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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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人说起过一个人“文化革命”开始时失踪,如石沉大海音信全无,十年后忽然活着回来,家人叫他的名字叫他不应。叫名字,他置若罔闻,唯叫“XX号”他才作出反应。不管是谁叫:“XX号!”他就站起来作立正的姿势,目光呆直地看着叫他的人。XX,是他狱中的编号。他的家人说:“他好像还活在昨天,恐怕他再也走不出昨天了。”
一个人,可以无视今天,没有明天,但他总会看见昨天。没有昨天等于没有生命。昨天,可以是指今天的前一天,也可以是指今天以前的所有时间。
我听人说起过另一个人,在遥远的鲜为人知的地方度过了二十几年,走时一头乌发,归来两鬓霜染。他回到家见到家人,并无久别重聚的欢喜和激动,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平静的神情就像是不过在外面住了几天。他的家人说,就像二十几年前每次出差回来时一样,他吃了饭就走进书房,在书桌前坐下,愣愣地稍显出一点儿怀疑,即而问家人道:“昨天,我不在家时,谁动过我的东西?”家人含泪地看他,说:“你要找什么?”“我昨天没写完的那部书稿,在哪儿?怎么不见了?”
我想,这位老人,他就是N的父亲。他的记忆丢失了二十几年。跳过二十几年,把二十几年勾销,他的记忆与离开这书桌前的那个秋天的周末衔接。
昨天,飘忽不定,可以是不久之前,也可以是很久以前。F医生说,这取决于记忆,取决于他是“近期记忆丧失”还是“远期记忆丧失”
“你说昨天,那么昨天你在哪儿?”母亲问他。
“在山里。”父亲说“在大山里。”
“还有呢?”
“山很大,很静,没有人,静得能听见每一
草动…”
“后来呢?”
“没有人来,一个人也不来…”
“我是要去看你的。”母亲说“我去了,可是我没有找到你,因为…”
“月光很亮,那山里没有人…”父亲说“我们走到一个小水塘边,你说,我们干嘛不游游泳呢?”
“你是说,昨天?”母亲吃惊地看他。
“女儿说,可我们没带游泳衣呀!你说这儿没有别人我们怕什么呢?你说就让风吹吹我们的
股吧,让月光看看我们的身体。可是女儿大了你说,你就让她自己到那边去。我们跳进水里,我们在水里游,水有些凉,可我们的身体很热我们就很想,很想亲热…可是你说别,你说这怎么行,女儿大了她已经懂事了。可我还是想,我那时多么想有你呀,在那山里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想贴紧你温热的身体不让你走开,想进到你的身体里去不再离开,可是你不来,可是你不来…你说女儿已经懂事了她就在那边不远…”
“可那是昨天吗?”母亲说,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
“是呵,就在昨天。我们听着林涛,我和你,我们看着月
,感觉到无处不在的风…我说你看看你自己,从水中,从月光里,看看你是多么动人,你的每一寸皮肤都在风里你是多么自由。我说你来呀,你来呀贴贴我的身体你看看他是多么焦灼滚烫,他这么盼你你怎么不来呢?这水塘都要被他的焦灼滚烫煮开啦这样的时候怎么能不做
呢?可是,你没来,你说女儿已经长大了,你说女儿就在那边她已经懂事了…”
F医生说,这在医学上称为“近期记忆丧失”但通常,F医生说,这样的人“远期记忆”却保留。
父亲顾自说着:“可是女儿她懂什么呢?不,其实她根本不懂。否则,她怎么能把那个男孩儿给她的情书
到革委会去,她怎么能那样干?她不懂,那是一个男人最最诚实的时候,那是诗,是他最纯洁的心愿,那也是一个人最容易受伤害的时候呀!女儿她说‘只要他改了他就还是个好孩子’,可那个男孩儿你要他改掉什么呢?
还是爱?不,他能改掉的只有诚实,只有对人的信任,只有对人间的热忱。女儿她还什么都不懂呀,那个男孩儿也许因此要在心里留下一片永远也消散不了的黑暗,也许别人永远要说起这件事,用这件事来羞辱他…唉唉,为什么,为什么
竟会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为什么一个人对一个人的渴望与坦诚,竟会成为别人攻击你的把柄?那些人怎么会想到要把一个少年的诗一般的情书贴到墙上去呢?他们想干嘛?想达到什么呢…”
母亲忍着眼泪,把眼泪慢慢地
收回去,
收进心里。
“你再想想,”母亲说“你也许是偶然记糊涂了,那怎么会是昨天呢?”
父亲顾自说着:“我独自在那山里,一年又一年我看着野兽的团聚,看见狼的家园,看见水鸟谈情说爱,看见雄鹿和雌鹿们的婚礼。每年秋天,山林里寂静又灿烂,它们聚拢来,它们为生存奔波了一整年现在它们走进久已盼望的欢乐,在草地上在溪水边炫耀它们的力量和美丽,炫耀它们的
感倾诉它们的思念,毫不掩饰它们的倾慕之情和难耐的渴望,随心所
地追逐、角斗、嚎叫、拜倒,恭敬而忘死地
合,虔诚而且自豪…唯独没有羞辱。坦
而平安,没有羞辱。在它们那儿我看见从来没有羞辱,在阳光下和月光里坦
地表达它们天赋的
望,在天地之间卖
风情,
狂地拥有和给予,
合,
合…掏干了自己全都交给梦想,在那样的秋天里它们醉生梦死,呵,那时我才发现‘醉生梦死’其实是多么美丽的境界…我远远地看着它们,看着它们轰轰烈烈地享乐,自由自在地纪念自己的生命,我远远地看着它们不觉得我有什么不礼貌,毫无猥琐,我
怀敬意,它们似乎也是这样认为,它们不相信世上有‘羞辱’二字,它们更不会想到这美丽的情怀在人间的尴尬处境,它们,这些纯真的造物,还没有被逐出伊甸园
“可是你说‘一年又一年’,你是说“每年秋天’,”母亲提醒他“那怎么会是昨天呢?”
父亲不理睬,顾自说着:“不,女儿她还不懂。可是你也不来。你说了要来可是你没来。我等了很久,那山大极了我走不出去,山里很静,除了我那儿没人。月亮落下去太阳升起来,太阳落下去月亮又升起来,可是你没来。你说了昨天要来可是你没来…”
母亲说:“我去了,可是我没见到你。是他们不让我见你。可是我去了,我真的是去了,只是你没有见到我。”
父亲顾自说着:“那月光真好,可是你不来,不来跟我亲热。你在水里游,像一只白色的鸟在飞,那样子又自由又放
,可是离我很远,我摸不到,那样子又美妙又残酷,我游过去可是你又游开,我游过去可是你又不在那儿了,依然离我很远,总是那样…”
母亲说:“你再想一想,如果是昨天,昨天我怎么会没来呢?我们在一起游泳不是吗?那夜里我们回到住所,我们不是立刻就做
吗?女儿累得马上回到她屋里睡着了,我们急不可待地就做
不是吗?那次多么好,好极了,不是吗?你是一时
糊涂了,如果是昨天,如果昨天我不在你身边,我们怎么能亲热呢?”
母亲终于忍不住流泪了。
母亲
着泪说:“如果是昨天,昨天我不是还很年轻么?可是现在你看看,看看我,我是不是已经老了?”
父亲愣愣地看着母亲。
“我们都已经老了,你看不出吗?”母亲说。
很久,父亲说:“那是因为,你昨天穿的是一件紫红色的旗袍,你的头发高高地挽起来,挽成髻,你的脖颈就会很长,很长而且没有皱纹。因为昨天,在南方那老屋里点起了蜡烛,你的影子就会跳跳
,你的眼睛就会痴
地燃烧。因为那时下了雨,你说让我们到外面去,到雨里去,雨水就打
了你的头发,乌黑的头发就能贴在你雪白的身体上了…”
“可是你看看,看看我的头发,你没看见它们已经白了吗?”
她把白发翻动给他看。
他惊愕地看了一会儿,焦躁地掐着自己的额头像似有一个问题总也想不清楚。但不久,他的目光投向远处,投向窗外那排高大的白杨树,紧皱的眉头便重新舒展开无视她的白发了。
这就是F医生说的“近期记忆丧失”越近的事情忘记得越快。
“雨停了,”他又顾自说起来“月光照亮老屋的一角飞檐,照亮几支滴水的芭蕉叶子,芭蕉叶子上的水滴透黑晶亮,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滚动、掉落,敲响另一片叶子。因为昨天我们在南方。老屋高挑起飞檐,一扇门开着,一扇窗也开着,暗影里虫鸣唧啾,
萤在四周的黑暗中翩翩飞舞,飞进灯光反倒不见了。因为那时你站在月影里,站在芭蕉下,你说‘你别动,你别过来,让我自己,让我自己给你’…”
这就是F医生所说的“远期记忆”却保留,越远的事越记得清楚。
“但是,昨天我来了吗?”
“昨天你说来,可是没来。”
“昨天我没来,我可怎么给你呢?”
父亲低下头,又苦苦地想着。
“想想看,昨天你一个人在哪儿?”
“我,一个人,在哪儿?”父亲抬起头盯着母亲,像是要从母亲的脸上找出答案。
但不久,他的眉头再度舒展开,
脸的神气就像个初恋的少年。“哦,昨天…我在街上走,你没有看见我,我一个人,就还在街上走,因为你没有看见我。我们
面走过,我的心里很紧张甚至步履不稳,我从你身边走过,除了心跳什么也听不见,我怕你会看出我对你的
望。我走过你身旁,但你什么也没发现,甚至没有一点儿迹象表明你是否认出了我,你带着习以为常的舒展和美丽走过我。那样的舒展和美丽,我想你必定心中清明如水不染凡尘,你要是知道了我对你的
望你一定会鄙视我,从此离开我。我转身看你,你没有回头,你穿一件蓝色的背带裙,那飘动的蓝色渐渐变小,你走进小巷深处,走进了一座美如幻景的房子,只剩我一个人在街上走…”
母亲不再说什么了,她开始承认这个事实,终于接受这个事实了:父亲的记忆出了问题。父亲的记忆丢失了二十几年,跨过那二十几年他的记忆逆着时间越走越远了。母亲擦擦眼泪,退出书房,退到门边又站下来看看父亲,轻轻叹一声,心想恐怕这样也好,他不必再受那二十几年痛苦的折磨了。但那二十几年都是什么呢?是什么东西把她的爱人变成了这样,把那样一个快乐豁达的人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呢?母亲不敢去想。
父亲坐在书桌前,铺开稿纸,定一定神,立刻文思如涌,发狂般地写起来。直到天黑,直到深夜,N的父亲挥墨不停。
N和母亲听着父亲房里的动静,听见笔在纸上刷刷地走,一秒钟都不停,稿纸一页页地翻响,差不多十分钟就翻过一页。
“这样走笔、翻纸的声音,有二十几年没听见了,”母亲说“可是…”
“可是什么,妈?”女儿问。
“可是他从来也没有写得这样快过。”
“爸他,要写什么?”
“不,不知道。”母亲说“如果他的记忆逆着时间越走越远的话,我想他大概还是要写他曾经没能写完的那部童话吧
早晨,母亲和女儿走进父亲的房中,父亲睡着,睡得安安稳稳。母亲和女儿看见他已经写
了几十页稿纸。几十页,没有一处涂改,但也没有一个她们能认得的字。仔细再看:没有一个字是中文,也没有一个字是这个星球上有过的文字。母女俩面面相觑,可以肯定:这不是文字,这只是任意地走笔、毫无规律的线条、随心所
的涂画…
父亲夜夜写到凌晨。一年之中,就写
了整整九千页稿纸。父亲的身体很好,每天按时起
、吃饭、散步、品茶、和
子女儿谈一刻钟、接待半小时友人,其余的时间都用于写作。
母亲守着他。自从父亲回来之后,母亲就哪儿也不去,一步也不离开他。父亲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跟他说东道西,故作自然地谈笑,坦言语中尽量避免牵涉到时间概念。一牵涉到时间概念,父亲的思绪立刻就混乱,仿佛不小心按住了录像机的倒退键,屏幕上的画面便发疯似地朝着过去越跑越远。只有当父亲在书房里写作的时候,母亲才有机会独自轻松地呆一会儿。她一面做着自己的事,一面警醒地支楞着耳朵,只要门铃一响她就赶紧
出去,怕的是有人来会对父亲说破真像,会对他说“你写的字,地球上没有第二个人能看懂呀”母亲守卫着父亲,提醒每一个来访的朋友:“不要问他写的是什么好吗?不要问他写的到底是什么文字,好吗?就让他写下去吧,就让他随心所
地写吧,不让他写就是要让他死呀,他不会活得太久了就让他心安理得地写写吧。”但我想,母亲寸步不离地守着父亲,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她希望父亲有一天会忽然醒过来,有一天忽然发生奇迹,父亲一觉醒来记忆完全恢复正常。如果那样,母亲想,那时她必须在他身旁,不能再让他以为她没来,不能再让那空空的山风吹进他焦灼的等待,否则他又要在时间里走
。母亲想,那时她必须就在他左右并且立刻同他做
,让两头白发
绕一处,两个
布皱纹的身体紧紧贴靠,依偎、亲吻、抚摸,不顾老命地像年轻时那样翻滚,冲撞、颤栗,两朵垂暮的花在冬天濒死地昂扬和开放…母亲对着镜子看自己,深信她的身体里和心魂中依然埋藏着不尽的
望,可以无穷无尽地交给他和收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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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昨天”也许不如干脆说“过去”但是不,这不一样。譬如,说“我们的过去”那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要是说“我们的昨天”呢,便包含了对那段时光的态度。譬如“我们从过去走来”不过是陈述一种进程,而“我们从昨天走来”却是在骄傲着一种进步。“过去”仅仅是对时间的客观描述“昨天”却包含了对历史的主观感受。
我记得,N的父亲回来的那年,WR也从遥远的地方回到这座城市。时隔多年,WR和O见面的时候必不可免要说起过去。但说起过去,他们都用到了“昨天”二字。
他们沿着河岸走。河水朝着固有方向疲惫地
着,汨汨之声淹没在轰轰烈烈的太阳里。盛夏的河岸,草木葱茏,仍有钓杆从密密的灌木丛中伸出,指向河面,但垂钓的人想必已经换了一辈。但是没有了鸟叫,鸟儿早已迁离。河岸上峰峦叠嶂般地耸立起高大的楼群,太阳火一样的曝晒之下,所有的窗户都关得严严的抵挡热
,不透出一点儿声音。唯远处的公路上沸腾着车
喧天的聒噪。他们走到了当年那座小石桥所在的地方,默不作声地伫望,目光仿佛越过现在遥望过去,又仿佛从过去一直看过来看见现在。小石桥已经无影无踪,一座钢筋水泥的大桥贯通两岸。
我想,女教师O是说:“可是一切,都像是昨天。”
而WR我想他的回答却是:“可是一切,都已经是昨天。”
不难听出,O的“昨天”是在把过去拉近,把过去与现在紧密相连。而WR的“昨天”却是把过去推远,把过去推开置于今天之外。
他们必会像我一样,感觉到这两个“昨天”的完全不同。
在这两个完全不同的“昨天”之间,他们面对面站着。在他们之间连一条直线取其中点,他们的目光在那儿时而相碰,时而分开。那样子就好像找不到一个门,就好像两个人之间有一道透明的高墙——两个“昨天”站在一道“今天”的高墙两边,互相能够看见,但是没有门可以相通。或者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昨天”是两把完全不同的钥匙,只能打开两个不同的门。这又让我想起未来的O将要对我说的话了:
“你推开了这个门而没有推开那个门,要是你推开的
不是这个门而是那个门,走进去,结果就会大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不,没人能知道不曾推开的门里会是什
么,但从两个门会走到两个不同的世界中去,甚至这两个
世界永远不再相
。”
看来这样的想法,O并不是途经画家Z时才有的,而是在途经WR时已经埋下。
是呀,O不知道WR的昨天都是什么(就像N母不能想象N父的昨天一样),不知道,也许永远不可能真正知道。因为两个昨天甚至是不能互相讲述的,因为很可能,那是两种不能互译的语言。
他们在那道透明的高墙两边站着,客客气气说些无关痛
的话,保持着一个固定的距离,那距离便是那高墙的厚度,但要测量这厚度不能用尺寸而要用年月,要用被苦难浸泡得面目全非了的年月。
“伯父,他还好吗?”
“还好。”
“伯母呢?”
“也好。她退休了。”
“伯父也退休了吗?”
“没有,他还没有。”
“那只猫呢,还活着?”
“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
“它丢了。”
“怎么会丢了,它不会走丢的呀?”
“有一天它没有回来,就再也没回来。”
“什么时候?”
O看着WR,摇摇头:“很久了。”
直到夕阳在河面上
漾起灿烂的血
,鸽群又在狭窄的暮天里飘动起耀眼的洁白,O才有些怀疑:可以盼望一个人从遥远的地方回来,但是可以盼望一个人从漫长的昨天里回来吗?从遥远的地方回来那毕竟是容易的,但从漫长的昨天里回来那可能吗?血
的夕阳和雪白的鸽群下面,O渐渐明白:当她在漫长的昨天期盼着与WR重逢之时,漫长的昨天正在把WR引向别处。因而时隔多年,在这河岸上的又一个盛夏里,他们就像南北和东西的两条路正通过立
桥的
叉点,这只是一个抽象的汇合并没有具体地重逢。
他们站在当年那座小石桥所在的地方,站在如今这座钢筋水泥的大桥旁边,直到夜
将临。
“你还,”O抱着最后的希望问“过桥去吗?”
过了桥,WR知道就会找到那个小油盐店了。在遥远的罕为人知的地方和漫长的罕为人知的昨天,他曾经多少次梦见过那个小油盐店呀,梦见那一间座南朝北的门面、斑驳的门窗和柜台,梦见老掌柜把长柄的木提探进油桶时发出浑厚的响声…梦见他快乐地转身跑出店门,朝那座美丽的房子张望…但是没有,在梦里不仅没有少女O,而且也没有了那座美丽的房子,那座房子已经拆毁仿佛晚霞已经消失,惟残砖断瓦之中荒草飘摇…可现在,只要过了桥,顺着东拐西弯的小胡同走一会儿,WR知道,就又能看见那座美丽的房子了,它依旧坐落在那儿,像是在等待他归来,像是在为他精心地保存着一段幸福快乐的时光。
但是WR说:“噢,不了,我还有些别的事。”
他向她伸出手来。给人的印象是:要补上多年前分别时,由于年少无知而忽视了的一个礼节。
他们握手告别。
她的手又在他的手里了,这是她在所有的昨天里都在等待的。
“可,这是为什么?”O终于说,终于含着泪问出了声音。
“我会去的,”他说“我总要去看看伯父伯母的。”
“如果你,”他犹豫了一下说“如果你愿意,我想我们还可以是朋友。如果你觉得可以,我也会时常去看你。”
“你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吗?”
“我想不如简单些。”他说“简单些,也许,会更好些。”
她抬头仔细看他,比多年前分别时看得还要仓促,好像随着黄昏飞快地消逝进黑夜他也就不复存在。
“至于为什么,”他故作轻松地微笑,
接她的注视“我怕也许没有谁,能懂…”
O含泪离开,或者是
着泪走过桥去。WR仍站在河岸上。
她飘动的裙子埋没进嘈杂的人
,他在河边的水泥护栏上坐下,在一丛浓密的灌木后面仍然望着她走去的方向,想着她如何走在东拐西弯的小胡同里,想着她如何茫然若失甚至是昏然无望地走着,走过一盏盏黯淡的街灯,走过一道道老墙上孩子的图画,走过一排排老屋檐头风雨播种的荒草,
着泪,让泪水任意地
淌,走过陌生行人的注目和猜想,走过那家小油盐店,停下来,擦干眼泪,不能让父母看见眼泪,因为他们不是在等候着女儿的眼泪,她站在那排白杨树下等着风把泪迹吹干,然后走进那座美丽的房子。不管她在白杨树下徘徊多久,她总要走进那座美丽的房子,那么她的父母就总是要问的:“他呢,他怎么没来?”不管她是否回答,不管她掩饰还是不掩饰,她的父母都会猜到发生了什么…
WR,坐在深夜的河岸上想:我是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我是不是必须做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我是不是敢于作一个被人斥骂为“无情无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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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O一样,不知道WR的昨天都是什么。自从多年前,载着他的那列火车缓缓地启动继而风驰电掣地驶离这座城市,我和O一样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火车抛下云团似的白色蒸汽,在午后空
的阳光里翻卷、纠
、丝丝缕缕地牵连然后被风扯散,从那时起我和O一样再没得到过一点儿WR的消息。错综
织的铁轨不动声
地铺向远方,世界上仿佛已经没有了这个人。
“这么些年,你都在哪儿?”我问WR。
“我吗,”他说“跟你的感觉一样,在这个世界之外。”
我们坐在深夜的河岸上。我,和WR,面对面坐在城市暂短的宁静里,黑夜使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我能感觉到他的表情。偶尔岸旁的高楼上亮起一点灯光,照耀过来,我看见他脸上正如我感觉到的那样有一缕滑稽的微笑。
“或者,就在这个世界的隔壁。”他说。
“很像是在隔壁,”他说“但那是一道特别的墙,从那边能听见这边,在这边却听不见那边。不管我在那边怎么喊叫也是徒劳。”
“喊呀叫呀,哭哇,使劲敲墙想让这边听见,”他说“可是没用,这边很热闹,这边好像永远都在庆祝着什么,节日锣鼓喧天号炮齐鸣没有人能听见我的声音。”
“我只好安静下来。一个烦人的孩子哭累了喊累了你甭理他他自己就会安静下来。有机会你可以试试看,对付一个烦人的孩子,这是个
有效的办法。”
“这孩子,他安静下来了他就又长大了一点儿了。”他说“这烦人的孩子在墙
下坐下,慢慢地有点儿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童话是,没有说完的谎言。我坐在墙
下忽然想起来了,安徒生这个骗子他其实总是说半句话,那个说破了‘皇帝的新衣’的孩子后来怎样了安徒生他没说,他不说,他只想让那个孩子说,但他自己不敢说…”
“我不这么看…”
“你不这么看你就最好先闭上你的臭嘴,你就别说皇帝是光着
股的,因为…因为皇帝的
股比你的臭嘴有用得多!”
我听见他一把一把地薅着河岸上的野草,把野草扯碎,午夜的宁静中每一
纤维断裂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然后那声音停止了,我感到他在使劲地闻着那些扯碎的野草,把它们捧起,闻着它们清纯沁凉的芬芳。
我想我应该说一句什么了。我说:“后来呢?”
“你是说安徒生的那个孩子还是说我?噢噢,反正是一回事。但我想那个孩子未必有我幸运,他大概已经死在隔壁了。”
他把扯碎的野草撒进河里。
“你听说过中国古时候有一种监狱的墙吗?”他的语气平静下来“那是双层的夹壁墙,中间灌
了沙子。这设计真是再英明伟大不过了,不用担心囚徒会破壁而逃,因为,因为你真要是能在那墙上凿开一个
那沙子就会不断地
出来把你埋了。”
“你那墙就是这样的墙?”
“不,我那墙里不是沙子,是和沙子一样的人,是能够不断地
出来把我埋掉的一个时代。”
他淡淡地一笑:“我万万没料到,我又会回到这个世界来。”
岸边的高楼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然后一个窗口亮了,然后哭声戛然而止,想必是母亲的
头堵上了婴儿贪婪的小嘴。很久很久,我面前的这个人和我心里的这个人,他一声不响。
“你想什么?”
“我想,要是我现在没有回来要是我到底也没有回来,其实那隔壁就等于没有人。所以我想,很多我们以为没有人的隔壁,正有人在那儿哭喊…”
“你打算怎么办呢,今后?”
“我打算——你最好有些精神准备否则你会吓坏了的,我要当官!”
“当官?你说你要当官?”
“不是问号,是惊叹号。其余的你一点儿都没听错。”
“当什么官?”
“当然是越大越好。”
“为什么?”
“因为我在隔壁呆着的时候实在没有什么事可做,我就听着你们这边的声音,从我能听清的只言片语中想一想,看有什么办法能够不使任何人被送到世界的隔壁去。”
“什么办法?你认为有什么办法?”
“一个被遗忘在隔壁的人能有什么办法呢?那时不过是想着玩玩儿,一种消磨时光的办法罢了。跟老百姓的办法一样,不过是
暖之后做一做希望的游戏,但那得是一个快乐的游戏,没人愿意去做一个危险的游戏。还有什么学者呀作家呀,他们的办法不过更煞有介事而已,煞有介事的一种逻辑体
,那不过是一种生活习
,无论如何他们总能找到一块地方来演练那些愉快而又高尚的体
。”
“我不知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只有权力,能够真正做成一点儿什么事。尽管那也许是,皇帝的又老又丑的
股。”
“什么事?你指的什么事?”
“一切事。比如不再把任何人送到世界的隔壁去。”
“你这么相信权力?”
“除此之外你让我相信什么?民主,是不是?可是民主并不是由民主创造的,这是一个非常非常简单的逻辑,就像你不是你自己生的一样。还有什么自由哇平等啊法制呀,当它们都还是一个体
项目的时候它们不过是那么几个人获取金牌的机会。”
“我不想跟你谈政治,我已经看够了那些把戏。”
“噢我想起来了政治是肮脏的。刚才我一时忘记了,得请你们多多包涵。是呀真的,你们可别
脏了自己,你们珍贵的灵魂一定要供奉在一个叫作圣洁的地方,那样你们就可以非常自信而且光荣地站在那儿往四下里看了,就可以一会儿
着泪赞美这个,一会儿捂着鼻子嫌恶那个,一会儿说多么多么想吻穷人脚上的牛粪,一会儿又说他们就跟牛粪一样麻木愚昧简直是半死的东西,呆在屋子里你们赌咒发誓说自己要做人民的儿子,可走到街上却发现到处都是俗不可耐萎琐不堪的嘴脸。当然当然,最能反衬那圣洁的就是肮脏的政治了,还有商人,他们极
熏心唯利是图,一群小人,尔虞我诈鼠目寸光,他们不过是一群令人作呕的市侩是根本不懂得生命价值的畜生是…还有什么?总之这些家伙只配下地狱去。可你们是天使,是圣人,是背负着十字架的圣徒,所以你们的痛苦是高尚的痛苦,你们的快乐是非凡的快乐,你们的哭和笑、愁和怨、悲伤和愤怒、穷酸和寂寞都是美丽的,别人看不到这美丽只能证明他们无可救药。可偶尔你们也掉进自己的圈套里去,比如,当你们说“我们才是真正的富有”的时候你们到底是要说什么呢?说你们是幸运者呢,还是说你们是不幸的人?如果是后者,你们就自己推翻了自己的价值观,木过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罢了。如果是前者,你们这些幸运者又是怎么想起来要傲视那些不幸的人呢?幸运者傲视不幸者,这简直就是恃强凌弱以富欺贫了吧?你们的圣洁岂不就很可疑了吗?说真的,我同意说灵魂的丰饶和圣洁那才是真正的富有,我羡慕那样的人,我从小就是多么地羡慕那样的人呀,所以我拚命地读书一心想作那样的人。可是我不明白,那样的幸运者他们干嘛要傲视那些灵魂的穷人?尤其干嘛要对他们皱起眉头、捂着鼻子,挖苦、嘲讽、厌恶和轻蔑的目光就像一盆一盆的污水往他们头上倒?所以会有灵魂的穷人,你们圣洁的心怎么会不知道那正是因为有灵魂的强盗呀…噢澳,现在我又有点儿明白了,不这样可怎么衬比得出你们的富有和圣洁呢?不使肮脏的地方更肮脏,怎么能使圣洁的地方显得更圣洁呢,没有灵魂的战争可怎么有灵魂的胜利者呢…”
“你也许说对了,但是…”
“也许?你是说‘也许’吗?”
“好吧,你说对了,”我说“但是不见得有谁宁愿肮脏吧?”
“我是说O的事!”不等他回答,我说“那么O呢?你真的是不爱她了吗?”
他不回答。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晦涩的晨曦从巨大的黑色的楼群后面渐渐浮现。昏黑的夜空从岸边峭壁一样的高楼的边角处,慢慢退
。黎明,是以河水泛起灰白的闪光作为开始的。
“你不回答,因为你不敢回答。”我说。
“但是不回答,实际就是回答。”我说。
“你骗不了我,”我说“你爱她,你现在仍然爱她。”
“这么多年了,”我说“不管你在哪儿你都在想她,这你骗不了我!”
“她也一样。”我说“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有多少人追求她可是她不答应,她一直在等着你的消息吗?”
我感到他的眼睛里有了泪光,像黎明的河水一样闪烁。但是他说:
“你们这些圣洁的人真是厉害,好像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你们。”
“那为什么你,要对她这样?你以为就只你一个人受了苦,所以你就…”
“这回你说错了——当然,这是圣洁的人们之美丽的错误。”
“我想提醒你,你也在挖苦,你也在傲视别人。”
“哦,真的,这可是怎么回事呀?而且将来,不不不,也许就是现在,正有一个人把你我都写进一本书里去,把你我都彻底地挖苦和嘲讽一顿以显示他的圣洁。多有意思呀你不觉得吗?你说,我们不应该预先也给这个写书的家伙来一点儿嘲讽吗?”
“这种时候我希望你严肃点儿,”我在那黎明中喊“直接回答我,你为什么要那样对待O?”
“对我来说其实非常简单,”WR说“我只是想,怎么才能,不把任何人,尤其是不把那个看见皇帝光着
股的孩子,送到世界的隔壁去。其他的事都随它去吧,我什么都可以忘记,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骂名都可以承担,单是不怕死那不过是一首诗还是让L去写吧…”
“这么说你才是一个圣洁的人,对吗?”
“你又说错了。告诉你,我很快就要结婚了。”
“谁?”
“别急,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很快就要在圣洁的人们中间传开了,然后遗臭万年。”
“你爱她?”
“我需要她。”
135
我跟O一样,不知道WR的昨天。但是多年之中我听说过一些关于犯人的故事。我听到这些故事,总感到那里面就有WR或者,那就是WR。古往今来关于囚徒的故事,在我的记忆里形成WR的昨天。
我听说过一个人初到监狱就被同牢房的犯人打断锁骨的故事。那是一个起因于
桶的故事。一间窄小的牢房住八个人,八个人共用一只
桶,一天到晚那
桶挥发着让人睁不开眼的气体。挨着
桶的位置永远是新来者的位置,这是犯人们自己的法律。新来者似乎给寂寞的牢房带来了娱乐的机会,老犯人们把95%的
撒在桶里,其余的故意撒在桶外,以便欣赏新来者敢怒而不敢言的动人情景。但是这个新来者却不仅敢怒而且敢言——这也很好或者更好,这不见得不是枯燥的时间里一个改善口味的良机,七个人立刻向他围拢过来,脸上挂着兴奋的微笑,那样子就像百无聊赖的孩子发现了一只新颖的玩具…平素的屈辱蓄积成现在的发
,以往的压抑变成了此刻的手
难耐,十四只老拳不由分说兜头盖脸朝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雏儿打来,很快就把他的锁骨大致变成了三块。我感到这个新来者有一双天真而惊奇的眼睛,他就是WR他倒在墙角里嘴上都是血,但浑身的疼痛并不如眼睛里的惶惑更为剧烈…
我听人说起过牢房里关于
位的故事,那其实是关于地位和权利的故事。牢房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口,紧挨窗口的地方是八个
位中最舒适的
位,离
桶最远,白天可以照到太阳,晚上可以望见星星,有新鲜的微风最先从那儿吹来,那是八个人中“头儿”的
位。当然,这个
位的意义主要不在于舒适,(到底它能够舒适到哪儿去呢?)而在于对比其他七个
位的微弱优越,但这点儿可怜的差别一样可以标明尊卑贵
,一样可以启用为权力和服从的象征——谁占据了那个
位,谁就可以在看守之外颁布这间牢房里的法令。也许它最美妙的意义还在于:谁占据那个
位并不由看守决定,而要由囚徒们认可。看守的决定在这个故事里是一句废话,除非看守永远看守着他的决定。看守可以惩罚那个“头儿”但无法罢免那个“头儿”久而久之看守也就不去自寻烦恼。看守的命令于此遭到轻蔑这里面带着反抗的快慰,同时,囚徒们的意志得以实现这里面包含着自由的骄傲。但是,要得到那个位置,靠什么呢?我听说在某个犯人到来之前,主要靠的是拳头,是亡命之下的勇猛。但我听说有一个年轻而文弱的犯人到来不久,靠心计,靠智谋,很快便从挨近
桶的位置换到了紧挨窗口的位置,而且一当他得到了这个位置他就废除了这个位置。当然他不能在空间中把这个位置取销,他废除这个位置的方法是宣布:这个位置由八个人轮
占有!我想象这个年轻而文弱的犯人不可能是别人,他就是WR。
我听说过男犯人们渴望女人的故事。讲这个故事的人说:“牢墙上那小小的窗口的美妙并不止于太阳、月光和微风的来临,从那儿还可以望见远处田野里的一个女人。”春天,小窗外是辽阔如海的一片绿色,那是还没有长大还没有开花的向
葵,晨风和朝阳里新鲜的绿叶牵连起伏铺地接天,天空浩翰无涯静静地没有声音,灿烂的云彩变幻不住,这时候就会有一个女人走进画面,像一条鲜活自由的鱼在那绿
里游。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一座房子,很小很缥缈,那女人想必就是从那儿走来的。八个脑袋挤在窗口十六只眼睛早已等在那儿,屏息静气地张望,看她走来,看她锄地,看风吹动她的衣裳,八张嘴紧闭着或微张着,盯着她衣裳里沉甸甸颤动的
脯,盯着她弯下
时
鼓鼓的
部,想遍她美妙身体的各个部分。
头慢慢升高,那女人忽然扔开锄头走到绿叶浓密的地方双手伸进
间动了几下然后蹲下去,讲这个故事的人说:“她蹲下去你懂吗?她蹲下去到她再站起来,那窗口里响起一阵发情的公狗一般的呻
。”
在中天时,田野上又来了一个人,一个男人,那女人的丈夫,那男人来了挨着那女人坐下,两顶草帽下面他们吃喝谈笑,吃喝谈笑差不多半点钟。“这半点钟,”讲这个故事的人说“那窗口里
出的目光简直能把那个男人烧死。”“别讲了。”“不,你听下去。”那饥渴的目光,无奈的十六只眼睛,望着天上,那儿飞着一只白色的鸟,从天的这边飞向天的那边,翅膀一张一收一张一收,朝着地平线上的那座房子飞,飞得没有一点儿声音。讲这故事的人说:“这时田野上男人和女人忽然不见了。”那男人一把搂过他的女人倒在绿叶里,那一团绿叶簇簇地响,
一样地摇
不止。讲这故事的人说:“这时那窗口上呢,一只眼睛也没有了。”那窗口里面,和外面的天空一样寂静,直到深夜才响起梦中的哭声…向
葵长高了,越来越高了越来越看不见那个女人了,那时窗口里的日子倒要平静一些,八个人的心绪倒要安逸些。我想,这八个人中有没有WR?我希望他不在这里面。讲这故事的人说:“后来有一天,八个人中的两个得到一个机会走近了地平线上的那座房子。”两个人拉着粪车走过那座房子,他们停下来想把那女人看看清楚,那女人不在家,柴门半掩院子里没人,但院前晾晒着花花绿绿的女人的衣裳,他们慌慌张张拿了一件就跑。不,他们当然不是因为缺一件衣服。讲这故事的人说:“那天夜里,八个人轮
吻着这件衣服,有人
着泪。”他们闻着那件纺织物,闻着那上面的女人味儿,人的味儿,人间的昧儿,闻见了地平线上那座房子里的味儿,闻见了自由的味儿…他们知道这东西藏不住,天亮时他们把它撕开,撕成八块。讲这故事的人问我:“你猜,他们怎么着?”“怎么?”“
了。”“
了?”“每人一块把它
进了肚里。”“哦,别说了。”我立刻又想起了WR,我想那八个人中没有他,我希望没有他。我说:“不可能。”“你不信?”“不,我不是指的这件事。”“你指什么?”我对自己说:那不是他,那里面没他,没有WR。我常常想起这个故事,对自己说:WR不在那八个人里面,不在,他不在那儿,他在另外的地方…当然我知道,这仅仅是我的希望。
我希望他在另一个故事里。因此我希望他走进另一个故事,他跳过无论是什么样的昨天,走进这部书里的WR中去。
136
事实上,WR立志从政,那不过是由于我的一种顽固的感觉,是我全部生命印象中的一个摆
不开的部分。或者说,是我在那部分印象中所展开的想象、希望、思考和
惑。这些东西成年累月地在我心里飘浮纠
,期待着凝结成一个形象,它们总在问“一个从政者他是谁?一个立志从政的人他是谁?诸多从政者中的一个,他要使所有的人都不再被送到世界的隔壁去,那么,他就像是谁呢?”它们曾屡屡地飘向当年那个大胆而且诚实的少年,但很多年里它们像我一样看不见那个少年,找不到那个少年,甚至以为那个少年已不在人世。但是有一天,当那个少年又回到这座城市,他已不再是一个少年他以一副
经沧桑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时,那些飘浮着的想象、希望、思考和
惑终于找到了他,不容分说地在他身上聚拢起来,终于凝结成一个形象了。
真的,我不认为我可以塑造任何完整或丰
的人物,我不认为作家可以做成这样的事,甚至我不认为,任何文学作品中存在着除作者自己之外的丰
的人物,或真确的心魂。我放弃塑造。所以我放弃塑造丰
的他人之企图。因为,我,不可能知道任何完整或丰
的他人,不可能跟随任何他人自始至终。我经过他们而已。我在我的生命旅程中经过他们,从一个角度张望他们,在一个片刻与他们交谈,在某个地点同他们接近,然后与他们长久地分离,或者忘记他们或者对他们留有印象。但,印象里的并不是真确的他们,而是真确的我的种种心绪。
我不可能走进他们的心魂,是他们铺开了我的心路。如果在秋雨敲着铁皮棚顶的时节,在风雪旋卷过街巷的日子我又想起他们,在一年四季的任何时刻我常常会想起他们,那就是我试图在理解他们,那时他们就更不是真确的他们,而是我真确的思想。如果在晴朗而干旱的早晨而且忘记了今天要干什么,在慵懒的午睡之后听见隐约的琴声,或在寂寥的晚上独自喝着酒,在我一生中的很多时刻如果我想起他们并且想象他们的继续,那时他们就只是我真确的希望与迷茫。他们成为我的生命的诸多部分,他们构成着我创造着我,并不是我在塑造他们。
我不能塑造他们,我是被他们塑造的。但我并不是他们的相加,我是他们的混淆,他们混淆而成为——我。在我之中,他们相互随机地连接、重叠、混淆,之间没有清晰的界线。就像那个秋天的夜晚,在游人散尽的那座古园里,凭空而来的风一
一
地掀动斑斓的落叶,如同掀动着生命给我的印象。我就是那空空的来风,只在
落下和旋卷起斑斓的落叶抑或印象之时,才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我不认为只有我身临其境的事情才是我的经历(很多身临其境的事情早已烟消云散了如同从未发生),我相信想象、希望、思考和
惑也都是我的经历。梦也是一种经历,而且效果相同。常听有人说“那次经历就像是一场梦”那为什么不能说“那场梦就像是一次经历”呢?我经常,甚至每时每刻,都像一个临终时的清醒的老人,发现一切昨天都在眼前消逝了,很多很多记忆都逃出了大脑,但它们变成印象却全都住进了我的心灵。而且住进心灵的,并不比逃出大脑的少,因为它们在那儿编织雕铸成了另一个无边无际的世界,而那才是我的真世界。记忆已经黯然失
,而印象是我鲜活的生命。
那个诚实而大胆的少年,以及所有到过世界的隔壁一旦回来就决计要拆除它的人,在我之中跳过他们各自的昨天,连接成WR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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