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穹的回响
一
秦震被安置在师医疗队病房里,原来准备转院,被他谢绝了。
经过队长亲自主持检查诊断,认为他是由于神经过度刺
,引起血管收缩,从而心脏供血不足,还不是由于冠状动脉硬化引起的心绞痛。从病情来看,不算太严重,但也必须防止恶化。在这种时候,最忌激动、烦恼,队长深知老首长的脾气,于是他就依顺了他的第一条:留在这里不动;不过坚持第二条:必须严格服从护理,安心静养。秦震点头同意了这个决定,因为他需要睡眠,队长还没走,他就闭上两眼,昏昏沉沉睡着了。这一觉整整地睡了一天一夜,等他醒转过来以后,他立刻发觉他所接受的那条规定给自己套上了不易摆
的枷锁,他有点后悔了。过惯了紧张生活的人,一旦让他闲下来,他会连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按照秦震的哲理:“人忙忙不出病,人闲才闲出病。”秦震所以坚持住师医疗队,实际上是因为这儿离他的住处近,只要设法回到住处,他就可以铺上摊子、摆开战场,那么他的病也就好了。
秦震自我感觉良好。
可是,想下地走走,不准。
想找本书看看,还是不准。
严素对他看管得很紧,有一次发现他在小本上记什么,就劈手夺走了。不论他怎样说服,甚至央告,严素毫不让步,她牙齿轻轻咬住下
,也不说话,只是摇头。他只好乖乖躺在
上,叹了口气:
“唉!我算个什么病人呢?我住了托儿所了,又赶上你这么个铁面无私的阿姨!”
说得严素也噗哧笑了,不过,她严守队长的吩咐,尽心看护,决不妥协。不过,看起来,司令员也已“乐天知命”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了。
其实,他心里在翻滚沸腾,那天夜访汉江桥,触景生情,血泪斑斑的往事一起涌上心头。于是一种思想,像一朵小小乌云,在他心里慢慢膨
扩大,遮着生命的阳光,变成沉沉的重
,他要倾吐,他再也按捺不住…
严素自有严素的柔情,她在他
头桌上,
了一瓶红的和白的蔷薇,这两种颜色配在一起,十分鲜
悦目,何况花还吐出甜蜜的芳香呢?
但,正是这种香味,惹恼了秦震。
他伸手把花瓶推远些,不行,还是香。他就翻过身用脊背对着花,谁知芳香又跟着弥漫过来。
他一赌气坐起身。
突然,窗玻璃上传来了丁的雨声…
意恼人,
雨连绵啊!
他看看屋中没人,就悄悄起来,穿起军衣。
去推推门,门虚掩着。
他把门拉开,伸出头看看没人,他就敏捷地冒雨走去。
他已经走了老远一段路,警卫员小陈突然急急追来,一把抓住他。
他用力一甩,甩掉小陈,绷住脸说:
“小陈!有紧急任务…”
小陈知道他怕严医生,就说:
“严医生跟我要人怎么办?”
秦震急得直跺脚:
“小陈!小陈!…你就说、你就说…”他讨好地笑了一下,拉住小陈:“走,跟我一道走…严医生要问,你就说你不知道,不就完了吗!”小陈执拗不过,只好一面嘟嘟囔囔,一面跟他冒雨走去。
一回到寓所,他就打电话给作战科要电报。
小陈硬是不肯,
着他躺上
去。
他刚躺下,又要坐起。
正在这时,他听到门外走廊地板上一路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门“蓬”地一声推开,门口站着严素,她面孔煞白,
脯一起一伏,气吁
,两条眉毛倒竖起来,一脸怒
:
“没见过你这样不听话的病人!”
秦震一时哭笑不得,只好怯怯地缩到雪白的羽绒被子里去。
严素细心地发现秦震还没来得及换
衣服,心就软了。
她背过身去,让他换上衣服。可是她自己头发还
淋淋掉水珠,她也没管,只叹了一口气,坐在
边上,把听诊器放在他
口上,仔细听了一阵,才缓了一口气说:
“你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可是在医院里你就是我的病人。我连一个病人都看不住,我还算什么医生…”
说着,她低垂脖颈,肩头一耸,哭了出来。
女同志的眼泪是秦震最怕的了,他不知怎样是好。
幸好这时,陈文洪、梁曙光破门而入,打开僵局,梁曙光首先笑呵呵地说:
“这不是,我说准在这里!…”
严素气呼呼地站起来,一扭
,背过身去。
陈文洪连忙劝说:
“老首长这脾气,我们都知道,住院十回有九回溜号!”
秦震从枕头上看看大家,半晌没有做声。
他是心
起伏呀!他是心
起伏呀!…
然后,他缓缓说:
“严医生,原谅我吧!我请求你把我这屋里摆设个病房行不行呢?小陈,开车去,帮严医生把什么什么、医疗用的东西都搬来。黄参谋,你也去跟队长求个情,要惩罚就惩罚我,严医生尽到了责任。”
“哼,病人都跑了,还尽到责任呢!”
这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严素就带上小陈走了。
秦震从枕头上向梁曙光和陈文洪吐了吐舌头,羞惭地笑了一下。
雨悄悄不停地下着,窗玻璃上遮了一层濛濛雨雾。风吹时,有些大雨珠就像透明的蜂
一样悬挂在那儿簌簌颤动。
秦震艰苦地思虑着。
屋里三个人谁也没出声。
一片沉寂,万种心情。
最终还是秦震望望站在
两边的陈文洪、梁曙光说:
“我知道,你们这几天心里都
着块石头,都很不好受…”
他紧皱眉峰,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不舒服。
“我想劝说几句——唉!语言这个东西有时是那样软弱无力啊!…”
陈文洪的脸绷得很紧,梁曙光却
出了
情的颤悸,但都不约而同地从两旁抓住秦震的手,他们觉得秦震两手冰凉,他们脸上一刹那间出现了疑惧神色。
秦震泰然一笑:
“没得关系…这几天,你们和我都用紧张的工作压制自己,可是,火…火是
不住的。文洪!给我垫两个枕头,靠一靠,好受一些。”
靠了枕垫,扶他坐起,他脸上微微泛出红晕,他开始了缓慢而清晰的陈述。他像下定决心,也许,他经过深思
虑,他觉得只有把他那一段不平凡的经历告诉他们,才能是对他们精神上的支持与援助。他看了看陈文洪,又看了看梁曙光:
“命运,命运是什么?你可不能不承认这一点,说是什么唯心论哲学。我看没有命运就没有人生的经历,没有它,就没有世界、没有历史。”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说下去:
“这几十年,我常常想父亲说过的那句话——那是我在汀泗桥之战左膀负伤后。到了武汉见到父亲,父亲很心疼,也很高兴,他跟我说:‘好啊!你把血滴在中国这片土地上,你的生命就扎
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我们革命人的命运就是如此呀!命运,这说的不是命运吗?…’”
“梁曙光,你想念母亲,陈文洪,你想念爱人——就是这么回事,通过这条线,把我们每个人的命运和祖国的命运结合在一起了,就像长江、黄河和这大地结合在一起一样…”他微微
息了一下。“历史是无情的,已经发生的事,永远也不能磨灭了,历史也是多情的,不可磨灭的记忆会鼓起人的信念。就拿武汉这个地方来说吧!一次是历史把我们推出去,一次是我们把历史推进来…”
梁曙光明白,他所说的第一次是指陈独秀违背了历史,历史就抛弃了我们。
“…那天晚上,我看见我们的战士
宿街头,作为统帅,于心何忍!谁是只管付出不要索取的人?就是我们共产主义的战士。我们不是神仙,不是豪杰,是人。人民才是造物者呀!神的创世纪早已过去,人的创世纪已经来临。几千年拦截堵击、荼毒杀戮,任凭哪个帝王将相,也抗拒不了这个真理啊!”他停顿了一下,像在整理头脑里一个思路:
“我父亲跟我说了那句话以后,没过多少时
啊,革命风云突变,北伐志士的血迹未干,屠夫的利剑已经举起。父亲和母亲都是老同盟会员,都是国民
中央委员,当然是国民
左派啰!可是,这个被蒋介石、汪
卫之
口口声声尊为‘
国元老’的人,在大革命失败那一阵白色恐怖刚刚到来的时候,他…他血洒武汉街…头…”
陈文洪、梁曙光跟随秦震一二十年,从来没听他讲过这些。
秦震有点气
。他们劝阻他不要再讲下去,可是他们又多希望他讲下去。
——是的,一幕历史的怪影出现在眼前。
蒋介石在上海屠杀武装起义工农的消息传到武汉。
父亲气愤得胡子角都翘起来,倒背着两手在厅堂里走来走去,脸色苍白。他说:
“马克思说得多好,梯也尔,大拇指一样的小人物,血洗了巴黎公社。没想到,我秦宙亲眼看到,中国的梯也尔,蒋介石是一个,汪
卫是一个,让这些人掌握权柄,国无宁
啊!”父亲严峻而锐利的眼光穿过高山大崖,看透一切。
有那么一天下午,国民
中央开会。父亲严厉质问蒋汪郑州会议内容,要求汪
卫一字不留,公之于众,汪
卫皮笑
不笑地说:
“
卫跟随国父…”
父亲从来把邹容引为知己,他一直把《革命军》一书保存身边。他一听汪
卫还在假借中山先生之名,实在怒不可遏,大声喝断:
“
辱,背叛,有人要做娼
,有人出卖灵魂!”
汪
卫白净的面皮有点发红,但还是皮笑
不笑地诡辩:
“
卫一向遵循遗训,不敢稍有逾越…”
父亲怒不可遏,拍案而起,手戟口诛:
“我问你几时动手?联俄联共是中山先生国策,谁也不能破坏…”
全场鸦雀无声,目瞪口呆。
父亲奋臂急呼:
“有血气的人站起来!你要动手,就从我这儿开始吧!”
汪
卫狡谲地装出一副可怜相,嗫嗫嚅嚅地说:
“革命人人有责,不能意气用事…”
“我意气用事?我今天不说,明天武汉街头就将陈尸百万…”
父亲拂袖走出会场。
那天,父亲穿一件
罗长衫,他连车也不坐,右手提起长衫,沿着长街,迈开大步,昂首直前。谁料得到,就在光天化
之下,突然响起一阵
。父亲猝然倒在一片血泊之中,他举起手,想喊什么,只喊出一句:
“…救…中国呀!”
手软弱地垂下去,头一低扑倒在地。
在那白色恐怖急
之中,乌云
顶之
,有这样一个人,发出这样一声呐喊…
“想一想,今天的欢呼,不正是对那一声呐喊的回答吗?”
秦震想得很深,说出这一句话,停顿下来。他早衰的须发很长,两腮布
胡茬,显得苍老、憔悴。
可是谁也没有劝阻他。连刚刚进来的严素也蹑手蹑脚,不敢惊动他,屏住气息,挤在陈文洪、梁曙光旁边。再后面,是黄参谋、小陈。
雨之夜,简直变成秋雨之夜,
绵、悱恻、凄绝。
秦震倾听了一下雨声,好像那无边无际的雨声唤起更加沉重的回忆,他慢慢合上了眼睛。
严素连忙用听诊器仔细听了一阵,不无忧虑地说:
“首长!你休息一会儿吧!”
他听了反而张开眼,他觉得严医生经过几
夜不眠,倒真正倦容
面,他笑了笑说:
“难得半
闲呀!严素,你想想,对我们当兵的来说,生病就是休息呀!”
他像父亲对待女儿一样,轻轻抚着严素那纤细修长的手:
“你熬了几天几夜,倒是该休息一下。”
严素听了眼圈一红,连忙低下头,然后急急说:
“我不能,我没事,首长…”听了秦震讲的那一幕悲剧,她心里有多少话要说,但憋在肚子里,又不知从何说起。
秦震像从一个线团中找出了一
线头,既然找到了就往外
,然后一点点
成线球。
“母亲。”
提到母亲,他眼里漾出一种幸福的光彩,十分动人。
“我还记得母亲,她身子骨有点单薄,可是为人坚强、果断。在武汉,我和真吾一直带了小真真和父亲母亲住在一道。母亲和父亲一样,也是老同盟会员,孙中山
亡日本时,他们也在一道,大革命时期,她是出名的工会领袖,整个武汉哪一人不知道陈雪飞?
“父亲被暗杀,她收敛了尸体,没说一句话。可是,夜深人静时,她放声大哭,哭得那样痛苦,那样悲伤。
“许多工友听到噩耗来看望她,劝她歇息几天。可是,天一亮她就照往常一样出去奔走了。那段时间,她很少言谈,有时就那样呆呆坐着。只有小真真惹祖母喜爱,她爱真真,真真爱她,深更半夜,真真从睡梦中还叫:‘
——我要
么!…’母亲每走进家门,必定先抱住真真,亲呀,笑呀,…我觉得母亲心上的伤疤也许就这样慢慢愈合了吧!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跟我念起父亲的一首诗,可惜年长月久我只记得两句:
$R%大江一任东
去,
笑把吴钩盟死生。$R%
“那以后多少年,我每一想起,都深深后悔当时没有懂得母亲的心意,——她将不惜生命为父亲报仇雪恨,共死生啊!
“白色恐怖的乌云愈来愈浓重,愈来愈低垂。”
“一天,母亲说,‘震儿!真儿!你们要做点准备啊!’志士的坚强和母亲的温柔同时出现在母亲身上,‘汪
卫要缴工人纠察队的
了!’”
“‘那么说要下毒手了?’”
“‘看情形是这样。’”
“‘那怎么办?’”
“母亲
身站起,昂着头,攥着两拳:
“‘不
——一
也不能
!我从来鄙视没有骨气的家伙,我不能对汪
卫唯唯诺诺,唯命是听。’母亲一阵冷笑,‘头可断,血可
,
不能
!’”
“就在这一天,——也是下着雨(他望了望冷雨敲窗的窗玻璃),白刃相接,僵持不下了。
“总工会里里外外挤
人,一个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声言,要来缴,就自卫反抗。
“母亲给汪
卫打电话,她大声猛喝:
“‘什么?他不接电话?我自己来见他!’”
“她咔嚓一声把电话耳机甩在桌上,气昂昂往外走。”
“工友们包围了她,不放她去,她拉着几个老上友的手说:
“‘怕什么?留得青山,永埋忠骨,革命自有后来人!’”
她跳上汽车,径直闯到汪
卫的公馆。
“汪
卫从
亡国外时,就从心里惧怕陈雪飞,这时,就想方设法安抚她:
“‘咱们都是同中山先生一道共过患难的…’”
“‘汪
卫!亏你还敢提孙先生,尸骨未寒呀!’”
“‘夫人息怒,事情总好商量…’”
“‘夫人!我是谁的夫人?我的先生在哪里?’”
汪
卫见说不服,就提出条款,并且写了字据,签名盖章:
“‘决不收工会一
一弹。’”
“‘好啊!你要食言,我就公布于天下。’”
汽车从漾漾雨雾中飞去,又从漾漾雨雾中飞回。就在母亲
怀胜利信心向工友们奔来时,从汽车后面
来一
,这一
打得那样准——它穿过玻璃窗,正打在母亲的头上。司机开车狂奔,奔到工会,跳下车就喊,工人们嗡地一声冲上来,将汽车团团围起,——母亲像靠在车座背上安安静静睡着了,只从额头上沁出一股殷殷鲜血,她已停止了呼吸。
“几天以内,连遭两次打击,我…”
秦震合上眼,脸色煞白。
严素要给他输氧,他轻轻把她推开了。
“一个大拇指般的小人物呀!…”
“为了进行最后反击,工人们决定举行大规模追悼会。追悼会在工会召开,人到得很多,哀乐声声,泪雨纷纷。工友们捏住
杆子一行行从母亲遗体前走过,大厅里外一片悲恸的哭声,我和真吾侍立在遗体旁边,还有小真真,我的小真真…当一个老同志一把抱住她时,这个孩子没有一滴眼泪,她的小脸白里泛青,瞪着两颗大眼睛,捏住两个小拳头,只说: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至此,秦震紧闭双目,咽下一腔苦涩。
三
严医生连忙驱赶掉
周围的人。
陈文洪背过脸朝墙站住。梁曙光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拉上陈文洪一起,走到阳台上去。
严素给秦震输氧、注
,她拤着他的脉搏。
等到缓过来,已下半夜一时。
雨还在潇潇不停地落着。
秦震歉然地看了严素一眼。
严素腮帮上还沾着泪渍。"VNKO" >VNKO
"VNKO" >VNKO盈科数码手机玩家俱乐部】
他小声说:
“医生!…在心里闷了几十年,我决心不回武汉,不再提这些事。现在,回来了,我们回来了…我要把这一切告诉陈文洪、梁曙光,告诉你,严素,告诉你!…”
通阳台的门轻轻打开,他们又进来了。
严素哽咽着:“你可不能再激动!”
秦震连忙说:“激动的事没了。”
他用目光示意陈文洪、梁曙光走近些。
“给母亲送葬那天晚上,我的一位老世伯——国民
里很有地位的一位元老走进家门,气
吁吁地说:‘秦震!局势急转直下了,蒋介石、汪
卫联名通令:清
、清共…街上到处在抓人…’”
一阵阵撕裂夜空的
声响得愈来愈紧。
“‘你们只有一条路——武装起义!’”
“‘组织上已经做了安排,通知我和真吾立刻从这儿转移出去,参加起义,只是着急真真这个孩子还没个着落…’”
“那老人一把把真真搂在怀里。‘事急矣!你们快快走吧,我还没有第三代,从此,真真就是我的亲孙女,我扶持她长大成人,你们再团圆相聚。’”
“我和真吾,又感激、又悲恸,真不知说什么好!”老人家气得颤抖地说:
“‘这是生长过屈原的土地啊!这是生长过屈原的土地啊!不论付出多少鲜血,多少尸骨,有一天你们会回来的,走吧,我在这儿他们不敢动手,你们快从后门逃走吧!’…”
“那是多么漆黑的夜,血雨腥风未有涯的夜啊!”“我和真吾踉踉跄跄,泥一脚,水一脚,按照
指定的秘密联络点,就到咱们那天晚上去过的汉江引桥旁第七家棚户,接上联络暗号,没有灯光,没有人声,漆黑的夜幕下看那人模样是一个踏遍长江万里
的老手。他带领我们两人,到汉水岸边,跳上一只木船,用篙一点,就划过江面,在江心搭上一只小火轮,顺
东下,到了九江,赶往南昌…”
秦震像把一切要说的都说完了。
他就着严素手上喝了一玻璃杯水,严素在水里调了小量的镇静剂,他躺了一会,像自己对自己说:
“分手的时候,小真真哭得厉害呀,那真是撕裂人心的哭声,撕裂人心的哭声啊!我心上这一条伤口,几十年也没有愈合过。这就是一个人的命运。”
他忽然瞥了严素一眼:
“这不科学是不是?——可是,人的生活经历中有些事就是不科学呀!…唉!”
他完全沉入自我思索:
——屈原!屈原!——九巍山的风,汨罗江的泪,
庭湖的波涛,云梦泽的水…
秦震的病确实好了,他又潇洒自如,谈笑风生了。
可是,陈文洪
面通红,无限怅惘。梁曙光从心里更加敬重自己的老首长,他明了梁曙光、陈文洪各有各的痛苦,他是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在引导他们、鼓舞他们,严素的泪水一直不干,她钦佩秦震、同情陈文洪、敬爱梁曙光。
严素在想:
——白洁能找到吗?
——老母亲能找到吗?
凭着女
的聪慧和机
,她从很偶然一句话里,知道在梁曙光的故乡,他有一个女朋友。她不知为什么想到这里,有些惴惴不安。她极力驱逐这些杂念。她认为,自己,作为晚一代的人,她应该用全部精力、全部柔情,抚慰他们心灵上的创痛。她受了这些品德高尚人的感染,她立志使自己成为高尚品德的继承者,——这是一颗多么年轻的而又充
巨大母爱的心啊!但,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这时,她无论如何不能不为他们(不,也为自己)而
情战栗呀!
秦震微微一笑,打破宁静的空气:
“哎呀!天已经亮了,小陈!快打开门,让长江上的风吹进来吧!哪怕带着风、带着雨。长江的风吹了几万年,几亿年,今天,终于吹出了今天。”
小陈一打开通阳台的门就叫了一声:
“呀,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过去了,现在,真好看,蓝色的晨光,还有朵红色的云!”
“诗人!你别做诗了,让我看看。”
他们扶着他走到阳台上。
江风那样温柔,
晨光那样温柔,
红霞那样温柔。
四
阳光灼灼,晴空万里。雨水把一切都洗得那样清洁,连天上一朵朵白云,长江上闪闪摇
的波涛,来来往往的航船。就像曾经刮过一场巨风,从这儿卷走了污秽、
辱、沉疴、巨痛,一切一切都显得更加鲜亮,更加洁白。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洗三次,在碱水煮三次,我们就会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一个污秽的城市获得了圣洁,一个古老的民族获得了光辉。好像历史从这儿开始的,又回到这儿来歇一下脚,好迈上新的途程。
街都飘扬着红旗,就像南方的夏天鲜花遍野,这是每个人怒放的心花呀!从解放之
起,这种热
就在酝酿,升发,于是在六月中的一天,武汉市整个投入一场大狂
中。
秦震坐吉普车到庆祝大会的会场上来。可是在离会场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的路上,已经拥挤得水
不通。秦震在病中得到了休息,就像这雨后初晴、阳光四
的天空一样,现在是通体光辉,神采奕奕。他衣着整洁,军衣和军帽都是新近洗烫过的,格外地整洁合体,一颗红帽徽,使他显得如此年轻。他不准警卫员给他开路,他就在人群中挤来拥去,就像扬子江中的一叶扁舟,一任风吹
打,潇洒自如。他进入会场,会议已经开始了,人们把他领到木板搭的讲台上去,坐在竹椅上。他先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讲话,后来,又给一位参加过“二七”大罢工的老工人所吸引。这老人高高举起双手,像是要让苍天听到,他声嘶力竭、痛哭失声。会议主持人宣布解放军代表讲话,秦震立刻站起来,他的皮鞋后跟踏得木板卡卡响,径直走到台口,会场上立刻响起热烈的掌声,他的两腮绷得紧紧的,他的两道目光像闪烁的电火一样扫向会场,他把两只袖子都
到胳臂肘上,他的全部炽旺的生命力从他
中迸
而出:
“武汉的乡亲们!二十二年前,蒋介石、汪
卫,想把我们一脚踩死地下,我们共产
人,在这儿!就在这儿!”他手指向地面一指:“宣了誓,我们一定要回来的,现在我们回来了,武汉的父老兄弟姊妹们!你的亲骨
亲儿女,你们的子弟兵,红色的子弟兵回来了!…”
他无法说下去,因为他的话给沸腾的轰声所
倒,全场的红旗都在摇动,全场的人声都在呐喊。这时,从人群中挤出一个黑脸盘的高大汉子,一个箭步跳上台,秦震刚转身,还没来得及走开,这人用蒲扇般大手推开秦震,他说:“让我讲几句话,我憋了几十年了——死了成千上万,才活下了我一个——我不替那些不能再站到这里来的人讲几句心里的话,谁来讲?…”可是,他的话噎住了,他用右手重重捶了一下
膛。“我们武汉工人是宁肯站住死,不肯跪着活,我们站啊、站啊、站住了!…江岸的工友们让我说一句话:我们没有忘记江岸的历史,‘二七’的英勇搏斗!白崇禧要炸毁所有机车,我们把机器、零件都秘密埋藏起来。我们三天三夜没合眼,直到冒险穿过警戒线,把一辆一辆机车疏散到远远、远远的地方去。我们的工友实在支持不住了,机车一停,一扑就趴下动不了了…就因为、就因为我们是江岸的工人,我们烈士的鲜血没有白
,
来了今天,我们下定决心要大干快干,给活着的人干一份!还要为死了的人干一份!…”
如果说,秦震点了一把火,这个江岸工人就把火扇得燃烧起来。这个沉着、
干、讲话鼓动
很强的人,使得整个会场都像大海漩涡一样回环
,从人群中发出一声声呐喊,一个点地喊这个人的名字:
“梁天柱说得好!”“梁天柱说得好!”“梁天柱说得好!”坐在部队前头的陈文洪一听这名字,立刻想这就是开着第一辆机车送他跟前哨部队进武汉的那个人。他正想告诉政委,政委却猛地站起来,不知怎么一刹那间站立不稳,摇晃了一下,随即冲到木板台上,猛扑过去,一把抱住梁天柱,叫了一声:“天柱兄弟,是你,是你,是你呀!…”梁天柱一下愣怔住了。梁曙光喊道:“我是你的曙光哥哥呀!”梁天柱一头栽在梁曙光怀里。两人就在台上紧紧抱在一起,泪
面,泣不成声。这震撼人心,催人泪下的一幕,把会场的气氛推向高xdx
。全场的人都哭了,一个跟一个抢上台去,表白心意。一直到太阳已经失去了
人的暑气,江风带来傍晚的清凉,庆祝游行的队伍才开始活动。为了梁曙光和梁天柱骤然相聚,秦震、陈文洪、严素都激动万分。他们大踏步走在这队伍前头。像是被旋风吹出来那么多人,奔跑着,呐喊着,游行的人愈聚愈多,队伍愈来愈大,像是冲破堤坝滔滔而下的漩卷洪
,随着它的是红旗飞舞,喊声震天。顺着中山大道走到江汉路一带,天已黑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从谁的手里传递过来一只竹篾火把。秦震捋起袖口,高举着劈啪作响、火光熊熊的火把。于是,一转眼间,成千上万把火把都亮了起来,把整个武汉一下照得如同白昼,天空染得鲜红鲜红。大街小巷,人如
涌。地面上都是人,都是火把;楼窗上、屋顶上都是人,都是火把。火把是太阳,千千万万只火把是千千万万个太阳,火焰的呼啸声、歌声、笑声旋卷成一团,在红色海洋上
回
,发
出万丈光芒。秦震乐得不知怎样好,笑得不知怎样好,看看这边,看看那边,他一会儿向楼上挥手,一会儿跟着人群歌唱。他像一株给太阳照得鲜红通明的大树,在这广大无垠的森林中,它和所有的树联合起来,枝叶扶疏,
风摇
。他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不能想,他的心和整个大武汉千百万人的心溶合在一起了。他不知道梁曙光到哪儿去了,他不知道陈文洪到哪儿去了,只有警卫员小陈紧紧跟在他身边。他的脸上忽悠忽悠地闪着火把的火光。他又回到忘我的年青时代,听到北伐军齐刷刷的脚步,高唱着:
$R%打倒列强,打倒列强,
除军阀,除军阀,
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
齐奋斗!齐奋斗!
…$R%
喉咙喊哑了,喉咙真的喊哑了。难道历史的时针拨转回去?不,不可能,秦震心里另外响着一个声音,像有什么人用力地掀动一页书,而这书页发出清脆动听的声音。是的,历史掀到了崭新的一页,黑暗沉沉的东方破晓了,一颗灿烂的太阳从乌云缭绕中
颖而出,飞升而起了。火把!火把!火把!太阳!太阳!太阳!
秦震只顾向前走,小陈突然附耳说道:
“史司令在招呼你…”秦震掠过万人攒动的人海,看到史占
司令员站在一处高台阶上朝他招手。
他挤出人群,人们拥挤着,冲撞着他,他好不容易挤出人群。
他走到史占
跟前,已经衣衫
透,大汗淋漓,但,他在笑,还不断转过身来向狂呼的人们挥手。
史占
一把拉住他:
“心绞痛,可经不住这样激动呀!”
“不是激动,是欢喜…”
秦震没说完,史占
就拉他:
“走!”
“到哪儿去?”
“我给你找个好地方去!”
几辆吉普好不容易穿过人群,开到江汉关大楼下。
他们跳下车,这时江汉关钟楼上一阵嘹亮悦耳的钟声,正好敲了十一下。他们攀上楼顶一看,沿着长江两岸全是火把,像两条火龙,宛转、燃烧。近处,火光熊熊,像一片飘摇飞
的红霞,火把一直迤通向远方,愈远愈细小,像两条弯弯曲曲的串珠,闪着金黄
亮点。这一切火的光影都倒映江中,在急速漂流的江涛之上,有如随波起伏、群星飞舞,一时之间,天上地下,仿佛都变成一片火的飞腾、火的旋卷。将重重夜幕照得雪亮,把扬子江水照得通红。这壮丽的景
,真是夺人神魄呀!
“老秦!你记得泸定桥吧!”
经史占
一提,往事立刻涌上秦震心头。
“那可是个难忘的夜晚,大渡河像亿万沸腾旋转的漩涡,直泻而下,泸定桥要给敌人卡住,红军就会全军覆没。”
“敌人想让我们重演石达开的悲剧。”
“做不到,那只是痴人说梦而已。你记得,急袭刚开始,天不作美,就下起大雨,
地泥泞,寸步难行;你记得,朱德同志指挥河西一路,刘伯承同志指挥河东一路,都点起火把!”
“对,我在河西这路先头部队里,大雨倾盆,伸手不见五指,正无可奈何,看见河东那面点起火把,一支,又一支…”
“对呀!你说得对,我在河东,是我们先点起来,你们紧跟着也点起来了。”
“好
腾哟!夹河两岸,火光烛天,齐声呐喊,互相呼应,硬是抢下了泸定桥…”
“那是我们工农红军生死存亡的决定
的一战呀!”
“那是我们整个民族生死存亡的决定
的一战呀!”
两个老战友,你一言,我一语,使得这眼前熊熊不息的火龙,具有了历史的内涵和无穷的深意。
这是一道滚滚而下的火的巨
,
这是一道滚滚而下的历史的巨
。
史占
不无感慨地说了一句:
“龙腾虎跃,天上人间啊!”他们一直立到夜气袭人,江风拂面。
火把似乎稀少了,不过,这儿一堆,那儿一堆,还在闪闪发光。
他们
含深情地向那些火把依依不舍看了几眼,然后下了楼。
黄参谋招呼秦震登上吉普车,黄参谋问:
“回家?”
“好,回家。”
可是,车行驶一阵,他那昂奋的心情,似依然不能自己,他又命令:
“到梁曙光那里去!”
吉普车又调转头朝另一方向驶去。
这大江之滨气候变化真大,黎明之前,江风峭劲,带来阵阵凉意,几个人都不觉打了哈欠。
秦震又一挥手:
“不去了,回家!”
五
这一夜,秦震、陈文洪、梁曙光都没有睡着。
秦震从沸腾人海里一回到悄无声音的住处,特别是这一片白色的墙壁、家具,使他感到像落雪的森林一样寂寞难堪。小陈关闭了所有电灯,只留下
头台灯,他退出去了。秦震坐在那里,却连一点睡意都没有:
唉!这也是一种老态吧!神经一兴奋,就安静不下来!
他像要驱赶什么,挥了一下手。
可,这是什么日子,又怎么能睡得着呢!…
他渐渐陷入沉思,每一家人回到自己家,难道就能睡得着吗?就是小孩子,小孩子也会吵着还要一支火把呀!
火把!
火把!
南昌起义后,跟随朱总司令上闽西打游击,他和丁真吾不就两个人举着一支火把吗?
这时候,她在哈尔滨干什么呢?
松花江解冻的日子过去了,融雪的黑色泥泞大地该已晒干了,柳树飞了花,紫丁香飘散着浓香,高大的俄罗斯马拉着黑色双轮马车在石头砌的马路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布谷鸟的啼鸣多么惹人愁思啊!
他想起在北京分手前,两人握着手说过:
“我们应该一道回瑞金去。”
他们俩都是浏
人,而不是瑞金人,可是“瑞金”——一提起它就想起那个年华似锦的时代呀,瑞金是他们真正的家!
现在,她在做什么?下半夜了,她也许在酣眠?也许在思念?
也许,她戴着老花眼镜,披着
线衣,坐在书桌前,从报纸上剪下有关华中前线的新闻吧?
这已成为他们共同生活的一种习惯,爱情的标记,凡是登载有关秦震正在那儿战斗的战地新闻,她都仔细剪下来。她已经贴了几十大本,装
一大木箱。她说这是为了他老了不能动了,写回忆录用。其实,做这件事本身,对于她来说,就是爱情,就是幸福。
也许她坐在柔软的皮沙发上在凝眸沉思?
想到这里,他心里突然漫起一阵热
。
他知道她珍藏着一张早已变黄了的照片,他、她和小真真。
从一九二七年到现在,漫长的二十多年过去了。在最困苦的时候,她把什么都扔了,只留下这一张发黄了的照片,很少拿出来,只背着他,一个人,才仔细端详,而后仰头张望,而后泪水涟涟,一个母亲的心呀,这心里容纳了多少泪水?多少辛酸?
在学生面前,她是一个矫健而又严厉的女院长,短发
在军帽里,
间扎
皮带,她的风度、她的神姿,经常引起女同学议论、倾慕。她年纪不小了,但声音还十分清脆,目光还十分锐利。只要她一声口令,学员们就站得像一
线一样整齐。可就是这样一个“女军人”、“女革命家”、“大姐”——也有着似水的柔情啊!
想起丁真吾,这是很自然的事,正如人们所说,无论远在天涯海角,无论遇到最悲伤还是最幸福的时刻,都会首先想起最亲的亲人。
秦震从藤沙发里缓缓站起来,走向浴室外边那个小屋。他实在不大喜欢那豪华而高雅的客厅,豆青磁瓶台灯从淡黄
丝绢罩下衬出金黄的光亮,粉红色花岗石砌的壁炉,水晶般垂下来的吊灯…在那儿,会客、开会都行,可是一个人认真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就不行,就得到这半间小屋里来,这儿非常简朴,一张笨重的槲木桌子,一把笨重的槲木椅子。他坐下来,慢慢戴上老花镜,嘴
边掀出一丝微笑,心里说: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时刻,咱也该叙一叙心情了吧?…他要给丁真吾写封信,可是写了半天,写不出来。写什么?从哪写?写
腾?写火把?…突然“啪”的一声响,他把那支在太行山作战时从战场拾得的又
又大的橙红色派克自来水笔放在桌上,——他知道,她最关心的是小真真的事,话虽然没说出口,但她
怀希望打到国民
地区能找到她。可是,现在怎么办?提还是不提?…他又变成一个“老人”了,他搔了搔灰白的鬓发,缓缓站起来。通阳台的门开着,一阵阵
的凉风吹得白纱窗帘微微拂动…他又走向客厅,在铺了地毯(竟然也是白色的!)的地板上走过来走过去,他的颀长的身影,一下投在墙壁上,一下投在地毯上,来回地移动…
陈文洪躺在美国钢丝行军
上,背靠着高高一摞棉被、大衣、风衣,他两手垫在脖子后面,拧住双眉,像个石雕,纹丝不动。
但是,他的灵魂像云雾一样在翻腾拂
。
自从在监狱里没有找到白洁,陈文洪的内心充
了痛苦,但是他没
一滴泪水,他不是那样的人。当他在延安和白洁分手时,没流泪,在东北收到她那封充
柔情
意的信时,没流泪,当秦震告诉他白洁在监狱里时,没流泪,他有的只是无边的惆怅、苦恼、愤恨。这样,就在他心里憋了一股闷火,这火,仿佛时时刻刻都在炙烤他,烤干了他的血
,烤焦了他的肌肤,烤疼了他的肺腑。他做过各种各样的梦,梦到一下和白洁骤然相遇,他笑着醒来;更多的时候梦到可怖可怕的事,他一把掀开被子,起
走来走去。他宁愿把苦痛深埋
中,也不愿把苦痛宣
人前,他尽力在回避着人——包括梁曙光。不,不是这样,他像一只搏伤的猛兽,他要默默
干心上的伤痕血渍,他时刻准备再驰骋原野,猛烈出击,可一时之间又找不到搏击的对手。
今天下午庆祝大会会场上那激动人心的一幕使他难忘。
他为梁曙光寻到了弟弟梁天柱而高兴。
可是,当他把部队从狂
的
里带回营房,他检查了值星官,检查了岗哨,自己一个人走回住舍时,他却被一种异样的孤独感攫住。每次出营房,进营房,陈文洪、梁曙光都是形影不离,而今天剩下他一个人了。是的,他确实为梁曙光高兴,不过这高兴转回头又刺痛了他的内心。梁曙光总算找到了弟弟,白洁可一点线索也没有。他有一桩不敢想、也十分不愿想的事,思路只要一转近它,他的头发
就炸起来,心就进了冰窟。
他不能自己沉落。
他知道自己必须
住。
他想问一问梁曙光,老母亲到底怎么样了,可是他又不能在这时闯到梁曙光房里去,因为两个兄弟正在亲密倾谈,虽然只是一壁之隔,他只好熬受住黎明前的寂寞,凝然不动,想着,想着…
梁曙光和梁天柱是亲兄弟,可是相处时间很少。由于妈妈
夜不停地浆浆洗洗、
补补,还养不活一个曙光,天柱从小就送到鄂西老家姨母家里,任由他风里雨里生长。到曙光出走,天柱才回到母亲身边,当路工,当司炉,当司机。十几年,三千几百个
夜的事从哪儿谈起?曙光急切地问母亲,天柱跟他讲了下面一段事。
那是曙光走了不太久的时候。
母亲在街上和常来家里找曙光的地下
同志相遇,她找到了组织,她平静地说:
“曙光走了,他的事让我接着干吧!”
她利用经常出入富户、洋人家,取衣物、送衣物的方便,担任了地下交通,特务一旦盯紧,她便找个洋人家躲过去,从而避开特务的跟踪。
有一回,轮着天柱上早班,天还没亮就翻身起来。
一看,母亲头枕在手臂上,在桌上睡着了。
蜡烛化成一片溶
,一小
短短灯
奄奄
熄。
一本书,
一张纸,
母亲手上还捏着一寸长的小铅笔头。
她觉得当交通不识字不方便,她悄悄学书识字了。
天柱没惊动老人,吹熄灯,悄悄掩门走了。
后来谈起这事,母亲还羞得脸红呢,拉着天柱的胳膊问:
“你说,望七十的人了,还能识得字吗?”
“怎么不行,我不识字,往后还要娘教我呢!”
母亲笑着打了他手背一下。
风声一天比一天紧了,便衣特务经常来搜查,一时之间,谣言四起。有的说:“梁曙光当了共产
的大官,怕梁家母子俩光景不好过呢!”是的,在江汉引桥棚户那儿呆不下去了,不久,组织上通知转移。母亲还舍不得那个破家——走一步回过头看一眼,说:“怕曙光回来找不着…”到了反饥饿、反迫害斗争的烈火燃烧,风声鹤唳情景下,有一天,组织上让她送一包传单到江汉路一家商号,交给一个人。可是,到了那家商号门前,那里正挤
军警进行搜查。她心里咯噔一声:糟了,关系接不上了,怎么办?她很镇定、很机警,那一带正好是闹市区,她就往人群稠密的地方挤。谁料因为她向内张望了一眼,已被埋伏在路边的便衣特务发现,几个人贼头贼脑,紧紧盯牢她。转来转去,摆
不掉。那特务打了暗号,从那商号里奔出一批军警向她扑来,她知道她已入罗网,魔掌难逃,她,这个望七十的、又瘦又小的妇女,一下解开衣襟,把藏在那里的一大包传单,敏捷地解开,猛一下往人堆里扔去,她拼着性命大声嘶喊:
“乡亲们!好人们!你们看看吧!乡亲们!好人们!”
她指着蜂拥而来的那些狐群狗
:
“你们的日子不长了,天快亮了,我就是梁曙光他娘,你们抓我吧!杀我吧!我儿子会回来给我报仇的…”
梁曙光听到这里,焦急地抓住天柱两手问:
“娘怎样了?”
“娘被捕了。”
梁大娘,梁大娘,武汉谁不知道有个梁大娘。
她年青时有一头乌黑油亮的好头发呀,
她年青时有一张俊秀红润的脸膛呀,
她年青时有纤纤十指,由于不断地浆洗补缀,每个手指头都磨破了呀。
可是,现在她老了,不过,在那一刹那间,她又突然变得年青起来了。
梁大娘被关押起来,群众中展开了规模浩大的声援运动。连武汉最出名的大律师都亲自出庭为她申辩,她终于获得释放。
“释放了怎样?”
“她还继续斗争。”
“我是问你现在她在哪里?”
正在这时,房门上起了敲门声音。
梁曙光看看表,离吹起
号还有半个钟头,他寻思陈文洪也许有紧急事要跟他商议。
谁知还没来得及动,门已“呀”的一声自动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秦震。
秦震通宵未眠,从阳台上看看,蒙蒙黑暗的东方已绽出一片胭脂红的曙
,云雾笼罩,时隐时现,他就走下楼来。长江好像慵懒沉眠不作声响。梧桐树发出
的青气,从叶子上落下夜雾凝成的水珠。他在前边,警卫员在后边,一直走到梁曙光门前。
当他听梁曙光、梁天柱从头数说一遍完了,他一手拍着梁曙光,一手拍着梁天柱说:
“你们有一个好母亲,她是中华民族的脊梁骨啊!”当他们在这里这样谈着时,母亲正隐蔽在鄂西乡间,那儿暂时还是黑暗沉沉,有待光明泻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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