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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花朵是春天的敌人
  (A)

 你知道,心是望的器官,它扩张,收缩,就像器官。

 我有整整三天时间没有捞到任何马路消息,其间不过守着热线接听生,抓那么几条干草似的玩意儿,与社会新闻部刚出道的小弟弟小妹妹们抢饭碗。我们部的热线接听生是个从女子职业高中毕业不久的小女孩子,爹妈手里捏了点钱,女孩子又不肯吃什么苦头,随便拣个差事做做罢了,闲来念念夜校的英语班,大部分心思都在时装与男人身上,书没念会几本,男朋友倒是换了好几个,一律的夜校同学,有110的巡警、电脑公司的维修员、中学里的美术教师,皆是些西门庆一般的人物,高大拔,一双眼睛水分盈泽,风情万种,除出肌跟油嘴,还有相,简直一无所有。

 小女孩子猎奇心重,给自己取个傻蛋一般的名字叫菜鸟,因为她崇拜日本人松岛菜菜子,天!因此,你如果拨通那个热线号码,多半会听见一把周迅似的嗓子,您好,这里是城市热线,有什么需要帮助吗?菜鸟的嗓音质感很重,铿锵有力,质地作金石声,你绝对不会想到那是一个只懂得谈谈情、跳跳舞的浅薄姑娘。

 我呆在办公室读几米的《向左走,向右走》,读得发起怔来,那是太过复杂伤感的一段故事,非常非常美,简直不应当是漫画。分明的,当你怀着邂逅蔡忠志的心情来推敲几米,你会有一种一脚踏空的感觉,仿佛买了去东京的飞机票,却误搭上赴纽约的航班。就是那样。重重电你一下。不容分说。

 菜鸟面前放着新出版的杂志,封面上是一名金发新娘,神采飞扬,穿象牙白的缎子套装,脸埋在大束的郁金香里,时髦得体。外国人就是这点好,凡事知道适可而止,婚礼上是有节制的香槟与甜点,没有中国人推杯换盏、鱼狼籍的沆瀣气——嘿,你别信我,本小姐唯一出国的经历是越南,目都是凶猛的阳光以及寂寞的麦田,看着还不如咱们胡乱热闹的好呢。

 "真定了呀?"菜鸟嗲声嗲气地对着听筒说,那是她的私人电话,这丫头片子常把线路占着,"可是我要两点钟才下班呢,谁叫你擅自作主呢?"我用指骨漫不经心地轻轻扣击桌面,室内有人点起烟来,一团浊重的烟雾扑袭而来,是女的,熬了夜,肿着眼皮,小心翼翼地烈烟提神,撮尖了手指,只怕脏污了指甲。我们是这样的,在江湖上呆得久了,往往会沾染上无数男人脾,这世道不由得你不狠,不由得你不放纵,不由得你不刻薄,否则你不会快乐。当然当然,小女子的伪装是切切不能丢的,好整以暇的脸和精致的妆容是战胜男人无往不利的器械,道行深的,也就是人妖了,外边千娇百媚,里头钢筋铁骨,没法子,谁叫咱们同在一条贼船上混呢?

 我打个哈欠,菜鸟终于收了线,听也听得出来,那头答应了等她,为她改时间,为她变计划,为她而跟别的朋友失信,以她为生命之唯一,为了她,金钱名利统统不要,搭上身家性命亦在所不惜——不用问我都知道,那小子不会超过20岁,20岁的花花太岁,家境好一点,自14岁开始泡妞,每一次都是真感情,爱的时候火烫炽热,离别了会哭,至少煎熬半个月才搜寻下一个猎物。

 "他几岁?"我百无聊赖地问。

 "下个月19,跟我一年的。"菜鸟眨眨眼睛,她也不是当真的,我知道,接她下班的男人各各不同,在她这个年纪,跟一个男人走是很丢份的,譬如长期坚持用同一只胭脂,不是穷,便是不懂得时尚,而时尚呵,那是至为重要的把戏,维系着一个女孩子的全部尊严,尤其她又没有一张像样的毕业文凭,拿得出手的惟有各形各的仰慕者——看看,没本事有什么打紧,哭着喊着要照顾我终生的男人多着哪。

 "女人最开心最放肆的日子,也不过是这几年。"我笑笑地说。

 "放肆?"菜鸟歪着头想一想,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所以呵,有人肯等着你的时候,千万别准时,叫他等好了。"我把她忽略的哲学教给她。这妞沉不住气,约会前三刻钟开始补妆,提前半个小时出门等候,迟到的总是她的眼男友们。

 菜鸟不置信地呵呵笑,仿佛我在讲笑话。其实我平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没本事在十几岁时叫某一个男孩子为我心碎。念到初二,终于收到第一封情书,暗恋我的是前排的男生,约我当晚8点到学校附近的街心花园见面,我自然没有去,一整夜失眠,一颗心涩涩的,梦见他在倾盆大雨中痴痴地等,梦见他为我悲伤自缢,尸体在冰凉的月光下泛出幽蓝的光芒。结果呢,第二天早晨他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跟我小声道歉,说什么不好意思,让我久等了,他妈妈死活不让他晚上单独出门,云云。我听得怔住了,想明白过来,忍不住,伏在桌上笑起来,多么荒唐滑稽的约会!

 无所事事呆在办公室孵卵的人渐渐都出去了,统共只剩得我和几个男同事,女记差不多出了门,人人都有门道,好皮囊的有其它报纸的部门头头提供信息源,次一些的货有忠心耿耿的男记者做后盾,再不剂,狐朋狗友总有三两个吧,驻扎在各家媒体,一遇天灾人祸,火箭速度赶往现场的同时,往往不忘记发几条短消息出去,有钱大家赚嘛,因此本地报纸的新闻每天有八成以上的重合。坚持独辟蹊径的只有我这种孤僻、清高、落落寡的家伙,成年以后我不喜欢际,朋友都是淡淡的那种,很敷衍,很虚伪,我受过伤,不再相信女人,男人也不。

 告诉你,女记者不外乎两种,一种精力充沛、四处游走,靠体力及智商谋生,另一种则穿尖跟鞋,视新闻现场为名利场,像上两个世纪法国的际花,躺在贵妃榻上招待恩客,男人坐在侧畔,喃喃细语,良家妇女看不过眼,讥讽这种女为THEHORIZONTAL,玉体横陈,即衣食无忧。我读过小仲马的《茶花女》,说实话,我烦她们,在情感上,我有洁癖,这不奇怪,嫁不掉的女人大半都有。

 菜鸟不断地接电话,有找她的,有申诉买电器上当的,有目睹车祸的好事者,甚至有人想刊登一则寻狗启事:爱狗走失三,出走时着红色绸缎背心,雪白,前腿有残疾,狗主甚念,若有知情者,请致电多少多少,定有重谢。

 慢着,狗——刹那间,我想起大,林梧榆的大,那个会彬彬有礼吃冰淇淋的狗。我的心跳起来,眼前闪烁出饷银的光华,用葛朗台一般的神情贪婪地翻找我的掌上电脑,华伦天奴的小型手袋被我的杂物,毫无身价地鼓着。但是没有,我居然没有留下他的联系号码。呆了呆,我拨通114,我恍惚记得他说过,他在芙蓉市政府秘书处。我顺利查到了他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寂寥地响着,无人接听。

 是午后三点,下午茶的辰光,在雨绵绵的伦敦,一家人团团围坐在有雾的窗前,仆妇捧上极薄的青瓜三文治与柠檬茶,嘘嘘地吹着,热热地喝下去,房间里的装饰品位非凡,如同建筑文摘里的图——是,我尽梦幻着这些,是泛滥成灾的小资中的一员。可是你知道吗,我想得更多的却是变成深山中的野人,或是渔翁,或是陶渊明,很厌世地对着一株菊花诗颂词。

 我缺乏耐心,隔十分种再打,这次有人来接,是女士,温言细语告诉我,林梧榆在开会,问我是否急事,是否需要留话。我说谢谢,我会打来。隔半点钟我忍不住又打,接电话的依然是刚才的女士,听到我的声音,她立即歉意地说:

 "对不起,他刚刚回办公室取了一份文件,又赶着去开另外一个会了。"我失望地"哦"了一声,他们的工作情态是两样,一天开八个会,就一些抽象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然后就算及格。我呢,不是闲得能淡出鸟来,就是忙得像一只鬼。偶尔也会羡慕这种人,我有同学当公务员,餐餐有美味,一个月发一次洗发水香皂牙膏手纸,晚上赴不同的场子叉麻将,体重在一年之内暴20公斤。闷是闷了点,但开同学会人家是最威风的,记者算哪葱,人家隔壁办公室就是管全省媒体的那个官儿,你跑了一辈子新闻说不定都没机会认识的那个业界要人,嘿!

 我打了个呵欠,常听杂货铺的老板抱怨,这年头生意不好做,用来形容我此时的际遇再合适不过,像开着的士转、怎么都兜不着客的司机。姜太公钓鱼是另一码事,他又不是等着鱼下锅——天晓得哪筋不顺,最近几年我牢腹。有一个光荣地做了妈妈的女同学在两年前就直言不讳地跟我说过:

 "苏画,一旦结了婚,你就不会再怨天尤人了。""可是我五毒俱全,品行不端,谁敢娶我?"我哀叹,引得她大摇其头。说实话,这帮女同学个个虚情假意,表面上是温暖的、温柔的、温情的同窗之谊,暗地里其实拼命较着尽,比丈夫,比工资,比儿子,恨不得自己有天底下最幸福美满的家庭,别人最好嫁不掉,勉强嫁掉的也速速离婚,如果有至为亲密的女友闹个未婚妈妈的下场,那是再好不过,既有笑话看,又有同情心抛洒,那个乐啊。女人在这儿,念了十几年的书,闹来闹去的,别说什么海阔天空,小心眼里拥拥挤挤地就装得下男人孩子。当时似乎就是同学会吧,我记得我故意冒充十三点,口无遮拦地问那荣升母亲大人的同学:

 "喂,听说生了孩子会冷淡,你让不让你老公碰你啊?"哈,她脸腾一下就红了,伸手拧我的胳膊,我笑起来,像男人那样对准瓶口,大大地喝一口啤酒。这可好,玷污了小女人纯洁的耳朵。谁叫你一副嫁了人便肆无忌惮的婆婆妈妈相呢,哎,做人老婆要什么本事,跟出牙差不多,早晚都一样,没什么值得骄傲的,除非你嫁的是霍英东。

 傍晚六点,天色照旧一派通明,早有值夜班的来换菜鸟,这一位小姐是近视眼,武侠小说,特别是古龙,一坐下来,股似被胶水粘住,除了记录热线以及看书,再不见她做别的,包括喝水。我伸个懒,预备收工,去我的水粉画华尔兹,过一个有点儿意思的夜晚——您别误会,那儿不见得有遇等着我,我是指收取钱银,间或有小费是很提神的。走到门口,想一想,我折回来,拨通林梧榆的号码。

 "你好,秘书处,林梧榆。"总算是他本人来接,公事公办的口吻,但客气周到,容易使人产生信任感。

 "是我,苏画。"我说。说实话,我不太有把握,上一次的见面基本上是我涮了他一把,再傻的人也知道我是在卖自己兼愚他。

 "苏画?!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他反问。我犹豫,不知道他是兴奋还是厌烦。幸好他接着了底儿,"我打了好多次电话找你,手机关机,传呼不回,"他仿佛与我很,全无客套,"结果去问你妹妹,她们说你出差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上周末,有事吗?"我虚应着,这倒是叫我意外,那一番假洋鬼子兼风尘女郎的表演居然没吓退了他,看来我是低估了他,这厮大约见过些世面。

 "也没什么,"他的声音略微亢奋,"不过是吃吃饭,喝喝咖啡那些。"我无端端想起中学时蹲马桶看的一本书,日本老女人写的,封面印了她自己的相片,戴着颗粒很大的珍珠项链,头头是道地教育女孩子,如何用单做晚礼服,如何进行体空气浴,如何安慰心灵受伤的小男生。有一段很玄的,是解释男孩子为什么爱在午夜给女朋友打电话,絮絮低语,那是因为他们望强烈,于是一边通话,一边自。日本老女人用了相当细致的描绘,看得我立即便秘。

 "…我们这边新开张了一家泡椒鱼头,味道好得不得了,你一定要尝尝,"林梧榆自顾自地安排,"就是今天吧,我马上过来接你。""这样好不好,如果你有时间,这会儿把大的相片带过来,我想做一篇它的报道,正好采访采访你。"我在脑子里迅速盘算,相片的稿费就不必给林梧榆了,他和他的狗都上了报,出了名,那点碎银子烂芝麻就算我的一餐早点费好了。别笑我,这世界上儿没有一颗干净的心,高尚的人不过是懂得掩饰的人罢了。

 "好,好,我立刻赶过来,我们在市区吃饭。"这人是饿死鬼投胎,心心念念挂住吃,若不是看在大的狗面上,我是没功夫应酬他的。

 夜班编辑已经三三两两地来了,屋子里顿时唧喳一片,一帮人嚷嚷着夜宵外卖的题目,为了巷口的面与叉烧饭争得一塌糊涂。我出去买新出品的菠菜面包,安抚咕咕叫的肚子。芙蓉距市区尚有50余公里,且是车高峰,林梧榆不会快到哪里去,我给值班主任大致说了说,又让编辑留块版面,而后便出去逛商场,帮我的妹妹们挑选打折的睡兔,她们睡觉喜欢抱住白色柔软的动物,原来的两只已经破旧不堪,沾唾沫与汗。我乐意替她们念叨着这些小破事儿,那样至少能感觉我和她们是亲密无间的,我们是姐妹,没有彼此遗弃。

 前后不过二十分来钟,当我抱着巨型身胚的玩偶狼狈地回到办公室,林梧榆已经坐在桌前等我,同行的竟然还有大,呲着牙,恐吓我的同事。林梧榆的穿着很正式,衬衫西,打了领带。这种天气,打领带,在我的想象里,该是受中央领导的接见了,否则怎么值当中暑的风险。尤其他的领带是红色绣野玫瑰的,夸张得像个乡村新郎。

 "你喜欢玩具?"他接过一只,笨手笨脚地隔着包装纸抚摩兔子的眼睛。我发觉他手背的皮肤十分糙,是做过苦活的人,在我七八岁玩洋娃娃的年纪,他怕是在劈柴吧。

 我对他笑笑,让他误会好了。他恋慕的女孩子应当是住在玻璃王宫里的那种,透明的水晶花瓶着大蓬大蓬雾状的白色苍兰,喜欢各式各样的玩偶,整个情调酷似好莱坞的那部美仑美奂的《纯真年代》。林梧榆会爱上被他杜撰出来的公主,一名天真的、全然不知人生阴影的女子。关于这个问题,我敢用一百万跟你打赌。

 林梧榆带来了两本影集,都是大的,拍摄技术不错。还有,他其实是个健谈的男人,尤其谈到大,你几乎会产生出错觉,以为他是权威的动物学专家,有一颗善感的、仁爱的心。当中的一个经典细节,是大曾经挽救过一个旅游团的性命。那是两年以前,林梧榆参加单位组织的旅行,他将大寄养在邻居家里,但车子驶出市郊,经过一处缓坡,大突然窜进驾驶室,对着司机呲牙裂嘴,吓得一车人连声尖叫。大这一折腾,行程自然给耽搁了。然而不出十分种,消息就过来了,前方五公里处塌方,扁了三辆车,死了六七个人。算算时间,要是大不出现,他们的车恰好置身彼处。

 我写得认真,因为事件本身富有情。林梧榆坐在电脑旁边,信手翻阅报纸,一只手拽着大的狗链,免它伤人。林梧榆不肯离开,无论如何要请我吃晚餐。面对如此盛情,我简直没办法告诉他我已经用大力水手的菠菜面包充了饥。稿子交给夜班编辑,老编配了个标题叫做,最酷狗绅士,爱煞冰淇淋。我写稿是不怎么取题目的,全都好了,要编辑来作啥。

 体育版的几个老少爷们正为配文相片争论不休,本期的特别策划是高尔夫球,有人要用加西亚的,加西亚穿着黑色球衣在阳光草茵中振臂欢呼,有人则倾向泰格-武兹,他那张图象比较动感。我探身察看,他们趁机抓住我。

 "苏画,你觉得哪张更?""当然是小老虎,"我懒懒地说,泰格o武兹的绰号是小老虎,"看在他爹娘的份上,他爹有二分之一黑人、四分之一白人和四分之一中国人血统,他娘有二分之一泰国人、四分之一白人跟四分之一中国人血统,好歹跟咱们有点儿亲戚关系。"我像念绕口令一样揭泰格-武兹的隐私。

 "喂,苏小姐,您老把泰格-武兹的户口调查得一清二楚,是不是看上他那身肌了?"那帮小子起哄。我看了看林梧榆,他微微笑着,幸亏不是我男朋友,我想,要不早被吓跑了。

 "算了吧,他呀,太了点儿,做我女婿刚刚好。"球类里头,我对高尔夫有点兴趣,但说实话,我瞧得入眼的反倒是踢足球的劳尔,一往情深的西班牙球星,娶了个姿平平的女人,可是他爱她,忠于她。在每一次成功门之后,他都会低头亲吻无名指上细细的结婚戒指。打世界杯那阵,是报社大部分女记的发情期,她们怀妒忌且心存歹念地将各大牌球星太太的资料调出来分析,劳尔的老婆衰老而低调,却并不妨碍她成为众矢之的。那个亲吻指环的深情的男人,为她带去了炽热的光芒。

 我慢慢清理我的东西,盘算着呆会儿的去向,瞧这情形,是该我埋单的,毕竟人家路途遥遥地送货上门来。夜班主任是个四十余岁的女,不折不扣的铿锵玫瑰,美丽,尖锐,摄影记者出身,惯常背个沉重硕大的袋子,一派的冷若冰箱,但今却异常,倾身向我,温和地凑近我的耳朵,悄悄说,苏画,你男朋友修养好。

 我没有解释,唤了林梧榆一同出来。出了大厦,林梧榆一不经心,大便缰而出,一路狂奔。我们慌张地追上去,生怕它闯祸。赶至街口,大竟在人行道上大演黄片,住一只斑点狗,戒备而焦虑地东张西望。分明地,它是在施暴,因为它爪下的斑点狗挣扎呜咽不已。我和林梧榆面面相觑,尴尬万分。

 终于,大心满意足地离开可怜巴巴的小斑点狗,蹲下来,干净自己的生殖器,犹犹豫豫地蹭过来,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林梧榆的腿,观察主人会不会惩罚它。我有点心烦意,这大胆包天、当众耍氓,还狗绅士呢,丢脸。

 林梧榆把大寄放到附近一位朋友家里,我们去吃晚餐。我选了以牛蛙火锅著称的餐厅,那是我所知道最闹最拥挤的一间,相的老板帮我勉强调剂出两个座位,周围尽是别人的身体、手臂、嗓音。我很满意,因为我不大想和林梧榆说话。我对人格过于成的男人全无好感,他们是长在泥地里、而不是水里的草,我渴望晃动的、游移的状态。不过我相信,我对男人的癖好,你终究是很难理解的。

 那一餐,林梧榆的脸上始终带着歉疚的笑,心事重重地沉默着,也许他和我一样,总喜欢在倦怠的城市之心里回忆自己遥远的18岁,说不定那时候,他恰恰被某个女孩所辜负。

 (B)

 夏末秋凉的那一阵子,我失眠。头儿帮我找了一位催眠师。那是本地一间著名大学的心理学教授,50余岁,研究西方的催眠术已有经年。他的研究室在郊外,很宽敞,屋子里散放着大量花卉。他带我进入隔室的一个小房间,里面陈设着与简单的家具,窗帘垂下来,光线微暗。

 按照他的吩咐,我在椅子上坐下来,他坐在我的对面。他先给我看了几张风景画,画面上是黄昏的村庄、浮游着鹅类的湖泊,等等。然后他拿了一些盛体的小玻璃瓶让我闻,闻过后,他不动声地叫我站起来,面壁而立,鼻尖离墙大约10厘米,闭上双眼。数秒钟后,他语调平缓地说:

 "你的身体开始摇晃,你的身体在摇晃…"我万分惊讶地感到了我的身体确实正在轻轻摇晃,我恍惚起来。

 最后,他请我躺到上去,他按动了一下电钮,脚翘起,使我呈头低脚高的姿势,极不舒服。他又拿来一张画让我看,上面是一片刺目的、毫无美感的颜色,我的额头浸出细密的汗珠,我想吐。他按动电钮,让恢复原状。舒缓的旋乐慢慢响起来,他缓缓导我:

 "放松你的两臂…放松你的双腿…你要睡了…"渐渐地,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那一觉我沉沉地睡了三个多钟头。过后我又去了数次,逐渐地我可以睡着了,但却不住地做梦,每夜梦三千。催眠师给我介绍了一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于是我在每周三的上午准时去见我的心理医生。那是一位年轻的博士,名叫闻稻森,这些都写在他的铭牌上,一目了然。开初我并不信任他,他有一张过于秀气的面孔,模样像反串小生的旦角儿,眼角斜斜的,略带风情,嘴红润,胡疵很淡很软,如果是同恋,他必然是扮演女角的那一个。与我想象的不同,心理医生起码应当是上了点年纪的,面容冷峻,见过各种血腥场面,练就了刀不入的本领,每一句话都像哲学家苏格拉底似的,启迪睿智,全无破绽。我很焦躁,胡乱地问这医师一些问题,譬如你会不会烦,或是你是否有青春创伤。他一一耐心地回答我。

 "你下班以后做什么呢?"我问他,"每天对着不同的病人,你是不是很闷?""闷是必然的,"他认认真真地说,"下了班,我立刻赶去另外一家诊所,见我自己的心理医生,花点银子,把苦水统统倒给他去。"我盯着他,然后骇笑起来。他是个幽默的医生,不会一味地回避矛盾,而是叫你积极地看清楚它。那是个瘤子,他会如实说,然后用放大镜帮你一起来看。像个蜘蛛,是吧?他会说。很温柔的一种残酷,但可能真是有效的。

 渐渐地,我依赖上闻稻森,与他聊天,任由他不断发掘我内心的忧虑,每周一个钟头,费用不菲。闻稻森常常引我谈一些事业与感情中的事情。我知道那是非常重要的,爱、恨、梦想、生活、工作、娱乐、友谊和——那是《香草的天空》中的宣传语,"vanillasky",汤姆·克鲁斯和佩内洛普·克普滋主演,vanilla不但是香草,还有平淡、乏味的意思,犹如我的生活状态——一杯逐渐逐渐融化着的冰淇淋,有一部分已经成为甜腻的体,黏糊糊的,暧昧不清。

 "你不了解,社会新闻部的记者是没什么地位的,"我困倦地扶住我的额头,那是我首次对人袒我的隐忧,"报社里最红的是要闻部,最实惠的是经济新闻部,最刺的是文化娱乐部,只有我们,就喜欢出子,生活里全是子。"我看住他,他忍不住笑了。

 "我给你讲个笑话,"他说,"有关逻辑推论的一个笑话。"他拿起他的钢笔,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这小动作很可爱。另外,他的笔是万宝龙的,笔端有一朵六瓣雪花。从前有一个时期,我收藏过钢笔,我梦寐以求的是得到一套登喜路的并木,特别是其中的那一枝天堂静鸟,笔身的图案是天堂鸟安静地栖身于盛开的樱花丛中。但要知道,它的限产量是100支。我对自己说,假如有人肯送一支真品给我,我必定会委身于斯,哪怕那人是女的。

 你看,那时的我是多么夸张。

 闻稻森说笑话的本领亦是一,他谙讲述的秘诀,知道如何掌握语气的缓急词句的修饰表情的变化,够资格做一个单口相声演员。

 刚搬来的教授向邻居打招呼:你好,我刚搬到你隔壁,在大学教逻辑推论。

 邻居:。逻辑推论?那是什么东西?

 教授:让我举个例子给你听好了。我看到你后院有个狗屋,据此我推论你有只狗。

 邻居:没错。

 教授:你有只狗的事实,可以让我推论出你有个家。

 邻居:也没错。

 教授:既然你有个家,我推论你已经有老婆了。

 邻居:完全正确。

 教授:既然你有个老婆,我可以肯定你是个异恋。

 邻居:是啊。

 教授:这就是逻辑推论。

 邻居信服地点点头:哇,真酷。

 不久又有位男士搬来了。邻居告诉他,那边住着的是大学教授,教授逻辑推论。

 男士:逻辑推论?那是什么东西?

 邻居:让我举个例子给你瞧瞧。你有没有狗屋?

 男士:没有。

 邻居:OK,你是同恋。

 闻稻森就是这样的一个心理医生,他不太讲警世箴言,他原本可以直接对我说,社会新闻部在报社的地位与我自身的素质是不相关联的两件事情,我不必为此而自卑,等等,说上一箩筐,然后够钟点,换下一名病人。他不是这样直白的方式,因此我喜欢与他相处的这段辰光。

 后来我时常原样转述闻稻森的笑话给人家听,但总是缺乏原版的效果,听众给我的只是敷衍捧场的笑,僵硬的笑。闻稻森善于口技,而我始终无法惟妙惟肖地摹仿出两个人的动静。自然他的笑话里还是有漏的,例如狗这个问题,它无法等同于成家立业,明显的例证是林梧榆,他未婚,却有一只狗LOVER(爱人)。喂,世界上有没有恋狗癖这个单词呢?

 偶尔我也会以八婆的口吻追问闻稻森的家事,像你养狗吗,像你是否结婚,很私人化的。他并不隐瞒我,尽数说与我听,他的太太是他的大学同学,小儿科医生,他们刚生了女儿,六个月大,体重超过25斤,已经学会滚,早晨醒过来,呼呼呼爬过来,啃爸爸的鼻子玩。很温暖的小情节,让我惆怅。闻稻森令我想起维嘉。

 维嘉。我那清秀沉郁多愁的爱人,孩子一般的爱人,他需要自由,需要大量的爱与照顾,他永永远远都不会成为一名严格意义上的父亲。

 呵,对了,我还没有跟闻稻森提到维嘉,不是刻意回避,而是我暂时没有这种望,我说了太多太多家常的生活。第四次就诊结束时闻稻森问我最近读些什么书,有没有经典的人文著作推荐给他。我答非所问地介绍了一种杂志,在一群喜欢捕风捉影的知识分子当中比较盛行的杂志。在下一次会面时我送了他两本,半新不旧的。我说,你先浏览浏览,合胃口的话,可以订阅。他说谢谢,我会认真阅读。

 那两期杂志的封面按照惯例,采用的是以电脑合成的图片,文章也一贯地沿袭了尖锐而深刻的风格。可是,在那些曼妙的文字里面,潜伏着两个悸动的灵魂,就好象在闪动的屏幕内里暗暗汇集起来的画面,当机器运行失常,你将意外发觉眼前播放的剧情变得面目全非。

 有一期策划,是谈到王小波的。没见过像他这样豪不隐晦自己兴趣,并在小说中作的。杂志是这样说的。并且诠释了王小波的小说。

 王二的诗,"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而茎倒挂下来。"王二们一般都有着超出常人的能力和器尺寸,那些女人们也不住都被他的吊儿郎当和能力征服。

 另外一期有篇稿子叫《女人那话儿》,是简述美国一个女作家的剧本,《道独白》,这场戏出现在上海的美国俱乐部里。三个女演员坐在高脚凳上,黑衣、赤足。她们开始对话。

 我打赌你正在焦虑。

 我们都在焦虑。

 因为Vagina(道),我们焦虑。

 如果让你的道穿衣服,它会穿什么?

 皮夹克、丝袜、牛、粉红色围巾、亮片裙、红色蝴蝶结、高跟鞋子、比基尼、芭蕾舞裙…

 你的道的气味像什么?

 泥土、水、上帝、甜姜、麝香、菠萝、香茉莉森林、糖果、天堂、醋、海绵、玫瑰、南太平洋、树林、海洋…

 道像花的叶子,像围绕着房子的草坪。

 我的道是我的村庄。

 我的道是一个贝壳,一朵郁金香。

 我想知道闻稻森在睡的灯下一页页翻读着的感受,异形的言说是一头张牙舞爪的大蜘蛛,徐徐分泌出黑绿色的毒汁,沿着阅读者光洁的额头和同样光洁的地板蔓延。

 说实话,女光我,正沉湎于这些诗意的玩意,同时第一次慨叹我自己没有住在上海。我们的视野里有太多这座城市的影子,庞大得恐怖、美丽得鬼魅,石库门、星巴克咖啡、PAO扒面包房、日本彩虹乐队的Ark音乐餐厅、意大利维纳斯冰淇淋店、xavier服饰店,以及不折不扣的淑女张爱玲,这些从没有叫我神往过,若干年前,我在南京居住了半个月,闲散无聊,每在布梧桐树的街道上东张西望,但我居然没动过到上海溜达的念头,它给我的印象不啻于蒙娜丽莎,非常非常隔膜,非常非常遥远。我恋的是成都,它的气质与我接近,有种目空一切的散漫。

 但我渴望去上海看那场演出,道独白,粹的女人剧。在此之前,我所赞同的最张扬的描述来自一名雏,她形容她的生殖器,像一只梨在体内腐烂。

 这句话在瞬间撞击了我,犹如高空中的鹰隼,跌跌撞撞闯入飞机轰鸣着的引擎,无与伦比的重量带来的快是致命的。腐烂的梨提示了我感官的存在,它们曾经是芳香的水果,但现在开始腐烂。像一只梨在体内腐烂。一只梨在体内腐烂。在体内腐烂。腐烂。

 我感到了虚无的疼痛。

 我终于说到维嘉。在闻稻森的诊室里,起初他对我说,杂志很,我去订了,价格不是很贵。他从桌上顺手拈起一片轻飘飘的收据,向我展示。你看,我刚从邮局回来。他说。那天阳光汹涌,着猛烈的光线,那张纸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我根本看不清上面的任何字迹。但我虚伪地眯起双眼,佯做一目了然。

 "订阅比零售略微方便一些。"我说。我审视着他。王小波在我给闻稻森的那本杂志里出绝世的笑容。他的李靖在洛城里行走,一条腿踩着街的左边,另一条腿踩着街的右边,所有人都受他的下之辱,而仰头望去,两条茸茸的腿上茎朝前伸着,就像天上的一只飞鸟。

 "这一阵子睡眠如何?"闻稻森例行公事地问,这预示着我们的话题将顺着既定的轨道行走,或是奔跑。速度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我将在无数次与维嘉擦身而过之后,再一次忍受从言辞间失去他的伤痛。这种感觉很含混。

 "闻医生,你看过《月》这部片子吗?"我在头奔扑过来的大道面前勇敢地低下我的头颅,庞然大物紧贴着我的头皮呼啸而过,我则朝向了一条面目模糊的小径,但我知道,它抵达的终点不是躁嚣尘世,而是维嘉的内心,班驳的内心。

 "没有,"闻稻森专注地盯着我,"演的是什么?"那是部日本影片,由蓝田明彦导演,继黑泽明之后,我较为接受他的方式,有点弗洛伊德与琼瑶联手打造的感觉。故事是中学生的,姿古美扮演一名甜净的女孩子,有一张安静的面孔,妆容的泽凉而柔软,整个人像一块果冻,但她酷爱剑道,一位羞涩的男生水桥研二痴痴暗恋着她,被她知获后,主动靠近他,与他成为恋人。可是不久她即发现他变态,不是暴狂野的那种,而是偷偷摸摸地、温和地、沉默地,拿走她的子狎,偷录她如厕的声音。他对她的一切充极致的恋慕,包括她走过的路、呼吸过的空气,反倒对于做本身兴致淡然。

 女孩子无限反感,与他决裂,故意另寻亲密爱人,男孩子则可怜兮兮地远远望着她,仿佛爱上了卢浮宫的一幅名画,不离不弃,却又无从珍存。渐渐地,在绵混乱的纠葛中,女孩子也变态起来,命令他做她的狗,并且拼命地待它。

 基本就是那样子。我略略讲了一些,闻稻森微微笑着,很认真地听,他没有表现出讶异。想想看,人家是心理医生呢。这世界有太多狂的事件发生,有人在深夜把自己的子肢解成为碎片,有人用剃须刀在自己的小腹划八卦图,相形之下,《月》算得是玫瑰雨丝了,不作数的。

 "有一个男人,"我看着闻稻森,艰难地开始了我迫切需要着的表达,"也是那样的。"我顿住,闻稻森的角紧闭起来时,有轻微的皱纹,他大约三十四、五岁,与维嘉相似。

 我在碎的阳光与暗影里凝视闻稻森,他的皱纹竟让我想到年纪这个东西。没有人懂得,在我的生命里,我的维嘉不会衰老,他一生一世都是非常非常年轻的。你明白吗,空间是如此玄妙,有些人活在某一个固定的纬度上,始终在那里,移动着的,不过是我们自己罢了。

 "有一个男人,"我神经质地重复,"也是那样的。"闻稻森扬扬眉毛,示意我继续。

 "他贪婪地从一些棉织物里心爱女人的气息,把她嚼过的泡泡糖进肚子里去,拭她喝过酒的杯子…"我仰起下巴,眼泪浸了出来。我哽咽。多么孩子气的表现。维嘉。这名字依然是叫我无限神伤的。

 "他叫做维嘉,我在大一那年遇见他。"我说。闻稻森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

 "是你曾经的男朋友吗?"他坦白地问。他有这个权利,像在手术室,任何一名医生都有权利要求你褪下衣衫,暴你的私处。米兰·昆德拉写的那个褴褛的女人,教导自己的女儿大胆地袒体,她说,没什么值得害羞的,你的身体跟别的女毫无分别。嘿,那真是一句惊世骇俗的真理。

 "是。"我承认。闻稻森的眼神变得柔和而怜悯,他一定以为我是那倒霉的姿古美,在恣意绽放的岁月里,邂逅了奇异的男生,心绪抑郁,无法铺展一段正常的、健康的恋情。

 你瞧,我轻易就隐瞒了闻稻森,我没有告诉他,在我的18岁,与我手牵手看电影的男孩子是伍辰,站在树下颤抖吻我的,也是伍辰。当年伍辰是我的男朋友。

 (C)

 其后的哀伤(维嘉的往事)

 叔叔是一个嗜爱成瘾的男人,每天埋头工作十几个小时,来回都挤公共汽车,又闷热又颠簸。可是他爱过很多女人,他离不开女人。她们像无数眩目的花瓣落在洁白的画布上。叔叔终生都在追逐这些阳光般的斑点。

 每一次爱情的终结,叔叔无一例外地痛不生,他会用烟头在口烫一个疤,纪念那个不再为他痴的女子,然后马不停蹄地投入另一场恋爱。可是,你无法想象那些细密的烟疤所带给我的震撼。

 咖啡加糖吗?我来帮你,两块?叔叔也喜欢糖,喜欢酸的、辣的,一切刺的滋味,也许他只是喜欢放纵自己,所以他一辈子没有结婚,他是属于他自己的。

 我5岁就跟着他去了上海,我的父亲是他的大哥,不是他亲生的母亲,他的母亲失踪了多年,他没有结婚,没有子女,名义上我是过继给他的孩子。在上海我住着一间宽敞而凉爽的屋子,地板和墙柱都是木头的,雕刻着细小的蔷薇,有一种很好闻的气味。我刚去就水土不服,长久的冷与咳嗽,叔叔蹲在地上熬中药,很沉默的,间或用温暖的手心摸摸我的额角,有时用下巴抵着我的头,不出声。窗外飞扬着雨,长长的、缓缓的,从黄昏到入夜,一直不肯停。而叔叔就这样守着我,像一个坚贞的稻草人。我烧得很昏,身体有一种很硬的感觉,我们好象已经经过了好几个世纪,变成古董,被送进博物馆展览。

 那时叔叔还年轻,他的女友们也很年轻,很爱笑,似乎并不知道生命充斥着零的暗影。她们的口红颜色浅淡,指甲是粉银色的,隐隐约约,如同水中的倒影。年纪稍长,叔叔双鬓略有微白,他的女人们换了深的口红,有一位竟然把双涂黑,却是异常的感,她的厉害,不久杯碟便染了,我悄悄地找出来,逐个拭,心里很惊喜。

 是的,叔叔很早便予我成人世界的惑,他的善良与冷酷、大度与自私混合在一起,既清醒又糊涂,但是对我来说他是那么重要。他的最后一个女人叫烟子,是做服装生意的,剪着男人一样的短发,喜欢跳舞,喜欢红色的东西。她光着脚走来走去,身体摇摇晃晃,像踩着真正的海沙,一脸的足。她拎了只藤编箱子搬来和我们一起住,那时我已13岁,她执意在我头发上一朵珠花,与她反串《西厢记》,她扮张生,演得又哭又笑。我难以解释自己的心情,我并不愿意,但是我不间断地陪她游戏下去,无力自拨。

 很快地叔叔被查出患肝癌,晚期,癌细胞扩散了,疯狂地繁衍。那是一种凶残而丑陋的病。苏画,我忘不了那段日子,似我自己在死,英文的"死"是干脆的一下子,而叔叔的死是进行时态的。他白天睡在上,半睁着眼看我,裂开嘴笑。他叫烟子跟他一起去选坟地,回来的时候烟子面无人,晚上他下来洗脚,不断地喊烟子加水,水一冷,他就打她,使劲击她的脸,打得她牙齿血,她努力挤出笑脸,一嘴暗红的血,触目惊心。

 因为化疗,叔叔瘦得惊人,久了不洗澡,房间里很污秽,他口有化疗留下的疤,被醒目的蓝铅笔圈起来,还有数不清的烟痕,他故意不扣衣纽,敞着怀,告诉烟子他过去的女人。烟子忙着照顾他,也无暇打扮自己,白衬衣穿得很脏,她的手一碰到叔叔,叔叔就会呕吐,胆汁都会呕出来。他们彼此折磨着。

 烟子不肯走,她咬牙忍受着爱。有时她在窗前喝一下午的酒,不说话,听街上的人吵闹。我很羡慕,我想不说话真是一种奢侈。她了胎盘,哄着叔叔吃,叔叔不下,吐了她一身,骂她滚,整个病房的人都来看热闹。

 我天天去学校,烟子在医院,有一天晚上,她回家来取东西,看上去很疲惫,我站在她身后,突然她回头抱住我,她哭了。我触到她,她像一只柔软的鸟,我感到惊悸,感到轻微的恐惧,遂挣脱掉她。第二天她被发现在医院的厕所自杀,血从门出来,她的头落在便池中,手里抓着刀,尚未松开,血差不多光了。就在那一天,我变成了左撇子,尤其是刀,我必须用左手,用左手切菜削苹果,不知是为什么。

 没多久叔叔去世了,他瘦得像截枯木,比一个孩子还要小。叔叔的事情,令我宿命而悲观。不,苏画,你不懂我的意思,叔叔的一生是一幕意味深长的悲剧。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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