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
(一)
程司,这少年站在
光充沛的楼下朝自己扬起灿烂笑脸,心无城府的单纯模样,在视界的中心形成定格。之后长久的相处渐渐剥开幻想的外壳,让人看见真实的他。
他帅得很一般,家境也平凡。对女生也不够细心体贴,嬉皮笑脸,口无遮拦,冒冒失失,
手
脚,上课喜欢
嘴,闹的笑话足够供应全班的娱乐生活,好在他脸皮厚。有时候热情得讨人嫌。成绩进不了年级前三十,倒也不至于掉出A班,智商稍稍高过平均线,情商也不见得高到哪去,缺点一大堆。和完美沾不上边。
可是他笑一笑,他的缺陷你就全都不记得了。
他的特别,你时时刻刻历历在目。
他穿着黑白两
的球衣在球场上挥洒汗水的时候,即使爱踢乌龙还是让人不由自主想为他呐喊加油。他说这世界上不存在注定失败的事,怀着一腔让人莫名感动的理想。有求于他的时候哦,他无论力所能不能及都毫不犹豫
口答应为你赴汤蹈火,绝对真诚,因此你也需忍着想骂他“笨蛋”的冲动,体谅他也许会反而把事情搞砸。
在夏树曾经认识的同龄人中,只有一个像他这样,拥有让哪怕企图自杀的人悬崖勒马的能力。
风间的性格相比起来就差多了。毒舌腹黑(程司:“他何止腹黑,分明是鬼畜。”夏树:“那也只有你了解。”),眼神过于冷漠,还总是面无表情,s说的只言片语要么疑似带着敌意要么像是刻意要和你保持距离,城府深不见底,没有温柔的渣。不过长相、气质和头脑相加,群众(尤其女群众)的眼睛就雪亮不起来了。大家都说他这好那好,缺点被说成“个人特色”现实被完全无视。
其实他这个人,说得盲目花痴点是“酷”理性点是“自我中心”
夏树在楼下望着那两个男生横穿过远翔楼和致真楼之间的甬道,转身后又在致真楼下二年级月考的排名榜前看见放了单的黎静颖。
也许在自己出现之前,她和赵玫就是那种表面和谐内里别扭的朋友组合,在那之后,已经连表面和谐都不愿为之努力。
友情这种东西,真是可悲,真是幻灭。
夏树回身扬起头去看那张大红榜单上所有稍觉熟悉的名字。
第四名黎静颖
第十一名易风间
第三十五名程司
自己是第一百三十三名,比一百零二名的赵玫还落后不少。
但是夏树在看见自己名字的时候,却心无涟漪,反倒觉得有些事不关己。
(二)
并非每件小事都值得斤斤计较。
你说你喜欢谁谁不喜欢你,那就随自己心意继续坚持。你问我喜欢谁谁不喜欢我,那我就随你心意顺势承认。学校这么大,找不到一个能够完全接受我的小圈子。转学这么久,没有一个人关心过因为缺少校服而与大家格格不入的我。成绩或真或假地变差,任课老师也不喜欢…这些我都可以一笑而过,不在意。
热情的人一直只有程司,但也只是热情而已。男生理解不了女生那么多缱绻心机,看到阴郁的神情后,宽慰也想隔靴搔
治标不治本,但是每晚收他的短信,十条中有九条带有“哈哈”两个字,莫名其妙地也会释怀。
给自己珍贵的温暖的人,就这样逐渐离不开。
为了留住他,说的谎也越来越多。
等到彼此都被伤害,就又各自陷入绝境。
明知道会重蹈覆辙,却拿不出对策,一味重复着过去那些一同走过的日子,欢笑,泪水,欣喜,不安,手心紧贴手心,那么温暖,但摊开看,生命线还是无法改变地从中间截断。
讨论完难解的数学题,隔了五分钟没回短信过去,程司便好奇地追加一条:“之前那条没收到吗?”
夏树用
巾揩干手上的水,回道:“正在洗衣服。”
“呵呵,真勤劳啊。不过应该是机洗,要不怎么可能还在跟我短信…”
“我大多数衣服都不能机洗,一洗就完蛋了,现在先用洗衣
泡一会儿。”
“可以用一个洗衣袋把不能机洗的衣服装起来再放到洗衣机洗,这样很保护衣服的,我高一住校时都是这样做的,一般都是把衣服积
一星期,然后花半天时间去洗,懒死哈哈~”程司发短信速度不是一般快。
夏树拎出一件衣服歪过头仔细再看一遍水洗标:“但是水洗标上都写着:手洗不可机洗不可氯漂不可干洗。没问题吗?”
“→_→它为什么不直接注明‘免洗,一次
使用衣物’,呵呵。你可以拿一件装洗衣袋先试验一下…如果坏了我赔你。“
夏树微笑着,把手机放在水池旁,回头朝屋里喊:“
,家里有洗衣袋吗?”
没有那么绝对,虽然规定只可手洗,但机洗也未必行不通。试过就知道了。擦过手机背后沾上的泡沫时,夏树仰头望向晾在夜幕中的那件白色上衣。
以前没有尝试的机会,因为这类杂事都由父亲包揽,从不让自己
手。
回忆过往,夏树忽然鼻子发酸。死死地坚持,不去接父亲的电话,说服自己离开了他会过得更好,强烈的恨意在心里堆叠,属
却在不断改变。温暖人心的结论等在那里,却自欺欺人对它视而不见。
虽然成长中没有母亲,生活也过得很清贫,可得到的宠溺却一点也不少,自己并不像大家猜测的那样悲惨,只是个普通的、甚至比一般小姑娘更幸福的孩子,难过的时间不过短短一季,所谓的“被双亲遗弃”根本是无稽之谈。贪心地索取同情,如今还想得到更多,因此半真半假地编着谎。就是像别人说的那样狡猾。
“对不起,骗了你。”想对程司这样坦白,但每次都以“现在还不是时候”拖延下去。
还是害怕寂寞。
夏树看着屏幕里对方发来的“晚安”一如既往地回“再见”把手机放在枕边阖上了眼睛。
藏在我所能看见的未来里,你是那么失望又落寞的神情:“夏树,我不是要责怪你,只想问你,预料过今天么?谎言终有一天会到无法自圆其说的境地。”
其实我知道,世界上最单纯美好的亲情爱情友情,也不过是这种结局。
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有能力感知,可没办法控制。
(三)
放学周末比较早,程司提议去海洋馆玩玩,理由是“听新闻说引进了新的阿德利企鹅”话还没说完就被风间冷着面孔反问:“所以你想去学习怎样用肚皮贴着冰面爬行?”男生不气馁,伸过头问夏树:“一起去么?”并在女生犹豫的当下继续怂恿“去吧去吧,我们一起去吧。”于是,第二轮打击来自于兴致一向不太高的夏树:“看在你这么想学习如何每小时游35公里的分上,就去吧。”
受到轮番打击的程司在教室后排绕了一圈,见人就哭诉:“背上两支箭,快帮我拔出来。”
虽然两人都拿程司开涮,但实际上最后还是答应了。
只不过夏树没想到,所谓的“我们”还包括黎静颖和赵玫。
赵玫的手紧紧攥住自己的书包肩带,指节处泛白。
趁男生们不注意,恶狠狠地盯着夏树不放:“你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这样死皮赖脸的有意义吗?”
对方一言不发,赵玫以为镇住了她,转身走出几步,听见身后传来轻微却坚定的声音。
“有意义。”
赵玫意外地回过头。
“全部,都有意义。”夏树的神情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从容,波澜不惊的面容之后隐藏着一种令人畏惧的神秘力量。
赵玫有个瞬间愣住了。回过神后她出其不意地推搡了一把夏树,力气之大让对方直接膝盖着地侧倒向一边,但夏树像个没上足发条的人偶,毫无反抗,就势坐在地上没起来,微低着头,连表情都看不见了。接着赵玫将目光转向黎静颖。
已经没有办法再袖手旁观了。
黎静颖短短半秒就在心里作出了判断,为了表明和赵玫统一战线,象征
地跟着推搡一下摔倒在地的女生的肩,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地说了句:“滚远点。”
其实赵玫递来的眼神意味很明确,那就是“如果不欺负夏树,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而黎静颖非常心知肚明,赵玫是怎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只是不情不愿地做了回帮凶,女生彻底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对方回击的靶心。
被推倒后身体俯得更低一点的夏树顺势拽起刚才掉在地上的书包,以极快的速度朝黎静颖身上甩过去:“你才滚远点!”身形单薄的女生毫无疑问被撞得摔出去一米多远。
不仅黎静颖,连赵玫都愕然加茫然了。
男生们这才觉察身后正爆发世界大战,赶在两个看似文弱的女生扭打成一团之前手忙脚
地把她们分别拖向安全区域。
“去保健室吧。”风间查看着夏树手肘和膝盖处渗着血的擦伤。
夏树拎起书包倚墙而立,往远处同样关心着黎静颖伤势的程司望了眼。又望见还被晾在事发现场的赵玫。单手把风间推开一段距离:“不用你管。”说着便独自走向保健室,途中和赵玫擦肩而过。风间不是程司那样会穷追不舍的个性,随她去了。
(四)
夏树和黎静颖的战争并没有告一段落,反而愈演愈烈。
准确地说,是因为夏树的敌意
怒了黎静颖,单向战争很快变成了双向战争。但无论怎样,程司、风间和赵玫在感到无法
手的同时,都觉得这战火燃得有点莫名其妙。
周一,夏树改了发型,扎两个贴脑袋的小辫。走向座位的一路都接受着程司的注目礼,到最后忍不住问:“你干吗?”
“没干吗,觉得你今天
可爱的。”让人几乎要怀疑不久前奇怪的斗殴是他的幻觉。
然而几分钟后“可爱”的夏树又变回那只被
怒的蟋蟀,停在教室前方冲着扎堆的赵玫和黎静颖大吼:“别再说我坏话了行吗?我没招你没惹你看见你绕道走你还想让我怎样?”
不知这引线又是从哪儿燃起的。但目标不是两人却是一人。
黎静颖翻翻眼睛,从女生堆里站起来,用嘲讽的语气慢
地反问:“你又知道我说的是你了?哼。哪儿来的疯狗,自作多情胡乱吼。”
整个班级的学生都安静下来。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颗看好戏的八卦心,实在是局面太过戏剧化,让人不得不看,当下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本该尴尬万分的夏树脸上,可她却悠哉悠哉地缓缓笑起来,声音不响但清晰无疑地再度反问:“你又知道我吼的是你了?”
若不是情感亲疏有别,程司倒是很想为夏树的机
拍手叫好。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预计到黎静颖可能爆发,赵玫可能加入,在教室打起来几个人都会更加难堪,于是他顺手把站在原地微笑的夏树拽出了黎静颖的视野。
“你以前是不良少女吧?一定是的吧?一定是!”男生敲着夏树脑袋“才转来几天呀,就生了两回事。”不知为什么,对夏树讨厌不起来,反而真心觉得和她相处没什么压力,看见她反击排挤她的人,哪怕其中有自己喜欢的女孩,也感到大快人心。
但夏树不知道程司的真实感觉,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等到明白他不过是说笑,才恢复镇定。“佩服我吧?”跃上双杠坐着,一边晃着脚。
“什么…啊!
七八糟!有什么可佩服的,有勇无谋。”
女生隐住笑,安静地望着他片刻,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却被外套口袋中传来的突兀震动声打断了。
无谋?
只是你不懂罢了。
天真的,单纯的,直接的,热情的…你的世界是这样。看见的全是表面的胜负,看不见隐匿的心机。
程司瞥了眼夏树的口袋:“你接吧。”表情是“不用在意我”还颇有礼貌地退开一段距离。
夏树哭笑不得,只好硬着头皮按下接听键。
“…开学了吗?”
“嗯。”“一切还顺利吗?”
“嗯。”“要听爷爷
的话…”
“嗯。”…
从程司的角度看来是个无趣度
点的电话,令他有点奇怪的是虽然女生一直只是在“嗯嗯”回答,但神色却奇怪地凝重。待她阖上翻盖,他抑制不住好奇心问道:“什么人啊?”
女生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发声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是哽咽的:“我爸爸。”
(五)
“我猜你就在这里,骑士精神不灭呵。”风间来操场边找程司,顺便带来三罐饮料。夏树用不着去问“你怎么知道我也在”的傻问题,只接受那第三罐饮料外加“听说了你的英雄事迹”的问候。
“大概,她们气也该消了。回见。”夏树感觉
在两个男生间聊天有点别扭,从双杠上跳下来道别。
程司冲着她的背影喊道:“我保证还有危险,女王赵的核辐
总是旷
持久。”
“她应付得来。”风间评价说“夏树虽然体力略逊,但头脑够聪明。”
“够聪明?”没看出来“够冲动才是正解吧。”
“这可不是冲动。”风间挑挑眉毛“和对手在公共场合正式翻脸是一招好棋。从此以后谁都知道黎静颖、赵玫和夏树之间有过节,对方要传她坏话就没那么方便了,因为大家都会打折听。”
就算风间说到这份上,程司也不能完全理解。“嗯?现在开始替她说话了?开学时不知是谁说她‘不是善主’,还跟我故
玄虚说什么‘直觉’呢。”
“我说她聪明没错,可我说她善良了吗?”
虽然程司平时一贯啰嗦话多,但遇到诡辩拌嘴却从来不是风间的对手。
“她其实也算不上‘不善良’,女生嘛,谁没有点心机?——虽然那是我毫无概念的境界。夏树她家庭不幸,在学校还受赵玫她们排挤,反击几下也是正常的。“
“她家庭怎么不幸了?”
“爸妈离婚,妈妈跟有钱人跑了,她被判给爸爸,爸爸不久前又再婚了。”
“听起来很耳
。”
“嗯?”
“你确定不是某个苦情剧女主角的官方狗血设定?”
“你不信?”
“一个字都不信。”
“不信…我们打个赌?”
“赌注随你定但是证据你去找,如果你不能证明夏树是个苦情剧女主角就算我赢。”
“无异议。”
男生们打起无聊的赌总是不计后果,而为了去证明自己是赢的一方更是不惜代价。程司所能想到的最直接最快的方式就是去档案室偷出夏树的那份,当然,这个计划被他以兴奋又刺
的语气告知风间后,却只换来对方冷静的评价——“蠢死了。”
如果没有风间的帮助,当然是不堪一击的不可行方案。
“如果你能使用你那张无比纯良的帅脸辅以无比可靠的声音
开办公室里的值
生,我将把最终收益用于请你吃饭。”
“也就是说我在帮助你骗出我的钱为饭局埋单。”
“哎呀,不要那么斤斤计较嘛。”他耍出杀手锏腔调,往风间肩上靠去。
风间受不了男生腻人的撒娇声,用尽全力卸开像米袋一样沉的脑袋,默许了他愚蠢的计划。
风间是优等生、学生干部、美少年、可靠学长,只需在办公室门口微笑着晃一晃,甚至不用开口,一年级的值周生就能手匍额匐跟着走。
尽管他一直不承认,程司还是管这叫“
”
眼下程司顾不上嘲讽他,赶紧趁机溜进档案室翻出自己班级的档案,再找出属于夏树的那份。
厚厚一叠,从小学到高中的,男生好奇地顺序看过去。
目光移动到评语中的某一行。
猛地呆住。
绿光在复印机中缓慢滚过,发出有节律的噪音,像杂乱的音符在心里敲,靠在外箱上的手肘感觉到灼热的温度。
程司只影印了高中的那张,甚至觉得连这也是错的。
即使事后风间证明了夏树母亲那行的空缺,也提不起兴致去大快朵颐。
无法再安心。
愧疚与同情该怎样清算?程司觉得最好用必胜客外卖去等价代换。
于是事情演变成:翌
,当夏树在午休时分被以各种奇烂无比的借口留在教室,直至课桌上一字排开各种丰盛佳肴,依然茫然无措。
“这什么意思?”
“我请客。”男生潇洒地打开披萨“当然啦,付账的是风间。”
果然是他的风格,夏树笑起来,问:“那为什么平白无故要请我?”
男生嬉皮笑脸给不出靠谱理由,女生只好转向风间问个明白,可没想到风间是一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请你客”的扑克脸。
风间当然说不出“我们拿你打赌了”的话,况且他觉得就算打个小赌也无伤大雅,夏树并没有任何损失,程司这样小题大做他也无法理解。
(六)
“怪人。”
上学路上,夏树碰见程司时已经更新了称呼。男生停下车笑着回过头:“只不过几个披萨而已啊,还谈不上怪吧?”
“没有理由,没有下毒,这还谈不上怪?”
“你就不懂得要用‘谢谢’回报有好施之心的人吗?”
“当然懂,早就对风间说过了。”
玩笑开够了,夏树未经允许就跳上男生后座:“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这样没来由的好意让人感到不自在。像以前那样正常相处,不好吗?”
如果“正常相处”指的是能够心无杂念地环着他的
;安心地看住他制服衬衫的线条;隔着衣料相接处的皮肤蔓延开绵长的暖。那样的异样都不觉得异样,那么很遗憾,连夏树自己都做不到了。
不记得上一次手是放在哪里的,不记得上一次目光是放在哪里的,不记得上一次是由于什么才感觉不到手臂间灼烧般的阵痛。
他有些特别的举动,哪怕你攥着理智不断提醒自己那不可能有特别的意义,但心不受控制地跳动过几次,脉搏不受控制地紊乱过几次,他就不得不变成了特别的人,不会再是以前那个。
程司不会有夏树这么多
感纤细的念想,夏树对他来说同样是特别的人,但特别的意义却大相径庭。
因此,他虽然知道有朝一
夏树发现他的小秘密会生气,但他对女生生气程度的预估却远远不足。当面对这种局面,他甚至不能理解夏树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反应。
“给我个解释。等等,别告诉我是你在马路边捡到的。”
程司拿着从自己书包里掉出来的夏树的影印档案无言以对。
“别介意,只不过是…打…打赌…”
“打赌?”夏树冷笑一声“我把你当成朋友,你却拿我打赌,调查我的档案…”
赌气的责备话大半没听进去,只感到脑袋中充
嗡嗡噪音,程司追着转身离开的夏树在走廊上拉扯,成功让她停下之后才看见她的眼泪正划过脸部曲线往下落。
女生把
成团的复印纸砸向他的脸。
“你真是世界上最贴心的好朋友!”
程司不是没有防备,但还是给砸了个正着。纸张折叠产生的棱角在来不及眨眼的瞬间硌住脸,拉出一道痕,再落向地面。痛感没有随施力物的消失而消失。
一个怔忡间,放走了她。
“阿司你终于也开窍啦,没错,就该离那女人远点。”
“什么…胡扯什么啊?”反映了好几秒才意识到对方指的是夏树。
“你不是不跟她说话了吗?”
“…没那回事。”只是心里某处被滚过的眼泪灼伤,不知该如何相处了。程司想不出一个完美的道歉。
赵玫好像很失望:“切,我还以为你幡然醒悟,识破那女人的真面目了。“
“她又没做错过什么,你干吗老和她争争斗斗。“
“别来对我说教,她就是做错了,你不懂。“
不能完全理解,但一定是错了。
错的那个人不是夏树。
(七)
两个人的对面无言在赵玫看来是一种局面,在黎静颖看来是另一种局面。程司先是对夏树大献殷勤,接着又尴尬相对,这绝对不能用单纯的“古怪”来形容。
问当事人之一程司,只得到支支吾吾的敷衍。问看似知情的风间,也缄默不言。
“你看那两人像是闹了矛盾吗?”一起去上计算机上机课的路上,黎静颖征询赵玫的意见。
女生想想,程司当面否认了矛盾一说,于是摇了摇头。她半垂眼睑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却使黎静颖的理解出现了偏差。
经过教学楼间的广场时,太阳光从头顶直直地往下打,脚下的阴影一会儿左移一会儿右移。黎静颖再找不出什么话题,脑子里好几种猜测在打架。
等到已经开始上课,赵玫才略微察觉到黎静颖有几分不正常。
唯一对全局知情的只有风间,他明白程司为什么难堪,也明白夏树为什么生气,甚至明白黎静颖为什么反常地坐立不安。但出于某种私心,他不愿说穿。
午餐时大家依然聚在一起坐,然而气氛却愈发僵,对话只存在于风间与赵玫之间。
“藕片咸了。食堂最近总像倒了盐罐。对了,数学布置作业了吗?”
“没有,老师只说午自修时她过来答疑,应该会顺便布置,不过
炼上的二项式定理那部分总归是要做的。”
“二项式定理?那么复数就不做了?”
“前天就布置做完了呀,你没做吗?”
…
为了掩饰尴尬,风间迫不得已使对话毫无间隙地进行下去,到最后演变成综艺竞赛中的速问速答。夏树从不远处的过道端着餐盘经过。赵玫又义愤填膺,对着她的背影骂道:“
女人。”
“行了,还在闹不团结。”程司终于开口。
“你这人,怎么不相信自己从小到大的好朋友?你才认识那
女人几天啊?”
“有道理,比起生面孔,我应该相信‘从小到大’动辄打我的‘好朋友’。”
赵玫不理睬他的嘲讽反语,用半截筷子比着:“前天她还把一条这么长的小青虫放进姚小言的书包里,把姚小言吓得嚎啕大哭,到现在还在被选修课上那几个没人
的男生嘲笑呢。”
风间朗声笑道:“那还真是干得不错。”
赵玫白他一眼,又举一例:“昨天下午王婷参加游泳队训练,结束后发现自己的衣服都不见了,最后只好裹着浴巾穿越操场跑回寝室换衣服。”
“是夏树干的吗?”程司光在脑子里想想那些场面就乐得不行。
“除了她还有谁?还在衣橱里放了张写有‘生日快乐’的贺卡署名‘夏树’,简直不气死人不罢休。我敢打包票,这一定是王婷一生中最‘快乐’的生日。”
“赵玫,夏树是强悍加智慧型的女生,谁让你们没事找她茬。”风间已经恢复了正常语速。
程司看他一眼,没再接嘴议论夏树,而是转了话题。
(八)
下午第二节课是体育课,几乎所有女生都加入了唯一的集体活动长绳项目,夏树不出意外地再次被孤立了,只能坐在场边讪讪地观望。
AB两班在场地问题上出现了纷争,两方派出谈判代表,就出场而言,赵玫的气势比对方班级的中心人物强不少,可过了半天,赵玫却气急败坏地折回来,对坐在场边的女生们叉起
:“靠!单若水那个刁女人!我说两班各占一半场地她都不同意!她是想怎样!”
夏树往那块空地望了望,的确不够两个班的长绳活动。黎静颖站起来,拉赵玫坐下,自己跑去继续和B班人
涉,不到五分钟就回来招呼大家准备跳绳。“她们把整场让出来了。”
如果不是被纷纷去活动的女生们落下,夏树也许会笑出来。
回想着开学以来自己和黎静颖的每一次针尖对麦芒。其实迄今为止也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证明黎静颖的阴暗面,有的只是猜度是直觉。但话说回来,如果她真是表里不一的坏女生,那段数就太高了。
而与此同时,程司也正为别的事后悔。
一个过失是不是用一句抱歉去弥补就够?
一次误解是不是心怀内疚相逢一笑就能消除?
一种亏欠是不是可以用在其他方面无尽的给予来替代?
若有人能看清
界线旋转的方向,懂得时间原来是个圆,就不会从一开始就执
不悟踩进循环的怪圈。
体育课的后半段,老师结束了自由活动。男生们被调去喧闹的篮球场上打练习赛。女生们则被发配到室内玩“贴膏药”的傻气游戏——老师们还偏偏蠢得要命地坚信“女孩子们一定会玩得很开心噢”
夏树在游戏中走神,身体一震,原本贴住自己的伙伴拔腿就跑,而另一边已经被人贴上。回过神之后才发现身边的人是黎静颖。
沉默须臾,黎静颖犹豫着开口:“呐。夏树,我不想与你为敌,说实话我连为什么和你掐架都不明白。这么争争斗斗下去既失格又无趣,和解吧。”
夏树侧头看她,点点头,没说话。
黎静颖开门见山地说下去:“虽然这时候直接提这样的问题有点唐突,不过请你体谅一下我——你是不是喜欢阿司?”
“…没那回事。”
“可是阿司——”
“刚才课间在抽屉里找小静的笔记,没看见。是被你拿去了么?”风间带球过人,三下五除二晃到程司面前。
“嗯,她借给我了,我正在抄。”程司防守得紧,不给任何机会。
“抄完给我。”风间假动作非常连贯,但没成功。依然被堵得没有出路,球怎么也传不出去。
“我已经抄完了,现在我的在秦珊珊那儿,后面还有王婷排队等着。”
“还真是混乱,你们上课都在干嘛?自己不抄笔记的吗?”
“你不也一样。”
“我不一样,我只是查漏补缺,两分钟就可以用好。”风间说“那你和秦珊珊打声招呼,让她抄完给我。”
“不可能,刚才我听她说是因为夏树向她借笔记所以她才想借‘完整版’对比一下。不过,你完全可以去和夏树商量下
个队。反正夏树她——”程司抬了头。
“——喜欢你。”
静颖扭头看向夏树下一秒变得惊诧的脸:“其实你知道吧?”
与此同时,程司抬头,淡然目光落在少年英气
人的面孔上。
“嗄?怎么可能嘛?怎么可能!”夏树的表情立刻又由惊诧变成了难以置信。
先是对你大献殷勤,又尴尬相待,这番表现分明似曾相识。“说起来,他算是我小时候的朋友了…他的想法,我哪有不清楚的道理?”静颖有着十分强烈的想要洒
地笑笑的愿望,但没能实现。表情有些难看。
“喂喂,胡说什么?除了赵玫你还想给我制造多少这种莫名其妙的绯闻?夏树?饶了我吧。”风间的表情变得极不自然。
“和赵玫那种玩笑不同,这可是上次在科技馆夏树她亲口对我承认的。”程司低下头再一次妄图断球。
“但既然你说你不喜欢阿司,那就算我请你——”静颖索
转过身面朝夏树的侧脸。
“如果你真的不再喜欢小静。那就算我求你——”程司对风间手里的球突然没了兴趣,
身站直了,很郑重地。
——千万不要和阿司在一起好么。
——和夏树在一起试试吧。
是谁的声音呢?那样轻,却那样清晰,经久不息地,回
在夏末秋初闷热的空气里,融化在花香弥漫落叶轻扬的校园里,混杂在无数句平凡得听不见的“把球传给我”和“XX,快跑”里。十月的天,不仅云朵少得可怜,连风也吝啬得只给那么一点,可是声线却凭空绵延到无穷远。
呐,你听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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