奇风气之盛、知识分子的没落与苦闷,以及民间之极端困苦,如一九四三年的浙江“民众食糠秕、树皮;广东有的人在食人
”(唐纵《在蒋介石身边八年》,页三六五)
这些“毁灭的种子”在确凿的文证下,绝非反国民
者的诬控,而系实有。然而“种子”也有其
源,
追
究源,必须一究蒋介石。他是当时国民
的最高领导人,发号施令,
生杀大权,上下莫敢违背。然则国民
的失败无疑是蒋氏领导之失败。
抗战初起之时,举国同仇敌忾,蒋氏个人声望达到巅峰,原可团结全民,有所作为,奈眼光不远,气度更不够恢弘,陈寅恪于抗战后期初见蒋介石,即有“看花愁近最高楼”之叹,认为其人不足有为。陈寅恪仅凭史家锐识,而陈布雷更
见“委座处理政治如同处理家事,事事要亲自处理,个人辛苦固不辞,但国家大政不与各主管官商定,恐将
节”(见唐纵《在蒋介石身边八年》,页四五一)以陈布雷与蒋之亲近、相知之深,此一观察自具相当的权威
。处理国事如同家事,正见其人器宇的狭小。这种小家子气,使他只能成为一种
派、一群特务、一个孔宋集团的领袖,而不足成为全国全民的领袖。
职是之故,蒋介石于抗战之前靠特务,于抗战爆发后仍须靠特务。当年孙中山联俄容共重组国民
,由俄国顾问鲍罗廷之助,建立了较为严密的组织、像个样子的纪律,以及相当广泛的群众基础,但是蒋介石一清
,把纪律与群众与左派一起扫地出门,而同时军阀、地主、
氓、旧官僚都加入了蒋介石的国民
。这个样子的国民
自不免组织松懈、纪律废弛、精神衰颓、基础空虚。于是一些小组织便应运而生,诸如以陈果夫、陈立夫兄弟为中心的CC派、以黄埔同学为核心的复兴社。派系虽异,拥蒋则一,在法西斯高涨的三十年代,CC与复兴社就是特务组织,蒋之爪牙,领袖的耳目,为一人整异己。
抗战以来,蒋介石声望一时骤升,在一个主义、一个
、一个领袖的奢望下,想把包括汪
卫的改组派以及共产
在内的一切“异端”政治组织,都消化容纳在他的权威之下,但并未成功。不过当国民
临时代表大会于一九三八年三月在武汉举行时,通过了一个《抗战建国纲领》,选蒋介石为
总裁、汪
卫为副总裁,解散
内一切小组织,设立“三民主义青年团”以蒋为团长,七月九
,三青团的中央团在武昌正式成立。陈布雷记此事说:
自五月至七月,蒋公策划设置三民主义青年团。余承命准备文字并参加讨论章则规制,颇费心力。蒋公设置此团,起意于去年在南京时,刘健群为拟宣言及告青年书稿,但蒋公必
余改撰。余自京至汉对于此文,凡五易其稿,终觉不惬意。最后所发表者,乃潘公展君所起草而余为之酌加修润并经蒋公亲自核改者也。(《陈布雷回忆录》,页八十一)
足见蒋极为重视这个三青团,亲自督促、亲自核定。成立之后,陈诚、朱家骅、张治中先后任书记长。康泽一直是支配人物,最后由蒋经国夺取领导地位。但是三青团并没有使复兴社(蓝衣社)、青白社(CC系)等小组织消失,实际上成为这些小组织争夺的另一小组织,国民
内的派系斗争,反而更趋
烈,并未能如蒋介石所宣称的,使三青团成为网罗全国优秀热烈青年及革命分子之惟一组织。其活动仍甚具秘密
质,在学生和教师中从事特务活动,打小报告,检举左派之类。蒋介石号召三青团“聚集全国青年,力行抗战建国纲领”固然也在敌后沦陷区从事谍报与恐怖活动、提供战地服务等等,然而抗
之余,更积极防共,甚至深入共产
根据地进行宣传、破坏、捣乱、暗杀等工作。有趣的是,三青团的最大敌人乃来自国民
内部。三青团原是蒋氏授意下的
内产物,带有来自母体的遗传因子,成为争权夺利的竞技场,造成更为复杂的国民
内纠纷。三青团团员人数持续增长,从一九三八年下半年的一千余人增加到一九四五年的百万人,俨然已成
内之
,难怪于抗战胜利之后,闹着要与国民
分家。其实,蒋介石既是国民
的总裁,又是三青团的团长,如何分法?还不是在蒋之训斥下,
团合并。合并虽合并,仍走回
内派系纷争的老路。
蒋介石
以三青团为“惟一的组织”并不确实。三青团成立不久后的一九三八年八月,又在国民
中央
部设立“中央调查统计局”简称中统,将特务组织半公开化,由秘书长朱家骅出任局长,实际任务则由副局长徐恩曾负责。负责些什么任务呢?主要是对付共产
、监察国民
员,以及执行其他特工。一九三九年元月以后,中
战争已胶着状况,蒋介石又把心思放在应付共产
,中统更着重查防共
以及其他政治异己分子,从外围监视到内部渗透,特务细胞扩展到学校、工厂和其他社会团体,除了中共驻渝代表以及较为著名的知识分子或民主人士,不敢公然抓人外,其余无论个人或团体,一经发觉,立予逮捕或破坏。中统的特务还打进延安,
收共产
叛徒;混进校园,组织特务学生,如沙坪坝中央大学的生路社、民锋社、自强社,出版刊物宣传,并做监视与制作黑名单的工作。中统再根据黑名单,用种种方式打击不听话的学生。根据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中统局在国民
五届十中全会中提出的对共
方略的报告,抗战期间自一九四○年至一九四二年期间,有八千一百九十四名共产
员被捕、一万一千三百七十九名共产
员自首。再看中统徐恩曾所拟、陈布雷修订、蒋介石核定的《防制异
活动办法》的秘密文件,更可见中统的主力几乎全用在反共、防共,而非抗
。甚至与日本人合作的汉
合作,以打击敌后的共产
活动。
中统之外,还有军统,即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也是在一九三八年三月于武昌珞珈山举行的国民
全国临时大会上决定设立的。蒋介石把中统交给徐恩曾、把军统交给戴笠。戴虽是副局长,但
有实权。军统的前身是复兴社的特务处,特务处的前身则是军事委员会的密查组,原由戴笠等十个人搞起来的。
复兴社组成后,蒋介石兼任社长,特务处长即由戴笠担任。一九三二年,蒋又派戴兼任陈立夫主持的军委会调查统计局第二处处长,以便公开搞特务。军统正式成立后,戴笠因蒋之授意,一手包办工作、人事、经费等等,直接对蒋负责。军统从武汉撤退到重庆后,编制愈来愈大,显然蒋介石靠特务巩固权势,特务组织当然愈大愈好。据曾任军统总务处处长的沈醉估计,在抗战期间“各种名称的特务训练班有四十多个”又说:
内勤工作的特务有一千四百多人,都集中在重庆罗家湾军统局局本部和磁器口乡下办事处。内勤和外勤最多时近五万名,除在国内设区、站、组和爆破、破坏、行动等总队、大队等外,在国外许多地方都设立了站和组及通讯员。当时每一个外勤特务都有几个到几十个运用人员。全部算起来为数就太多了。(沈醉《军统内幕》上册,页五)
军统尚与美国海军情报署合作组成“中美合作所”(Sino-AmericanCooperationOffice)。美方的目的是要刺探
军在华、在太平洋以及在东南亚的情报。据沈醉说,美国人也显然想要刺探中国的情报。中方刺探不到美国的情报,然而获得了大量的器材,包括整人与
供的器材,以及无数的
械弹药。这些器材与弹药不用之日本侵略者,而用之于包括中共在内的政治异己,美国人也只好眼开眼闭或视若无睹了。抗战胜利后“中美合作所”成为政治犯的集中营,于大陆易手前,全被
决,美国人应有“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遗憾。凡重视人权与民主的人,都会谴责中美特务合作的暴行。我们没有想到的是,自家人唐纵对戴笠大搞“中美合作”居然也有微词,如于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二十五
圣诞节宴请中美合作所全体美国人,有记曰:“他(戴笠)约有几十位女人,陪伴美国军官士兵,有的女人被糟蹋了?选开一次宴会百余万元,场面可谓大矣!”(唐纵《在蒋介石身边八年》,页四八○)
然而此一劳民伤财、侮辱妇女、对付自己同胞的中美合作所,颇得蒋介石的嘉许,尤其欣赏所内美国刑具。军统处长沈醉回忆,一九四五年秋天蒋至中美所检阅培训学生,有记道:
学生们刚开始进行一些分列式表演和美国式的
法时,蒋的兴趣还不很大。等到进行刑警课目表演时,蒋介石看到美国教官指挥这些特务学生如何去追捕人犯、骑警握着美国橡皮
如何冲入人群殴打群众,以及警犬搜查等表演时,直乐得手舞足蹈连声叫好起来。戴笠和贝乐利看到这种情况,便
头接耳,后悔没有多安排点这类使蒋最感兴趣的精彩节目。(沈醉《军统内幕》,页三七一)
在蒋介石的“嘉许”下,在抗战期间,特务组织与势力可谓一枝独秀。戴笠的权势更不可一世,在沈醉的笔下,他常常怒骂责打,甚至随兴
毙人。但在蒋介石面前,仍然是领袖的一条忠狗。我们又在唐纵的
记中见到,戴笠如何因一时失去蒋对他的信心而感到苦闷,以及在被蒋叱责后如何奉命惟谨。最具戏剧化的,见之于一九三八年七月十六
所记:
为了张超的事,雨农(戴笠)跪在委员长面前恳求惩办叶成,委员长责备他不要人格、要挟领袖,因此雨农写这样一个长的报告请求辞职。跪恳的事,谁能做?非有人所不能的精神,谁肯如此做?我想委员长不会让他辞。(唐纵《在蒋介石身边八年》,页七十五)
张超是戴笠派在福建的军统站长。叶成是黄埔三期生,曾任蒋之侍从副官,时为福建保安处长,判处张超死刑。戴咽不下这口气,不惜向蒋介石跪恳哭诉,但仍然扳不倒蒋之副官。
唐纵还透
,戴笠为胡宗南培养一个叫叶霞翟的女人,以便掌握胡之一生。他又在“香港预购了个有名容太太的女儿,刚才十六岁,献给宋(子文)”以“
魂的女人”来对付国舅。(见唐纵《在蒋介石身边八年》,页四五三)类此可以略见,戴笠搞的是些什么勾当,他不仅仅是要对付敌人与异己,而且还要在自家人身上下工夫呢。据估计,至抗战结束时,蒋介石的军统人马已有十万之众,高居当时全世界特务与秘密警察组织之首。(参阅Wakeman,ModelsofHistoricalChange,P.60)
特务势力固然有其作用,尤其在宣传、分化、威
、利
、破坏上,有立竿见影之效,蒋介石亦以此为其权力基础最稳固的奠基石,但是代价极大。特务的横行霸道、无法无天,诸如强行撤迁民房、
妇女、滥捕知识分子,造成难以化解的民怨与民愤。在特务的
威下,一般老百姓敢怒而不敢言,然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旦决堤,莫之能御。蒋介石靠特务起家,但特务也为他散布了毁灭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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