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八月,理查德-戴弗先生和埃尔西-斯皮尔斯夫人坐在阿里埃
天咖啡馆的绿
下,那些树上落
了灰尘。烈
烤过的土地使云母失去了光泽。海岸边刮来的一阵强劲的北风扫向埃斯特拉①,港湾中的渔船随之晃动起来,将一
桅杆指向寂寥的天空——
①法国地名。
“今早我接到一封信,”斯皮尔斯夫人说“因为那些黑人,你们大伙的处境有多么可怕!但萝丝玛丽说,你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萝丝玛丽应该获得嘉奖。那件事真让人烦心——唯一不受影响的人倒是艾贝-诺思——他飞往勒阿弗尔①了——他也许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
①法国北部港市。
“我听说戴弗太太心情不好。”她谨慎地说。
萝丝玛丽在信中写道:
“尼科尔看来脑子出毛病了。我不想同他们去南方,因为我觉得迪克要
心的事够多了。”
“她现在好了。”他说着有些烦躁起来“这么说你明天要走了。什么时候动身?”
“很快。”
“天哪!看到你离开真让人受不了。”
“我们很高兴到这里来。我们过得很愉快。你是萝丝玛丽中意的第一个男子。”
又一阵大风从拉纳普勒①的斑岩小山间刮来。空中的气息使人觉得:地球正匆匆赶往另一种气候,不合时宜的盛夏季节已经结束了——
①法国地名。
“萝丝玛丽有过一些恋人,但迟早她总是把她看上的男子
付给我——”斯皮尔斯夫人笑了起来“捉摸一番。”
“那我是免了。”
“这与我没有多大关系。她在我见到你之前就爱上你了。我要她向前走。”
他看出斯皮尔斯夫人的计划中并没有为他,或为尼科尔考虑的成分——他看出她的不道德行为源自她的退隐状态。这是她的权利,她的养老金,她自己的感情退下来就靠这些了。女人在为生存而进行的战斗中老想占有一切,很难指控她们犯下了如男人所犯的叫做“残酷”的罪行。只要恋爱与痛苦的游戏在适当的范围内进行,斯皮尔斯夫人就会以一个阉人般的超然和情趣旁观着。她甚至都不去考察萝丝玛丽受到伤害的可能
——或者,她是否很有把握萝丝玛丽不可能受到伤害呢?
“要是你这么说,那我也不认为这对她有什么害处。”他干脆把假面具戴到底,似乎他仍然不动感情地在为萝丝玛丽着想。“这件事对她来说已经过去了。还有——生活中的许多重要时刻,开始时似乎都是偶然的。”
“这并非偶然,”斯皮尔斯夫人争辩说“你是第一个——你是她理想中的那种人。她每封信上都这么说。”
“她这是出于礼貌。”
“你和萝丝玛丽是我见识过的最有礼貌的人,但这也是她的看法。”
“我的礼貌只是出于习惯。”
这倒是实话。从他父亲身上,他学到了内战后来北方的年轻的南方人的优雅举止。他时常表现它们,又时常鄙视它们,因为这种优雅的举止不是抗议丑陋的自私,而是对看上去多么丑陋的事物进行抗议。
“我爱上萝丝玛丽了,”他突然对她说“对你这么说可是一种自我放纵的行为。”
在他看来,这事很怪,也显得很正统,仿佛阿里埃咖啡馆的每张桌子,每把椅子都会永远记住它。他已经感到她从天空中消失了。他只能想起海滩上她肩头为太阳晒红了的皮肤;想起在塔姆斯,他穿过花园时,践踏过她的脚印。此刻,乐队奏起《狂
曲》,听上去像是去年的逝去的欢乐的回声,伴着乐曲,有人翩翩起舞,那仿佛是为她举办的一个小型舞会。在一百个小时内,她已掌握了世界上所有的黑色魔术,拥有令人目眩的颠茄,能将物质转化成充沛的精力的咖啡因,促使人产生和谐感的曼德拉草。
他再次试图接受这样的玄想:他分享了斯皮尔斯夫人的超然态度。
“你和萝丝玛丽其实并不一样,”他说“她继承了你的智慧,并借以形成她的性格,形成她处世的面具。她不擅长思考,她真正的内心是爱尔兰式的、浪漫的和不合逻辑的。”
斯皮尔斯夫人也知道,尽管萝丝玛丽容貌姣好,但她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妞儿,美国陆军上尉霍伊特军医就看出了这一点。要是将萝丝玛丽截为两段,那么就能看到硕大的心脏、肝脏,还有
腔的热情,这些都挤挤挨挨地
在那可爱的外壳之内。
说再见时,迪克意识到了埃尔西-斯皮尔斯夫人的全部魅力,意识到,她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他不愿丢弃的最后一点萝丝玛丽的形象。他能够虚构出萝丝玛丽来——但他绝不能虚构出她的母亲。即使萝丝玛丽离去时穿着的大氅、戴着的宝石是他送给她的,那恰恰相反,凭她母亲的优雅就可知道,这肯定不是他
发出来的。她有这样一种神态,仿佛是在等待一个人完成某种远比她本身更重要的事情,比如一场战斗,一次手术,在此期间,他绝不能匆忙,或被打搅。当这个人完事后,她仍在等,无怨无悔,坐在一张高脚凳上,悠然地翻着一份报纸。
“再见——我要你们两个永远记住,尼科尔和我多么喜欢你们。”
回到黛安娜别墅,他来到他的工作间,推开为挡住正午阳光而关上的百叶窗。在他的两张长桌上,整齐地堆放着许多他书写用的资料。记述分类的第一卷,已在获得资助的篇幅不大的一本书中发表,获得一些成功(他正在洽谈此书的再版)。第二卷大大扩展了他的第一本书《精神病医生的心理学》的内容。恰如许多人一样,他发现他只有一两个观点——他那本薄薄的德语版论文集现已出到五十版了,书中已包含了他
后所有学术的思想萌芽。
但他仍为著书一事坐立不安。他为在纽黑文虚度的年月感到懊丧,但他感受最强烈的,还是戴弗一家
趋奢华的生活与显然是随之而来的炫耀心理这两者之间的差异。想起他那位罗马尼亚朋友的故事,想起那位花了数年时间研究犹徐大脑的人的故事,他怀疑耐心的德国人正聚集在柏林和维也纳的图书馆的附近,期待着他。他几乎要决定按现有的条件,将手头的工作简化一下,以作为——一本不带文献的十万余字的书出版,作为对以后更有学术
的各卷的导论。
他在工作间里边踱步边斟酌这一决定,近晚的阳光照进室内。按这一新的计划,到春天他就可以完稿。在他看来,一个
干的人,一年来不断受疑虑的困扰,这表明计划本身有某种缺陷。
他将用作镇纸的抛光的锯条
在一叠笔记上。他清理起房间来,因为他不让仆人到这儿来。他草草地用良友牌清洁剂洗刷了一下厕所,修理了一扇屏风,又给苏黎世的一家出版社寄了一份订书单。随后他喝了一盎司兑了一倍水的杜松子酒。
他看见尼科尔在花园里。不一会他就要同她见面,想到这里,他心里就感到沉甸甸的。在她面前,他必须保持一个完美的形象。不仅现在,还有明天、下星期、明年。在巴黎,他整夜搂着她,她服了镇静剂仍睡得很不安稳。第二天一早,她刚显出烦躁不安的迹象,他便及时地柔声细语地安慰她,她又睡着了。他的脸靠着她唤着她头发的温热的香气。在她睡醒之前,他到隔壁房间用电话安排好了一切。萝丝玛丽要搬到另一家旅馆去。她要做“老爸的女儿”了,甚至都不想跟他们说声再见。旅馆老板麦克白斯先生要与那三只中国猴子相伴了。在成堆的盒子和一地的包装纸的房间里打点好行装,迪克和尼科尔于中午时分动身去里维埃拉。
这时,有了一种反应。当他们在火车包厢里安顿下来时,迪克明白尼科尔在期待着。反应迅猛地来了,这时火车还未驶出环形路——当火车仍徐徐而行时,他的本能的反应便是跳下车,跑回去,
清楚萝丝玛丽在哪儿,在干什么。他翻开一本书,夹鼻眼镜磕在书上折弯了,但他意识到尼科尔靠在车厢对面的枕头上看着他。既然无法看书,他就装作累了,合上了眼睛,但她仍然看着他,尽管她因为服药的缘故仍是晕晕乎乎的,但她感到轻松,甚或快活起来,因为他又是她的了。
他闭上眼睛,情况则更糟,因为他在心里正和着火车的呕当声不由自主地默念:“得”、“失”、“得”、“失”…为了不显得心神不安,他就这样一直躺到中午。午餐时,情况好了一些——他们用膳通常少不了美味佳肴——他们无数次在酒店、饭馆、火车包厢、自助餐厅和飞机上用餐,要是合在一起,那真是一席无与伦比的盛宴。总是那么匆忙的火车侍者给他们端来小瓶葡萄酒和矿泉水,巴黎、里昂和地中海的山珍海味,这给了他们一种幻觉,似乎一切照常,但这几乎是他和尼科尔有过的旅行中最独特的一次:这是一次分手而不是团聚的旅行。他几乎喝了一瓶酒,除了尼科尔喝的那一杯。他们谈论了房子和孩子,然而车厢里又是一阵沉默,就如同他们坐在卢森堡广场对面的餐馆里沉默不语一样。从不幸中解
出来,看来有必要从来路倒退回去。一阵莫名的烦躁向迪克袭来,这时,尼科尔突然说道:
“就这样离开萝丝玛丽看来太不应该了——你看她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她到哪儿都能够照顾自己——”生怕这句话会贬低尼科尔在这方面的能力,他接着说“说到底,她是个演员,即使有她母亲撑着,她自己也得小心在意。”
“她很
人。”
“她是个孩子。”
“她确实
人。”
他们漫无边际地随便聊着,每个人都替对方说话。
“她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聪明。”迪克认为。
“她相当机灵。”
“不怎么样,虽然——总有一种乖宝宝的味道。”
“她非常——非常可爱,”尼科尔用稍带冷漠而又不容置辩的语气说“我在想,她拍起电影来形象肯定不错。”
“她受过良好的训练。即便是这样,也没有多少个性的东西。”
“我觉得她有个性,我知道她对男子非常有吸引力。”
他的心揪紧了。什么样的男子?有多少男子?——
你不在意我放下窗帘吧?——
请便,这儿也太亮了。
她此刻在哪儿?同谁在一起?
“过不了几年,她看上去会比你老上十岁。”
“正相反。有一天晚上,我在一张戏剧节目单上给她画了张速写,我觉得她会芳容永存。”
那天晚上他们都有些激动。一两天后,迪克会竭力驱散萝丝玛丽的幽灵,免得它会
住他不放,但此时他还无法这样做。有时,让人摆
痛苦比摆
幸福更要艰难。思念之情
绕着他,除了佯装糊涂,他一时也无事可做。这样做更加困难,因为他此刻有些生尼科尔的气,不管怎样,过了这些年,她应该能辨别精神紧张的征兆而注意防范。不到半个月,她已发作了两次,一次是在塔姆斯举行聚会的那个晚上,他发现她在卧室里狂笑,对麦基斯克夫人说,她进不了盥洗室,因为钥匙扔井里去了。麦基斯克夫人极为震惊,既生气又不知如何是好,但也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次迪克倒并不十分担忧,因为尼科尔事后很歉疚,她打电话去戈赛旅馆,但麦基斯克夫妇已经走了。
另一次就发生在巴黎。这次发病与前一次显然不同,可能预示着一轮新的发病或一种新的病态。在她生下托普西之后一个较长的时期内,他经受了作为一个医生的痛苦,不得不硬起心肠对待她,将病态的尼科尔和正常的尼科尔区分开来,而现在要分清他那自我保护
的职业
冷漠与某种新近才有的感情的冷漠则变得困难了。随着他抱有的超然态度,或逐步退缩的态度演变成一种空虚,他由此也就学着淡忘尼科尔,违心地以无谓和薄情的态度来对待她。有人写道,愈合了的伤疤,跟皮肤的病变只有一种松散的平行关系,但在个人生活中则不是这样。割开的伤口,哪怕已收缩到针孔般大小,也还是伤口。受伤害的程度不亚于断了一
手指,或瞎了一只眼睛。我们可能常年都不会注意这些疤痕,但如果我们注意起这些疤痕,那也有其必然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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