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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英雄奏鸣曲
  一

 武汉真正成为一个大火炉了。在秦震的感觉上,他回到武汉和离开武汉时完全不同。那时从江面上偶尔还吹来一阵清风,而现在,强烈的阳光投到江面上,像蒸腾起濛濛浓雾,是半透明的,但是火辣辣的。天在下火啊!整个武汉好像都在燃烧。秦震仍然住在庭街原来住过的那套房间,尽管打开所有门窗,但室内的空气好像烤干了,仍令人感到呼吸困难。他摸摸墙壁、家具,都烫手,连水龙头里放出来的水也是温的,风扇吹的风也毫无凉意。秦震仰起脖颈连喝了几杯凉开水,而后掉外衣,打着赤膊,嗒然坐在令人不舒服的藤椅上。从离开前线,他觉得一切都不如意,现在,自己像个火人,从里到外都被煎烤着、焚烧着,最难令人忍受的是连一滴汗水也没有,莫非连最后一点水分也耗干了?过去的武汉是这样吗?不是,现在,难道是天时发生了变化,难道是自己老了,缺乏足够的适应能力了?怎么刚一回到后方,就想到“老”字,这对于四十几岁的人来说,实在非常好笑。窗上送进来一阵阵航笛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走到通阳台的门口,两眼渐渐明亮起来。江上有那么多船只,织穿梭,频繁往来。有黑色的轮渡船,有浅灰色的远航货轮,有深蓝色的客轮,还有一只红色的小型海关交通艇,忙忙碌碌在船只之间急驶。这些船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地鸣着汽笛,有的像男低音那样深沉,有的像女高音那样嘹亮,各种各样,纷繁复杂,组成了一曲长江大合唱。这可是他离开武汉时所没有的,它说明这个经济大动脉活跃了,繁盛了。“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津,青雀黄龙之舳”真有这样一种非凡气魄呢!这些船只在灼眼的阳光下竞争着,忙碌着,难道他们不觉得热、忘记了热吗?

 秦震急于想了解这次究竟是个什么调动,派黄参谋到司令部去询问报到的事,得到的回答是让他直接向政治部姚锡铭姚副主任报到。他亲自拨了电话,接电话的秘书笑地谦逊地说:姚主任正在参加一个会议,等姚主任约了时间,他立即通知秦震。秦震追问了一句:

 “这样急如星火地调我回来是为什么?”

 对方笑而不答,只是说:“秦副司令!我想下午姚主任不会约请您,您也得休息一下呀!”

 “好吧,再见!”

 他放下电话,焦虑地皱着眉头:“这个青年人嘴好紧,没透一点风声,还笑的,笑什么?笑我急么,这个青年人!休息!休息!我跑到你这火炉里来休息?咳!”想也想不出个什么道理,还是睡上一觉,这日子总得打发呀!于是,他铺了一领竹席在地板上。本来,由湘西经鄂西然后穿云梦泽的长途跋涉,使他疲惫劳碌,使他很想睡眠。可是由于任务不明,形势莫测,他躺下来,又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就这样苦苦折腾了一个下午。

 夜幕虽已降临,气温却未降低。不过凭楼远眺,一望无际的灯火,就像天上那虚无飘渺的银河倾泻人间,亿万点金沙银沙闪烁发光,特别令人神往的还是长江。黑黝黝江面上摇曳着黄的、白的、红的、绿的灯影,悠然浮,令人醉。秦震洗了个澡,扇着芭蕉扇,不去开灯,一任长江船艇闪来的、马路上汽车闪来的各霓虹般的灯光通过窗口在屋顶天花板上挪移闪烁。

 正在这时,他听到叩门声,他随即应了声:

 “请进!”

 进来的是姚锡铭的秘书,他说:

 “姚主任请您过去。”

 “他的病怎么样哟?”

 “好了,不过医生叮嘱不要疲劳,可他从一下就没休息过…”

 秦震一身整洁,崭新的军衣,锃亮的皮鞋,跟着秘书走了不太远的一段路,走进那座洋房的楼下客厅。这客厅里摆的是一藤沙发,屋顶下长翼的电风扇在无声地旋转,上面的大吊灯没开,只亮着几只壁灯,使屋里的光线显得幽暗柔和。秦震正在端详,听到从楼梯上传下来一阵轻捷、紧促的脚步响,转过头一看,姚锡铭已经潇洒自如地走进来,他一坐下就说:

 “你应该先歇一歇嘛!”

 “不知这调令是怎么回事,心里不落底呀!”

 “还是个猴子脾气,闲不得!闲不得!”

 姚锡铭长胡茬的脸上透出粲然一笑,两条浓眉一挑,投过一瞥亲切的眼光,而后郑重说道:

 “两次心绞痛,这对你可是个警告!”

 秦震的心怦怦跳起来,他暗暗思忖:糟了,是这个隐瞒不过的事,给自己带来了麻烦,说不定军旅生涯从此告一终结!不过,他还是镇定了自己,他说:

 “你的病比我的重,可是你…”“我那算什么!老毛病,躺几天,一退烧就过去了。”

 秦震听人讲,姚锡铭由于长期坐牢,得了肺结核,据说肺上很有几个空,一犯病免不了咯几口血。姚锡铭为了避免纠,却果决地单刀直入,说出使秦震灰心丧气的一个消息:

 “中央通知你到北京开会。”

 “这个时候,离开前线?”

 “这事很重要,召开政治协商会议,成立新中国。”

 秦震苦恼地央求:“领导上能不能考虑换个人,我这人,军事上能蹦跶两下子,政治上可不在行。”他的脸一下苍白起来。从前线回来的路上,他做过各种设想:是不是把他从西线又调回东线,是不是调到其他野战军去,或者是让他去执行一项特殊的战斗任务?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着——立刻离开前线!他马上表现出非常执拗、实难从命的神气。

 刚一开头就谈崩了。

 姚锡铭从藤椅上站起来,在地板上缓缓地踱来踱去。他的脸上像风云变幻、闪烁不定。他把两臂抱在前,站到秦震面前,严肃地看了他一阵,问他:

 “你想过没有,你是什么人?”

 这一下把秦震问愣住了,他口而出:

 “我是一个军人…”

 “不,你首先是个革命家。如果说战争是政治的继续,反过来说,政治又何尝不是战争的继续?这些天,我听见不少人说你说的这种话,还有人说的比你玄乎,仗打完了我要失业了,好像我们只是战争机器,只是木偶,没有头脑,没有意识,没有理想。不行,那样不行。打来打去把人打糊涂了,忘了我们为什么而打了。我们进行世界上最漫长的革命战争,我们牺牲了那么多好同志,就拿秋白来说吧!鲁迅的战友,他不是高唱‘国际歌’而从容就义了吗?我倒要问问你,他们临终那一刹那想的是什么?想的就是有一天在这灾难的大地上建立新中国!…”

 姚锡铭由激动而转入深沉的思索,他坐下来很久没说话。

 秦震内心感到巨大的震动,他后悔把话说得太绝对了,很想缓和一下。他想起刚才姚锡铭提鲁迅,想起他离开武汉时他到姚锡铭这儿来看见他正在病上读《鲁迅全集》,就搭讪地问:

 “《鲁迅全集》读完了吧?”

 一说起鲁迅,姚锡铭就兴致了:“读完了,读完了,这不把我的病治好了吗?”

 秦震知道姚锡铭也记起那次的谈话,随即相视而笑,打破沉闷。

 “胜利!胜利,是一个什么含意?我最近常常想这么一个问题,我们中华民族本来是伟大的、光辉的,可是这么多年以来她蒙受了辱和灾难,——可是,我们的文明,我们的伦理,我们的道德,都没有了吗?不,就拿鲁迅来说,他所以伟大,就因为他代表了民族的高尚美德。他面对屠刀,毫没有奴颜媚骨,他生发着中华的魂魄、革命的志气。我们用血染红了这片大地,就为了让它向世界放出更加强大的光芒。我们义无返顾,勇敢前进,就为了跨过这道门槛。可是,到了门槛前,我们的同志怎么能望而却步了呢?”

 这一席话把秦震的思想一下提到一个新的高度。是的,这么多年在血里火里滚来滚去,倒渐渐淡忘了终极目的,他不免赧然;不过,他不忍心把自己同前线隔开,他觉得姚锡铭不完全理解他的希求,他的愿望,他的抱负。难道扫净最后一片国土、歼灭最后一个敌人,这不同样是为了共产主义理想吗?

 姚锡铭心里也在暗暗思虑,他为秦震所动,他知道像他这样半生戎马的人,在这种时候如果离开前线,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种普通战士的敦朴,也是我们一个高级指挥员的美德,他们为革命捐献了一切,可他们总觉对革命没有给予什么。姚锡铭笑着、望着他,他一眼看透他的心底。他不但不想责备他,而是同情他。要是他能挥一挥手说:“你回前线去吧!”对秦震来说,这该是多么大的恩惠。可是不行,他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两个人沉默了一阵,秦震说:

 “姚主任,能不能让我再考虑一下?”

 “也好。思想上想不通,任务就执行不好。决定千秋万代的国家大计,可不是让你到那里凑数儿的。你要不通,那也没法,我只好再说服你!”

 秦震举眼望着姚锡铭,立刻想起“肝胆照人”四个字。他更进一层领会了,这不但外形而且内心也像鲁迅的人,如同烈火,燃烧得那样无我无私,纯洁明净。秦震觉得这火在吸引他,使他情愿投身进去。他想到姚锡铭多病的身躯,便立刻起来告辞,谁知姚锡铭却执意留他吃饭。“姚主任!你太累了,我还是…”“这是我们的老传统嘛!前线回来的人连一餐便饭也不留,我这个当主任的也太吝啬了。”一张小桌,二人对面而坐。饭菜很简朴,只是几盘青菜、豆腐,有一尾清蒸鱼,像是临时加的,倒是两碟小菜,一个是豆豉炒苦瓜,一个是油炸红辣椒,立刻引起秦震强烈的食。姚锡铭自己不饮酒,却斟了一杯白兰地,一定要秦震喝。姚锡铭变得那样谈笑风生,挥洒自如。他说到扬子江发电,说经济,说文化,说科学,说整个民族的知识结构将要发生巨大变化,那时中国将立于世界先进之林。从这一席闲谈中,秦震觉得姚锡铭整个心都朝向着一个方向,他注目的似乎不在目前,而是未来。这给秦震留下生动、深刻的印象。

 秦震出来,一面走一面思索。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他才猛醒过来,发现走过了头。他笑了一下,折转身走回寓处。

 暴风雨前的征兆,燠闷难当,气压很低。

 他没有打开电灯,他借着窗外投进来朦胧的光影,放一浴盆冷水,他浸泡在里面,默默不动,但思绪却像电闪雷鸣一样,在他内心里跳跃翻腾。是的,就像白昼同黑夜那样截然分明,这个门槛内外区分着两个不同的世界,前面是和平,后面是战争;前面是幸福,后面是灾难;前面是光明,后面是黑暗,不过,他又觉得两者之间有一线相通的脉络——那就是还要继续奋斗!…我现在应该清醒地跨过这个门槛。跨过之后,我还是栉风沐雨,披荆斩棘,…是的,生活的方式可以不同,但人生的道路一样,我们将继续战斗,不过从一条战线转到另一条战线,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呀!一个革命的人的一生就是如此啊!…想着、想着,他的心情渐渐开朗,他泼刺一声从澡盆中一跃而出,围了一条大浴巾,就给姚锡铭打电话:

 那边传来笑的声音:

 “怎么样,想通了吧?”

 “我要履行我的职责。”

 “现在我告诉你!是中央点了你的名,不过我不想一见面就拿中央决定来你。”接着电话筒里响起愉快的声音“好啊!秦震同志,为了不计其数的生者和死者,你履行你的神圣职责吧!”

 二

 北京九月,残暑未尽,但不时有一阵清风送,预示着一个金秋的到来。秦震他们被从北京车站送到东民巷的六国饭店。六国饭店和北京饭店是老北京仅有的两个西式高级宾馆。从前这里除了白衣侍者,是很少有中国人出入的,它们可以不折不扣地说是中国大地上的一小块外国领土。而现在,当秦震走进玻璃大门,缓步登上铺了红毡毯的台阶,觉得从穹顶上垂下来的巨大吊灯是那样灿烂夺目。他们向南走过铺着红地毯,镶嵌着木板护壁的长廊,长廊里亮着一串十分好看的壁灯。不久之前在茫茫黑夜里宿草坪的秦震,目睹这豪华陈设,颇不习惯。但转念一想,又笑将起来。因为这一切都属于我们的了,就像那草坪夜晚红濛濛的月光属于我们一样。更何况,现在这里所有一切,都属于古老而又年青的、正在发出欢乐气氛的北京的一部分呢?使秦震特别满意的是,分配给他的二楼那个房间,窗外不是繁华闹市而是古老城墙,城墙外面不断有火车发出隆隆震耳的声音,奔驰而过。他觉得正是这火车保持着他同遥远南方的一线联系,仿佛他可以凭借它们把他的心意带向前方,又由它们把前方的心意带回来。这一间堂皇而又幽雅的房间好像也在亲切地向远方表示好意,一切都朴实、舒适、安宁。从那浆洗得雪白的亚麻桌布上、单上,散发出清凉气息。北京,一九四九年的北京是多么可爱呀!它像刚从黑暗沉沉的噩梦中醒来,但还没有来得及改换一下装束。不要说后代人简直无法设想当年北京是怎样一副姿态,就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也由于已经习惯于今天的大厦摩天、汽车如云,渐渐淡忘了过去北京的模样。但一九四九年的北京却以无可比拟,无法代替的重大历史意义永存人们心中。它像一颗璀璨瑰丽的星悬在天穹之上,是永远无法磨灭、熠熠闪光的。当时,天安门广场不像现在这样广阔、宏伟,但它有它若干世纪来形成的庄严、美丽。那时金水河的桥前,在天安门黄琉璃瓦和红城墙衬映下,有两座晶莹洁白的汉白玉华表,那是古老民族精灵的象征。雕塑的盘龙生动活泼、神采奕奕地飞向顶端一片白云,令人有上接云天,飘飘仙之感。东西各有一座红墙金顶、各有三座拱门的建筑,它们很有凯旋门的气势,广场的南端,巍立着前门和灰色的箭楼。这样从四面环抱着中间一片黑色古老石块砌成的广场。以广场为中心,全城四角热闹市街路口各立着一座牌楼,雕细琢,彩锦藻绘,五缤纷,动人眼目。不过你仔细看一下,无数小巷人家屋上都长青草,许多街道部成了水潴泥塘,处处苍颜皓发,衰草斜,呈现出一个旧世纪的衰微破落景象。然而这时,这里已经发生一场剧变,正从废墟上萌发出一个生机、意气洋洋的新世界。你从微风中可以闻到从北海吹来的莲藕的淡雅清香,不,也许是从城外吹来的透的庄稼的气味。总之,像秦震这样刚从血火中来的人,更容易感地嗅到这样一派清新的、黎明的气息。

 秦震一九四六年参加北平调处执行部工作时在这儿住过。

 解放之后,又在这儿度过温馨难忘的一段时间。

 他走了,又来了,这儿已经发生的巨变,使他感到回家的安宁、泰然,他躺到上听着那火车的隆隆车轮声。他闭上眼,他要真正弥补战后必有的酣然大睡(在常德、在武汉,由于心事重重都没有做到,而现在可以做到了)。警卫员小陈了解这一点,连吃晚饭也没唤醒他,只在桌上给他留了一份饭菜。他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穿着睡衣胡乱吃了一顿,然后纳头又睡,——他像饥饿的婴儿需要汁,像久病的患者需要营养,营养他的汁就是安心宁神的睡眠,这也许是他两次心绞痛之后,恢复健康的自然法则。

 果然,当他第一次步入怀仁堂,人们都发现秦震精力充沛,神采焕发,好像一下年轻了十年。秦震觉得每一个人都脸喜气,挤来挤去,熙熙攘攘。可他却还怀着一桩心事。当他从政治协商会议代表名单上看到梁曙光的母亲梁妈妈的名字时,他心情万分激动,他要立即跑去见她一面。进入怀仁堂后,他立即央求大会的一个工作人员:

 “你能不能带我见一见华中区的代表梁清秀?”"VNKO" >VN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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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见梁妈妈,跟我来。”

 怀仁堂正面是座装饰一新的讲台,与讲台相对的两进大殿,两面走廊厢房,一大玻璃。这中间有个长方形的大院落,上面覆盖着棚顶,这里排一排排长桌座椅,就是政治协商会议的会场。这怀仁堂雕梁画柱,绘斑斓,极为富丽堂皇。其中虽然灯光闪烁,却十分凉爽宜人,特别是作为休息室的正厅与两厢房,都摆了鲜花瑞草,一片清香。那工作人员领秦震顺着走廊绕过正厅,走出后门,来到一片碧绿浓荫的大花园,先面闻到阵阵桂花的甜香。而后,在一株大丹桂树下,一只蒙了白布的小圆桌旁,周围几把藤椅上坐了人。就在这里,秦震看到一位身子骨纤细拔,头银发婆娑、面孔清秀、目光善良慈爱的老妈妈。秦震连忙抢步走上去,老人家立刻对他投来两道慈母对儿子的亲爱的目光。秦震肃然敬立自报名姓:

 “梁妈妈!我是秦震。”

 老人家一时不清楚来人是谁,只看着、笑着,不知说什么好。

 那位工作人员提高声音说道:

 “这是秦震,秦副司令!”

 “知道了,知道了,你就是派严素严医生的秦司令呀!”

 “我是曙光的战友…”

 “看你说的,他是你的部下。可我得问你严素那孩子现在在哪里?她可是又开朗又聪明的好闺女!”

 “严素是个好青年,她跟曙光一道负过伤,一道住过医院。”

 “哦,哦,原来是这样!好,那就好,我喜爱这孩子!”

 秦震挨紧梁妈妈坐下,梁妈妈拉着他的手抚摸着。秦震异常高兴,他想到:中国的母亲是多么感人呀!她们有一颗巨大的爱人之心,尽管自己历尽风霜,久经折磨,但她把对丈夫、对儿女之爱奉献给整个人间,像阳光普照,暖彻人心。在她眼中,严素、秦震跟梁曙光一样都像自己亲骨一样亲。

 “我刚从前线来,曙光很好!”“咳!说起来也可怜,从小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说着眼角上涨泪水。

 秦震也不一阵伤情。

 “你瞧,我是怎么了!”她用手揾去面颊上的泪痕,笑了一下:

 “这孩子是个犟脾气,现在不知改了没有,你得好好管教。”

 秦震想,人活百岁,在妈妈眼里总还是孩子,于是他莞尔一笑说:

 “他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委员啊!”话说到此处,听见开会的铃声。

 “梁妈妈!我要去看你老人家。”

 “那可不敢当,孩子,咱们不天天在这儿见面吗?”

 秦震异常高兴,又有点忐忑不安,他本来想向梁妈妈表示一下敬意,这老人坐过牢,受过刑呀!可是,谁知一见面就亲热交谈起来,竟觉得说那些话不搭调了,当他随着人涌向会场时,他脑际一掠而过,他从这个老人家更感到这会议的隆重意义了,就是这样一些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人在决定国家命运啊!

 好像心中过了一阵波澜,秦震坐到自己坐位上,精力却很久集中不起来,一片热烈掌声才把他猛然唤醒。凝目前视,两眼亮了起来,啊!泽东!他容光焕发,迈着从容的步伐,正在走上讲坛,无数聚光灯朝向他,无数眼睛朝向他,无数掌声朝向他。但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似乎觉得:“这一切欢乐的表示,都不是为了我,是对我们大家,包括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呀!”掌声像暴风骤雨,更加炽烈,人们看到陆续走上台的宋庆龄、刘少奇、周恩来、朱德、林伯渠、李济深、张澜、沈钧儒、郭沫若、何香凝…当秦震看到周副主席时,他的心神震动了起来。北京饭店东厅的一瞥,南下列车上的急报,一个一个镜头在他头脑中叠出现。现在,他回来了,黛娜依然没有下落,如果周副主席问到他,他该怎么答复呢?是的,周副主席!我没有完成你给我的重要任务呀!…秦震的心情一阵黯然,一阵羞惭——于是他的心又驰向遥远的南方,想到白洁在虎跳坪那阴暗的墙壁上佣指甲刻下的字迹。一刹那间,秦震的整个心神便转而投到这欢笑喜悦的洪中了。在这沸腾的、欢呼的人群中,好像白洁也站在这里,她用清脆而坚定的声音在说:“白洁不死,白洁不死”…想至此处,秦震感到一阵头晕、心疼。不觉之间,汗水竟濡了全身,他的手在微微战抖了,他努力想集中精力,但怎样也抑制不住自己。飘忽之间,像有一扇门打开,放进一道光亮。他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是的,他自己还没跨过门槛,当然,也许正在迈过,不过终究还没有迈过…因为他的全副心身还在湘西,还在前线。而后,他发现一股热从心的深处向眼上冲涌、冲涌。

 他迷茫中看到泽东站在装了几只麦克风的讲台后面,左手举着讲话稿,会场上一片凝然沉寂,只回旋着他那响亮的声音。

 这是多么隆重、多么庄严的时刻啊!历史,不是一分钟一分钟,而是一秒钟一秒钟地在前进哪!是的,这里每一秒钟时刻都像金子一样闪光。

 秦震的周围都是军队代表。他急速地掠了一眼,他们很多人都是从前线回来的,可是他们都在聚会神地聆听,为什么我不能呢?秦震恼怒地在责备自己。他突然透过人群看到梁妈妈,她坐在离他并不太远的一个坐位上,这刚才还欢笑着、闪烁着慈祥光辉的人,现在哭得像一个泪人一样,她哭得那样坦然,一点也不掩饰,…突然之间,他听到会场上一片轻轻的欷歔声——这是出于悲痛?还是出于幸福?…人们在死亡边沿上忍住了眼泪,而现在在胜利的边沿,眼泪却一下宣而出了。生活里有过多少这样伟大的时刻啊!与其说它是理智的时刻,不如说它是感情的时刻,中华民族的苦难太深重了,但无论在水里火里,民族道德的光辉,没有沉沦,没有撕裂,没有断碎,而是更加凝聚,凝聚成强大生命力。没有它,冲不开这整座历史的闸门,没有它,冲不开每个人心上的闸门,而走到这辉煌的光亮里来,让眼泪在光亮中冲吧!历史像莽莽长河永远动,似乎既没有开端,也没有结尾,但是每一个花,每一点水滴,都是新的诞生、新的呐喊、新的开端。这一团像太阳一样庄重燃烧的光亮啊,就是人类文明史上一个永照千秋的创造。不错,这是创造,没有这个创造就没有后来的一切,无论它是正确的还是谬误的,光明的还是黑暗的,欢乐的还是痛苦的…但新的长河从这儿开始入新的渠道了。

 像一支雄浑博大、庄严华丽的响乐在回环。不过,它不是音乐家制作的艺术品,它是我们民族、祖国所发出的心声,这是自由之神在东方红色曙光中的第一声歌唱,它在珠穆朗玛峰、昆仑山、黄河、长江以及茫茫无际的原野和森林上震出强烈的回音,乐曲迂回曲折,起伏跌宕,逐步走向高xdx

 会议的最后一天终于来到了。

 为了这一天,秦震兴奋得几夜没睡好,早晨用冷水洗了脸,他的精神特别朗,体质也显得特别硕健。但是,一踏进会场,他变得格外的镇定、肃穆。当选举国家领导人这一议程到来时,会场洋溢着欢乐的洪。他面笑容地朝会场上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望着,而他们也同样喜气洋洋地望着他,仿佛每个人心里的喜悦,都自然地出来。这里已经没有单个的人,每个个体都是属于洪的一部分,在一起闪烁、漾。当那粉红色的选票发到手上,在他接过来的那一刹那,他突然觉得它像一块千斤重的花岗岩石,要由他亲手在上面镌刻金字。怀仁堂里的灯光大放光明,照耀得如同白昼,雕梁放彩,彩绘增辉,更显得一派雍容华贵。一个白发森森的老人,清瘦的面孔上闪着青春的光辉;一个戴着华丽小帽的青年妇-,她的脸庞像一朵玫瑰花一样鲜。寂静无声,但会场上活动着、腾跃着一种听不见,而又确确实实存在的声音。那是大家的血水畅,心脏搏跳,那是几亿人民的意志,逾过高山大川、艰难险阻,汇集到这里来的声音,人们在这里为新中国大厦塑造一座金字塔形的尖顶。秦震收敛了心神,凝视着选票。当宣布写票时,他忽然觉得自己心房战颤起来,他的手战颤起来了,这是怎么回事?他责备起自己来。可是,这庄严的时刻具有一种魔法般的压力,是的,心情太庄重了,反而不能抑制自己。一瞬间,他听到会场上响起种种声音,正在写选票的急速的沙沙声,写完选票的轻松的息声,这是多么奇妙而又谲密的声音呀,它载柔情,轻传快意,它在催促秦震。就在这时,秦震的老花镜片上蒙上了一层水雾,他赶紧掏出手绢擦了擦,握着笔写自己的选票。等他写完时,会场上已有了嚓嚓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见泽东正走向红色油漆的票箱。这时弧光灯闪电般织,照相机发出轧轧声响。泽东投了一下没投进去,可能选票折叠得太松了,于是他又用力折了一次,而后投进票箱。他像一个孩子终于完成了应该完成的课业而出天真的笑脸,他摆着两只手臂,移动他宽厚坚实的后背,向休息室缓缓走去。秦震排在部队代表团行列里面,部队代表在会场中心靠左那一半,他们绕到前面,走向水银灯光照得最亮的那个投票箱。投罢票的人散在会场各处,走路声、说话声,立时震起一阵嘈杂的轰响。

 这时麦克风响起来:

 “请各位代表到天安门去!…”

 秦震没听清楚后面的话。但见人群忽然分成两股,一股顺着东面走廊,一股顺着西面走廊,向怀仁堂门外涌去。这时夕阳像胭脂一样染红怀仁堂大门以及从门里涌出的人群,秦震向西面那个青铜狮子看了一眼,那狮子在夕照中笑态可掬,像正翩然起舞。他记得他乘坐的那辆轿车就停在西面青铜狮子旁边,他走去,竟是到达那里的第一个人,紧跟着同车的人都来了。怀仁堂大门外,黑一片都是汽车,要把这些车顺当地开出,得有一番精心的指挥。交通警喊叫着,做着手势,把庞杂的车群领入一条航道。当秦震乘坐的车开出中南海西门,夕阳忽然淹没在几片紫浓云后面去了。车灯放亮了,一辆跟一辆小汽车顺着长安街向东驶去,一长串红色尾灯,形成一条委曲宛转、缓缓移动的红色虚线。

 没有次序,没有排列,谁先下车谁就向天安门大街与南箭楼之间那块广场走去。这广场东西两面各立着一排刺梅,每当春天,金黄的蕊,淡淡的芳香,颇为雅致。而现在在暮霭中,那两排树行,只是一垛黝黝暗影。秦震到得不算迟,不过前面已经挤了一层人圈,他只好站在后面,他的后面又不断有人群涌来,于是他就跻身人丛之中了,他只能从人中看到广场中心的情景。这时天已黑了下来。他忽然听到周恩来用响亮而又低沉的声音宣布人民英雄纪念碑奠基典礼开始,广场上的空气一下突然沉静下来,沉静得连每一个人心跳的声音都能听到。仿佛有忧伤悱恻的哀乐声云雾一样弥漫开来,笼罩在这一片广场之上。人们深深沉浸在庄严怀念之中。秦震为了永远牢记住人类历史长河中只有一次的时刻,他看了看天空,天上一片浓黑,只有西方上空还悬着一小片晚霞,像殷红的鲜血,非常醒目,十分动人。

 泽东走向扩音器前宣读碑文:

 $R%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R%

 秦震觉得西方天空那一小片殷红,就是千百年来牺牲者的血凝聚起来的。在这庄严的一刻,他们正从九霄之上,以慰藉的心情穆然凝注着人间,人间此处正掀开庄重的一幕。

 安息吧!

 是的,在这一刻之前,还不能说这句话。

 是的,在这一刻之后,说这话也就平淡无奇了。

 只有在这一刻,我们完成了伟大工程的创造、把千千万万死者的意愿凝结在这国家大厦之中,而明天这个大厦就将矗天而立于地球之巅。在这一时刻,只有在这一时刻,我们可以告慰我们的英烈们的亡灵了。

 秦震突然听到一片啜泣声。

 他仰望长空,从那些闪闪烁烁的星辰中,

 他看见自己的父亲,

 他看见自己的母亲,

 天上人间,心心相照。

 他咬着嘴,抑住悲恸,但当他想起吴廷英,那个在抢渡之夜付出生命的人,他仿佛又看到他那巨大的身影,沉重的步伐,他从那儿向这儿走来。秦震的心敞开,他的热泪夺眶而出,失声痛哭了。

 他听见铁锨铲土的声音…

 过去,他听到掩埋战友时沉重的铲土声,

 而今,铲土是为了建立一座圣洁的丰碑,

 当然这不只是使烈士安息的丰碑,

 还将是战斗的丰碑。

 因为它是几千年亡灵的凝聚,也是民族灵魂的凝聚。只要在紧迫需要时,当革命、当国家势如悬卵、危在旦夕的时候,它就会发出强大的啸声。从奠基起到现在三十六年过来的历史证明这一点;如果万一噩运复来,灾劫重临(不论它是内在的还是外来的),未来的历史还将证明这一点。

 长长的车队又行动起来,最后面的人还没上车,最前面的人已经到了怀仁堂。

 怀仁堂,就像千百个太阳集中在这儿,华灯齐放,彩旗飘,充了欢乐与幸福的气氛。从黑濛濛的奠基广场一下闯入明晃晃的亮光之中,秦震一下适应不过来,一个人要这样快从悲痛转为欢乐,可能吗?可能的。人们整整齐齐坐会场,通过扩音器聆听选举的结果。啊!一个婴儿诞生了,一朵鲜花开放了,一轮红升上天空了,英雄响乐雄伟而奔腾的旋律响起了。它宣告一个社会主义的新中国屹然立起,一条红色冲破了黑暗沉沉的世界东方,熠熠光华,永耀万邦。会场上声雷动,一片沸腾,像暴风骤雨,像惊雷骇电,欢乐的乐曲以有力而颤抖的声音达到沸腾的高点,一到达高点,乐声就消失了,溶解了,变成了心灵的咏叹。这里面包含着每个人的心灵,带着血、带着泪,参加进这大的响乐。人们在这时也就忘记了自己,消失了自己,大家都站在那里不肯离去,仿佛不愿这光亮的一夜过早逝去。

 四

 有人说:悲痛时的眼泪是苦涩的,欢乐时的眼泪是甜蜜的。然而,在悲痛与欢乐紧紧糅和在一起、溶解在一起时的眼泪,才是最深沉最可贵的。

 夜深人静,回到六国饭店,秦震的心境就是如此。他顺着长廊向自己房间走去的那段并不长的时间里,他多么想打一个电话给姚锡铭。

 我迈过了那个门槛,

 我迈过了那个门槛,

 在天安门广场上人民英雄纪念碑奠基那一刹那,望着西天上那片血一般殷红发亮的红光,我迈过了那个门槛…

 谁想,当他走到门前,他一下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他听见从他屋里传出一个年轻女人和小孩子说笑的声音!

 他像唯恐惊动什么,轻悄悄推开了房门。

 哎呀!

 这是何等明亮、何等光辉的景象啊!

 在雪亮的灯光照之下,

 一个是严素,

 一个是圆圆,

 而且,她们两个都像天真烂漫的孩子,在地毯上打着滚在玩耍。

 秦震喜得一下扑了上去,喊着:

 “你们来了,你们来得好,来得是时候!”

 秦震奔过去,一把把圆圆抱起。这时,这一个脸蛋像苹果一样鲜红的小女孩,在秦震心里就如同一道神奇的光亮,一下把奠基广场的悲恸与怀仁堂里的欢呼,都照得通明。她像给他所经历的这一天的一切一切作了一个总结,说明了它们的含意。她像一支乐曲已经完结,而忽然又升起一个光明圣洁的旋律。她使秦震感到至深至大的爱,他抱住的是一个新世纪的黎明。

 他抱住圆圆,转身望着严素,关切地询问: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你们怎么来的?”

 严素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整理着自己蓬的发丝和皱的衣衫。

 可是,秦震不等她回答,又问圆圆:

 “圆圆!你吃饭了吗?”

 圆圆用稚的声音回答:

 “小陈叔叔领我们吃了饭。”

 是的,在圆圆眼里,每一个穿着解放军军衣的人都是叔叔。

 吴廷英是叔叔,小陈是叔叔,当然,他秦震也是叔叔…

 于是那令人悲恸的一幕又浮现在秦震脑际:

 吴廷英躺在那里,伤痕累累,血渍斑斑,两眼紧闭,如银纸。

 突然“哇”的一声嚎叫。

 正由于这声音那样娇,那样稚弱,所以特别撕裂人心。小圆圆从铺上跳下来,光着小脚丫,一扑扑到吴廷英身上,一种可怕的预感抓住小小的心灵,她哭着喊着:

 “叔叔!…叔叔!…”

 现在圆圆对秦震那样亲热,她伸出两只小胳膊,搂住秦震的脖颈,又用两只小手摸着秦震的脸颊:

 “叔叔!…你哭了,你别哭!”

 “没有…叔叔没哭。”

 但,他那哽咽的声音,使严素心里一阵慌乱。她没想到,一个久战沙场的将军在这样一个年轻女人,一个幼小儿童面前,竟然如此激动。是的,她不知道秦震在这奠基典礼之夜的心境,她不知圆圆的到来引起秦震的情怀。不过她怕小孩家寻究底,便上来抚着圆圆的小脊梁说:

 “这个不是叔叔,这个是伯伯。”

 小圆圆撒娇地从秦震怀中溜到地上,跳着两脚,拍着手喊叫:

 “伯伯!伯伯!”

 秦震莞尔一笑,连声说道:

 “伯伯喜欢圆圆,伯伯喜欢圆圆。”

 秦震突然一下想起什么,连忙对严素说:

 “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不容分说,他一把抱上圆圆就已旋风一样旋出门外去了。

 严素不知怎么回事,只在后面跟着跑。

 他们走下楼梯,走出饭店大门,秦震找到值班汽车,先把严素和圆圆推上去,而后自己上去,把车门“砰”地关闭,对司机说:

 “快一点!到第三招待所!”

 汽车便呼的一声急驰而去了。

 严素不知秦震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待问时却被秦震那机智而又有点诡谲的眼光制止住了。

 夜静更深,秋风萧瑟。

 汽车风驰电掣般奔驰了一阵,把他们带进一个灯光照耀得如同白昼的所在。秦震下得车来,在前面引路,严素拉了圆圆的小手在后面跟随。穿过一个树木葱茏、花影重重的花园,来到一列平房跟前。秦震径直跨上台阶朝一间房走去。

 秦震来时兴致,至此脚步却有点踌躇不安起来,因为究竟夜深了,许多房间都熄了灯光,人们怕已酣然入梦。等他来到他所寻找的那间房间,深颜色的窗帷上透出一线不甚明亮的灯光。他轻手轻脚,在门窗上轻轻敲了一下,等他听到里面应声,立刻推开房门,自己把身子闪在一边,转回头对严素说:

 “你看!是谁!”

 严素定睛看时,只见桌上亮着一盏台灯,灯光之下,一个一头银发的老人家,似乎正在灯下读着什么,见门开了蓦地回过头来。

 严素抛下秦震和圆圆,一阵风一样扑了过去:

 “梁妈妈!梁妈妈!”

 梁妈妈转过身来,一把搂住严素:

 “是素呀!好孩子,你怎么来了?”然后微嗔地责备秦震:“你这当司令员的!…事先也不说一声…”

 秦震说道:

 “我也是刚才回到住处才见到她们,这不连推带搡地都送到你老人家这儿来了!还有个小的呢!”

 严素这时才想起圆圆,赶紧把圆圆抱给老人。

 “圆圆!这是,叫呀!叫!”

 圆圆有点怯生,把头靠在严素脸上,紧紧偎在严素怀中,却甜甜地叫了一声:

 “——…”

 老人伸手摸着圆圆小脸蛋问:

 “这是谁家这么俊的孩子?”

 严素使了个眼色,老人会意就没再问。

 “坐下!都坐下说话!”

 梁妈妈让秦震和严素坐在墨绿色布套的沙发上,她笑了一下:

 “人老了,——那软沙发坐了不得劲,我还是坐这高处。”

 说着她坐在一只红本镂花的高背椅上。

 “素!你是从前线来的人,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

 严素略一思索,说道:

 “梁政委他们都好。”

 “他们都好就好。”

 她们说话间,小圆圆把头枕在严素大腿上睡了。

 这时秦震才把吴廷英救圆圆这事讲了一遍。

 老人家听得伤心,用手心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水。

 “梁妈妈!这个孤儿就归我抚养了,我要把他养大成人,培养成材…”

 “孩子,你这样做对,也给国家减轻一点负担呀!”

 严素说:

 “可不是,董司令派人调查,这孩子没亲没故,无人依托。再说地方上刚解放,事如麻,也顾不上关照,同意由部队抚养,领导上就决定派我送来了。”

 秦震看了看表说:

 “梁妈妈,我就把严素和圆圆寄托在您这里吧!”

 “这可好,我可有个说话的了,我读文件逢到困难,素也可以帮帮我。”

 秦震就告辞出来,仰天一看,清秋冷,星斗阑珊。他不觉深深打了一个呵欠,坐上车去。

 五

 一种英雄的自豪感浸透秦震的身心,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仿佛重新检点了自己所走过的全部人生道路。他觉得他好像背负着整个民族的重托,曾经跌倒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而终于走向即将来临的明天。他对自己的检验的结果并不满意,但还算坦然自若。如果说,在这以前,他有过忧伤,有过悲怆,有过烦躁,有过厮斗,而现在他的灵魂如此清澄,难道真像宗教徒所说的那样,从圣水中沐浴而出?这是何等的圣洁,何等的圣洁!他关闭了屋顶的大灯,打开了头几上的绿灯。他一躺到上就酣然入睡了,绿幽幽的光线在他的脸上,那脸上有一抹婴儿般甜蜜的、沉静的微笑。一觉醒来,天已大明“啊,不论怎样说,这个红彤彤新世界的开端,是今天。不是昨天,不是明天,而只有今天,今天,今天…”他心中不断地重复着这一个令人陶醉的字句,走上了天安门城楼。那是一条没有台阶,砖头里冒出青草的微陡的坡路,当他将要向上走时,忽然看见一位白发婆娑的老人,定睛看时,正是梁妈妈。他连忙抢过去搀扶她。她拿一只削瘦颤悸的手扶住他的手,挪步向上走。她的眼角上细细的鱼尾纹都喜得战颤开来,像绽开一朵花那样笑着,她亲切地跟他说:“孩子!咱们沿着一股道走呀走呀,总算走到了今天…”是的,他心里又响起那句话:“是今天,不是昨天,不是明天,而只有今天,今天,今天…”

 今天,一九四九年十月一,北京晴空万里,朗宜人。秦震把梁妈妈扶到城楼大殿里,去找个坐位坐下,立刻有一个女服务员捧来一杯香茶,秦震托付她照料老人,自己走到城楼前沿那排汉白玉栏杆那里,这儿已经站人,后面又不断往这儿挤。秦震向广场一望,不觉一阵惊喜,只见旗影翩翻,万头攒动。这是人海,海上有漾的波,飘逸的涛声。这时,说话声、走路声、嗡嗡营营响成一片,就像戏剧启幕之前,剧院里常常有的喧声。不过,这声音,在阳光照下,显得慵懒、轻松,而又悦耳。倏然之间寂静下来,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城楼上。啊,来了,他们来了。秦震原来站在人丛中间,人群忽然辟开一条路,这条路刚好在他前面。他看见泽东和宋庆龄似乎彼此谦让,请对方先走,他们两人低下头在说一句什么话,而后向前走去。他们一个个都精神,光彩焕发,而且,在那一瞬间,他们把光彩传给了大家,传给了城楼上以至广场上的每一个人,好像在说:“多么好呀!我们做了一件前人没做过的事,而且做得多么好呀!”秦震肃立着,朱德、刘少奇走过去,李济深、张澜走过去。他的心忽然怦怦跳动起来,他看见周恩来正轻松自如地笑着和人们点头、招呼,他那炯炯有神的眼光蓦地落在秦震的脸上,向秦震点头微笑——一股暖缓缓地、轻柔地过秦震的心田。领导人的行列加快了前进的速度,秦震只来得及注目而视,刘伯承、彭德怀、贺龙和陈毅在微笑地说着什么走过来了。他们都在汉白玉栏杆跟前,面朝着广场站立下来。

 太阳洒着有如淡红色细细薄雾般的光线,照明了天安门上、天安门下的每个人的脸。当国家领导人出现在天安门上的时候,广阔大海般的人群中曾发出了一阵快乐的动。人们指点着、谈论着,但笼罩广场的庄严气氛,使这一阵轻轻的喧哗很快平静了下来。没有一点声音,人们只见到城堞上、广场上无数面红旗,给微风吹得波波拂动,像是发自地心和天穹的喜悦的微

 下午三点,庆祝大会开始了。从天安门下的金水桥一直到南面的箭楼,东面西面那各有三座拱门的红墙黄瓦的建筑中间,方方正正,密密扎扎地排人群。人群那样严整、肃穆,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品味着自己一生中这一珍贵时刻。在万人瞩目之下,泽东亲手升起了人类历史上第一面五星红旗,这面五星红旗冉冉上升,鲜红、灿烂、辉煌,五星红旗像一束火焰随风飘,它在上升,全世界所有的苦难的与崇高的灵魂都在随着它上升,像太阳一下迸发出火热通红的生命之光,倏地把划时代的一页历书掀了开来,从此改变了人类的行程。《义勇军进行曲》从无数播音喇叭筒里,发出雄壮、明快、充情的声音,翻江倒海,旋卷沸腾。它使人想到我们从奴隶深渊中决然走来的时刻“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千秋万代,激励前进。而后,威严的礼炮声,震撼得大地隆隆轰响。

 在全部过程中,秦震都以一个老军人姿态端庄肃立,浸透他身心的那种英雄的自豪感已经消失了,更高的一种东西,从整个中国的人民心中升起的一种博大宏伟的精神,像晨曦,像曙光,带着希望,带着力量,充秦震的怀。

 整个中国的大地和天空闪现出耀眼的红光,

 从巍巍的珠穆朗玛峰,

 从长江和黄河,

 从古老的万里长城,

 从亿万人民心灵深处,

 迸发出一个声音:

 “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

 两行发亮的泪水顺着秦震的双颊淌下来。

 全世界的人们都以各种不同的态度,对待这一崛然兴起、无可否认的新生事物。莫斯科、平壤、新德里、开罗、纽约、东京、巴黎、罗马、伦敦的新闻社和报纸,都发出引人注目的消息和评论。多数是以真挚、同情、热切的眼光它。也有为数不少的人怀疑、观望,他们被旧观念束缚住,他们总以为一切现存的就是不可移易的,如果谁要改变它,就要像从前人们对待异教徒一样被认为大逆不道,而遭受诛戮。他们不理解,从原始人到现代文明的今天,人类正是经历了巨大的、痛苦的突破而得到飞跃的。还有第三种,是少数,但是是不可忽视的少数。他们震骇、愤懑、怒、仇恨,他们闪着森森的眼光。他们知道,旧世界崩溃的裂痕,加深了,扩大了;他们知道,这小小婴儿必将成为巨人,因此他们已在构思把这新生儿扼死在摇篮里的方案和计划。这些方案和计划,这些“文明”的产物,后来有的实施了,有的被封锁在秘密档案库里。将来有一天如果公之天下,真相大白,将是研究人类发展史的重要资料。当然,生活,活泼生动的生活,不会按照这些人或那些人的意志而运转;但,所有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不管他是怀着欢乐承认,还是怀着痛苦承认。

 黑暗的东方永远一去不复返了,

 光明的东方开始阔步前进了。

 自从《共产宣言》宣告“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以来,人们创造了几个璀璨辉煌的日子。在这些日子里,中国的十月一,是具有特殊意义的一个,因为它宣布了殖民主义的锁链一举被砍断,宣布了黑暗的东方涌出一轮红。这一天,宇宙像发生了裂变,神的创世纪早已腐朽崩溃,人的创世纪正方兴未艾,人类向自由王国飞翔得更接近了。

 当秦震从肃穆中惊醒,庄严隆重的阅兵式开始了。作为一个军人,他虽然没有跟随队列走过广场,但自觉地认为被检阅者中当然包括自己,而且包括在遥远的南方,攀过山崖、穿过密林、涉过河、走过大漠,而一往无前、奋战不息的所有部队。是的,这里有陈文洪、梁曙光,有牟春光和岳大壮。广场上的欢呼声突然一下又静止下来。一辆黑色的敞篷汽车从天安门城门开出,驶过金水桥,进入广场,朝列队在广场外面的部队驶去。朱德站在车上,两手扶在玻璃风档上边,车影渐渐远了,不见了。时间在前进,人们在等待,检阅车所到之处,远远传来战士们一阵阵欢呼声。不久,那辆黑色汽车在那红墙黄瓦凯旋门式的拱门口上出现了,汽车的速度加快了,汽车轮胎辗过广场的声音。好像奏过一种轻微奇妙的乐声。一瞬间,秦震的心飞向湘西,那儿的天空该也这样明朗吧!…是的,不会有风,不会有雨,不会,今天到处都应该是晴朗的。可是,他们在做什么?他仿佛看到他们在艰苦跋涉、挥汗如雨,弹火硝烟、冲锋陷阵…忽然,整个广场爆发出最热烈的欢呼声。“来了!我们的队伍来了!”“来了!我们的队伍来了!”…头戴钢盔、手持冲锋的步兵,雄赳赳、气昂昂的骑兵、装甲兵、炮兵,当他们经过天安门前时,千万只眼睛,刷地转向城楼,那雄壮的脚步声,卡卡的马蹄声,隆隆的履带声、车轮声,像战鼓的轰响。忽然,一种震天撼地的声音突然从天而降,倒了一切,所有人都举头仰望:是我们的战斗机在云端出现了!在这隆重的场面中,有一个小小的欢乐的曲。也许多数人早已把它忘得干干净净了,而有些人,比如秦震,多年以后讲起此事,却还是津津有味。事情是这样:当装甲车排着整齐的队列,进入广场后,其中一辆装甲车刚刚驶到天安门前面,忽然熄火不动了,全场的人一下都惊得目瞪口呆。就在这时,后面一辆装甲车突然急驶上去,一声冲撞,推起那辆熄火的装甲车驰去了。多么机的战士啊!这一下引起全场声雷动,人们把无限爱意和敬意投向那机智敏捷的装甲兵。秦震后来谈起此事,很有深意地说:“那正是刚刚诞生的国家的形象。现在,我们的卫星遨游九霄之上,我们可不能忘记当年那步履维艰的开端呀!”部队行列过完之后,热闹沸腾、天喜地的群众游行队伍像狂急瀑涌入广场。天安门上、天安门下都在招手,都在呼喊,一种轻松之感弥散开来,好像人们从刚才那庄严肃穆之中一下解出来。人们纵情地跳,纵情地笑,好像黄河、长江都带着哗啦啦的漩涡与涌到这里,从广场上漫漫过,漫漫过,充着欢乐,洋溢着欢乐。当检阅队伍过完,庆祝大会宣布结束,天安门上的人渐渐退走了。谁知,尾声还未到来,一个更大的高xdx又异峰突起,如果说前面的高xdx是组织序列中的高xdx,而这一个高xdx是自发的高xdx,由于它出人意料之外,就特别令人惊喜。从聚集在广场南部的观礼群众队伍那儿,忽然响起一阵动与喧哗,他们忽拉一下都拔起脚,挥着手,向天安门下奔来,黑一片,有如大海涛,掀起万丈狂澜,向前猛冲。他们拼命地呐喊着、奔跑着,挥舞手臂,摇动旗帜,你无法听清他们在喊叫什么,只听到轰隆隆的震响。人们忽拉拉跑过广场,跑过金水桥,一直跑到天安门城墙下,仰脸朝向城楼,在蹦跳,在欢呼。从人隙里秦震蓦然看见泽东深受感动的面容,他从玉石栏杆上俯下身去不停地招手,通过扩音器传出他的声音:

 “同志们好!”下面就像海冲击着礁岩,发出有节奏的呼应声响。

 泽东又喊:“同志们好!”周恩来、刘少奇、朱德都在挥着手喊:“同志们好!”突然,一阵泣的声音送入秦震的耳鼓,他寻声看时,是梁妈妈。这个劳碌一生,只有善良、仁慈与母爱的人,她经过那么多坎坷的道路,她瘦弱,但她坚韧,一直是那样昂首前行。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城下的人群中的一个,和万众一起表示她的欢乐;她不应该在城楼上,她感到很不合适,很受拘束。忽然,一种强大的幸福的情推动了她,她的白发微微拂动,她带着脸泪痕,迟疑了一阵,终于勇敢地向泽东走去。她一下握住他的两手,把脸俯在他那宽厚的脯上,她像一个小孩一样耸动着削瘦的肩头,哭了。泽东弯下身躯,亲切地扶着梁妈妈的两臂,既恭敬又激动,周恩来在旁边,双目已经润了。周恩来凭他非凡的精力和超人的记忆,在很短的时间里对每一位代表都已了如指掌。他向泽东介绍:“这是梁妈妈!为革命牺牲了丈夫,又为革命培养出一个好儿子,他现在是师政治委员。梁妈妈在衰老之年,还参加了,走上共产主义道路,坐过牢,受过苦,…”泽东仔细倾听,连连点头,他好像在抓牢每一个字,记下每一个字。这时,城楼下人声鼎沸,万众腾,原已从会场上散出,向东、西长安街走去的游行大队,听见了天安门前传来暴风骤雨似的呼喊,又像回涌的海,带着呐喊与欢呼,转向了广场。梁妈妈怕自己多占了大家的时间,她赶紧仰起身来,一手挽住泽东,一手挽住周恩来:“你们都好,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天翻地覆一样的声音震聋耳鼓,泽东向着梁妈妈稍微斜侧了身子,弯下头来,俯在老人家耳旁说:“梁妈妈!应该我们问你老人家好!你是中华民族的脊梁,你是革命的好妈妈,人民的好妈妈,没有你就没有今天…”梁妈妈、泽东、周恩来都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秦震连忙上去搀扶着梁妈妈。周恩来叮嘱秦震好好照护梁妈妈,而后又跟上泽东,急步走向城楼前沿,向四下挥手呼喊了。

 欢乐达到了顶点,欢乐达到了极巅。

 秦震感到梁妈妈全身都在籁簌颤抖,她心里洋溢着青春朝气,但她毕竟年老力衰了。秦震连劝带说,扶她走下城楼,找到她的汽车,把她送上车去。

 夜晚回到住处,秦震把十月一这天穿的军衣下来,折叠得齐齐整整,然后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包袱皮包好,准备让丁真吾去永远收藏起来,作为纪念。

 是的,欢乐到了顶点,欢乐到了极巅。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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