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疼痛
　　城的身体出现了一种诡异的疼痛，似有成千上万只蚂蚁钻进了他的骨髓，肆意爬行着，有的啃噬，有的轻挠，痛并着。

　这些家伙十分阴险，它们广泛地、均匀地潜伏在每一个角落，当神秘的号令响起，便集体发作，如千军万马挥刀而上，势如破竹。城难受得痛不能抚，不能挠，束手无策、坐以待毙地听凭它们横冲直撞。

　最为恐怖的是，等待的煎熬比痛楚本身更加凄惶。在发作的间隙，那些小东西在茫茫血管中销声匿迹，城只能在想象中看着它们轻盈而矫捷地穿行在纤细的神经和细胞之中，搜寻栖身之地，伺机制造一场新的暴动。这样的窥视让城坐立不安，他无法预知风暴来临的确切时刻。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剑，变幻莫测，酝酿着一场无从避免的灾害。

　疼痛最初发作在一个寻常的中午，事先毫无征兆。不过那确实是倒霉的一天。城早晨一进办公室，就接到了桃打来的电话。这是桃第二次打电话给他。第一次是因为房子，第二次还是因为房子。房子之外，还加上了儿子的工作。

　桃在电话里说，我在人事局门口。城一听，被针戳了股似的，跳起来就往外跑。这娘们胆子够大的，居然直捣他的老巢。

　人事局仅有一道大门，无论是办公楼，还是住宅区，出入人事局都必须经过那道门。清川的大学进入了学期的尾声，课程停止，考试在陆陆续续地进行着。清川教授的科目已经杀青，她连来呆在家里批改试卷，有时会到新房子查看工程进展，偶尔领着老太太上街买菜。

　清川出出进进的，如果遇见城和桃纠不清，城的麻烦就大了。还有领导和同事们，一旦发现城有这样一个低劣的情人，他的颜面何在！

　桃果然站在门岗边，东张西望。她刻意打扮过了，穿着特大号的黑色薄纱连身裙，酥半，头发卷得惊涛骇，还用口红忠实地勾勒出一张血盆大嘴。

　看到城，她嫣然一笑，俏皮地眨眨左眼，扭着水桶上来。城愤懑不已，朝地上吐一口唾沫。妈的，她以为自个儿是玛莉莲·梦呢！

　"我不为难你，咱们的房子就用按揭的办法吧。"桃开口就说。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城低嗓门呵斥。

　"首付至少三成，需要四万五千元，"桃不理会他的训斥，好整以暇地说下去，"我凑了两万多，加上你上回拿的一万，现在还差一万三千多，规定十五天以后必须款。"

　"我又不是开印钞厂的，你让我到哪儿去凑？！"城情不自地怒喝。一位相的同事经过，睨他们一眼，城急忙打个招呼，展笑颜。

　"我的年龄，只能够按揭十年，一个月就是一千一百多元，咱们得节衣缩食过日子了——哦对了，这份按揭担保书，你到单位盖个章。"城脸上的鸷，桃故意不要看见，甜蜜地笑着，直往他身上蹭。

　"我看看再说吧。"城草草应着，一心想要速速身。

　"还有，这是儿子的自荐书，你送给你们局长瞧瞧，儿子学习成绩很优秀的，肯定不会丢你的脸，"桃得寸进尺，伸手挽住城，嗲嗲地说，"往后啊，老子跟儿子在同一个单位做事，相互照应着，多好啊！"

　桃这一蹭、一挽，城顿时有一种被剥去了衣履的狼狈。尽管周围并无行人经过，他却如芒在背，好像四面八方都是目光，惊奇的、尖锐的、嘲讽的、谴责的，齐头并进，纷纷锁定于他。城就在此时感到了微微的不适，体内的器官开始乾坤大挪移，比如造反前的演练，果敢而又恶毒。

　城不是那种壮硕的男人，尤其年过四十，体力明显不足，抵抗力下降，小病小灾不断，但都是头疼脑热的毛病，比较严重的，也不过是跟随了他二十来年的慢胃炎和时断时续的失眠症。至于身体大面积的不对劲，他是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因此浓重的惧怕油然而生。

　摆桃以后，城上了趟洗手间，蹲了许久，在大便的同时思量着如何甩掉那个贪心的肥女人。当他回到办公室，惊讶地发现所有的人全到齐了，就连长年在外兜揽生意的小甲和习惯清晨买菜的小乙，都赫然在座。

　不单如此，局长大人也到了。随同局长而来的，是近几公示出来的档案处副处长的候选人，一位年仅26岁的小伙子。这位仁兄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到了市人事局，先在局办公室做秘书，一年后提拔为副科长，再一年跃为科长。他的背景甚为了得，其岳父大人，是市里有名的房产大亨，身家过亿。据说他岳父的意思是，家产由独生女儿掌控，女婿则在仕途上有所发展，一个从商，一个从政，两者相得益彰，互为荫庇。

　同事小乙悄悄把缘故透给了城，而且告诉城，房产大亨的女婿是把相对冷僻的档案处作为了晋阶的跳板，解决了级别，下一步很快又会有新的发展。

　"看着吧，不出两年，副处长的位置又会倒腾出来的。"副市长夫人小乙很有把握地预测道。她劝慰城不必灰心，再接再厉，为采摘两年后空幻的果实做好一应准备。

　城向小乙的鼓励表示感谢，可是他已经知道，只要局长在任，他的前途，就会是一片黯然，数不清的泡影在他眼前飘，最终都会烟消云散。

　他曾经对副市长夫人小乙充幻想和期待。前任副处长，就是由于小乙的赏识与推荐，得以步步高升。在档案处，小乙是个冷若冰霜的女人，轻易不肯开口谈笑，除了对待城。小乙是北方人，动辄扬声大叫，喂，老，咱俩唠唠嗑！全然不避嫌。处里谁都知道小乙和城情深厚。

　可惜，那只是假象。

　是，小乙对城的确非同寻常，不顾男女有别，连家务琐事都会向着城倾诉。城将之视为天赐良机，以为借着小乙的青睐，能够顺利地攀缘至某一高度。但渐渐地，他发现这一局赌博，他注定是输。因为他和小乙之间的所谓情谊，搁浅在一个低缓的沙滩，永无前行之机。

　小乙是忙碌的，除了事必躬亲地照顾副市长丈夫，虚怀若谷地应酬众多马以外，她还特别注意内修外养，预备着将来雄心的丈夫进一步飞黄腾达了，携着她出国访问时，既能为闪耀的家庭锦上添花，又能以华光四的外表给祖国增辉添彩。

　小乙的桌面放着一张美国前总统夫人的玉照，可以肯定的是，小乙理想中的自己，就是如同希拉里一般，美丽、华贵、内敛。可是对于小乙这样一个出生农村、毕业于兽医中专、头发干枯双目无神的中年女人而言，练就希拉里的气质，实在是一桩浩大纷繁的工程，需要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决心，由表及里地塑造自己，比如美体，比如润肤，比如彩妆，再比如学习风雅的西餐、正宗的英语，等等。

　而小乙又是那样地低调、谨慎，搭乘公车早出晚归，丝毫不张扬，从不给丈夫刚正不阿的形象抹黑。在档案处，小乙的职责是掌管人事局全体人员的档案，数量不大，可是带有一定的保密质。当她在健身房、美容院打造精品贵妇的时候，工作就自然而然交给了她信任的同事，花城。

　"他太忙了，我总得为他做点什么吧，不能叫他累完苦完，回家来对着一个黄脸婆啊！"小乙说。

　"是的，是的。"城连连点头。他想到感尤物屠秋莎，在他认识的一群女人中，屠秋莎个子最高，身材最丰，穿得最好，脸最光滑。可怜的小乙哪怕胎换骨，都无法与屠秋莎相提并论。

　"他应酬多，我理解，我才不会像有些素质低下的女人，不知轻重，不给丈夫留脸面。"小乙低声向城透了一位市委副书记夫人的丑态。

　"一桌人吃饭，男人们讲讲荤段子是正常的吧？何况就是虚虚实实地说说各自的初恋，目的是为了搞笑。她丈夫才说了句开头，我的初恋——话没说完，她跳起来就把桌子掀了，骂道，五十岁的半老头了，还初恋呢？！他妈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得一桌的人都下不来台…"小乙笑不可抑。

　小乙说，那位夫人工作清闲，每的功课就是跟踪丈夫，对图谋不轨的女们严加防范。把老公当成了英国王子，以为天下的女人都觊觎着他们的婚姻，伺机上一脚。这个疯狂的女人曾经疑心市委办公厅的一位女秘书，对女秘书说，她会把丈夫身体的某个部位割下来，当礼物送给她。

　"你用项链穿起来，挂在脖子上，肯定很漂亮。"她疯癫癫地对女秘书说。

　"其实我们都知道，女秘书是无辜的，但她丈夫确有外遇，不过另有其人，他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分明有一只偷食的黑狗躲藏在背后，他偏听任老婆拉上一只倒霉的白狗做挡箭牌，混淆老婆的视听。"

　"真是悲剧，把丈夫当贼，丈夫终于没有辜负她，当真去做了贼。"小乙叹息。

　从小乙那里，城听到了这座城市高官家庭中的逸事。可又能怎么样？他没胆量以此为要挟，通过非正当途径获取一顶官帽。

　小乙的全部工作，城任劳任怨地承担了下来。即使小乙呆在办公室，也是整天专心致志地翻看时尚类、健康类的杂志。归整档案、接待查询的业务统统由城来完成。城从来没有想过要辜负小乙的重托，关键是，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谢绝一名官太太的垂青。

　城不是白干。档案处为数不多的奖金，城永远是最高额度。每年会有那么两三次，小乙让他去找几千块钱的旅游发票，由小乙去找处长签字，偷偷给城报销掉。每个月还会有那么两三次，小乙鬼鬼祟祟地把城叫到过道里，给他一袋稀罕的水果或者是一瓶昂贵的法国香水，说是亲戚出差带回来的。这些东西，城如数转送给了他的情妇桃。

　只是这样了。小乙支付给城的谢意，以物质为主。向丈夫推荐城，甚或在局长面前替城说几句好话，这些事，任凭城厚颜无地反复明示暗示，小乙始终做出淡淡矜持的表情，从不表态。

　城曾经尝试过以功利的手段打动小乙，过年的时候送给她的孩子一只厚实的红包，三八妇女节呈上最新款的手机，可是小乙一概退还给他，一脸浩然正气，坚定得像被敌人亵渎了高尚信仰的女英雄。

　"你这是干什么？！咱们是同事，怎么能这样？！"小乙的凛然与局长看到他递出的那一万元钱的嘴脸如出一辙。

　城这一生最大的困惑就是，眼睁睁看着别人用钱、用花言巧语达成升官发财的愿望，到了他，世俗的规则全行不通。送礼，人家不收。谄媚，一概无效。

　他是童话中可怜可悲的小人物，穷其一生的精力，找到了财富的山，站在门前，喊完了芝麻开门，又喊胡麻开门，再喊蓖麻开门，山却永远紧闭。

　步入中年，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找错了山。成功的玄机究竟埋藏在哪一座山崖，而开启门的密令又是什么？他无从知悉。

　局长亲自来到档案处宣布副处长的任命，是破天荒的现象。就连当年处长上任，都是由分管人事的副局长陪同前来的。城踏进办公室，局长和颜悦地招呼：

　"小花，我们都在等你！"

　"对不起，对不起，我上厕所呢。"城恭恭敬敬地道歉，紧挨小乙坐下来。

　城一到，简短的任命仪式就揭开了序幕。先是局长讲话，随后是处长发言，最后是新任副处长表态，内容千篇一律。城睁大双眼，做出聚会神的模样，其实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仪式完毕，局长离开，处长返回隔壁单独的一间办公室。习惯享受夜生活的小甲，青肿着一双眼睛回家睡大觉，小乙到健身房练每周一次的伦巴舞。办公室里只剩下包括城在内的三四个人。这时候，副处长突然发话了。副处长用无权无势的城大开杀戒。

　"…档案处的工作作风存在严重的弊病，有些同志倚老卖老，开会时间有本事玩失踪，让全处的同志，甚至局长，一起等他一个人！我想提醒这些同志，不要以为工龄长、年纪大，就可以为所为。老不是什么本钱，不是什么借口——何况也才四十多岁的同志，怎么搞得像老油条似的？无组织无纪律，以为手里端的饭碗是金刚不坏之身。我他妈就不信！如果再有类似今天的情况发生，我倒要看一看，你这只饭碗到底摔不摔得破…"

　26岁的副处长双目如炬，声如洪钟，有排山倒海之势。作为仅有的靶子，城承受不住，脑子里嗡嗡响，眼前发黑。他觉得呼吸急迫，心跳加快，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那个遭受奇大辱的上午，城是一分一秒挨过去的。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纹丝不动，脑中空空如也。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下班，他拖着软塌塌的步子回了家。他很困，唯一的念头就是睡觉。爬楼梯的时候，他疲倦得恨不能蜷缩在楼道里蒙头大睡。

　然而一进家门，他就蒙了。客厅里挤了人，细一打量，全是清川娘家的人。清川父母都是本地人，舅舅姑妈多得很，但清川的家族比较奇怪，亲戚之间相淡如水，除了每年清明祭扫祖坟，抑或是婚丧嫁娶的大事，大家素无来往。在一个平常的中午，七大姑八大姨汇聚一堂，着实让城吃惊。他怔了怔，第一个想法就是，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岳母升天了。

　"城！"清川从人丛中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哀哀地说，"妈不见了。"

　"小舅舅和表哥、表姐夫他们都找去了，城你也快出去找找看…"

　城蹙眉。妈的！老太太走丢了，可真够麻烦的。城在电视新闻里见到过兴师动众寻亲未遂的人们，他们蓬头垢面，呼天抢地，痛不生。丢失的亲人是一个巨大的悬疑，比死亡本身更寒冷。

　清川泪面地告诉他，一大早她领着老太太外出买菜，一眨眼工夫，老太太就不见了。寻遍了整个菜市场和附近的街巷，都找不到她的踪影。三个多钟头过去了，假设老太太须臾不停地朝前走，这时候应该已经出了城。出了城，进入面积广阔的郊县，基本上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了。

　城心里咯噔一下，清川提供的买菜时段，恰恰与他和桃暧昧会面的时间相吻合，桃的眉目传情，白痴都能看出因由。至于老婆和情妇为什么没有在人事局门口撞车，当场上演一出六国大封相的闹剧，这倒是个谜题。

　城怀着侥幸的快慰，安慰了清川两句，然后就答应着出门找寻可怜的岳母。惊魂甫定之际，他表现得十分木然，忘记了周到地向清川的亲戚们打声招呼。他前脚跨出房门，就听见清川的姑妈迫不及待地贬损他。清川的姑妈是话剧团的退休演员，自诩为人民艺术家，一生以说话为业，有"话"家的美誉，言辞很是犀利玲珑。

　"小花人倒老实，可惜呆气十足。腹经纶的人，却不会为人处世，好似揣着一袋黄金上街，反而没有打电话的零钱——人生还是需要一点俗智慧…"

　城体内潜藏的蚂蚁在此刻接到了出兵的指令，刹那间，万箭齐发，疯狂袭击城身体的每一个零件。城捂住痉挛的内脏，靠住墙角，情不自地呻出声。

　冰淇淋和狗屎

　城在做梦一般的恍惚和慌乱中软软躺在了墙边，路过的邻居发现了他，高声叫喊起来。清川的亲戚闻讯奔出，七手八脚把他扶回屋，拨打了120急救电话。救护车红灯闪耀笛声尖锐地赶到时，城已经陷入了极端惊恐，产生了奄奄一息的幻觉。他感觉不到心脏的搏动，他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一声声恐惧地尖叫起来。

　清川的表现，令城失望到了极点。照理，在这种生离死别的关头，清川应当扑上前来，握住城的手，哀哀哭泣，企求他住，为了家人，绝对不能轻易放弃。

　可是清川收起了因母亲走失而淌下的眼泪，明察秋毫地向医生介绍着城过往的胃病史、失眠史，从容不迫地收拾几件城的换洗衣物，把城的医保卡装进皮包。直到坐进飞速行驶的救护车，她都对躺在担架上的城不理不睬。她的目光偶尔掠过他惊惶的面孔，竟然无动于衷。

　这个蠢女人，她不知道，她的丈夫就快以终极的方式与她诀别。即使他背着她有了情妇，即使她被人揭发跟其他男人私通，但毕竟，他们肌肤相亲，共同生育了女儿，度过了如此悠长的婚姻生活——活着，已是这般孤单离，通往黑暗永恒的死亡之路，肯定更为惊悚。

　城害怕得想哭。

　他被送进了急诊室，医生开列出了各项检查单。清川缴了费，扶着他，进出于宫似的检测大楼，傻傻地被态度倨傲的医生摆着。整个下午，他都在冰冷的仪器前折腾。清川尽管陪伴在侧，但每隔三分钟就打电话回家，查问母亲的音讯，似乎走丢的老母亲比垂危的丈夫重要得多。

　报告单显示，城的身体并无大碍，可他痛楚万状的面部表情又不能让人轻视。医生征询清川的意见，建议先让城回家观察，如果病情不妥，再返回医院。清川表示赞同，她风轻云淡地说：

　"我丈夫的健康一向没什么大问题，估计是天气骤热，加上我母亲失踪，他太着急，才会引起不舒服…"

　医生不同意清川的说法。医生很负责任地提醒清川，超过了四十岁，应当格外重视心脑血管疾病，尤其是平素强壮的人，更加不可掉以轻心。

　"…发生猝死的，往往是从不生病吃药的人…"

　医生的话，犹如一柄尖锐的匕首，呼呼生风，生硬残酷地一把戳进城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捂住口，整个人被汹涌的惊恐所包围。

　清川漫不经心的态度伤害了城，他急了，他不能再让她随意摆布了。他强烈要求医生为他重新做一遍全身检验，他怀疑体内某处正有一个无人察觉的致命伤口，汩汩出血。他盼望尽快查明它的踪迹，堵住涌不息的鲜血。

　医生尊重了城的意见，清川也没有反对。当然了，他们显然是被城惊悸的眼神吓坏了。清川停止了不断朝家中打电话的行为，寸步不离地陪着他，观察他青白的脸色。

　尽管第二次检查依然没有发现疑点，但毕竟城面色惨白、体态衰弱，医生不敢大意，接受了让他留院治疗的请求，为他开了两瓶补充营养的体。

　于是城就在急诊观察室里度过了一夜。由于病有限，他被安排躺在临时搭起的狭窄的木板上。清川留守医院，她是那样疲惫，趴在城身旁沉沉睡去。城望着她睡的脸，感到一种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苍凉。他没有想到，在这繁华拥挤的人世间，到了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与凶恶的死神抗争。

　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啊。

　急诊室很热闹，医生护士川不息。救护车呼啸来去，一会儿抬下发灰发黑的心肌梗死病人，一会儿又抬下血成河的车祸伤者。临近午夜，有人死去，走廊上传来呼天抢地的号哭声。

　城心口紧缩，紧张得不过气来。地狱之门豁然开，下一个走进去的，说不定就是他花城。他被悬案揭晓前的倒计时蹂躏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英文中的死，是一个刹那完成的词语，没有进行时态。其实死亡是有过程的，悠长而寂寥。在城的体味中，死比生更冗长。他恨不得自己跳过那个过程，已然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无痛无忧。

　清川丢失的母亲在第二天被找了回来。老太太并未走远，她就蹲在菜市场附近的一间公厕旁，玩着地上的蚂蚁，边玩边吃，连蚂蚁带泥土，一道入口中。城听闻，神色漠然地唔了一声。他已经病入膏肓，不必在意繁文缛节，不必伪装孝顺。

　在城的坚持下，他在急诊室里住了两天两夜，进行了三次全身检查，输入了八瓶无关紧要的葡萄糖。病情没有加重，亦没有减轻，他依然脸色煞白、六神无主。

　其间，档案处的处长代表全处同志前来探望他。处长宦海沉浮多年，练就了刀不入之身，在档案处处长这个闲职上，充当着一位不惹是非的老好人，行止慢条斯理，做事中庸平缓，从来不得罪任何人，包括城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城握着处长温暖的手，不心翻滚，充即将挥手告别人世的悲壮与抉择。他躺在急诊室简陋的木板上，向着处长，说起毕生的不得志，说起局长的狭隘，说起副处长的仗势欺人。说着说着，泪如雨下。

　"其实呢，领导也有领导的难处。有人说，领导的工作很像守墓人，下面虽然有很多人，却没人听他的。哈哈！"处长故作幽默地笑道。

　城厌恶地别过脸去。他沉默下来。他决定从这一刻开始，保持缄默。他有权利这么做。在这短暂失意的一生中，他所受到的戏与欺辱，难道还不够多吗？

　屠秋莎也赶来探望他了，带着花卉和粉。屠秋莎一如既往地妖冶，妖冶而冷寂。她穿着一件淡T恤，一条质地上佳的阔脚牛仔，一有苏的金色带，一双KICKERS球鞋。

　屠秋莎的母亲死于心脏病，她懂得一点相关的知识，拿过城的心电图报告，一项一项与清川分析。她漆黑的长发垂在一边，双目有光，一双手在薄薄的报告单上指指点点，手指修长，线条有些倔强，可是非常地美。

　这是一个会让男人发疯的女人。城从前是这样看待的。但是此刻，他命悬一线、朝不保夕。他看了看屠秋莎，别过头去。

　"他的症状，有走火入魔的嫌疑，是不是装的？"屠秋莎对清川耳语。

　"连医生都查不出是什么毛病！"清川叹息。

　"对了，我已经办好护照，下礼拜就出发，到老挝旅行，假如顺利，我希望在金边住一段日子。"屠秋莎说。

　"你并不热衷旅游的，"清川说道，"为什么异想天开？"

　"我想忘记一些人，忘记一些事。"屠秋莎淡然说，"旅行是灵魂的指南针，当你的灵魂迷路时，旅行可以帮它找到回家的路。"

　"在路上，我将彻底忘掉他带给我的伤害。"她肯定地道。

　清川黯然。她明白，屠秋莎是副市长的情人。那是屠秋莎生命里的一刺，深蒂固，血相连。表面上，屠秋莎是朝三暮四、收放自如的女人，其实她无法剔除他留下的暗影，毕竟她曾爱得头破血、遍体鳞伤。

　"他还去找你？看看报纸、喝喝茶而已？"

　"是啊，坐半个钟头就走。"

　"道不同，不相为谋，"清川不理解，"分开了，虽不至于势同水火，但也该形同路人啊。"

　"也许他还有些微眷恋吧，没那么容易一刀两断的，十来年的感情，不是结束一篇文章那么干脆。"屠秋莎凄凉道。

　"你呢？你是怎么想的？"清川温言道。

　"我只求迅速完结，不想再拖延。你知道，一个基本常识是，你把一份冰淇淋和一份狗屎混在一起，它的味道一定更像后者而不是前者。"

　清川骇笑。

　飞翔在地面

　装修工程在磕磕绊绊中结束了，虽然效果差强人意，但清川还是心满意足地料理着搬迁的事宜。她差不多每天都会到新居去一趟，开窗通风，打扫房间。做完清洁，她坐在空的客厅地板上，忍不住顺势轻轻趴下，四肢舒展。

　飞翔的姿势。

　浸在阳光里的地板暖烘烘的，有淡淡清苦的木头味道。清川选用了实木地板，与宗见的练功房一式一样的颜色跟木质。那是装修过程中，清川仅有的浪漫和奢侈。

　倾身贴着木地板的时候，她的肚腹会升起暖暖馥郁的感觉，望的感觉。被太阳晒过的地板的温度，犹如宗见的体温，让她的体内涌不止。宗见轻吻她脯的姿势，她一想起来，就会有快，甚于真实的。她知道，那是一个中年女人残存的。譬如屠秋莎用的那个词语，回光返照。

　清川去找过宗见好几次，练功房的助手告诉她，宗见回来过，可是紧接着到深圳去了，学习新近流行起来的有氧舞蹈、密宗、按摩体以及日本传过来的一种推拿，以便翻新练功房的服务项目。

　清川拨打了宗见的手机，是欠费停机的提示音。忽然间，她疯了一般地想念他。这样的想念，也许是爱情，也许是寂寞，她分不清楚。她从来就不想分得太清楚。

　这些天，城给予她太大的压力。城已经成为医院急诊室的常客，动辄大汗淋漓地嚷痛，有时是心脏，有时是肝脾，有时是脊背。有一回甚至是那个地方。他解开带，嘘嘘呼痛，面如死灰地差点背过气去。清川一次又一次地拨打120，惊心动魄地把他送入急诊室。

　城在急诊室赖上半天一夜的，查无问题，又好端端地被请出医院。逐渐地，连急诊室的值班医生都认了城这个怪异的病人，私下提示清川送他去看精神科的大夫。

　"他没有器质的病变，可能是神经类的疾病，比如癔症，比如抑郁症，等等。"医生说。

　清川遵照医嘱，意领城去精神科。此语一出，立刻遭到城歇斯底里的反抗。城眼光怨毒地盯着她，一脸的苦大仇深，像是面对着不共戴天的阶级敌人。

　"…你一定是打算跟着那个野男人，"他直问到清川眼前，"你污蔑我是精神病患者，迫害我，把我扔进疯人院，而后跟你的情人双宿双飞——这就是你打的如意算盘，对不对？！"

　"不可理喻！"清川无名火起，扭头便走。

　她不准备勉强他。不去就不去吧，她不愿意自取其辱。他要毁灭，便让他毁灭去。身为子，她尽了责任，她提醒过他那是一道悬崖，如果他硬要跳下去，她可不打算陪着，她没有成为祝英台的勇气。况且他根本不具备梁山伯的资质，不值得为他殉葬的。搞不好，蝴蝶没有化成，双双变成了龌龊的绿头苍蝇。

　那么谁是她的梁山伯呢？清川想得出神。

　是过去的那几个男朋友？暗恋过的，相爱过的？不，这么多年了，在卑微庸常的尘世里，她早就把他们忘得死死的。抑或是宗见？那个骨架优美、笑容里透着落寞气息的年轻男人？

　宗见是有资格出演情圣的，穿一袭唐装，是再世的梁山伯，戴一顶金色假发，就是活的罗密欧。可惜他骨子里极其自我，他不会为女人放弃自由——即使他可以，她也不可能抛夫别女随他远走天涯。

　呵不，关键不在男人，而是在她自己。清川恍然大悟。她儿就不是勇敢的朱丽叶。她对宗见的感情，无论是哪一种类型，都是有所保留、有所节制的。她同样是一个自私的女人。

　这样的顿悟，让清川惊心。惊心过后，就是彻骨的惘然了。

　宗见从深圳回来以后，一直没有联络清川。清川得知他的踪影，反倒是通过屠秋莎。屠秋莎练瑜伽的时候，遇见了宗见，转身便往清川的手机上发了一条短信。屠秋莎说，为伊消得人憔悴——伊从深圳回来五天啦。

　读罢短信，清川冷静地依例出门，搭乘巴士到兼职的广告公司应卯。那是她雷打不动的打工时间。每周花费一个下午。在冷气充足的办公室里，埋头审阅账目。

　中间遇到停电。办公室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清川溜到洗手间里，掉了菲薄的连袜。那些女孩子为稻粱谋，忍受着高温的煎熬，一个个热得花容失。

　朝九至晚五的工作时段，广告公司是个精彩的地方，二十几个女郎裙裳旎，媚眼如丝，无论冬夏，一律的浓妆，一律6厘米的尖头高跟鞋，走起路来，清脆玲珑，婀娜生姿。整间公司宛如旧时的梨香院，行香，令人生疑。

　职业套装款式单调，不外乎收小西装，搭配及膝窄裙。运气不好，还有撞衫的危险。公司里的一帮女孩子大多不30岁，正是标新立异的年纪。于是就在袜子上头下足功夫，玉米黄，象牙白，玫瑰紫，网状的，闪光的，趾的，包裹出一双双活生香的美腿。

　清川够骨感，有资本随波逐。有一次她忐忑不安地穿了双纯金色豹纹的腿袜，很有哗众取宠的效果。结果当月老板额外奖励她一只五百元的红包。再有一次，她穿触目惊心的血红腿袜，获得六百元红包。由一双美腿带来的钱财，她不会谢绝。毕竟老板停留在观瞻阶段，没有一丝冒犯的企图。别的MM也时常有此好运。红包的数额，从两百到两千不等。老板差不多每月都会大大方方地发出两三只。

　清川疑惑老板本人万分恋这般风情。因为公司的女职员一概体态纤瘦，有着细细的小腿和玲珑的足踝，应当不会纯属巧合。公司一年四季开足冷暖气，老板毫不吝啬，亦非诈商人的派头。幸而老板相貌英俊，宽阔的前额，镇定的目光，并不是猥琐男人的模样。

　公司的业绩是一的，在本市的广告业界独占鳌头。老板出身寒门，白手起家，先后涉足货运、餐饮、金融，堪称落魄青年成功史的典范。

　公司的陈列室挂着老板与夫人的大幅合影，用乌木镜框镶嵌起来。老板对夫人的宠爱，简直可以拍一部好莱坞的风情大片。夫人是原配，体质羸弱，深居简出，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生活。老板忠贞不渝，每晚准时回家，出差时一天打两通电话汇报行踪，情人节送大捧大捧的红玫瑰，生日邮购昂贵的独款珠宝。据说夫人喜欢收集香水，老板每到一地，都会光临当地的香水铺，迄今为止，已经帮夫人聚齐两千多个品牌。

　老板没有传出过绯闻，依照他紧凑的安排，也不大可能金屋藏娇什么的。他只是沉女人的大腿，不惜以此作为赏罚标准。与众不同的嗜好。清川曾经忍不住与屠秋莎讨论。

　"男人哪，对女人的爱好千奇百怪，有人喜欢风的，有人喜欢文静的，有人喜欢潘金莲，有人喜欢孙二娘，你那个老板不算什么，"屠秋莎不以为然，"你不知道有的男人与汽车结婚？有的男人必须吃铁钉才能起？"

　"男人和女人，是两种有如云泥的动物，"屠秋莎断言，"别的差异，可以造成如同两个星球那样遥远的心理距离。"

　这是真理。

　忧郁的扰

　清川仔细做完了案头的工作，与老板沟通片刻，在傍晚六点乘拥挤的公车回家。为伊消得人憔悴——伊从深圳回来五天啦。她失控地反复想到屠秋莎那条短信的内容。

　就在那一瞬间，清川倍觉生命的低微，她知道自己必须见到宗见。只有年轻的宗见，方能拯救她垂垂老矣的灵魂。因此她在中途下车，径直到了宗见的练功房。

　新增的成人芭蕾课堂上，几名女学员在徐缓的音乐中腿。清川穿过她们，每间课室寻找。终于，隔着玻璃门，她看到宗见。

　宗见在小课室里教授日本推拿，他的助手们学得聚会神。她没有叫他，就那样伫立在玻璃门外，长久地凝视着他的身影。宗见剃了头发，光头，穿着白T恤、牛仔和绒底布鞋。他晒黑了，更结实了，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

　宗见终于发现了她，迅速结束授课，跑了出来。他立在她面前。他说，嗨。孩子气的、若无其事的。他的体香扑面而来，清川一阵战栗。

　他们走进宗见的私人房间，宗见倒了两杯冰水，递给她一杯，自己仰脖咕嘟咕嘟地灌下去。他喝水的时候，喉结上下滑动，那姿势很生动。他每一个动作都很生动、很感。

　宗见在花瓶中了五朵新鲜的小向葵，配搭了几枝浓绿的常藤。他取过一把小剪刀，背对着她，修剪那些胡乱生长的常藤。他一边修整，一边闲闲说道：

　"有一种叫普拉提的女人，最近很风靡，什么时候教教你…"

　清川忽然间不能控制自己，她扑过去，撞得宗见一个趔趄。她从身后紧抱住他，将脸伏在他汗的T恤上，陶醉地深深嗅闻。宗见一动不动，过了半晌，他掰开她的手，尴尬地低声说：

　"对不起，我中午吃凉拌黄瓜，放了蒜，有口臭…"

　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清川已经主动吻了他。她拼命吻着他，一边腾出一只手，温柔地抚摩他的脸，他的头发，他的耳朵，他的眉毛。

　她想得很单纯。她想掉他的衣服，她想直接触摸他的肌肤。一切就这样简单地进行下去。宗见在片刻的迟疑后，服从了她的情。

　他们体相呈，在地毯上翻滚。宗见的举止一如既往，他用手指和嘴爱抚着她。但这是不够的。她握住他，尝试把他引领进自己空虚的身体。她一心一意地打开自己，像一朵鲜绽放的花。

　宗见不肯破戒，啼笑皆非地左躲右闪，出"小生怕怕"的表情，而清川步步紧。他们光着身子，追逐着，纠着。宗见避到窗边，在斜下，那俊朗的身形叫人目眩神。清川蓦然跪伏下去，吻住了他。

　就在此时，一阵单调的鼓掌声自天而降。啪，啪，啪。啪，啪，啪。他们一惊，同时回过头去。房门开，一个男人站在背光处，半张脸掩在阴影里，重重地拍击手掌。

　那是城。

　灰色深渊

　那天下午城没有上班。自从在办公室两次突发疼痛而被同事紧急送往医院，他便惶惶不可终，不得不请了半个月的病假，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大祸临头地等待着灭顶之灾的降临。

　在疼痛发作的间隙，城陷入失眠与胡思想。他像撰写回忆录一般，理智地回望着人生的成败。他想起他的幼年，他怀念过往的时光。古人在诗句里惆怅地写着，幼怀大志，长无闻，终乃与草木同朽。那正是他的写照。

　他曾经是出色的。高考时，他的分数名列全县榜首。谈婚论嫁时，在四五个虎视眈眈的男人中，他颖而出，取得了城市女孩俞清川的统治权。

　他亦做过幸福的父亲。小小的、味道清香的媚媚，蹒跚地、寸步不离地着他，眼神是依恋。他下班回家，媚媚与清川排着队，给他香面孔。

　城潸然泪下。

　"我的酸呢？谁偷了我的酸？！"媚媚发出一声尖叫，截断了城的思绪。

　他机械地起身，走出卧室。媚媚在冰箱中翻找，桃站在一旁，惊慌失措地说道，可能、可能是你妈妈忘了给你买。

　"怎么了？"城问了一声。

　没人回答他。桃扭头看了他一眼，默默垂下头去。城频繁进医院以来，桃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奇异，她躲避着他，尽量不与他换视线。她从不问他的病情，一句都不提，漠不关心，似乎他患的是瘟疫或者艾滋病——

　她害怕。

　城不去推敲桃的态度。他感到冷，桃的眼光让他全身冰冷。这个原本温暖的情妇在不知不觉间蜕化成为第二个俞清川。眼含坚冰的女人。

　"怎么了？"城再问。

　媚媚不理他，一阵风似的卷进房间。这个长腿、翘、纤的女孩子，个性强烈，犹如单纯而魅惑的小妖女洛丽塔。

　婴儿时代的媚媚粉嘟嘟胖乎乎的，脾气好得出奇，连啼哭都不过是略略哼哼几声，稍微一哄，即刻眉开眼笑。城一见着媚媚的小胖头，心满意足，浑身都是成就感。可是现在那个一抱在怀中就会去摸他耳朵的小家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世故的女孩子。长大了的媚媚鄙视父亲的碌碌无为，傲慢无情地疏远了他。那一段幸福爹地的日子然无存。

　媚媚的婴儿肥在初中阶段消失殆尽，那时媚媚邂逅了她的初恋，是让城和清川心神俱伤的一场恋爱。他们进行了一次天衣无的联袂合作，不留情面地出面问斩了这对小男女的卿卿我我。在那以后，媚媚开始扮演冷面杀手，对城展最多的面部表情便是冷笑。清川并不比城幸运，母女之间的对白，通常是以媚媚从鼻腔深处发出的冷哼结束。比如：

　"媚媚，昨天家长会，英文老师认为你应当加强口语训练，要不要妈妈帮你找一名外籍家教？"

　"哼！"

　"媚媚，你那件粉红大衣穿了两星期，妈妈替你送去干洗了。"

　"哼！"

　"媚媚，妈妈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废电池不能扔在垃圾袋里，你怎么老没记？"

　"哼！"

　城最初难以忍受，狠狠责骂过媚媚几次。怎么可以这样与父母讲话？！他暴喝。可清川不住地阻拦他，不让他苛责女儿。

　渐渐地，城习惯了媚媚的冷言冷语。恼怒过后，他心凉如灰，不再搭理这个可恶的、冷冰冰的黄丫头。但是清川呢，他实在不懂得她的心思，矜持的清川在媚媚面前全无脾气。

　慈爱贤良到逆来顺受的母亲，却是残忍冷酷的子——清川是多么虚荣，十几年来昼夜不停地拿无形的鞭子着他，吆喝他一起赚钱，一起上进，一起买风光体面的大房子，仿佛对付一匹耕牛，而不是自己的丈夫。不只虚荣，她竟然背叛他，给他戴上一顶绿帽子。那封匿名信写得清清楚楚，她与别的男人私通。

　至于桃，城曾对她寄予无限的憧憬，以为她能给他纯粹的幸福。其实在她温淡无的假象背后，潜藏着不胜枚举的贪婪。她滞留在他的家里，捏住他的软肋，搅他的思想，阴险地引他一步步走向她设下的陷阱。多么狡诈的女人。她蒙骗了他，她的每一个脂肪细胞都合伙蒙骗了他。

　是了，单单是这三个贴身亲近的女人，老婆、女儿、情妇，已经足够了。她们摧毁了城温情的心，让他看清了生活的淤泥，让他对于人类的卑鄙厌恶透顶。

　清川在从广告公司返家的路上，打了一个电话回来，说是屠秋莎临时有事，约她过去。放下电话，城心头发凉，心跳如雷。

　他确信她是在撒谎。

　电话里她的声音有轻微的慌乱，一种危险的慌乱。她肯定不是去见屠秋莎。她会去什么地方？会见她那个情人吗？

　城在房间里枯坐着，冥思苦想。他听见自己的膛内有一种异于心跳的悸动，他不能辨识那是什么东西。他的身体是一间囚室，囚室里的东西能看、能听、能恐惧、能思索，还能惊异。是什么呢？

　奇特的悸动逐渐清晰可辨。城做出了一个相当重要的决定。他要去宗见开设的练功房，练习瑜伽，怡养身心，摆烦恼。

　这是一个通往深渊的决定。事后，城只能认定帮他做出决断的是一种预感，一种本能，一种活跃在大脑中的灰色物质。名叫灵魂。

　他慷慨昂地出了门，怀着舍生取义的大无畏的心情。他不知道事情会是怎样的轮廓，他只是去做一次普通的练习，可是悲壮的情绪突如其来地攫住了他。他没有骑车，潇洒地打个响榧，召来一部的士，着风，着落，大义凛然地赶往练功房。

　"宗老板呢？"他问宗见的助手。

　对方指指宗见的房间，告诉他，老板有客人。

　同样诡谲的是，在这个傍晚，无比反感异的城渴望被宗见本人亲自教授，而不是由宗见的女助手替代。他愿意为此等候。他不知道，命定的玄机悄然开，大丛大丛壮美的荆棘布他的生命脉络。

　城在休息室坐着，宗见的助手捧给他一杯茶，撇下他走开了。城每隔两分钟就在休息室的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一遍，而宗见的房门始终紧闭。

　他按捺不住自己，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站在宗见的门前，侧耳倾听。玻璃门的隔音效果出乎意料地好，城什么都听不到。他试探地推了推门。这是一个无礼的举动。发生在恪守礼仪的公务员城身上，是不可思议的。

　但是奇迹出现了。门没有反锁。

　城看见宗见。宗见赤的身体让他困惑，宗见强壮得超越了他的想象。他定定神，接着就看到清川。宗见和清川赤身相，像两条蛇，昂着头，吐着微红的子。

　你的太太与别的男人暧昧不清。他想到匿名信里的这个陈述句。

　然后，指引他做出这一系列反常行为的元凶一点一点浮出水面，他明白口悸动着的是什么了。那是潜在的机能，是自然界赋予人们的报警功能。一旦遭遇危险和侵袭，感的人都能做出与之相匹配的反应。

　屋子朝西，到了黄昏，光线格外地好。城一时有点眼花，看不清他们的起伏。当他逐渐适应了室内的亮光，他发觉了他们之间的奇异。

　那是边缘行为。抚摸和亲吻，深入的、销魂的抚摸和亲吻。漫长漫长的，漫长漫长的。一再地重复。一再地翻版。

　城留意到宗见的身体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与昂扬。相反地，有些走神，一蹶不振地想着心事。倒是清川，她是如此不要脸，俯首帖耳地侍奉着宗见，讨好着宗见。

　城不能置信。在宗见房中的妖媚女郎，到了卑的女郎，一定不是他的子。他的子是大学教师，是安分守己过日子的女人，古典到了古板。她勤奋，上进，全无幽默感，像母亲一样忠诚而乏味，像上司一样勇猛而权威，在上没有念，没有望。永远地委曲承，永远处于被动的状态。

　这样的女子，怎么会以这般姿态勾引一个年轻男孩？不，那是被魔鬼掌控的狐狸。看看，她的双眼已经冒出的绿油油的光芒，她就要出青面獠牙，男人的髓——

　清川的嘴谄媚地吻住了宗见，仿同三级片的拍摄现场。这种刺非同小可。城无声地笑了，笑意像泪水一样猛烈地涌出他的眼眶。他的双手颤抖着，失魂落魄地鼓起掌来。

　地毯上的男女惊跳起来，与天下所有被捉的夫妇一般，手忙脚地抓取衣物。清川抖得厉害，内穿反了，罩的纽扣无论如何都扣不上。

　最先镇定下来的是宗见。宗见三两下穿好衣，还照了照镜子。他递过来两块松软的靠垫，示意城不必站着，尽管舒舒服服地坐下来。随后，宗见心平气和地对城说：

　"你们慢慢谈，这儿很安静的，没人打扰——花先生，你放心，我正打算跟你太太分手，从此以后，她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两的契约

　桃的晚餐是寒酸的。一碟腌黄瓜、一碗清水豆腐汤、小半锅米饭。桃穿着宽大的棉布背心，没有戴罩的房晃晃悠悠的。她像男人一样甩开膀子，狼虎咽，挥汗如雨。

　"你…"桃一见城，立即出迟疑的神情。

　"想你了。"城装出以往轻松的口吻。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恍恍惚惚来到了桃的家。他并不想见她。

　"你的身体…"桃期期艾艾。

　"没事。"城故意拍打拍打脯，表示自己壮实着呢。

　"没吃饭吧？先歇歇，呆会儿我给你煮面条，"桃释然，继续扒拉着饭粒，口齿不清地解释，"我一出你家，就到批发市场进货，累得要死。"

　城不说话，从堆冰淇淋的冰柜里取出一罐红茶，进一管，大口大口啜饮。清凉的汁缓缓淌过炽热的肺腑，他患有慢炎症的胃部绞痛起来。桃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红茶，心疼地呢喃道：

　"…刚进的货…贵死了…批发价都是两块多…"

　城不予理睬，喝完冰红茶，他捂着隐隐作痛的胃，拽了桃就去卧室。他是那样急迫，来不及关好门就吻住了桃沾腌黄瓜的干瘪的嘴。

　桃咭咭笑着，请求放她去洗一洗。城不肯松手，把她在墙上，生怕她跑了似的，迫不及待地扯掉她的棉背心，叼住她深黑的头。

　出人意料的是，在噙住她头的一瞬间，城没有像过去那样，感到一种渗入骨髓的、酣畅淋漓的松懈与安稳。那种感受消失了。他只是机械地将一小块圆形的含在齿间，无知无觉。

　"…快点儿…呆会儿我还想开会儿店门，放暑假了，小孩子晚上来买冰的特多…"桃在他怀里扭动着身子，褪下裙子，还帮他掉外，把他汗的手引到自己的肚脐下边，哑着嗓子笑道，"…我这不都是为咱俩着想吗？咱们不是得买房吗？儿子的工作，再怎么着，你恐怕也得给你领导送份儿红包，这道理我懂…"

　城戛然而止。洗洗去吧。他说。桃诧异地看着他，随即不悦地嘟起嘴，拖着一条破旧的巾进了卫生间。城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身体。他想到宗见，被清川追得无路可逃的宗见，何尝不是这般偃旗息鼓。

　城冷冷一笑。

　桃吝于使用香皂，冲过凉以后依旧散发着刺鼻的腥臭，濡的身体甚至比干燥时更加难闻。城皱皱眉，伸手在鼻子前面挥了挥，把臭气赶开。

　你洗干净了吗？他直言不讳地问。

　老夫老了，你不会嫌弃我的。桃笑着，靠拢来，解开他的衬衣扣子，替他去衣物，同时把舌头递到他嘴里，让他亲吻。城偏了偏头，他看见桃的牙间有一片菜屑。

　你没刷牙？

　水是什么价！天然气又是什么价！桃嘟囔着。

　于是城不再多言，桃不过是配合演出的工具，他何苦为难自己。此刻的他，必须经历一场烈的爱，抹杀掉清川带给他的奇大辱。

　连来，他病着。他深信自己是一个病人。他的躯体背叛了他，那具病态的、清醒的、敏锐的躯壳，已经被剥夺了快乐与享受的权利，它静默地酣睡着，呈现出植物状态。陪伴他的，只有无形的灵魂。他希冀能够悉身体的囚是否解除，他能想到的验证方法，就是造爱。用正常的爱来证实身体的苏醒，证实它的无恙，证实魔咒的消解。

　他尽力了。可是他是一个受伤的病人，垂头丧气，任凭桃肥厚的手掌捏得自己发痛，也没有丝毫的回应。他的身体在睡眠中笑。桃了气，准备穿衣服，回到店里去。她惦记着每晚兴旺的冰生意。

　等一等。城脑中忽然闪过清川跪伏宗见身前的画面。他告诉桃，希望她用吻活身体。桃听了，窃窃低笑，扭捏着，不肯答应。

　其实这个动作并不陌生。情意深浓的时刻，他们难免有出位的享乐方式。那时的桃，曲意奉承，借着黑夜的掩饰，帮助他完成爱之旅。

　但在将暮未暮的傍晚，在来历不明的隔膜中，桃说什么都不愿意了。这个貌似愚钝憨厚的胖女人，坚定无比，她的脸上出现了圣女贞德的表情。

　苍凉的情绪由足底徐徐升起，城掉过头去，寂寞忧伤地望着窗外的树。

　"赚钱要紧，老公，咱俩来方长，"桃拍拍他的脸，"别任啊，乖！"

　城挽留无效，眼睁睁由着桃毁了约，心满意足地踱到前边店里去了。店门一开，守候在外的一帮小孩子蜂拥而至，举着钞票，七嘴八舌地买这个买那个。桃怀着欣喜之情，乐颠颠地哄着他们：

　"别急别急，宝贝儿们，都有都有！"

　城听着桃轻快的嗓音，突然间，他悲惨地哭出了声。不是成年男人压抑无声的哭泣，而是童年时代的哭法，眼泪奔涌，喉咙中发出上气不接下气的哽咽。

　美人迟暮

　宗见的那句话，粉碎了清川对于城所怀有的全部优越感——一个被年轻后生爱上的中年妇人所具有的身价百倍的得意与惊喜。你放心，我正打算跟你太太分手，从此以后，她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宗见无动于衷地离开了事发现场，跟着就是城，一声不吭地扭头就走。留下清川，消极冷淡地面对残局。清川怔怔地伫立在房间中央，如同一个被指证谋杀的凶手，被迫着找出遇害人的尸体。一具子虚乌有的尸体。

　她麻木地环顾一下四周，机械地重新涂了口红，挽起皮包出了门。她没有向宗见道别。宗见的那句话，已是决裂的象征。她听得懂。

　宗见的动机，不是出于担心惹麻烦，即使城不出现，他同样会提出了断这一段离经叛道有悖常理的关系。以女人的直觉，清川已有预感。39岁的已婚女人，跟24岁的未婚男人，从一开头，便已注定只能拥有昙花开放的那一点点时间，以及那一点点的绚烂。

　无人驻足。无人喝彩。

　出了练功房，清川没有回家，她去了屠秋莎那里。不巧的是，该女士正要出门赴约。屠秋莎穿着一袭镂空的长裙，佩戴许多首饰。钻石的、铂金的、银质的，冷、闪烁、梦幻。屠女士最喜欢镶得很累赘的古董首饰。

　"顺眼吗？"屠秋莎摆个天女散花的架势，"这是我去金边以前的最末一次聚会，要让狼们惊一把！"

　"你生日那天，贵公子说得很对，你老人家还活在中世纪，"清川没好气地指责她，"又不是逃难，谁会把家当全挂在脖子上？！"

　"怎么，跟宗见吵架啦？"屠秋莎不介意她的谬论，笑嘻嘻地瞅着她。

　"你当我二十岁？"清川冷笑一声，继而忍不住自曝家丑，"他把我当作一只足球，一脚踢开了。"

　屠秋莎抬抬眉毛，出一副"看看，我说对了吧"的表情。

　"滑稽的是，我不仅被小情人抛弃，还莫名其妙地被老公撞了个正着！"清川惨痛地以手覆额，哀叹道。

　屠秋莎骇笑。

　"是不是只有我会这么倒霉？"清川痛心疾首地问，"为什么有些女人可以同时游走于七八个男人之间而从不穿帮？"

　"你是三贞九烈的命！"屠秋莎调侃道，"有的女人天生是奇才，从15岁便完全独立，有本事念完名校而不花费父母分文银两，每学期有不一样的男人替她学费。待到工作了，每隔半年跳槽一次，总有男上司在背后撑，薪水与派头不成比例。一个男朋友送车，另一个替她加油，再一个为她签单子买衣裳，吃饭喝茶的陪伴又是不同的面孔。"

　"而你呢，在娘家一坐坐到大学毕业，转换到老公家，继续枯坐下去——那是另外一种福气。"屠秋莎笑道。

　清川说不出话来。

　"你呀，做腻了好人，突发奇想，想尝试做贼的滋味，结果一伸手，还未得逞，就被警察逮个正着！"屠秋莎同情地望着她惊惶的面孔。

　"我不想做贼的，可是宗见他…"清川掩面。话一出口，她就自知那是祥林嫂述说阿被狼吃掉的语气，赶紧住口。

　"宝贝儿，难道你仍然不了解事情的真相？"屠秋莎怜惜地拍拍她的脑袋，"那封寄给花城的匿名信，是宗见请人写的。"

　"什么？"清川瞠目。

　"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他希望你的老公可以唤醒你，让你途知返，回归家庭。"屠秋莎叹口气，"那孩子是自由惯了的，他说他以为已婚的成年女会给予他比较多的空间，所以选择了你，但他发现他错了，任何年纪的女人，一经在意某个男人，都会本能地监控他，占有他。"

　"我没有——"清川辩解。

　"他说，你反对他吃方便面，清查他的厨具，买菜做饭，像个老妈子似的。"屠秋莎苦笑，"这一切都让他觉得反感、压抑、窒息，他说他透不过气来，期望我可以侧面劝说你，让你把他当作车窗外的风景，过去了，就不要再留恋。"

　"他那种子禀，不适宜你这样的良家妇女，须得道行深厚的妇与之过招。"屠秋莎说。

　清川呆若木。

　在她，那不过是本能轻淡的关切，而宗见竟视为惊涛骇。他所谓的自由，究竟有多大的经度与纬度？清川如阅天书。

　"还有，他告诉了我不少的隐私——一个男人，若非急于摆你，是不会说出这些的。"屠秋莎面呈怜悯，"你知道吗，他有一对严格死板的父母，自小教导他远离红颜祸水，又以病的危害恐吓他。因此，他只能面对原装货，而不是二手货。除非是处女，他不可能坦然与之做。他有心理阴影，他的洁癖已是病态。在情感上，他接受你，在身体上，他排斥你。他说，他过去的女朋友患了膀胱炎，即使痊愈了，他也很久都不碰她，好像会被传染一样…"

　清川黯然。她明白，宗见自揭隐秘，是厌倦她到了极致。

　"看看，你们如胶似漆的时候，没人重视过我，"屠秋莎发笑，"一出现麻烦，立刻记起了我，分头跑来向我诉苦…"

　清川傻愣着。

　"真想出来混，还是要掌握一点理论知识的，"屠秋莎嘲道，"关于偷情的哲学，你需要学习一干哲学家的言论。弗洛伊德告诉我们，一旦足变得很容易，的心理价值就会缩小，为了提高力比多，障碍是有必要的。"

　"也就是说，你得吊吊男人的胃口。"她说。

　"还有，齐泽克说出了男人的想法——我们的正式望是，我们想同这位女士睡觉，然而实际上，没有什么比一个宽宏大量的屈从于我们这种望的夫人更让我们感到恐惧。"

　"花太太，你该检讨检讨，是你胆量惊人，把宗见这种小男人吓坏了。"

　清川噎住，她的心，是一片青柠檬，酸涩得无以复加。

　"至于你自己，接受勾引的心理基础，有康德的理论为证：能否抵制非法的惑，在于你愿意为这种道德行为付出多少代价。"

　"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多半处于婚姻疲倦期，想玩的话，最好高明点，"屠秋莎告诫道，"别跟那些无知少女一样，一上来就动了真感情，爱得死去活来的。"

　"不好意思，我不能陪你，"说完，她抬腕看一眼镶珍珠熠熠生辉的手表，"今天的party很重要，我是女主角，不好迟到的。"

　这两年，屠秋莎恨嫁心切，饥不择食地加入了单身俱乐部，年费高达一万五千块大洋。据说俱乐部的参与者非富即贵，男皆为船王大亨级别的，女都是明星大腕的水准。清川劝说过她，不要轻信广告宣传，说不定所谓的船王只是捕鱼的小贩，所谓的大亨不过是街头杂耍的混混。

　屠女士执不悟，怀着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漏掉一个的侥幸心理，披金挂银跑去报了名。她的说法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就算碰不到年貌相当的成功男士，也可能被一名行将就木的阔佬爱上，一结婚就直接分遗产。清川明白她的动力，她对副市长回天乏术，老想找一个更加优秀的男人，被明媒正娶请回家，让副市长大跌眼镜的同时，怅惘终生，怀想终生——多么稚气的想法，简直就是情商的弱智。因此清川每每在讪笑屠秋莎的时候，就会兔死狐悲地联想到自己。当局者。她们的行径，在彼此眼中，恐怕是同样的荒谬。

　"我申明过，我是重轻友的，你甭指望我能在半夜两点以前赶回来听你的失恋史。"屠秋莎代，"冰箱里有速冻水饺，有西红柿，咖啡豆在酒柜里，新租的碟片进影碟机了。"

　"你自个儿消遣消遣，天塌不下来的。不就是臭男人吗？咱不稀罕，去一个来一个，啊？"屠女士轻佻地朝她做个飞吻，踩着叮当作响的高跟鞋，奔赴一幅浮世绘而去。

　清川哭笑不得，在沙发里坐下来，捧住头，发呆。这中间，手机响过，是媚媚打来的，媚媚说老爸不在家，问她什么时候回去，有一份家庭作业需要家长签字。

　"还有，我的酸呢？一盒都没有了！"媚媚尖刻地质问。

　"就买，就买。"清川应着。

　接了媚媚的电话，她无所事事地开了影碟机。屠秋莎租赁的是一部怀旧的外国喜剧片，一群贪心的家伙跑到深山淘金，被歹毒的政府利用，被当成傻瓜一般，耍得团团转。

　清川被剧情吸引，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看过碟片，她觉得饿，开了冰箱，为自己煮了一碗水饺，做了一盘糖渍西红柿，美美地吃了一顿。吃了晚餐，她笨手笨脚地尝试了一回现磨咖啡的滋味。她对咖啡的小资情调毫无兴趣，她喜好的饮料是茶。中国功夫茶。

　捣咖啡机消耗了不少钟点。在这个天崩地裂的夜晚，清川并未因玩火自焚而愧疚，也不去考虑如何敷衍城，而是一门心思琢磨那只陌生的机器——

　不可理喻。

　在返家的计程车上，清川的手机再度响起，还是媚媚。媚媚在电话里痛哭。媚媚吓坏了，哭泣着，嗓音尖利地告诉清川，城割腕自杀了，正在医院里抢救。

　在假想中死亡

　在赶往医院的途中，清川连肠子都悔青了。她没有权利剥夺别人的生命乐趣，尤其这个人是她女儿的父亲。她要对他讲，她和宗见，他们的好是不地道的，是蜻蜓点水，不曾触及根本。那不算出轨，她要让他释怀。她暗暗发誓，只要他离危险，她将用余生来赎罪，来弥补对他的亏欠，永不在心头蔑视他，永不冷淡他，一辈子忠诚于他，照顾他，做一个心无旁骛的贤。

　抵达医院，手术室门外已经围了五六个人。有媚媚，还有几个跟媚媚要好的同学，被媚媚召唤过来，陪着她。清川自知理亏，不敢深究，害怕媚媚知道了整桩事件的始末。她害怕女儿鄙视她，唾弃她。反倒是媚媚上前来，呜咽着，指指躲在人群背后的桃。

　"是她送爸爸来，然后往家里打电话的。"媚媚说。

　"我…"桃胆战心惊地退开一些。

　"你送他来的？"清川犯迷糊，她天经地义地认为是媚媚发现了午夜在家寻短见的城。

　闻言，桃心神不宁地使劲摆手。

　"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这是…"

　"我就是怕他出什么事，怕他心脏病突发，才不跟他…"桃骤然止住，却又忍不住语无伦次地撇清干系，"…我叫他在上躺一会儿，我到前面去招呼顾客，完了再给他下面条…我一转过头来，就不见了人影…他在厕所里割脉…用我的菜刀…血都溅到马桶里去了…"

　清川听得一头雾水。然后，在某个瞬间，她醒悟过来。她明白了桃的特殊身份——城的女人。她想。太荒唐了。不只是事情本身，还有这个女人，肥硕的、穿着男式大背心的矮笃笃的女人。她家的终点工！

　桃的皮肤不错，清川以新奇的目光盯着她。因为肥胖，所以桃的肌肤显得白而柔腻。可惜她疏于保养，面部孔大得出奇，坑坑洼洼的。这张脸，怎么看，都属于钟点工和小生意人，不适合莺莺燕燕的情妇行当。

　应该推荐她试试滋养霜。清川打量着桃，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有一种牌子的紧肤水效果很好，用过以后，手感犹如上等的丝绸。城的手指，轻轻掠过那片薄薄的丝绸。

　清川打了个灵。

　她定定神，面无表情地审视着桃。全新的桃、双重身份的桃，譬如暴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双料间谍。清川应当仇恨她。但是没有。清川来不及仇恨，她太同情城了。除了花城，全世界不会有任何男人愿意跟这种低俗的丑妇演绎一出香浓刺的遇。这样的姿，是原配的料。上无片瓦遮雨、下无立锥之地的穷汉子，为着解决生理麻烦，只好将就娶回家去。

　城呢，他的目的是什么？守着斯文秀气的子，竟会饥渴到慌不择路的地步。城的情人。清川的钟点工。呵呵。磁的容器。

　清川尖利的目光让桃自惭形秽了，桃绞着糙肥短的两只手，心慌意地望着急诊室的红灯。终于，她咬咬牙，混乱地说：

　"你家的活，我不做了…我还有生意，我要先走，反正不关我的事…"

　"喂，你怎么…"清川错愕。天下哪有这么无情的情人？！城尚在急救室里，生死未卜，桃就惦念着自己的买卖，打算开溜。

　"这月的工钱我不要了，别来找我…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桃反反复复强调着这一句，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连连朝后退去。蓦然间，她如鬼附身，脚底生风，一溜烟逃走了。

　城平素信奉君子远庖厨的古训，极少进厨房，偶尔参与家事，也是敷衍责、谬误百出，切菜如宰牛，大刀阔斧。但在自刎的时候，他居然手法出彩，一刀下去，不偏不倚，割中动脉，又深又准，鲜血顿时溅如泉。

　由于失血过多，抢救了两天两夜，城总算拣回了一条命。苏醒过后，他一声不响，既不提送他进医院的桃，亦不过问清川和宗见之事。

　桃的身份转变，使清川的自责骤减，一减一，等于零，扯平了。一直以来，她单方面地负疚着。她以为她与城的婚姻是一个不对称的畸形建筑，支撑着建筑的是城绝对可靠的忠诚，像一座大厦只有一柱子支撑。她为自己那背叛了建筑物的柱子而羞愧。

　如今，婚外情的罪恶感消除了，羞愧感也消失殆尽。她不必畏首畏尾，她可以全心全意去爱了。但是宗见在哪里呢？

　清川心情复杂地守着城，她恪尽职守，呵护备至。她嘱咐新雇的小保姆煲了一锅红枣汤送来，自己亲手喂给城。

　城恶意地紧闭双，任由汤顺着他的颈项，一直淌到枕头上。清川好语劝慰，城双目呆滞，全无回应。勺子一接近嘴，他就咬紧牙关，打死都不喝。不得已，清川知会了医生，请医生想办法。

　医生给城挂上点滴，输进营养。趁人不备，城扯下针头，藏进被窝里，让滴滴答答的体浸染着单。清川不经意间摸到的被褥，惊跳起来。城不说话，不解释，两眼朝向天花板。他拒绝进食，拒绝输，摆出了速速求死的态度。清川愁肠百结，私下里在他耳边悄声念叨：

　"桃不是你的情妇吗？我们不是平衡了吗…无论你怎么打算，我都依你的…假如你要离婚娶她，我没有意见，我愿意拱手相让…"

　还是无效。城饿得颧骨高耸，骨瘦如柴。医生见状，耸耸肩膀，开出一张转院单，让清川即刻把他送进精神病医院。

　抑郁症

　清川依言把城转入本市最权威的一间精神病医院。躺在病上的城再也没有反对的力气，他只是拽住架，无声地抵抗。医生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把他上了车。通过检查，城被确诊为重型抑郁症，马上就被送进了抑郁症监护室。

　监护室的设施仿照精神分裂症的病房，森严如监狱。为防止病人跳楼自残，窗户上钉了铁条。凡是尖锐的东西，连同硬币都被没收一空，且有护工24小时陪随侧。

　医生神色严肃地告诫清川，城的病情岌岌可危，他随时会有自杀的冲动，随时会重蹈覆辙。而之前的种种疼痛，种种恐惧，以及濒临死亡的感觉，都缘于某种惊恐发作，属于抑郁症的表征。

　城虽然是公务员，基本医药费可以报销，但护工费营养费却是一笔不菲的开销。买房装修后本就囊中羞涩，城一住院，家庭财务几乎要出现赤字。清川当机立断，做出了搬家的决定。

　搬家公司的大卡车用了半天工夫，把家什一股脑儿搬往新居。空出来的房子，清川交给房屋中介所，挂牌出租。出于地段的优势，那套房两天以后就租给了一位电视台的记者，每月租金700元。

　清川把搬家的消息告诉城，并且说，旧沙发卖给收荒匠了，新居的客厅还空着，等城出了医院，就一块儿去挑选沙发茶几。

　"你不是喜欢竹制家具吗？"清川哄他高兴，"咱们就去买一套，竹艺沙发！"

　城像个白痴似的，呆呆望着她，不为所动。清川不介意，温和地摸摸他的脸，继续哄他。咱们挑你看中的款式，好不好？城不留情面地打开她的手，自顾自躺了下去。

　在精神病医院治疗了一个礼拜，城的症状缓解不少，从监护室转入普通病房。他开始吃饭，饭量很小，但维系生命足够了。再有，他偶尔也开开尊口，与医生说几句不关痛的话。

　依旧不搭理清川。

　适逢暑假，清川每天到精神病医院探视，跟医生聊一聊城的病情，然后陪着城整天整天地出神。除掉治疗，城大部分时间都躺在病上，不笑，也不哭，眼神空。

　遇到天气凉爽，清川遵照医生的指示，将城推到花园里走一走。城已经习惯了轮椅，哪怕是在离开轮椅、步行上二楼病房的那一段路程，他都会大声气，脸色煞白，一手捂住口，一手撑着栏杆，两脚蹒跚打结，似乎就快累得倒地而亡。

　精神病医院的花园面积很大，有回廊、有树林、有泉，栀子树开大朵大朵的白色香花。一些精神分裂症患者在亲属和护工的陪同下，离开闭区，到花园散步。他们穿着统一的蓝色病号服，有的表情呆滞，有的面目狰狞。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伫立在草坪中央，旁若无人地表演华尔兹，搂着他假想的女伴转了一圈又一圈。他挂在脖子上的MP3，清川似曾相识。

　她低头细想。哦对了，这男人就是她在公共汽车上邂逅的那条狼，拎一只路易维当的公文包，用了考究的男款香水，不动声地把汁到少女的裙角。

　原来是疯子。

　伴在男人身边的，是一位头银发的老太太，大约是他的母亲。命运不济的老人虚眯起眼，愁眉苦脸地望着纵情独舞的儿子。

　"日常生活里，突然从我们眼前消失的人，不是下了地狱，就是进了精神病医院。"清川记起屠秋莎说过的这句刻薄的话。真是不无道理。清川苍茫地微笑了。

　她推着城，尽职尽责地踱过花园的每一个角落，一边走，一边对着轮椅上行尸走一般的城轻言细语，说着初婚的好时光，说着他们的女儿媚媚。

　有一刻，清川失了神，茫然想起宗见。不可思议的宗见。他们在地毯上接吻，连澡都来不及洗，就缱绻地粘在一起。那一段剧烈如病的聚首啊！

　你放心，我正打算跟你太太分手，从此以后，她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暗箭在幽冷的黄昏鞘而出。清川摇摇头，没有觉得心痛。不过是几天前的事，话音言犹在耳，却已恍若隔世，再不能切肤地伤害她了。

　在遍地阳光中，清川无比惘然。她怀疑生病的不是城，而是她自己。 　Ｍ.ＢwｏＸs.Ｃｏ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