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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丁乙乙的“时空漫步”节目问答时间——

 (暂时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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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这个周大家都过得辛苦混乱不安生,但到了周一,一切都还是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继续着。

 周然一上午开了两个会,看完了桌上积的所有文件,分别接待了一名政府官员和两名专家,还与一名即将升职的主管谈了话。

 林晓维则一上班就发现产品宣传册的样册出现了大问题,而时间紧迫,她连水都没喝上一口,便开车去了广告公司,在那儿盯着他们一点点地调整至符合要求,又监督着他们把版样传到印刷厂,回公司时已经是中午了。

 沈沉则受到了中国区总裁的接见,总裁称本地公司生产合格率得到很大的提升,这其中有他的功绩。

 就连丁乙乙这个白天总无所事事的人,都早早地爬起来,参加了电台的一个节目调度会,又接受了一个采访。

 中午,周然告诉办公室负责后勤的小姑娘小赵:“今天我不去餐厅吃饭。给我叫一份外卖。”

 他按平时的习惯到楼下的员工休息室里了一支烟,那是全公司唯一能吸烟的地方,也是他可以与一线员工面对面接触的地方。他们经常在那里,用看似随意的方式向他提一些建议,他也常常乐于采纳。

 周然在那里替他的手接受了无数友好的慰问,又用左手握着球拍与人打了一场乒乓球赛。

 他比平时更早一些地离开了休息室,回到办公室时,见到送餐员也提着餐袋正从电梯间出来。

 周然看了一眼他前的标牌,经过小赵时问:“‘忆江南’什么时候也开始送外卖了?”

 小赵愕然地看着送餐者:“我没订‘忆江南’啊。”

 送餐员恭敬地打开了一层层保温纸,取出精致的餐盒:“有人给周总定了一周的猪骨汤。”

 “忆江南”的送餐员离开几分钟后,小赵给周然订的餐也到达了门口。她给周然一一端到另一张桌子上,往“忆江南”那精致的外送盒子上又多看了几眼。她实在是第一回见到这样奢侈的一次外送餐盒。

 “你喜欢吗?端走吧。”

 小赵直摇头:“谢谢周总,我吃了。这汤应该是周夫人安排的吧?她一定费了很多心思。”

 猪骨汤是“忆江南”的传统招牌,同时有配菜配饭,平时都需要提前预订,从不允许打包外带,更不要提外送。小赵按着经验理所当然地认为,即使是周然这样的身份,林晓维也一定需要费很多的口舌,欠很大的人情才能办得到。

 因为右手不方便,周然用左手拿筷子吃饭,他的左手的灵活程度不比右手差太多。他吃得一向少,小赵订的餐他吃了三分之一不到,来自“忆江南”的食物则一口未碰。

 周然把剩下的食物集中到一起,推到一边,等小赵过一会儿来收拾。他看了看那一份汤,想了想,转身倒进了洗手间里。姑且让小赵以为这是林晓维安排的好了,所以他不能一口不喝全剩在这儿。

 午休时间很长,周然把鼠标切换成左手模式,在电脑上玩了一会儿象棋。以前他总是一路长胜,毫无挑战,今天却反常地连输了两回。周然调整了一下情绪,打算扳回一城时,他的手机响了。那个号码他没存,但他对数字一向记得清楚,这是罗倩的电话。

 周然又走了几步棋,才把手机接起来。

 罗倩没多少客套:“你的手要不要紧?那么早出院没事吗?”

 “死不了人。”周然说。

 罗倩笑:“瞧这话说的。那汤的味道没变吧?这么近的路,应该不至于影响口味吧。”

 “明天别让人送了。身为老板,你要注意影响。”

 “我猜,七成可能你倒进了洗手间,三成可能你送给你秘书喝了。对不对?”

 周然沉默,罗倩语气轻松地说:“领不领情是你的事儿,虽然没机会亲手为你熬汤补一补你的手,送送汤还是能做到的。我今天回想起来还是后怕,当时你若不转方向,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不堪。也幸好你没大碍,否则我真的要更加不安了。总之,多谢你当时舍命保护我,我又欠你一回。”

 周然淡然说:“你若在我车上出了事,我以后也别想再在这里混了,我必须最大限度保证你安全。还有,你知道我的数学和物理成绩一向不错,高考时都能得分,虽然当时那点时间不够我躲那辆车,却足够我判断出在那种速度下,哪个角度可以受撞击最轻,受伤害最小。至于我的手,如果不是当时你推我那一下,其实我的手都不会有事。所以,你不用谢我,我真不是舍了命去救你,我只是自保。你也不用不安,你没欠我什么。”

 罗倩咬牙道:“周然,你少说句实话会死啊。”

 “偶尔我还能说出一两句实话,这也算是我能保留至今的为数不多的优点了。”

 罗倩愤然地挂掉了电话。

 路倩愤然挂了电话。

 下午两点,周妈给晓维打电话:“晓维啊,我跟你爸打算回家了。…家里的门撂下很久了,我们也该回去了。…我们什么也不缺…不用送我们,工作要紧。…知道知道,时速不会超过110,好好,90…”

 同一时间,周爸也给周然打电话:“我跟你妈出来好几天了,打算今天下午回家,跟你说一声。”

 刚进行完一场谈判的周然有一点迟顿,第一句话问的居然是:“晓维知道吗?”

 “你妈刚才给她打过电话。”

 “哦。”

 “你不愿听我也要再说一次:工作重要,家也同样重要。你应该每天早点回家。”

 周然沉默片刻:“今天的太阳很刺眼。你们向西走,正着阳光。为什么不明天上午再走?”

 “你妈想家了。东西也都收拾好了。”

 “那也不差一下午。我们一家今晚出去吃顿饭吧,上次妈不是说要去‘合家酒楼’看看吗?”

 “你妈那个人,下定主意就不好改。”

 “爸,明天再走吧。”

 周爸听到他那极少使用的一声称呼,突然心就软了:“我再去劝劝你妈。”

 十分钟后,周然打电话给方助理:“给我在‘合家’订个房间,把今晚的应酬都推掉。”

 “可是…”

 “别说‘可是’。”

 “可…是,我马上订。”

 周然来电话的时候,晓维正在复印一叠资料。她歪着头夹着手机,手里也不闲着地整理着刚印好的纸。

 “爸妈明天走。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周然说。

 “哦。”

 “你下班后我去接你。”

 “啊?”

 “合家酒楼的停车位少,需要预订。”

 “嗯。”“晚上见。”

 “好。”

 晓维把最后几页纸对齐,平静地挂了电话。回到座位时,右手边缘一阵刺痛,仔细一看,那里竟被锋利的纸划出了一条口子。

 晓维没在意,继续工作,直到她的手在文件上印了一条细细的血线,才发觉那伤口有点深,又最是容易碰到脏东西的位置。

 她去冲洗了一下,包上创可贴。伤口从小指开始,长长的一道,并列贴了三枚创可贴才把伤口盖住。

 晓维有点闷。她受伤的位置与周然几乎一样。莫非是她对周然的伤势太缺少同情与关怀,所以遭到了报应?

 晚餐无惊无喜。只除了那其他三人的眼光时不时把目光停在晓维手上。周妈的眼神怜悯,周爸的眼神惑,至于周然,他的眼神耐人寻味。晓维则很不自在。

 回家后,周然罕见地坐在沙发上陪着父母看他极度不屑的娱乐节目。平时总是陪着公婆看这种节目的晓维却道了个歉,到书房去加班了。她上午在印刷厂耽搁了过多的时间,结果别的工作没做完。

 晓维在电脑前与电子表格奋战。几百行数据,几十页表格,很复杂的筛选条件与计算公式。她以前没做过,有些不得要领,找不到决窍,只能老老实实地一边看着教材一边用最基础也最麻烦的方法计算。

 周妈给晓维送水果茶时,晓维正因为计算量太大而抓头发。周妈看着她那本在重点位置画了线的教材:“你这是工作还是准备考试呀?”

 “边工作边学。我一看这种书就头大。”

 “你别扯头发了,把头发都扯断了。小然应该擅长这个。”不等晓维阻拦,周妈已经探身去喊周然了“进来帮个忙。”

 晓维头更大了。

 周然进屋后,周妈服务到家地端来周然的茶点,连凳子都替周然摆好,令晓维恍惚觉得自己是一个需要补课的中学生,而周然是妈妈高价请来的补课老师。

 周然又看林晓维的手。晓维已经把创可贴揭掉,细细的伤口因为之前沾了水,又红又肿。

 周然移开目光,看了一眼晓维的电脑屏幕:“妈说你需要我帮一点忙。”

 “不用。涉及公司的机密,你避嫌吧。”

 周然指着屏幕哑然失笑:“这算什么机密?”

 晓维把周然的笑视为对她的简单工作的轻蔑,气上心头,把笔记本电脑一合,端起茶一口口地喝着。若不是周妈没把门关实,她怕老人家们听到,她本想让周然出去。

 周然从桌上取过纸和笔,列了长长的一串公式和符号,替她把笔电屏幕打开,指指其中一栏:“把这些输进去看看。”

 他态度认真,晓维倒不好再发作,按他的指示做。让她头痛很久,看书也没看明白的问题,就这么刃而解。她本以为需要做至少一小时的工作,很快就搞定了。

 已经丢了面子欠了人情,晓维索再多丢一点多欠一点,又打开另一个表格:“那这里呢?”

 这回周然没在纸上写,直接用左手在键盘上一个键一个键地敲。他敲得很慢,晓维完全看懂了。

 周然敲键盘时,林晓维想起了高中时代。

 那时候,每天下午放学到晚自习之前有一个半小时,很多人选择在学校吃晚餐。班上有些女生喜欢在这段时间里找周然讲解题目。那时段教室里很安静,有一些题目,连林晓维这样数学成绩很一般的人,都觉得提问的人太弱智。

 后来周然专门有个本子,列了各种最常见的题目的解法,当有人一而再地问他相同的问题时,他就直接把本子翻到某一页递给那人。再后来,周然总在这段时间里出去与低年级同学打球,晚自习快开始了才一头汗地回来。换作别人这么爱玩,会被班主任骂死,但当对象是周然时,老师说:“适当放松有助于提高学习效率。”

 那时晓维觉得周然这个人很有意思,又有个性。虽然她也经常有不明白的问题,而且周然的座位与她只隔了两个人,但是她从来不去请他解答。她怕自己也被他那样用一个本子敷衍,多没面子。

 印象里只有一回,外面下着雨,周然没办法打球,吃过饭便一直埋头写信。他写的太专注,就没人好意思去打扰他了。他每写一行便停下来想想,晓维猜想他在给那位传说中的女朋友写情书。

 她遇上了一道怎样也搞不明白的代数题,奋战十分钟后决定放弃自力更生,拍了拍前面的男生:“你能帮我讲讲这道题吗?”

 那男生急着去洗手间,顺手把晓维的练习簿递给周然:“老周,给她讲一讲。”

 晓维想周然铁定要把他那本著名的笔记本翻开一页给她看了,她提前感到了尴尬。她没想到的是,周然放下了笔,把信纸一折丢进桌,移坐到她前面空出来的位置上,回头在她的演算纸上把那道题目给她用最详细的步骤写了一遍,写完后还问了一句:“能看明白吗?”

 晓维点点头。周然又回到座位上。那张演算纸后来就被晓维的同桌没收了。

 林晓维收回神志,看了一眼周然那轮廓一直没怎么变的侧脸。几秒钟的时间里,晓维脑海中那名英俊干净的少年转瞬成为眼前这个深沉成的男人,恍如隔世。

 晓维做完工作后又陪周爸周妈看了一集连续剧。她很喜欢公婆都在家里的气氛,上午听说他们要走还小小失落了一下。现在他们又多留一天固然好,麻烦就是,她这个晚上又得面对周然了,她总不成在老人家的注目下公然与周然分房睡,破坏这难得的和睦。

 事实上她昨晚虽然出了口恶气,但今天早晨一睁眼就后悔了,怕气到两位老人。她把铺收拾整齐,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想足了三条借口才把门打开。然后,不知周然怎么办到的,两位老人不在家,周然在客厅里看报。他俩前一晚的决裂,在老人面前完全没馅儿。

 晓维硬着头皮又回到她与周然的卧室。周然头发的,显然刚洗过澡,不知道他拖着皮骨都受伤的那只手怎么办到的。

 晓维抱着浴袍也打算去洗澡,周然无声地递给她一只薄薄的橡胶手套,一次的,边缘有一圈防水胶布。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上也有点小伤。

 这太小题大作了,晓维摇头拒绝,待走到浴室门口时,心里又觉得缺了点什么,回头说了声“谢谢”

 晓维头发半干未干地出来时,一直在看杂志的周然显然在等她。

 “周然,我什么也不想跟你说,也不想听你说。我心意已决,你再多说也没用。”

 若论硬碰硬的口才,三个晓维也不是周然的对手,她经常有理也辩不出道理。可是她却总能准确无误地堵住周然即将出口的话,让他像受的哑炮一样,无言以对。

 周然本来想说很多,最终却也只说了一句话:“我不想离婚,也不同意离婚。”

 晓维绕到的另一侧,背对周然靠着沿躺下。

 这张足够大,几年前晓维买回家时,周然曾戏说躺四个人都没问题。当时晓维立即啐他:“思想!”周然一脸的无辜:“你,我,一双儿女,怎么了?”

 那时候他们曾经计划过将来应该要两个孩子。因为继承他俩的基因的孩子,很容易或者太孤僻如周然,或者太寂寞如晓维,这样个性的孩子如果孤孤单单无人作伴,只会雪上加霜。

 晓维轻轻地叹了口气,坐了起来。可能是因为周然与她今晚处得很友善,也可能是因为她回想起了很多往事,她的口气都硬不起来,反而带了几分哀求的味道:“周然,我们俩认识这么久,虽然闹过很多不愉快,却也没真的撕破过脸。我们都是文明人,好聚好散,别闹笑话给人看好不好?”

 周然无力地说:“闹也是你要闹。”

 晓维恨恨地重新躺下,用单被蒙住了头。她本来还有一肚子的话,诸如怎样单方面离婚,想一股脑都解释给周然听,但话到嘴边,她竟懒得说了。

 这一夜晓维又没睡好,似乎一直清醒着的,但呈现于脑海中的景象又分明是梦境。

 梦里的她正在考场上,被一道难题困住。周围的同学状况跟她差不多,抓头发的拧眉毛的叹气的比比皆是,而与她只隔着一条过道的周然靠窗坐着早做完了,不检查也不提前卷,托着下巴怔怔地望着窗外天空的云彩。

 另一场梦里,她和几个女同学坐在操场边看周然参加长跑测试。他跑得不紧不慢,轻轻松松到了终点。当好多男同学脸汗水累得瘫倒在地上时,周然已经面不改地到操场另一边打篮球去了。

 这些梦境的调清澈而明亮,窗明几净,天高云淡,像纯美的青春片,而晓维却感到那些场景如此寂寥,就像一出悬疑剧的开场,画面越美,便让人越发压抑而紧张。所以当梦境一转,落樱缤纷中,面容骤然变得成的周然说“嫁给我吧”时,梦中的看客林晓维果断地说:“不。”四周霎时成为荒芜之地,一切都不见了,晓维也一身冷汗地惊醒了,然后再也睡不着。

 她疑心周然也没睡着。因为周然沉睡时的呼吸声一向轻微绵长,而这一整夜,她几乎没听到。

 第二天,周然的会议从早晨开始便密密地排着。公司正在作一项改革,会上争执不休,他被吵得耳朵疼,又不得不频频发言而口干舌燥。终于空闲下来,他在办公室里喝了两大杯水,给他的一位律师朋友拨了个电话:

 “单方面离婚这种情况,除了分居两年外,还有别的方式吗?”

 “问这个做什么?先声明,我不授理离婚案件。”

 “周安巧,你又不是没经手过。”

 “说的是什么啊。我平生只接过一桩离婚委托,结果两年里失恋了六次,反倒是吵着要分的那两人现在又好好的了。说到底关我什么事,我替人办个手续而已。”周律师说“离婚简单,签个字就行,复婚可就难喽,你眼前就有前车之鉴呀,伙计,脑子放清醒点。”

 周然刚挂电话,助理便报告:“门口有位老人家,是那位肇事者的,八十岁了,想当面谢谢您。”

 那天深夜交通事故发生后,周然没起诉那个酒后驾车的肇事者,也没让他赔偿修车费用。

 在周然眼中那还是个孩子。周然听说他再过一个多月才大学毕业,家境清寒,欠着学校的学费,车也是别人的,就没打算让他赔修车费。另外多关他几天对周然又没有什么好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周然也懒得去起诉他。后来那小伙子专程打电话感谢他,在电话里忏悔不已,痛哭涕。这也就罢了,但老人家也为此专程前来,这他可受不起。

 “不用了,就说我在开会。派车把她送回去。”周然说。

 “老人还想请您帮个忙,请您在路总那边替她孙子说句话。”周然坚持不见,助理继续解释。

 原来,虽然周然对车祸问题没追究,但路倩却不愿放过肇事者。她告那年轻人酒后交通肇事令她多年未犯的哮发作。

 “据老人家说,路总请了知名律师,一副要把那孩子置于死地的架势。”

 周然嗤笑了一声。

 “那孩子父亲早逝,母亲改嫁远走,与老相依为命。老太太昨天去路总公司求她网开一面,等了一下午也没见到人。她说您是个好人,又跟路总是朋友,所以今儿求您来了。”方助理尽心尽力地转述。

 周然本来打定主意不再多事,无奈那位老人家十分具备钉子户精神,就一直在周然公司的外面站着。

 六月初的晴天,太阳已经很毒辣。周然去见那老人时不免想,论心狠程度,他果然比路倩差得远,差得远。

 老太太的说辞与方助理转述的一样。她说周然肯放过她的孙子一马,好人一定有好报。但是现在有人不肯放过她孙子,周然的好心被浪费,而路倩又是他的朋友,所以他应该好人做到底,不该半途而废。

 周然被这逻辑搞得啼笑皆非:“老人家,如果那天不是我命大,说不定现在我已经残废了或者更糟。我不起诉不要赔偿,不代表我认为你孙子不该受罚,而是我怕麻烦。我体谅你为孙子担心的心情,但是你不觉得这样很强人所难?”他看了看老人泫然泣的表情,把“得寸进尺”这词儿临时换掉了。

 老人呜呜咽咽地讲述自己青年丧夫老年丧子独自抚养孙子的辛苦,讲她孙子如何懂事又孝顺,又称孙子刚刚找到一家不错的单位,出事那天就是与朋友一起去庆祝,如果真的被起诉,不只工作要黄了,说不定毕业证都拿不到了。

 “这些话你该去说给路倩听。”周然看看表,过一会儿他还有事。

 “如果我有机会跟她说这些,怎么会来麻烦你?周先生,我不求别的,就请你替我们说句话。警同志说,你为了救她连自己的危险都不顾。她怎么可能不给你面子?”老人又哭“谁都有犯错的时候,小明虽然不对,但是也没造成特别严重的后果。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

 周然对女人的眼泪一向过敏,避之不及。他头痛地说:“我可以去说句话,但我不能保证结果。”

 傍晚,周然约见了路倩。

 “要见你一面真是不容易。”路倩边说边亲自泡茶。

 周然不与她客套,直接说明来意。

 路倩扑哧就笑出来:“别人打你左脸,你再送右脸给他打,你什么时候信奉基督了?醉酒驾车伤人,我依法告他,天经地义。你行的什么善?”

 “我可怜那位老人。你死她自己也不会好过。连哮病都要搬出来,有必要吗?”

 路倩沉下脸:“我本来就有哮,一激动一紧张就容易发作,你应该知道的。一个小孩,我有什么必要诬告他?我只想让他罪有应得罢了。”

 “你也知道对方只是小孩?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毁了别人的前途,你也不会有什么成就感。”

 “我维法护法警示民众,怎会没成就感?你不觉得我是在服务社会造福民众吗?”

 周然静静喝空杯里的茶,站起来:“话我已传达。我走了。”

 路倩冷笑:“怪哉怪哉。周然,我都没法理解你的思考模式了。这几年,凡是我出席的场合,你能避则避。上次那名单和授权书的事,你明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的,也知道我只在等你一句话,可你就是不开口,宁可多走好多弯路也不来找我,即使偶遇我都不提那件事。现在你却为了素未平生的人屈尊来求我。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你的思考模式。仗势欺人,很有意思?”

 路倩的声音微微激动:“当然有意思,有意思得很。我从来没忘记我也曾经怎样被人仗势欺凌过,我爸就是被醉酒驾车的人撞成重伤的,那人却没受到应有的制裁,我去找他们讨说法,差点挨了打;我要请律师,却没人肯为我出头。后来我爸的早逝与那次车祸造成的伤害也不了关系。这些事我每天都要提醒自己一遍,生怕忘记。”

 “你还是那么喜欢为难你自己。你不是已经出了气,报了仇了?”

 “我报仇的代价可真大。你说是吗,周然?”路倩幽幽地问。

 “旧事重提没意思。”

 路倩又嗤笑起来,朝准备离开的周然喊:“喂,你不是来替那老太婆的孙子求请的吗?没达成目的就走人,你的好心岂不白废了?”

 “我只答应老太太会替她说句话,可没答应她一定能成功。”

 “有心要作善事,就不要敷衍。既然来了,就好歹说几句真诚的话,别这么屈遵迂贵。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你又不是小孩子,该懂的道理你都懂,用不着别人一再强调。你要为‘正义’告到底那是你的选择,别推到我头上。我已经履行了我对那老人的承诺。至于结果,取决于你。”

 “周然啊周然,你是好人,心地善良,不图回报,我一直都这样认为。”路倩叹息“可是你的善心是这么有限,这么有原则,收放又这么自如。”

 “过奖了。”

 在周然已经碰到门把手的时候,路倩突然在他身后问:“有句话,你从来没回答过我。你曾经爱过我吗?”

 周然停下开门的动作,默不作声。

 “我记得,当初我主动追求你的时候,你就曾经说过‘我俩不合适,不应该在一起’这样的话。即使如此,后来你还是愿意与我在一起,并且撑了那么久。所以,我一直很想知道,你爱的究竟是我,还是你自己的执着?”

 “我不知道。”

 “那林晓维呢?你们似乎分居了哦。你不肯放手的理由是什么?”

 “你好奇心太重了。”周然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司机老杨载着周然在下班的车中行进。周然手伤虽不重,但恢复得也不快,这几天一直是司机接送。

 “这是要去哪儿?”一直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的浮光掠影的周然突然问。

 “送您回家呀。”

 周然又往车窗外看了一眼。确实是那条路,可刚才怎么会突然感到陌生。

 今天周爸周妈离开后,晓维通知周然她也要回自己的单身公寓去了。周然手伤未愈不宜饮酒,便把应酬都推了,一时之间竟无事可做。

 “老杨,你若不急着回家,就陪我一起兜兜风。”

 “没问题。家里就我一个人,没什么事。

 “那我请你吃饭。”

 “您难得晚上没应酬,该好好歇着…好啊,谢谢了。”老杨在路口调转方向,艰难地穿过车水马龙,沿着新修建的沿海路一路向西,越走越远,车渐少,一轮火红的太阳正慢慢沉入海天界的云层里,天色暗下来。

 周然的眼前浮着一片片黑影,刚才他盯着夕阳太久了。他伸手捂眼。

 “不舒服吗,周总?”

 “没事。我刚才看太阳落山,晃到眼晴了。”

 “太阳落山不好看,头一落天就黑了。还是出好。早些年早起跑步就能看见出,那时候空气也新鲜,不像现在,空气里全是汽车尾气,楼也越盖越高,连天都看不见,要看出得专门到山上或者海边看了。”老杨打开话匣,聊得起劲。

 周然“嗯”了一声:“田野里也能看到。”

 “哎哟,您还有这雅兴呢。”

 “很早了,七八年前的事了。”

 “是跟女朋友吧?”

 周然笑笑:“男人。”

 老杨尴尬地嘿嘿笑,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周然,见他正低头看手机,老杨也不再说话,专心开车了。

 七八年前,正是周然与路倩分手的时候。他们已经忽冷忽热了很长一段时间,争执,冷战,信任缺失,疑似背叛,相看两厌,努力修补,再度破裂,终于分手。

 那时除了感情失意,周然其他一切都顺利无比,房价暴涨前刚了房子首付,刚刚升职加薪,作为资历最浅的职员参与了一个最重要的项目。他早就明白,在工作中投入力气,见效快,回报高,远比在感情中投入合算得多。

 路倩的女友给他打电话的那个下午,周然正与项目组的团队成员一起在集团总部所在的S市参加会议,那是他职业生涯里第一个重要时刻。

 他在中场休息时回电。路倩的朋友在电话里劈头就骂:“周然你是不是人?路倩怀了孩子你却跟她分手,明天她就要去做手术了!”

 周然的头嗡地晕了一下。他不断地拨路倩的电话,终于被接起。路倩冷淡地问:“我们分开这么久,你能确定孩子一定是你的?”

 周然用了他毕生最卑微的语气:“不要伤害你自己,等我回去。”

 路倩冷笑一声挂了电话,再然后就关机了。

 十分钟后,周然在项目汇报会上表现出色,大老板对他的上司说:“这小伙子以前没见过,绝对有前途。”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讲话时他大脑空白,机械式的记忆与反应,掌心后背全是汗。从台上下来后,他给路倩发去一条又一条短信,希望她一开机就能看到:“等我。”“我们重新开始。”“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那一天,整个中国东部都遭遇了雷雨袭击。周然在会议结束后不停地打电话,给路倩,给机场,给火车站和汽车站。但是仿佛全世界都在与他作对,路倩的电话就像风筝断了线,而大雷雨导致了飞机航班与长途汽车都取消,最快的一列火车则在五小时后出发,十几小时后到达。连出租车公司也无人愿意在这样的天气里陪他连夜飞奔一千公里。

 最后周然设法借到一辆车。与他同屋的同事刚洗过澡,头发还滴着水,坚决地阻拦:“这种天气,太危险了。”

 “这是与一个生命和我的未来有关的大事。我必须回去。”周然不得不简单地解释了整件事。

 同事沉思了几秒:“我和你一起回去,我来开车。”他边换衣服边说“两个人比较安全。而且凭你那新手级别的驾驶技术,想在天亮前安全回家有点难。”

 在这个暴雨之夜,高速公路两边是黑的田野,闪电劈下,划裂长空。车灯的光柱下,雨水密集如白色幕帘,看不清前方的路。夜半时分他们看见一起车祸现场,避开时惊险无比。

 天亮之前,他们终于穿过雷雨带。东方天空微白,渐渐能够看清沿途大片的麦田。当目的地城市的指示路标终于出现,太阳从麦田尽头升起,光芒万丈,一片金色。

 只是这场亡命夜奔并没挽回任何事情,周然甚至没见到路倩,只与她通了话。

 路倩说:“你愿意为了孩子而回头?可我不喜欢作为附属品而存在。”

 路倩的朋友说:“你回来得太晚。她知道你要回来,所以她比你更快。”

 周然没再去找路倩。他罕见地大病一场,在单身宿舍里躺了足足三天,然后全身心投入工作,每天加班到深夜,并且开始学第三门外语。

 陪他雨夜赶路的同事兼哥们儿见他在极短时间内眼眶和脸颊都微陷,不由感慨:“把自己成这样,实在是男人之。想开些,不过是一个不要你的女人,以及一颗还没有形成思维的受卵,都是没有意义的事物。”

 周然反驳:“换作你遇上这些事,未必比我更有出息。”

 不久后,周然出国参加短训。三个月后,他回国上班的第一天在办公桌上看到一份喜贴。喜贴下有一行他熟悉的字迹:“请一定来。”

 周然足了路倩的心愿,然后他在她的婚宴上遇见林晓维。那天他心情不好,情感脆弱,疏于防范。

 晓维怀孕他有些意外。她冷静又矜持,与他告辞时表现得那么坦然,他本以为她一定很有自我保护意识。

 再后来,当晓维在手术室门口等待,而他跑了几家小超市去找她指定口味的巧克力时,脑中回想起那个雨夜,他在千里之外的路上心急如焚归心似箭,而路倩连几小时都不肯等他。她剥夺他作为父亲的权利和义务,连知情权都不肯给他。

 鼻端随风传来馥郁的香气,路旁一家花店正把新鲜的玫瑰从车上搬进店里。周然心念一动,买下一大束。

 他本打算在晓维手术结束后送给她两个人的错误,受苦的却只有她一人,他深感抱歉,那时他还没想过他要娶林晓维。当他走到她面前,她仰面微笑,表情平静柔,眼神却惊惶不安,他心头一颤,大脑一热,鬼使神差便求了婚。

 当时,他那对逻辑运算符号极度熟练的大脑迅速排出一列列公式,每一种运算结果都显示这女子适合他。他的计算过程只用了几秒钟。

 几年后,周然与林晓维的关系也陷入僵局。比起当初与路倩的水火难容,他与晓维如温水煮蛙,表面还是一团和气。他也渐渐习惯了,觉得其实没什么,好像生活本来就该这样。

 某凌晨两点,周然调至震动状态的手机嗡嗡作响。他视为欺骗电话不理会,但那铃声不依不饶。他不得不看一眼号码,又看看睡在身边的晓维,起身披衣去阳台接。

 “猜我刚才与谁一起吃晚饭?”电话那端的声音有一点醉意。

 “英女王?贝克汉姆?…莎士比亚?”

 “特没创意。我遇见了路倩。”扰者打了个呵欠“他乡遇故知,不胜感慨。”

 “这位兄弟,”周然耐着子说“您那里是格林威治时间,而我这里是北京时间。感慨也得讲究天时人和,咱俩又没仇。你遇见路倩关我什么事?”

 “见到她,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朋友无视抗议“周然,当年我冒着生命危险与你一夜私奔,你怎么好意思诅咒我?你的良心太坏了。”他幽幽地叹一口气“我怎么就没早一点想起这往事呢。”

 “神经病诅咒过你。”周然挂了电话,重新躺回上。醉汉说胡话,没办法计较。

 周然拉被子的轻微动作惊动了晓维,她睡得正迷糊:“天亮了?”

 “还早,才两点多。”

 “谁那么讨厌半夜三更打来电话,神经病。”

 “刚刚离婚又去了英国的那位伴郎同志,喝多了,心情不好。”

 “哦,他呀。”晓维翻身背朝着周然,扯了被子蒙住头,在被子里说“活该。”

 时至今,周然再回想起这些往事,也不胜感慨。为什么他也没早一点想起过去的那些事,早一点记住自己的以及别人的那些教训。

 当周然的回忆随着夕阳一起沉入云层深处时,林晓维正与一位心理咨询师面对面。她通过报纸分类广告找到了这里。

 晓维坐进一只手掌形状的沙发里,沙发柔软,将她深陷其中,犹如一只巨大的手把她捧在掌心。

 中年女医师与她保持着一米的距离:“我姓童。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最近睡不好,每晚做很多梦。梦境很平常,多半是些以前的事,但醒来后很害怕。”晓维说。

 “最近你有什么不愉快或者让你紧张的事情吗?”

 “我正在与我丈夫办理离婚,事情进行得不太顺利。”

 “哦。”童医生沉了一下“是你提出的离婚?”

 “是的。”

 “条件谈不妥?”

 “不是。我的条件很低,可是他不肯谈条件,完全置之不理。”

 “那就是他不肯放手。你们现在的状况是…”

 “我们已经算是分居了。也许我需要等上两年才能离成婚。我想就是这件事情让我焦虑了。”

 “离婚不需要那么久的。去法院起诉,拿出感情破裂的确切证据,或者拿出对方的过错。两年的等待是有点久了,长期处于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确实容易产生焦虑情绪。”

 “我不想和他闹得那么僵。不想让彼此难堪,让别人看笑话。我们虽然很久以来都相处得不太好,但是也从没真正地撕破脸。现在既然要分开了,我更不想这样。”

 “你的内心深处,并不是很想离这个婚吧。”

 “不要这么说。我是铁了心要离婚的。从我产生了离婚念头到下定决心,用了很长的时间,想了很久很多。既然决定了,我就没打算要改变,发生任何事情都不想改变。”

 “你的表情看起来却不像你的语气那么坚决。你的心里还有留恋吗?”

 晓维沉默了许久:“也许吧。最近总想起他的很多好处,每当这时候就不免想,我是不是可以原谅。这样想的时候,我觉得很难过。留下来,我对不起我自己。但是如果离开,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对不起他。”

 “你在电话里对我讲,你疑心自己又得了抑郁症。你以前得过?”

 “是的。”

 “当时怎么治疗的?”

 “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那样的精神状态是一种病,所以一直没治。我丈夫当时曾建议我去看医生,我为此与他冷战过。后来他在家的时间很少,请了保姆陪伴我,治病的事情也不了了之了。”

 “如果你们的关系和你的环境一直没改善,你也没进行过治疗,后来是怎么好的呢?”

 “让我想想…大概三年前的冬天吧,我和他去乡下度了几天假,遇上暴雪,我们被困在屋里三天,停水停电,连食品都快吃完。那几天过得很悲惨,但是回家后,我的病症却慢慢好了。”

 “那几天你俩相处得很好?”

 晓维点点头:“但是回家后,一切都恢复原状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同一时间,罗依一边驾着车,一边戴着耳机通话:“周然,你要的分析报告我已发到你邮箱。”

 “谢谢。”

 “我出去渡几天假,手机可能会接不通,有事给我网上留言。”

 罗依挂掉电话,打开车内音响,丁乙乙的声音跳了出来。

 “大家晚上好,我是丁乙乙。现在是晚上十点半,正在开车的听众朋友们,你们是否有了一点困意?我放一首老歌给你们提提神,《一无所有》。千万别开着车睡着了,否则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现在是傍晚六点多,离乙乙今晚的节目开播时间还有四个多小时,音响里播出的是昨夜录下来的音频。正是车时段,车子走走停停。罗依锁上车窗玻璃将喧嚣隔绝,乙乙的嘻笑怒骂充狭小的空间。

 “收音机前有刚参加完高考的同学吗?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补充一下,虽然我现在也很年轻,高考结束公布成绩之前的那段日子,我玩得晨昏颠倒神经紊乱。那真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了。所以你们一定要珍惜,千万要好好地浪费这段日子。”

 尽管昨夜就听过,但罗依再度被这逻辑混乱的话逗笑了。他当然记得丁乙乙当时昼夜不分的堕落状。

 “我想起了一个笑话,送给高考完毕的同学们。一位刚考上清华大学的外地学生去报道,背着大包小包走在路上,遇见一位老先生。这孩子问:‘老人家,请问怎么去清华?’老先生抚着胡子,语重心长地说:‘努力,孩子,只有不懈地努力,你才能去清华。’”

 罗依又笑。这个笑话丁乙乙十年前就讲过了,现在还拿出来凑数。

 “哦,还有七分钟就到节目结束时间了。开车的朋友们,请放慢车速,注意安全。前两天,我的一位朋友因为别人的违章,遭遇了一场车祸,幸运的是没受什么大伤。我们不能令别人不违章,但我们可以自己不违反交通规则和驾车道德。只要控制好我们自己,就起码保证了一半以上的安全概率。如果有喝了酒正开着车的听众朋友正在听我的这段广播的话,请务必按我说的去做:将车在路边停下,熄火,给110打电话,请他们来拯救你。阿门,祝你好运。在本期节目结束的时候,我把我的偶像张雨生的这首歌送给高考结束的各位同学们,祝你们金榜题名,前程似锦。这首歌的名字是《我的未来不是梦》,明天见。”

 已经离开人间若干年的声音飘在罗依的车厢内,他的思绪也恍恍惚惚回到很多年前。那一年,丁乙乙为她因车祸而丧生的偶像哭得眼睛红肿。她拉着罗依的袖子:“罗依,我们永远不要分开,死也要死在一起。”

 音乐播放完了,车内寂静,而前方车不见好转,一步一挪。

 罗依又找出手机,翻看着每一条短信,把一些信息存起来,把一些垃圾短讯删掉。翻到其中一条短讯,他拨通那个号码。罗依对着电话轻松地说:“嗨,沈沉,我回国有半个月了,接了几份工作,一直忙着。…碰个面?没问题。周末不成,我得到南方一趟,等我回来。这回该我请你了。你结婚了?恭喜恭喜。那更得我请了。把尊夫人也请上吧,你品位那么奇怪,我很想看看什么女子能入了你的眼。好,就这么说定了,再见。”

 ***************

 丁乙乙的“闲言淡语”——关于初恋

 听众007:我忘不了我的初恋。我早就不爱他了,可是想起他还是会有难过的感觉。这是为什么?

 丁乙乙:其实吧,这感觉跟你那初恋没什么关系,你只是不舍得忘记以前的日子,并且很心疼那时候的你自己。

 听众007:我后来也谈过恋爱,我现在婚姻幸福。而且我与他的回忆并不美好。我太没出息了。

 丁乙乙:专家们研究过了,人类的痛觉要比其他感觉更敏锐,人类对痛苦的感知程度也远胜过幸福甜蜜等其他情感。所以,大多数常常会忘记疼爱呵护他的人,却很难忘记伤害过他的人。

 周然同时收到了两份礼物。一份是老太太亲手做的工艺品,是周然以前曾在民俗博物馆里见到过某种民间祈福物,花花绿绿的布,针脚细细密密,里面还附了一张纸条,字迹生硬稚拙:“好人有好报。”

 周然仔细地收了起来。虽然他不感兴趣,但老人家这份心意他不轻易亵渎。

 “她孙子出来了?”

 “还没有,但是路总撤诉了。还有,我们刚刚拿到孙耀的授权书。他还让我带回这个,说是一位朋友托他转送给您的。”孙耀就是在路倩的授意下扯他们后腿的那人。

 另一件礼物是个长方形盒子,可以做纸镇或者做笔盒,用整块质量上乘的天然水晶雕成,一头高一头底,像一副微形棺材,里面也附了一张条子,字迹娟秀:“见义勇为光荣,舍己为人可敬。”这自然是路倩的手笔了。

 周然往包装盒里一丢:“这是让我‘去死’的意思吗?”

 方助理解释:“棺材官财,升官发财。这是最近流行的祝福。”

 晓维最近很忙。瑜伽课、游泳、电影、音乐会、手工俱乐部、每周一次的大清扫和心理咨询占了她工作之余的时间。此外她还每晚学习至少一小时。因为心理咨询师告诉她,如果一个人的生活里其它乐趣,少一些空闲和焦躁,晚上就会好眠少梦。

 尽管晓维把自己的生活,但她的睡眠并没因此而改善。她继续梦见以前,梦见小婴儿。那些在旁人眼中平静异常的梦,之于她都是折磨。

 晓维与周然之前有和平分居协议:掩人耳目,每周聚餐一次。自从那个周末晓维与周然谈判破裂,她就开始约。

 有天周然给她打了三个电话她都不接。那天夜里她就梦见手机铃声响个不停,关机拔电池都没用,手机飞在空中,她走到哪儿追到哪儿。她只好接起来。电话那头有人说:是林女士吗?您丈夫出车祸了。晓维醒来后一身冷汗。

 隔她在办公桌上发现未署名的鲜花,很贵的那种,引来无数人侧目。晓维把花挪到公共区域。

 晚上她一个人去看电影,带着爆米花,带着饮料。文艺片观众一向少,又是档期尾声,百人放映厅只坐了五人,另四人是两对情侣,成双成对地相依相偎。晓维离他们远远地坐着。

 电影看到一半,有人坐到她身边。晓维目不斜视,暗自腹诽:那么多空座,为何偏要坐到她身边?必是无聊之徒。

 淡淡的烟酒气味飘过她的鼻端,晓维的不升级之余又觉熟悉,一转头,大忙人周然正专注地看着银幕,幽幽的暗光只映出他线条优雅的侧面轮廓。察觉她转头,周然也侧脸过来,黑暗中看得见他眼中的一点点光亮。

 “这种少年人的把戏,由你这位堂堂的青年精英来玩,掉份。”晓维低声说。

 “难道只许你来看电影,就不许我看?”周然也低声说。

 晓维冷哼一声,继续看片。片子剧情缓慢很催眠,之前她全神贯注一气呵成倒还可以,现在被中断,便失了继续观看的心情。

 她怪罪于周然,带着恼意:“周然,你找人盯梢我算什么意思?”

 “我在街对面的八楼吃饭,之前你泊车时我就看见了你。”

 “那倒也为难你了。有话快说,我还要看片子。”

 周然默然片刻:“你这样子,我倒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不知道说什么就别说了。无非就是你‘不打算离婚’之类的。往那边坐开些,公共场所带一身烟酒气还靠人这么近,有没有公德心?”晓维赶周然走,因为她自己不方便挪位子,她的包和外套在身边的座椅上,座椅卡位上还放着吃的,挪起来费劲。

 前方某对一直啼啼咕咕唧唧我我的小情侣此时却回头朝他俩使劲地“嘘”了一声,原来这片子难得地演到处,银幕上一双男女正拧成麻花状,纠得天崩地裂。

 周然果真向旁边一挪,与她之间空了一个座位。他问:“你有口香糖吗?”

 晓维翻包。周然微微探身,打开手机自带灯光给她照明。晓维包里一向糟糟的,就如同她平时不太喜欢收拾屋子不得不总是突击整理一样,她也不喜欢整理包,又正赶上生理期,包里还有卫生棉。换作平时,她会不好意思让周然看到。但此时她巴不得把自己最糟糕的一面都展示给周然,索翻来翻去让他看个够。

 再后来,两人继续看电影。周然一直没再出声,而晓维觉得这电影拍得十分无聊,辜负了她的期待。

 场内灯光亮起时,周然坐那儿睡得正香。他的睡姿一向得体,虽然喝了不少酒,但是不打呼不口水,即使被偷拍都不会影响到形象。

 晓维不客气地用力推了他几把:“起来吧,天亮了。”

 被她强行喊醒的周然维持了一贯的一觉醒来五分钟内犯迷糊的状态,出了放映厅连方向都辩不清。他被晓维当作小朋友一样领了出去。

 从放映厅到停车场步行路程有五分钟,待晓维准备上车时,周然刚好完全清醒。“开车小心。”周然叮嘱晓维。

 晓维已经上车,听到这话后放下车窗问:“你呢?”

 晓维其实想问他,你是不是也要开车回去?因为刚才看电影时他无聊时玩着自己的车钥匙,想来他的车就在附近,而他现在身上有酒气,不适合开车,所以想劝阻他。她又突然想到两人正在分居冷战,关切的话反而多余。这么一转念,长长的一句问话就只剩下两个字,听起来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周然却完全明白,指指对面:“几个朋友在打那儿保龄球,我一会儿也过去,估计要半夜才散场。那时候酒气早散了。”

 “你的手能打保龄球了?”晓维瞥了一眼他受伤的那只手,再一次痛恨自己多事,不等周然回应,直接踩下油门走了。

 睡觉前,晓维预感晚上会梦见周然。她渐渐找到了规律,她的梦总会很神奇地变形地反映白天的一些事情。而每回梦见周然她都很烦,无论是梦见他的青涩少年时,还是他的白发苍苍状,总之醒来后她总是非常的烦躁不安。

 可是她预料错了。这个晚上,她睡得非常好,躺下便睡着,一觉到天明。

 林晓维换新工作有两个月的时间了。她认真工作,用心学习。她制订的规章制度很完善又很人化,她策划组织的活动很周密很有新意。这些工作之前她从来没做过,但她都完成得很好。

 有一天李鹤说:“你一定是个理家的好手,把家人照顾得周周到到,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他说这话时,语气里有遗憾与怀念的味道。

 晓维暗自叹息。这些事情她在结婚前两年或许好好地做过,但是这些年,她已经很久没照顾好她所谓的丈夫,也很久没好好地打理那个家了。家里了有钟点工来收拾,至于她那本来就不怎么需要别人的丈夫,她是懒得讨他的心的。在向周然正式提出离婚前,她对此心安理得,但李鹤这番话却多少刺痛了她。

 这天她帮李鹤校对一份厚厚的文件,错过了午饭时间。同样饿着肚子的李鹤请她到楼下去吃工作餐。拿出钱包付款时,晓维看到他的钱包里夹了一张小女孩的照片。她好奇地多看了一眼,李鹤把照片递到她面前:“看,这就是我女儿。”

 照片中的小姑娘明眸皓齿,头戴一顶小皇冠,穿蓬蓬裙,像个小公主。照片上的期是去年的9月19。看到那期,晓维的心快跳了两下。

 “漂亮的小姑娘。”她的声音有些压抑。

 “这是她去年过生日的照片。现在她又长高了。因为不好好吃饭,又瘦了一点。”李鹤收回照片。

 “她的生日是9月19?上回你说她七周岁。”

 “对,再过些日子就过七周岁生日了。”李鹤提起女儿,本来就很温和的脸上更柔了几分。他看了看表“回去吧,下午还得开会。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没事。”

 “你气看起来不太好。要不,坐在这里再休息一会儿?”

 “不用。我可能有一点低血糖,一会儿就好了。谢谢你。”

 晓维回写字楼后,在洗手间里停留了很久,洗了把脸才出来,眼睛有一点红。她对关心她的同事说,她在门口被沙子住了眼。

 七年前的9月19,李鹤女儿的生日。晓维那无法痊愈的伤口,以这样的方式再度被撕开。

 她不会忘记,这一天正是她第一个孩子的预产期。那时,她每天在脑海中描画它的模样,一天天倒计时,一天比一天更强烈地感受到它的存在,从它的踢打中体会到它的愉悦和焦躁,她怀憧憬地期待它的到来。

 结果,当距离它出世还不足一百天的时候,因为一场意外,因为她的粗心与无知,她永远地失去了它。

 几天后晓维就见到了李鹤女儿的真人。那天他们公司得到了十张儿童剧的赠票,晓维分到最后还剩了一张时送不出去,觉得把票浪费掉很可惜,晚上她自己也去了剧院。

 这些票座次相连,到来的都是晓维的同事及家属,有的是一家三口,有的是小情侣。李鹤与他的女儿就坐在晓维身旁。

 小姑娘比照片上看起来更玉雪可爱,在演出开场前向晓维自我介绍:“我叫李忆绯,回忆的忆,绯红色的绯。”

 晓维说:“这名字好听得很,与一位画家的名字发音一样。”

 “阿姨,您跟别人不一样呀。别人听到我的名字后总是说,你的名字跟那个演小龙女的演员一样。”

 儿童剧的剧目是《白雪公主》。李忆绯小姑娘看戏时很乖,一声不响。当音乐突然惊悚,舞台灯光转暗,恶毒皇后以老巫婆扮相出场,其他孩子开始惊呼时,李忆绯仍然很安静,但她使劲抓着晓维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手。那只小手柔软而冰冷。晓维反手轻轻握住。

 老巫婆第二次出场时,晓维下意识地侧头看了看她,这回小姑娘很自觉地抱住她的胳膊,把圆圆的脸颊贴在她的小臂上。晓维心头一热,伸手搂住她,小姑娘顺势倒进她的怀中。晓维的心瞬间软成一汪水。

 人与人的缘分说来就来,看完戏两天后的某个下午,晓维接起李鹤桌上响了无数遍的手机,绯绯小姑娘在电话里急急地问:“阿姨,请问我爸爸呢?”

 原来,她的淘气同桌故意打碎了文具店的玻璃和商品,店主要求见家长或者老师。

 “阿姨,小强也没有妈妈,他的爸爸很凶。如果他的爸爸知道了,小强会被揍死。所以我想请我爸爸把小强领回去。”

 “对不起,我也联系不上你爸爸。他刚才出门忘了带手机。”

 “那可怎么办呢?店老板很凶,我怕他会打小强。如果我去找老师,小强会被开除吗?”

 “等一等。你们现在在哪儿?”

 最后晓维出面替孩子们解了围。

 李鹤事后对晓维说:“这是你工作份外的事情,你没必要去做。”

 “没关系。我只担心我多事了,与你教育孩子的方式相悖。我知道不该纵容小孩子犯错,小孩子受点教训是必要的,可我又不忍心让她失望,因为孩子的爱心和同情心应该保护和鼓励。如果当时你接了电话,你会去吗?”

 “应该会,虽然不太情愿。”李鹤转送了李忆绯送给晓维的礼物,是一幅晓维的画像。她的画嵌在卡通水果画框里,把晓维画成天使的形象,用金粉笔工工整整地在画上写着:送给亲爱的晓维阿姨。

 李鹤递上另一份礼物:“这是我送你的,谢谢你对绯绯的关心和耐心。”

 晓维轻轻推回:“我收下她的礼物。这一份真的不必。谢谢你,也替我谢谢她。”

 林晓维对心理咨询并不是很热衷,去的断断续续,对医生的每一句问话都十分警惕。她从心底深处并不相信这种方式能够令她的情况好转,或许她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向自己证明一种积极的生活方式。

 童医生问:“你最近睡眠好些了吗?”

 “还是那样,每晚做很多的梦,早晨醒来觉得累。”

 “你说过你已经好多年不工作了。现在重新开始朝九晚五的职业生活,这本身也是一种新的压力。也许你出去散散心会好一些。”

 “我每周都会开车去很远的地方。”

 “一个人?”

 “嗯。”“也许你该试着与你丈夫一起出去。上次你说,你跟你的丈夫一起出行被困的时候,治好了你的抑郁症。”

 “童医生,我不想提他。”

 “不要回避这个问题。我想,他可能就是你的抑郁症结所在。”

 “不是他,是我的孩子。我的第一个孩子,在六个月的时候因为一场意外引产了,都是我的错,对此我一直不能释怀。我们之间的很多事情,争执,冷战,还有…都是由这个孩子引起的。”

 “我想,如果你做了母亲,你的心结就会慢慢解开,你与你丈夫的矛盾也会缓和。但是现在,你正好在走一条背道而驰的路。”

 “我可能做不了母亲了吧,我也不再有这个期待了。现在我只希望离婚,切断与这孩子的父亲的联系,我们回归到陌路人,他的子归他,我的卵细胞归我,这个孩子也就不复存在过了。这样在我的想象之中,就觉得我的罪也没那重了。”

 童医生花了一点时间才理清林晓维这一段莫名其妙的逻辑和假设:“我觉得,在离婚的问题上…你可能需要再冷静一些。没错,你看起来很冷静,可是你对于离婚这件事本身,逻辑很混乱。”

 无论医生怎么引导,林晓维始终绕来绕去,绝口不提令她最终做出离婚决定的原因。

 去年年末她去X市,以看演出为名,其实是去与唐元的子李蓝告别,听说她即将带女儿出国。也不知是有人刻意安排,还是真的那么凑巧,她见到了肖珊珊。

 并非每个子都会是最后一个得知真相的人。虽然晓维个性孤僻,这些年生活封闭,但她也会拜周然所赐偶尔参与到一些太太圈里,从那些聊友那里知道了很多这圈子里的各种见怪不怪的奇闻异事,她也一直知道周然并不比这圈子里的其他男人的行径更高尚更清白。

 她甚至隐隐地知道,在周然曾经学习生活过很多年的那座远方城市里,他有一个相对固定的女伴。有一两年时间,他几乎每个月都要到那里去一趟,近两年他也会三四个月过去一次,晓维拒绝猜想他究竟是去洽公还是去探访佳人。

 她既做不来A友人带人捉痛殴小三与丈夫撕破脸皮大闹公堂成为全城笑话的英勇行为,也做不来B友人面对移情别恋的老公泪面跪地哀求的言情戏码。既然周然从没拿这些事情来困扰过她,那么她也选择了装傻。

 可是她的掩耳盗铃毕竟敌不住亲眼所见的冲击。尤其是,那个姑娘与她想像中的狐媚妖完全不同,她看起来青春而清纯,眼中有幸福的期待的光彩。

 晓维的睡眠是从那一夜起开始恶化的。她梦见自己的少女时代,她也曾憧憬过未来,构画过幸福的蓝图。

 她憧憬中最美好的未来,并非大富大贵,只不过是一个小家,一个丈夫,一个孩子,三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即使未来不够完美,只有她孤身一人,她也不会有怨。她会每一天每一分钟,都为自己积极上进地活着,做一个快乐的单身女。

 这一刻她蓦然惊醒。她现在的生活,与她曾经的愿望已经背道而驰,而她犹未察觉。现在的她自己,与她曾经对自己的期待,也早就没了重合。她已经在生活中失了自我。

 第二天,晓维乘出租车去机场。当车经过周然的大学时,她突兀地请司机停下。她承认自己有一些不可理喻。

 在那所偌大的校园里,她也不知道想要找什么。她去了周然可能经常待过的图书馆自习室,她去了他有可能上过课的教学楼,她去了男生宿舍区,最后她终于在这所大学的荣誉馆里找到了周然,那里有历届优秀毕业生的照片。

 晓维发了很久的呆,她想起一些色彩泛黄年代陈旧的影视剧,片中的女主角,每当做着这样看似可笑的行为时,其实都是一种告别仪式。在她自己还没想好要怎么做时,她的下意识已经帮了她这个忙。也许她真的该离开了。

 路倩帮了她另一个忙。真的巧得要死,当她离开那座楼时,路倩竟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虽然她与路倩至多算点头之,只是碰巧认识,偶尔在消费场所遇见而已。但是他乡遇故知,也算缘分,所以她们一起坐下来喝了杯咖啡,说了比平时多一些的客套话。

 以前,路倩的咄咄人与自信飞扬一向是晓维忽略的重点,可是这一回,晓维觉得羡慕,甚至有一些受刺。因为这正是她最缺乏的。

 还有更让她受刺的。先前她见到肖珊珊,感到那姑娘身上有一种令她熟悉的东西。见到路倩后,她明白了,原来那就叫作容貌与气韵的些许神似。她也多少明白了,为什么冷情冷面只逢场作戏不喜欢麻烦的周然,会与一个女人保持了那么久的关系。

 晓维将所有混乱的思绪全了下去,她强抑着不去辨别此时她那席卷了全身每一个细胞的情绪,是屈辱,是嫉妒,是愤怒,还是失意。

 她对自己说:我要身,我一定要身。只要我离开,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了,我也不需要去搞清楚了。当这样想着的时候,她便有了一种解的感觉,那些混乱都渐渐散去,同时散去的还有她曾经对未来的忧虑和不安。

 晓维知道,这一次,自己的选择一定是对的。

 当然,这样的情绪在自己内心里排山倒海,但对外人而言却可能微不足道,所以她不愿意对别人讲。她不想别人窥视到她的内心,因为那是连她自己也经常不清楚的地方。

 她甚至从没提过周然出轨的事,宁可拐弯抹角地为两人的冷漠关系寻找其他借口。因为这些事情令她难以启齿,一旦说了出去,仿佛她的尊严也不存在了。

 周然最近难见晓维一面。自他从X市回来之后,她开始无视两人的分居协定,根本不接他的电话,更不去履行与他每周聚餐的义务。

 周然是个很忙的人,更是个不愿意自讨没趣的人,当他被拒了一次两次三次之后,他就不再主动去打扰林晓维了,有要紧的事,便让助理给她打电话。

 但晓维躲得了与他吃饭,躲得了他的电话,却躲不开他的鲜花。

 那花送得又有规律,又无规律,上午九点半准时到达,有时连着送,有时隔天送,烦得晓维见了花就想丢掉,又每天到了九点二十五就开始下意识地等。

 花上从不署名。花束纯白浅紫淡蓝色,异常的素淡,摆在盒子里而不是在花篮里,这是周然惯常的审美。

 晓维想拨电话让他适可而止,又不想正中了他的下怀,更怕他矢口否认。她只能无视,尽量地无视。

 周然约不成林晓维,晓维却很偶然地见到了他。晓维有个高中同学发财后荣归故里,一一找了还留在本地的昔日同学小聚。

 这人在校期间便打架滋事到处惹祸又中途退学,所以很多人不愿赏他的脸。但他与晓维曾做过几天同桌,又曾经揍过纠晓维的男同学,晓维记得他的好,纵然不情愿,还是应邀出席。只是点头之后才发现,那人请客的地方竟是某家著名的娱乐中心,传说中的纸醉金销金窟。

 晓维自然不习惯这样的场合,挨了两小时后就借口有事要离开。包间之外的大厅正好有演出,衣不蔽体的舞女郎踢着大腿,雌雄莫测的歌者吊着嗓子,晓维挑了个无人的雅座坐下来打算观赏一会儿再走。

 没多久,这场子里的气氛更多了几分奢靡暖昧。在主持人夸张煽情的解说里,一位长相美身材惹火但唱功实在一般般的依依小姐,得到了一位来自外地的“朱老板”的青眼,点了一首又一首,一会儿送花,一会儿邀酒,依依小姐娇也笑着不住地行礼,俨然就是电视剧中旧时代十里洋场才有的桥段。

 良家妇女林晓维几时见过这样的光景,不免好奇地朝朱老板那方向看去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即使灯光很暗,她也一眼便看到了那一圈人里居然还坐着一个周然。

 那一堆人里有男有女,男的都西装革履,女的都简约清凉。坐在最正中的胖子大约就是主角朱老板,左边搂一个,腿上坐一个。另外的姑娘们也都左倾又斜地各归其位。

 她之所以一眼看得见周然,是因为他在那群人中很显眼。

 周然斜斜地倚在一圈沙发的最边上,嘴里含着一支烟,神情有一些冷淡,看起来兴致缺缺。某个女子一脸爱慕地抱着他的胳膊,几乎要挤到他腿上去,他扬扬下巴,示意那女子坐远一些,用恢复自由的那只手夹着香烟掸了掸烟灰,一派的漫不经心。那女子不甘心地把头又枕到他的肩膀上,抱着他的,周然视她若无物,扭头去看台上的节目。那朱老板好像说了句什么,周然笑着回了一句,那堆人哄笑出声,有人甚至鼓起掌。

 起先晓维觉得他坐在那堆人里显得格格不入,现在才发现,他坐在那儿与那周遭融洽得很。虽然早就知道这种场合就是周然的舞台之一,可亲眼见到这另一面的周然,与只是纯想像中的感觉到底不同。她立时失了继续观赏节目的兴趣,起身走了。走到门口偏又下意识地又回头朝周然他们那方向看了看,却没想到周然的目光似乎也正看向门口,并且下一秒钟,他站了起来。

 晓维惊得非同小可,立时转身一路小跑出去,引得服务生走上前关照她“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直到把车开出去也相安无事,晓维长舒一口气,鄙视自己神经过敏没出息。她也没做什么亏心事,有什么可逃的。

 娱乐城离她现在的住处很近,晓维今开得又快,只十几分钟就到了家,刚打开房门,手机就响了。她正为已经离尴尬地而幸庆,随手就按下了接听键,竟忘了她本不该理会周然来电。

 “你在哪儿?”周然问。

 “家里。”

 “那我看错了。想来你也不会出现在那里的。”

 他不这样讲倒罢了,一说晓维立时火大:“怎么?那种地方你去得,我就去不得了?”

 这话一出口晓维就想咬掉舌头。这就叫典型的不打自招。她根本就是中了周然的圈套,因为倘若他按常规方式问“你刚才是不是在皇朝娱乐城”她铁定要否认到底。

 “那里鱼龙混杂,不适合你。如果真想去,也该找几个可靠的人陪着,别单身前往。”

 周然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话把晓维气得语。他口气真挚态度温和,仿佛刚才美人在怀的那个寻客只是他的克隆体,与他完全无关。

 晓维在心里骂了他五六遍“伪君子”但又不想继续与他争辩,以免自己看起来像个跟踪又吃醋的妒妇。她也学着他的口吻和和气气地说:“哦,知道了,谢谢你。”说完就把手机用力地丢到沙发里以恨。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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