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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夜露
  一

 陈文洪从警卫员手中拿过雨衣,想给秦震披上。

 秦震轻轻推开说:

 “大家都一样么!”

 这时,原来在河边待命的队伍里,有几个人踩着泥浆扑哧扑哧地走了过来,从秦震、陈文洪身旁走过去。他们好像在察看河,找寻渡口,根本没留心,在这样风天雨夜,也委实看不清楚这里站的是谁。秦震和陈文洪却同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笑呵呵地说:

 “好老天爷,让我们跟敌人来场游泳比赛呀!”

 这是牟春光,人们可以想见这个矮小壮的人摇晃着膀子边走边说的模样。

 在这种焦的紧急时刻,一个普通战士发出这样一种泰然的声调,对于指挥员来说,真是一种无以形容的安慰、支持和鼓励。

 几个战士带着笑语,没入黑暗,没入风雨。

 秦震捅了捅陈文洪的胁部,小声说:

 “听见没有?师长同志!”

 “战士是乐观的…”

 “对呀,有乐观的战士,就会有乐观的师长。”

 在秦震从容、镇定的神态之下,陈文洪说:

 “首长!我想下水探一探…”

 “莫忙,我先问你,河那面情况怎样?”

 “军部带两个团已渡河,山洪切断了后路…”

 “这天王老子硬是要发道洪水,给他们找个空隙…我怕他们避实就虚,乘机溜之乎也。”

 “我也这样想。”

 秦震决然转过头,对黄参谋吩咐:“发报给军部,叫他们狠狠咬住不放,我们后续部队急速涉渡!”

 话没说完,河彼岸又升起几颗红色信号弹,不过愈来愈远了,陈文洪见此情况,一股怒气直冲而上,两眼霍然一亮。

 秦震一挥手,用倒风雷雨电的洪亮声音吼道:

 “莫管闲事,莫管闲事,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想探一探河水深浅,看能不能寻路涉渡。”

 秦震点点头说:“这倒是要紧的一步棋,我去!”

 “那不行,你坐到车上去,先避一避雨吧!”

 秦震伸手往黑茫茫对岸一指说:

 “我的坐处在那里!”

 陈文洪一听这话,心如火燎。可秦震还有点迟疑:

 “要不让一科长陈葵去…”

 话未说完便被陈文洪截断:

 “我是一师之长,我必须向军部告急,急如星火,把一师人带过河去。再说,怕陈葵也没有我这样水性呢!”

 经这一提,秦震蓦地想起陈文洪在延安从暴发的山洪中抢救白洁的事来,就点点头说:

 “好吧,你去吧!”

 陈文洪立即组织了十个人的一支小队伍。为了便于联络,每人颈上扎了一块白巾,手里拿一支手电筒。参谋和警卫员都想抢在前面,却给师长一声喝住,他决然说:

 “听我的!我打头…”

 秦震站在河岸上,借着闪电的光亮,见那黑的怒涛,阵势实在不小,便说:

 “还是听我决定:侦察科长理所当然走在前面,师长在中间掌握全局,一科长陈葵留在我这里跟我组织队伍。你们探路探成功了,把十支手电筒打亮,划圆圈,给我们个信号,我们就放队伍,走吧!”

 陈文洪一行十人,一个跟一个下河去了。

 风雨紧,山洪猛泻,洪水溢出河,白茫茫好像无边无际的大海,涛旋转,水势汹涌,一个漩涡跟着一个漩涡奔腾。陈文洪蹚水前行的时候,虽然两只赤脚直打滑,却并不觉得阻力强大,原来这还是洪水漫溢的河滩。向前又跋涉了十几分钟才真正进入河身,立刻就觉得水声喧腾、山洪凶猛异常了。水一下淹到部,水的浮力把他浮得两脚悬空,雨的压力又把他往水里按,他立刻觉得头重脚轻,眼看就要随而去。他刚想趁势凫游,不知谁从背后推了他一把,他才猛一挣扎,闯进急

 这段时间里,秦震在风雨中巍然不动,目不旁瞬地盯住黑暗中那些手电筒的光影。远了,远了,变成一些黄点子,像萤火虫一样,而忽然间这些萤火虫都不见了。

 秦震忽地出了一身冷汗。

 他伸手向眉峰上揩了一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又眼睛,水到眼内,刺得煞是疼痛。

 还是一片漆黑,这时间,电闪不明了,雷声不响了,天地之间凝然一片沉闷,只听得山洪狂呜怒吼。风把雨吹得唰唰直响,就像整个天空和地下都在打着旋转飞腾。他突然大叫:

 “灯光,灯光,一科长!那是不是灯光?”

 一科长陈葵望了一阵说:“是,是灯光…”

 原来灯光在秦震眼中失去那一刻间,正是十个人陷入汹涌,在水里奋力挣扎的时候。好在,河心的急并不太宽。陈文洪他们紧紧拉住手,你牵我,我牵你,一下登上彼岸,在漫漫泥水里,脚踏着了实地。

 这是何等的喜悦啊!

 这是何等的畅啊!

 他们十个人紧紧靠在一起,高高举起十支手电筒,一起在空中划着圆圈,发出胜利的信号。

 陈文洪觉得这山洪声势虽大,强渡并不太难。

 谁知,冥冥之中好像天公知道了他的藐视,从而故意作难,一股更凶更猛的山洪一刹那间倾泻而下,水位猛增,他们站脚的河滩,一时涛汹涌,一下淹没到他们的腿

 “糟了!——不好过了!”

 他们连忙撤出一段路,找到一个陡坡站了上去,陈文洪摇晃着手电筒,他心里却疑虑地想道:“这路怕不行了。”

 秦震第一眼看到灯光信号,就立刻吼道:

 “给我一匹马!”

 一科长说:“是不是从报话机上先联系一下?”

 “联系,联系,”他指指彼岸的灯光“这不是在联系吗?”

 给秦震牵来的是陈文洪的那匹黑骏马,它好像在为它的主人的命运担心、着急,仰起脖颈来悲怆地嘶鸣,不肯让这个陌生人骑到背上。秦震却紧紧抓住马辔头,霍地翻身上了马,回过头来命令一科长:

 “组织后续部队按照序列迅速从这儿涉渡前进!”

 紧跟着秦震,三五个骑兵也策马跃入河中,一时踏得水沫飞溅,花四起,有一个骑兵拼命打着马,好容易跑到秦震前面去,回过头向秦震猛喝一声:

 “跟我来…”

 手电筒的光圈,透过风雨,透过黑夜,在转动着,转动着。

 二

 天地间一时形成两股洪

 一条是风云雷雨、山洪暴发的大自然的洪

 一条是与汹涌的大自然奋勇搏斗的人的洪

 如果说前者是横暴的,那么后者是无畏的。

 正是这两股洪,冲出人生中那种最可珍贵的品德、精神、力量。

 秦震纵马投入河心横冲狂泻的急。竟不如他所想象那样容易,那是由于更大的山洪到来了,这里已不像刚才陈文洪蹚过时那么容易。于是,他把缰绳紧紧提住,凭借着马的浮游,冲到大河彼岸。他拍马跑到陈文洪跟前,立刻喊道:

 “中间那段量大,速急,有危险!”

 说罢掉转马头,又往河心里跑。

 这时,陈文洪急了,他一步窜上去,紧紧扭着马嚼口不放。秦震刚下马,陈文洪已经跃上马背。

 秦震在风雨中喊叫:

 “等一下,两边渡口组织渡河指挥部,我在这边,你把你的报话机留给我么!”

 陈文洪脑袋嗡的一声爆炸了一样,猛想到刚才慌忙中竟忘记了带报话机,是多么大的错误,马上喊道:“我立刻调来…”话未说完,拨马便走。

 马对它的主人那样亲热,它转过脖颈用柔软的嘴灵敏地触动他的膝盖头。他抚慰地伸手拍了拍马颈项,黑骏马一甩尾巴又跑下河。跑了一段路,陈文洪忽然觉得马像失了前蹄,两只前腿猛地向下一屈,陈文洪连忙握紧缰绳往上一提,马头浮出水面。这时,又一道利闪闪烁而下,陈文洪乘这亮光一看,只见一片黑色的浊紧紧翻滚,陈文洪觉得自己在马背上轻轻摇晃起来。他知道这是进入了水深急的河心险区。马鼻孔紧张地一张一翕,扑哧扑哧,水,前后四蹄扒水。原来,马已经在水里浮游起来。陈文洪整个身躯俯在马背上,紧握住缰绳。他脑子一闪,想到秦副司令刚才是从中浮过去的,不出了一身冷汗。但他知道这不是想这些杂思悬念的时候,立即咬紧牙关,在中奋进。

 风在呼啸,雨在旋转,随着雷电的照耀,雨水像无数条发亮的银龙在倏倏闪烁。

 正在这时,渡口上发生了剧烈的争执。

 一科长陈葵由于未得到大河彼岸的确实情况,对于此时此地究竟使用哪个连队闯关产生了顾虑。因为每一个指挥员对于不同的连会有各自不同的理解和偏爱。陈葵几次在火线上跟七连一道作战,眼见七连那股子火辣辣的勇猛劲儿,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六连虽已拥挤在河边,待命已久,由于陈葵了解这是一个十分过硬的任务,这个责任落在了他一人肩头,他便毅然下定决心命令:“七连在前,六连续进。”谁知这一来就引起了纠纷,本来这两个连队是师里两把尖刀,不过七连更擅长主攻碰硬。本来使用七连,是万全之计,可是六连已先到河边,硬让他给七连让路,这一点刺痛了六连人的心,立刻引起群情哗然,议论纷纷。风雨暴,人声嘈杂,六连长对一科长的喊叫装作未听见,反正六连已经开始涉水了,他就怀着一腔辱感,猛力跑到前面,把手一招,自顾喊:“快!快!…”继续蹚水前进。这就形成两个连队,在南方暴风雨泽国之夜,彼此展开一场剧烈拼斗。六联想抢在前面,七连又想超过六连,就这样,他们通过水漫地进入了大河。一时之间,怒涛声、风雨声、呐喊声,响成一片,蓝色电光哗地一闪,眼看白涛天而起。七连准备泅渡。可是,一个战士身上背负着几十斤重的支弹药,泅渡谈何容易?六连也不示弱,决心涉渡。这时,牟春光突然站出来大声猛喊:

 “抱一竹筒凫水前进!”

 原来牟春光这人人粗心细,他们刚才沿着河岸观察时,他灵机一动就想出一个主意,在竹林里砍伐了许多长竹筒扛在肩上。

 牟春光喊:“我打头,跟我来!”

 于是,他们整个队伍,投入急。竹筒浮力很大,人们凭借着它的浮力,在狂涛卷中破前进。

 陈文洪骑马浮过急头正遇到泅渡部队,他立刻询问:

 “哪个连的?”

 “六连的。”

 是笑的声音,——在这大自然狂暴可以噬一切、消灭一切,一个人的体一刹那间可以成齑粉的时刻,透过暴风雨却传出这样笑的声音。

 陈文洪连忙问:

 “是牟春光吗?”

 “是我,师长!没什么闯不过的鬼门关!”

 原来牟春光涉渡到中心急深处,洪一下把人浮起来。大家慌张中有的就喝了几口水。但见牟春光这个小个子忽然借着竹筒的浮力,一手把牢竹筒,一手划水,就凫进了。于是他身后战士们一个跟一个横断恶,战胜洪峰。

 一个普通战士的智慧有时成为决定一场战斗胜负的关键,就像一点闪光立即燃出一片光明。陈文洪从牟春光得到启发,当他勒着马,想回过头再看一眼时,他突然听到从涛鸣雨吼中送来一片呐喊声:

 “六连过河了!”

 “六连胜利了!”

 他暗暗欣赏,自言自语:

 “战士面前,不论山洪风暴、天崩地裂,只有一个心意,就是冲过去!”

 他赶紧拍马跑到一科长陈葵那儿,知道谨慎的一科长还没撒手让全团过河。他连忙命令战士们砍伐竹筒。在南方作战时,往常不就是靠这些东西扎成竹排,运人载物、漂江渡水的吗?怎么他这个南方人忘了这一着,倒由一个北方战士想起呢?

 于是他低声对陈葵说:“记住牟春光,头一个是牟春光…”

 一科长不明白师长为什么在这紧急时刻要说牟春光,可是陈文洪没等他发问。借着电闪,陈文洪看到茫茫水面上到处都有部队准备涉渡,陈文洪恐怕部队不按探明的道路走,陷入不可测的陷坑。刚好这时天空上爆炸了一连串响雷,雨势更狂,水势更猛了。他就连忙从马鞍上弯下身,俯在一科长耳边说:“后续部队暂停前进,我就回来。”说罢,他抹转马身就跳入大水。哪儿有人涉渡,他就往哪几跑,在雷声隆隆,电光闪闪之下,他那匹骁勇的黑骏马,昂扬地、振奋地,一会在这里、一会在那里,奔跑、跳跃、浮游、嘶叫。陈文洪挽起两只袖口,两条腿,敞开衣襟,出赤的双臂和双腿,紧紧挽着缰绳,一任暴风雨猛擂着膛。他就这样在洪里往来奔跑浮游,不停地在马背上大喊:

 “跟我来!”

 “跟我来!”

 当到了秦震跟前,一着手表,他花了近一个小时,才把一个团带过暴发的山洪。秦震立刻指挥这一个团跑步前进,赶上军部,支援战斗。

 尽管大雨倾盆,陈文洪却全身发烧,像个火人,口中干渴如焚。他还得把两个团和炮兵引渡过河,便策马折身返去。这时,他觉得有一只发烫的手心抚住他的膝盖头,他听到秦震的声音:

 “文洪,要冷静点!”

 他心中一阵感动,但更加深了内疚、悔恨与懊恼,是自己对山洪暴发缺乏预见,没有组织及时抢渡。他只颤抖着声音说了两个字:

 “首…长…”

 就又跑进风天雨地,狂水洪

 他寻着灯光跑到一科长陈葵那儿,两边渡河指挥部已经组织起来,部队都准备了竹筒,一科长说:“砍掉了整个一片竹林!”“以后再来按价偿还吧!”陈文洪说。这时,两岸渡口报话机已经畅通,他跳下马,听到通过报话机传来秦震嘹亮舒畅的声音:

 “好了,师首长!放手涉渡吧!”

 “我们还要在那条水路上灯标。”

 “你想得周到,这样,我们还怕什么狂风暴雨,黑暗无边!”

 他在痛楚中受到表扬,这可并未使他稍感轻松,倒是促使他更加细心地把涉渡工作亲手安排好。他带领设置灯标的小队,在洪水中又跑了一个来回,回到一科长陈葵身边跳下马来。他两手叉,转身一望,只见洪水汪洋之上,一竹竿上挂着马灯,远远看去就像一条大街立上了路灯,煞是好看。这时报话机里响起秦震严肃的声音:

 “师长同志!人定胜天啊!现在下达我的命令,后续部队给我全部涉渡!”

 “秦副司令,我有一个建议!”

 “你说吧!”

 “炮兵暂不过渡,等候山洪稍减,再行续进。”

 “我同意,就这样办!”

 后续部队大军云集,在统一指挥之下,有秩序、有步骤地行进了。陈文洪没有站在渡口上指挥,他把这任务交给一科长。他依旧跨上黑骏马,现场指挥部队,检查部队,在汪洋大水中来回奔走不停。不知不觉之间,黎明晨光从风雨中降临了。

 晨光是清冷的。战士们借着晨光看到陈文洪骑在马上,就一阵呐喊,声势倍增。黑骏马不知是由于黎明到来,还是由于战胜洪暴,它昂、兴奋,伸起脖颈,仰天长啸。陈文洪来了晨光,忙着指挥,他的声音嘶哑了,嘶哑声中充了喜悦。

 三

 这一场暴风雨把气候推向炎天火、赤铄金的酷暑季节。

 火线上稍一接触之后,敌人知道他们进攻计划已被识破,就连忙纷纷撤退。我军挥师前进,奋勇追击,在这一段时间里,战士承受了南下以来最苦难的熬煎。强渡洪水之役,六连受到传令嘉奖,牟春光原是神采焕发、意气昂然的,但在这一段艰苦跋涉中,他的精神内部发生着极其微妙、难以识辨的崩裂和变化。

 强暴的光把牟春光背的支、弹药都晒得像一条条火蛇,紧紧箍着他的身子。可是,身上穿的衣服并没有给暴晒干,反而更加渌渌、粘渍渍的了,这固然由于汗水淋漓所致,但更主要的是暴雨山洪之后,经太阳光猛烈照,大谷、深壑、田畴、,都蒸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闷气。它不像雾,雾还看得见个影儿,它却看不见摸不着;它又像雾,铺天匝地,升腾弥漫。使得牟春光觉得全身上下每一个汗孔都给堵了,整个身子都感到憋闷,肿难熬。他一步一步,慢腾腾挪移着脚步——像有一片灰濛濛的阴影一下漫过眼前。跟着一阵头晕目眩…他不觉一下悚然心惊。一个战士的灵魂自有它奥妙复杂之处,它有时昂扬,有时低沉。

 当火红的太阳慢慢沉入大地的边沿,牟春光想:

 “熬过白天,夜晚该好受一点了吧!”

 为此,他的眼神曾经雪亮了一阵。谁知,夜对他展开另外一种痛苦煎熬。

 在一个村庄里,牟春光安排过宿营事宜,一个人挑了扁担晃悠着两只空水桶,向村边大池塘走去。他原来寻思,这里也许风凉一点,可是风在哪里?凉在哪里?…看一看,连凤尾竹那样纤细的羽梢都凝然不动。他手伸进池水,池水竟也热乎乎的。脚底下有一只田蛙低哑地叫了两声,也不敢向池中跳去,而向草棵里逃跑了。牟春光胡乱洗了洗手脚,挑上担水,转了回去。他就着缸沿喝了半瓢冷水,但还是口生烟,干渴难止。他见同志们都已睡倒,自己也躺下,无奈汗水个不止,他就悄悄起来,踅到门前那片禾场上坐下。

 房东老板是个清瘦的老人,早已看出牟春光热得难以忍受,就端出一碗热茶捧给他:

 “我们这个地方,愈喝冷水愈发烧,你喝杯热茶倒能生津止渴!”

 牟春光道了谢,一面饮着茶,一面就和老板搭讪起来:

 “你们这里的夏天老是这么热吗?”

 他指望从老板口中得到宽慰人心的语言,岂知那老人实话实说:

 “这还没人伏呢!要讲热,还在后头呢!”

 “那岂不要热死人?”

 “暴晒发痧的人是有的。”

 “…”说不出一种什么滋味暗暗侵袭着牟春光。

 牟春光回想,解放平津后,部队动员南下作战,他虽然争先恐后,表决心,发誓言,但心底下还有点不踏贴,就暗自扯了从辽西战役以后就相起来的岳大壮问:“听说你们南方热起来,墙头上能贴饼子,生水里能煮鸡蛋?”岳大壮笑起来说:“你别听人瞎咋唬了,世上哪里有那样事!”两人一搭一合,说得兴起,岳大壮就跟牟春光讲了一番南方多么美,多么好的话,而谈论南方竟构成他们之间的缘分,愈往南走,离家乡愈近,岳大壮说不出有那么一股子喜气,一路之上便唠唠叨叨对牟春光夸奖南方。牟春光听在耳里放在心上,可是,经过几天的磨难,一层阴影暗暗升上心头。

 在他跟老板说话间,突然觉得大腿上刺得猛疼。

 老板见他又拍又打,就笑将起来:

 “你看,这里遍地稻田,哪能没有蚊虫!”

 “这哪里是蚊虫,简直比马蜂还厉害,隔一层布都刺透了。”

 不过慢慢饮下一杯热茶,心里到底凉爽了些。

 一时之间,疲劳困倦袭上身来,他便走回屋里,就在全班战友之旁摊铺在地下的稻草秸上找得一席之地,躺了下来,摇着老板给的破芭蕉扇,也就睡了。

 下半夜,他迷糊糊,好像回到黑龙江老家,穿过白杨林子,来到辽阔无边的大草原上。一阵阵小风吹来,那样清凉,那样潇洒;一下又看到成群雪白的鸭子,掀动着红蹼掌,在清澈见底的河水里游;一下仿佛自己也在河里浮游,而且抓到一只活蹦跳的金色鲤鱼,他欢喜得不得了,就抱在怀里;不知怎么,鲤鱼竟一下变成马蜂,而且泼刺一声从怀里猛跳出去…

 于是他一下惊醒转来。

 他两眼,心下想:

 “老人说,人心里想什么就会梦见什么,我是怀念家乡大草原了。”

 他怀惆怅,看看门外已经泛白,他不想再睡,爬起来走出去。

 他站在禾场上,向东方瞭望,一片污浊混沌的曙光又红又暗,一看就将带来更加炎热的一天。

 牟春光这个勇敢的人,心头有些发怵了。

 他对自己心境十分恼火,仔细分辨,他此刻不知为什么暗暗埋怨起岳大壮来,他觉得那些甜言语,全是欺骗。

 不过,清晨上路以后,牟春光作为一班之长,心下还暗暗鼓励自己:“不是火里不怕燃烧,水里不会下沉吗?我难道就真的被烧光、沉没?”他为了鼓舞士气,大声喊叫:

 “二班同志!咱们唱个歌好不好?”

 “好!”战士们见班长兴头很高,也跟着嗷嗷叫“唱什么好?”

 牟春光立刻喊道:

 “就唱火里不怕燃烧,水里不会下沉!”

 说着,他举手一挥。于是,一只从东北唱到华北、又唱到南方来的这支苏联《骑兵歌》,就飘扬飞起来。

 是的,

 牟春光不肯示弱,

 牟春光拔而起。

 不过,这一天跟头一天不一样,那股子闷热似乎已经蒸发净尽,赤之下,灰尘滚滚,蔽遮天。走到快晌午,火热的太阳光,就像一千座、一万座火山同时爆发,把火山口里出来的熔岩和热灰一起扑向人间。熔岩像通红的钢水,带着热,带着火。热灰像雨一样稠密地落在人们身上,在灼伤、在侵蚀,在噬人的体。于是整个地球都燃起熊熊大火,火一直烧到牟春光心里,早晨一度昂奋起来的心绪又渐次黯淡下来。

 是林弹雨,他敢冲敢拼,

 是血光火影,他能打能杀,

 可是,这大自然的暴,他跟谁去搏去斗!

 当他低了头,膛着火热的灰尘走着的时候,突然间,一阵嘶喊声一下把他惊醒过来。

 他抬头看时,大吃一惊。

 原来是走在二班排头一个战士,扑嗵一下跌倒地下。一股火焰倏然传遍牟春光全身,他立刻跑过去。只见那战士得紫茄子一样,牙关紧闭,嘴煞白,人已昏不醒。这一见,牟春光不觉肝肠痛断,猛扑下身,摸了摸他的心脏,心脏跳动已非常微弱。他想给他解开衣襟松松气,可那只能让暴炙烤他的膛。他听见大伙喊:

 “水!”

 “水!”

 …

 可是,水壶在火热炎天之下,早已干涸了。

 大家拍着水壶,空自焦急,无计可施。

 牟春光仰头左右环顾,突然站起身往稻田地那边跑去。

 他窜到田边,两膝跪倒,趴下身子,从稻棵底下勺起半茶缸污浊的泥水,水是那样混,发出腥味,可这是水呀!

 他端着这缸水就往回跑。

 一个排长见这情景一把拦住他:

 “上级严饮用污水…”

 牟春光面通红,两眼圆睁,只一把,把那个排长推得踉踉跄跄,几乎跌倒。

 他径直朝那个垂危的战士跑去,撬开紧闭的牙关,把那缸水向他的口中倒去,战士喉咙间哽地响了一声,紧闭的嘴眼却都没有张开。牟春光一眼瞧见,战士身上都发青了,就像一记闷朝他头上猛打,他脑子里“轰”的一声。

 正在这当儿,牟春光听到有人连声朝他喊叫:

 “牟春光!牟春光!”

 抬头看时,原来是随队的军医,带着一副担架,飞奔而来。

 军医见牟春光往人口里倒泥水,然大怒,正待发作,但见牟春光太阳上暴涨的血管像蜿蜒的青蚯蚓在微微簌动,便耐住了子,只是把牟春光推开了。

 军医施行了紧急抢救措施之后,立即把那战士抬上担架往后走去。

 牟春光失神落魄地站在那里,望着那担架忽悠忽悠着愈走愈远。

 他突然抱着头顶,哭了出来。

 那夜暴雨山洪,没有镇住牟春光。

 今天这要扼杀人性命的暴,却强烈地震撼了他的灵魂。

 他把一股恼火气都发在岳大壮身上:这南方,

 有什么美?!

 有什么好?!

 这是火的炼狱呀!…

 谁料一转眼间,片云如墨,大雨倾盆,云雾低垂在地面上,雨点狠擂在人身上。全军人等,像一下跌过火山,又一下闯入火海。由于前面情况紧急,他们竟在这暴雨中急行军一天一夜。天亮一看,遍地尽成泽国,人们在泥泞中跋涉而前。"VNKO" >VN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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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偏偏在这时,连长命令:

 “二班长,带领全班人去帮助推炮!”

 原来,炮兵隔在山洪那边,耽误了不少时间,现在从后面急慌慌赶上来,谁知在沤得稀烂的泥塘里却遭遇了南下作战以来的一场厄运。几辆炮车一起陷在泥泞中,轮子只在原地一个劲打滑,泥水飞溅,寸步难移。炮兵战士们顶风冒雨,拼着全力用肩膀、脯顶住推车。唰唰转动的车轮,把大量的泥水飞旋起来,泼洒得战士们一个个像泥人一样,谁也认不出谁了。

 步兵和炮兵从来亲如兄弟。可是步兵和炮兵也有矛盾,特别在行军途上。马匹嗷嗷叫,把步兵队伍往路边上挤,挤得队形不成其为队形了,然后,炮车一摇一颠,扬起大阵灰尘,让步兵在后面吃土。每当这时,步兵就没个好气,难免说几句怪话。等到火线上,万炮齐鸣,大显神威,仗打完,两家兄弟又互相挑大拇指,谈谈笑笑了。

 现在,大炮陷在烂泥塘里,任凭怎样推搡,这些钢铁的尊神,稳如泰山,纹丝不动。牟春光本来心里不顺,情绪不高,无意中说了一句:

 “南方好,南方好,咱们战争之神都变成废物了。”

 这话偏偏给岳大壮听到了。

 牟春光和岳大壮,各有各的秉,有一点却相同,牟春光开朗,欢喜说说笑笑,可一认真起来,不免火暴。岳大壮腼腆,可是犟劲一上来,几条牲口也扳不动。岳大壮爱护炮兵的荣誉有如生命,本来一肚子闷气,给牟春光这俏皮话一挑就动了火。他把脖子一梗,一声霹雳:

 “炮兵造罪炮兵受,你们给我滚开!”

 牟春光的处世哲学是“人护脸,树护皮”本来一场好心,倒落得扫了面子。两股劲扭在一起,就顶撞起来,愈吵嚷愈厉害。一大堆人围上来,看这两个人红头涨脸的,像斗一样,而双方各护各的人。一下形成对立的两个阵垒,一时之间,道路都给堵了。

 陈文洪带领着几个参谋和警卫员从后边上来,刚好走到这里,便连忙抢上几步,分开众人。他一看,一个是牟春光,一个是岳大壮,都是在心里挂了号的优秀战士,偏偏他们两人吵红了眼,见师首长来,也不肯平息,高声咒骂,你推我搡。

 “给我住口”一股怒火从陈文洪膛里腾地迸发而起,他大吼一声,把两手往里一叉,他的衣襟敞开,里面脯上那件背心,又是雨水,又是汗水,泥污污,渌渌,发了黑。他的两眼瞪得圆彪彪的,看看牟春光——多么好的班长,看看岳大壮——多么好的炮手。心里暗想:“偏偏是你们两个,在这儿演得一出好戏!”他把已经冲上脑门的火气硬下去,冷峻地喝问:

 “牟春光,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牟春光如实报告,是六连长命令他来帮助推炮的,陈文洪立刻喝道:

 “执行命令,你给我带上你一班人立刻追赶部队,归还建制。这是打仗,不是哄孩子闹把戏!”

 牟春光听罢,悻悻然横了岳大壮一眼,岳大壮立刻懂得,那眼色是说:“走着瞧吧!”岳大壮整个脖子涨得通红,还要冲过去,给陈文洪一把拉住。于是,牟春光带上一班人,很快就隐没在急急前行的队伍中不见了。

 这里陈文洪通过报话机调来一个步兵连一起推车运炮。

 四

 暴雨过后,又是响晴的天,秦震坐在吉普上前行。

 如果说南方夏季的暴风雨可怕,那么,暴雨之后的猛热才真真是可怕呢!太阳在下火,整个天空在燃烧。雨水蒸发出来的热气,像毒烟恶瘴,憋闷得人不过气,出不来汗。

 秦震望了望这天气,叹一口气,自言自语:

 “炎天火,这才叫炎天火呢!”

 秦震在路边停下来,通过电台与各方面取得联系。从报告上看,由于洪水暴发,敌人没有上钩而滑掉了,这使秦震不觉一阵懊恼,不过随即淡然一笑,心下说:“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他把情况报告了兵团司令部,得到八个字回答:“克服万难,猛迫不舍!”再上路时,他叫司机把车开得慢些,因为路上部队正涌般向南推进。他仔细地观察部队,战士们一下给大雨淋,一下给太阳烤焦,在秦震眼中,一个个虽然还是争先恐后,士气高昂,但是脸色黄里透白,眼睛显得又黑又大,通身上下仿佛缺少了一点什么光彩。他望着他们,他们也望着他,他突然感到一阵心酸。连秦震这个南方土生土长的老兵,一下投入这暴热之下,也感到实在难熬。北方夏季作战,走在太阳底下也热,但大汗淋漓;这南方的酷暑,却烤得你连汗粒也渗不出一颗。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汗水都干枯了,马上就要燃烧起来,而阳光、火、热,还一个劲一起向他心里渗透。他放眼四望,大野里一切都在蔫萎、枯焦,他想寻一只飞鸟,天上连鸟影都没有;他想觅一声蛙鸣,池塘里发出一股闷的热气。战士从路边上拔一把青草搭在头顶,没多久,晒得枝叶都纷纷碎成粉末了。

 ——不易呀!从零下四十度严寒,一下到零上四十度酷暑,从冰窟窿进了炼钢炉,孙悟空烧炼个火眼金睛,也不过如此吧!

 但是,当吉普车从他们身旁掠过,他突然发现战士脸上有一种欣喜之。是不是吉普兜起一点微风,给他们一些些凉意?当坐在车上的秦震,发觉一点风也没有时,战士中间那一阵腾,他们的笑语,他们的呼唤,却使秦震两眼渐渐濡,心里漾出一种对战士们的感激的心情。

 一个傍晚,秦震和陈文洪师部会合。

 所谓师部,不过是在旷野土坝子上用几竹竿撑起一张油布。布棚下,一堆弹药箱摞成桌子,上面摆着几部电话机子,还有望远镜、水壶、马灯,在最中间的箱面上铺着军用地图。这小棚旁边就是电台,正在发出嘀嘀哒哒的声响。

 秦震跳下吉普,大踏步朝那儿走去。一面乐呵呵地说:

 “文洪啊!你这师部还有个气派么!”

 “还什么气派,这两天,老天爷才真气派呢!”

 陈文洪话虽这么说,却精神抖擞,毫无疲惫之情。

 秦震可是瞪了他一眼说:“不要怨天尤人呀!”

 这是一片平草坝子,牟春光所在的那个营在这里营。天断黑时,好容易盼来一股清风,给营的人们带来一点轻松愉快。从十一开始南进,已经四天四夜,到了这儿,实在疲力竭,寸步难行,陈文洪命令就地营了。干粮袋里的炒面给大雨泡,又给暴晒干,结成一块一块硬疙瘩,发出馊味。战士们咬得牙巴骨咯崩咯崩响,还是狼虎咽,一阵餐,然后摊开手脚在软茵茵草地上睡下。炙晒过后,闻到草香,就不觉欣然睡了过去。

 不过,有一个人没有睡,这人是牟春光。就像心上割得碎裂,同岳大壮顶撞之后,他心里一直堵得慌。

 谁知,刚才那阵清风,像一个句号一样,在白天与黑夜之间划了一个分界线,好似告诉人们:火热的白天结束了,现在黑夜已经降临,只不过给人以短暂的息,你们要准备继之而来的这一个更加燠闷难当的黑夜。这种热力是从哪儿来的?从天上来的?不像,天上的群星,兀自水灵灵地,那样惬意地闪闪烁烁;从地里来的?不像,地心饮了大量雨水,又何必拿热火来熬煎这个黑夜。这郁积的闷热罩着长江两岸这一片辽阔而低洼的盆地,凝固密结成一个热气层,像重云,像浓雾,却又看不见,只是一种粘腻得令人不过气来的热。战士们酣睡不醒,身上的热汗却渗透衣衫,水和汗水搅混起来,像在人身上脸上涂了一层油脂。大群蚊虫像乌云一样飞来,落在这个人身上、那个人身上,鲜血,而且嗡嗡叫着,真是蚊阵如雷,在这一片草坪上旋来去,逞威肆,任意横行。

 牟春光翻来覆去睡不着。

 战友们的鼾声雷响,可是他怎样也睡不着。

 蚊虫好像特别憎恨这个醒着的人,恶狠狠地向他扑来。

 他用帽子遮住脸,不行,燠热难当。

 他挥着两手驱赶蚊虫,不行,愈撵来得愈猛。

 因为,这儿的蚊子很藐视人,根本不知道天地间竟有这样一种被称为“万物之灵”的东西要把蚊虫杀死,于是蚊虫们就和这种东西展开殊死搏斗。在蚊虫眼里,这些东西只不过是供它们餐的血

 毫无疑问,这有点伤害牟春光的自尊心,南方的蚊子也这样欺生,岂不恼人!

 南方,又是南方!他刚一翻身,一只大蚊子就猛叮了他一口,他气得蹦起来,那蚊虫又嗡的一声乘胜而去了。

 牟春光伸出两手一摸,半个脸都肿了。

 他一股无名火起,无处发,就又落到岳大壮头上。

 那天在路上,为了好心好意帮助炮兵兄弟,却闹了一肚子闷气。这会,他又和蚊子狠狠干了一仗,竟然败下阵来,就嘟嘟囔囔咒骂:

 “你岳大壮吹牛!”

 “你岳大壮欺骗!”

 “这就是你那天堂美景!”

 刚好,炮兵部队由于陷在泥坑里,落在后面,现在,好不容易才跋山涉水,一路赶到这里。

 先是地面上传来震天动地的隆隆轰响,牟春光当又打雷,仰天一看,星斗灿烂。当听到马嘶人吼,才知道炮兵来了,无数只马蹄把大地敲得鼓一样响。当马匹拉着炮一驶进草坪,牟春光一股火腾地从心中跳起,他一下蹦起来,跑到第一辆炮车前,一把揪着马嚼口。这个矮小壮的人儿,站在炮兵打亮的电灯光里。他把两手举起往下一劈猛喝:

 “这是宿营地,给我关灯,闭嘴!”

 说也巧,从第一辆炮车上嗖的一声跳下来的正是岳大壮,真是冤家路窄,脚一点地就喊:

 “这天这地是你牟家买下的?”

 两人立刻就争吵起来。

 炮兵确实不知有一营之众在此宿营,牟春光为了保证宿营地肃静,让同志们甜甜地睡一夜,好投入战斗;岳大壮不准牟春光大喝大闹,以维护炮兵的威严,各有各的理,不过表皮下面憋着一股怨气,两股电往起一碰就爆出了刺眼的火花。牟春光得理不让人:

 “我们是来解放你这美好天堂的,你口口声声南方好,南方好,你不看看同志们遭的什么罪!”

 岳大壮没有牟春光口舌伶俐,气打嗓子眼里往外冒,半天挣出一句骂人的话:

 “你这高粱花的脑袋瓜子,怕遭罪别来,回你家热炕头上抱孙子去吧!”

 “你骂人,你这国民脑袋,没我们俘虏你,有你今天洋洋得意的份?”

 五

 秦震没有睡。

 他坐在小吉普上,手里拿着一红蓝铅笔,就着一盏马灯光亮在看新闻稿。

 全世界的舆论都沸腾了,有的为蒋家王朝的覆灭而哀泣,埋怨蒋介石不争气,有的断言国民统治的时代已属过去,有的对解放大军势如破竹的浩大声势而惊讶,有的竟然出谋献策,劝国民不要灰心,凭据西南,顽抗到底。

 一条新闻突然跳到秦震眼中,使他心神为之一

 新闻上写道:“整个中国要变成红色…”

 对于前面几条新闻,秦震看了,有的点头,有的摇头,心中并发出不同的评语:“望洋兴叹”、“语似中肯”唯独对这一条,他久久注视:“是红色的中国,不过不是你们说的洪水猛兽,而是共产主义黎明的曙光。”他握了红蓝铅笔的拳头支撑住下颔,陷入深思。他仿佛在这沉沉黑夜、茫茫大地之上,看到一线颤悸的红光,从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宣言》中,从巴黎公社的白骨与热血上升起。一阵壮烈而苍凉的音乐旋律在记忆海洋中缓缓回响:

 $R%…

 曙光在前呀!同志们奋斗,

 用我们的刺刀炮和头颅,

 …$R%

 这是他最爱唱的歌,这是揭开苏联十月革命黎明的歌,而此时此刻似乎又在中国揭开一个新的黎明的帷幕。

 正在这时,传来了步兵和炮兵的争吵。他两手抚着搁在膝头上的一堆抄报纸,仔细倾听了一阵,没有去管他们。但从这一刻起,精力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一直到后来他不想再看新闻了,把它们一起交给黄参谋。黄参谋应声而来,一走入马灯光影,骤然使秦震一惊:“他怎么了?”这个从来精神抖擞,服装整洁的人,变得如此狼狈,白刷刷的瘦脸上凸出两只充血的红眼珠…秦震没有用镜子照自己,不过从黄参谋的眼光中也见到相应的反应。黄参谋只淡淡说了一句:“首长!你还是睡一会吧!哪怕靠一下闭闭眼也好。”

 秦震感情很深地说:

 “谢谢你!黄参谋,我们没什么事了吧?你和小陈都睡吧!”

 秦震能睡吗?他脑子里反复响着牟春光刚才争吵中的一句话:

 “你口口声声说南方好!南方好!你看看同志们遭的什么罪?”

 这一句话,像敲一记钟那样响,一下震动得秦震整个身心不能不为之颤抖。这时,一种思想,像从暗影中投出一线微光,拢聚在他的心头。

 “啪!”他一看手心上全是血。给他打死的那只蚊子,是黑色的,大得像马蝇,它的口喙像注器的针头那样长,这种蚊子,最讨人厌烦的是隔着布衣服,也能叮人。于是,几天来的一幕幕场景再次出现了: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山洪暴发,泛滥原野;

 炎炎赤,如炙如焚,破布烂衫,衣不蔽体;

 炮车陷在泥坑里拔不出来;

 给养运不上来,弹药运不上来,四天四夜没吃一口热乎饭,整挥汗如雨,喝不上一口开水;

 夜晚宿在草坪之上;

 蚊子比蝎子还厉害;

 牟春光和岳大壮的争吵…

 “南方!南方!…你令多少年青人心驰神往的南方啊!…”

 这一切场景,像一支支箭向他,蓦地凝成一个问题:

 “战士都是好战士,问题在领导,我们对得起战士吗?”

 秦震为一种深沉的负疚之心所抓住。什么疲劳、瞌睡,一下都向黑夜中隐去。

 他在吉普上坐不住了。

 他悄悄跨下车,没有惊动黄参谋和小陈,他慢慢走去,两只脚不知不觉向营的战士走去。

 从营的人群中发出的鼾声,在秦震耳中竟像海涛一样在轰鸣回

 他走到战士跟前,一个一个巡视着。

 他们在睡梦中还不断挥手跟蚊虫拼打。他们实在太疲乏了,有的喃喃说几句呓语,然后,翻一个身又发出鼾声。

 秦震倒剪双手,仰天一看,半圆的月亮已经升上天空。可是,不知为什么,这月亮不是绿幽幽,而是红蒙蒙的。

 他忽然想起汉江之夜,那月光是何等洁净、明亮。他于是又联想到董天年关于中国远景的谈话,又联想到在兵团司令部的谈话。他突然升起一种自责之感。他这个老军人,久经锻炼的老军人,不知为什么,当他在战士身边慢慢坐下来,他看着黯红色的月光洒落战士们脸上、身上,他的眼眶竟然润了。想分担一些战士们在草地上的燠闷?想分担一下蚊虫的袭扰?想分担战士们的一丝疲劳?想分担一下战士梦中的苦恼?他就这样静静地坐了好一阵。

 自从在北京听到渡江的命令,从列车上得到攻下南京的消息,他一直被一种感情所左右着,好胜心强,求胜心切。当然,对于敌人负隅顽抗的顽固,对于大自然所给予的强暴的压力,他不能说没有准备(他在北京就已经为了给战士争几尺防蚊纱布而亲自跑了三次后勤部)。但是,严酷的现实证明,估计不足!估计不足!问题不完全在物质准备,而更重要的是精神准备,一个军人应有的好胜心、求胜心,变成了轻视困难的急躁情绪。

 ——这是什么问题?

 忽然,一点亮光在他脑子里一闪。

 他站起,缓缓地围着宿营的战士走了一圈。

 草上的水打了他的脚,使他感到一点点凉意。

 他觉得他只看到历史,没有看到现实:

 历史——是必然的胜利,它确确实实倒一切。

 现实——像一盘棋,哪怕是残局也还要一步一步地厮杀呀!

 ——是的,现实可以一时之间被胜利或失败所掩盖。但,历史这个衡量真理的尺子,却永远是无情的,严酷的。

 ——我是亲临前线的指挥员,我争取到这个任务,我得到了这个任务,可是,我是一个不及格的指挥员呀!

 ——战士可以克服困难,但,作为一个高级指挥员,我没有充分地足够地估计困难。

 “唉!我给胜利冲昏头脑,我想一步迈到海南岛,毛病就出在这上面。战士不论遭到什么困难,还是那样雄赳赳、气昂昂的战士,可是,战士不是木头,不是竹板,不是钢钉,而是血之躯啊!”这是秦震发自心灵深处的自省。

 永远不要忘记这草坝子之夜吧!

 他没有睡,他也不想再睡了,他为了明天而振奋,不过已经是清醒的振奋了。清醒是一种力量,一种连自己也看不见感不到的力量。

 秦震找到了牟春光。看看,这个“好勇斗狠”的人睡得多香甜呀!

 秦震又走到炮兵那儿,找到了岳大壮。看看,他睡着了,脸色和和平平,仿佛说:我毫无怨尤。

 秦震微微一笑。

 红色的朦胧的月光,正在融化成为一种青苍,晨曦就要从天穹投而下了。

 他迈着急促的脚步走向自己的指挥车,不无怜惜地叫醒了黄参谋,小声吩咐:“通过报话机了解一下各部队宿营情况,一定、一定让战士们睡好。”略微停顿后又说:“命令后勤部长,限他明天,千方百计克服困难,把给养、炮弹送到作战部队手里,送不到,我算他玩忽职守!”

 他走向陈文洪那里。陈文洪不知什么时候伏在弹药箱上睡着了。睡得那样沉、那样死。秦震突然发现陈文洪那赤地布汗珠的膀臂上有一只大蚊子,正翘着两只后腿,在狠命地。他用两手指捏着蚊虫翅膀,谁料蚊虫的口喙像针一样扎紧不动,拔不出来,他只好用手掌把它拍死。陈文洪在睡梦中喃喃两声,把脸翻到另一面,又发出深沉的鼾声。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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