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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在期盼公路的日子里
  墨县的确还没有更多更忙的事可做,特别是大雪封山后,那长达八九个月的封闭日子真不是滋味,这就是墨的现状。县长对绵小伙子的解释是,这是公路未修通的缘故,待今后公路修通了,有很多事要做,还要修街心花园、大楼、电影院,够你忙的。

 绵小伙子心里明白,县长的解释不是没有道理,公路不修通,哪谈得上繁荣昌盛。况且,从东边的波密方向传来消息,国家已经投了资,修路的人们正在群山中开道,一路杀将过来,用不了多长时间,一条宽广的公路将横在眼前。

 绵小伙子过起了大雪封山后墨的门巴族人最普通的生活。按照风俗习惯,父亲搬出了老木屋,将这间老木屋传给女儿和住进来的绵人。

 对绵小伙子来说,全新的生活开始了。这是一种现实的生活,先熟悉远村近邻,再熟悉前山后坡,还得识别土里生长什么。

 绵小伙子慢慢适应了墨的白天和夜晚,刚开始,他总觉得生活缺少了一点什么,但细细一想,又想不出究竟缺什么,只是内心深处感觉空的。这位伴随身边的女子成了他的老婆,可她连一句汉语也不会说。为了方便,绵小伙子不得不学些门巴族生活基本用语。门巴族女子是一位勤劳善良、能吃苦的女子,无论绵小伙子在何处做事,这位女子总是形影不离相依相伴。

 第一年就这么过去了,生活发生了新的变化。用这位绵老乡的话来说:还没有闹清楚是怎么回事,女人就给他生了个儿子。

 在儿子还未满月的时候,远山的冰雪融化,气候回暖,开山季节到了,进出墨的人们活跃起来。绵老乡天天抱着自己的亲骨,站在老屋前朝县府大门望去,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人在大门前打转。他的老婆看出了他的心思,不让他走,说等今后公路修通了坐上汽车出去看看。说来也是这个道理,现在千辛万苦走路出去看看也没有多少实际意义。

 很快,远处的垭口又被飘雪堵住了,又到了墨的封山季节。土里的庄稼要收割回来,会走路的儿子光着脚板跑,女子的老父亲常常生病,每次来这间老木屋,进屋就咳嗽,一咳就是一天。绵老乡终于感到生活还是有点累了。

 就在他学会制作黄酒的时候,老婆又为他生了个儿子。这时候,全家的生活重担在了他的肩上。不过,坚强的绵老乡心底深处永远都窝着一股气,他不甘心生活就如此结局,刚留在墨时的那股情封存在心中。他不满意他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也许生活使他忘记了照镜子,或许木屋内根本就没有镜子,他只感觉自己在变,而且变得很快,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并不知道。

 东南方向有时也吹一些修路的风,吹得他心里的,心底深处有一种东西在往外涌,他知道这是血里的青春在躁动。多少个黄昏,他独自站在坡崖翘首远眺,朦朦胧胧的远山如旧,看不见修路的火光,也听不见修路的轰鸣声。每当此时,他的门巴族老婆总会抱着光股儿子挨坐在他身边。这时,他的遐思就会从朦胧的远山迅速回到现实中,把老婆和光股儿子一起拥进怀里。

 他是有一定文化的人,也能理解很多事情,他知道像修公路这样的事,急是急不出来的,连墨县县长都无可奈何。每年县长出山汇报工作,总是累得要死要活,谁又不希望公路早点修好呢?通往墨的这段路变化多端,得慢慢修。

 随着时光的流逝,地里的玉米子长了一茬又一茬。他已习惯了这里的夏秋冬,也习惯了喝这里的黄酒,还学会了长时间盘着腿坐在木板上,看儿子在地上打滚。

 1992年深秋,令全县人民振奋的消息传来了,公路已经修到离县城仅三十里路的地方,按此进度,翻过大年公路就会修到县府门前。这些日子全县上上下下的人都在忙碌着,为公路修通后的新生活而准备着。

 绵老乡出头的日子也快到了,他是一个有事业心的人,他总希望能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为墨的繁荣昌盛多做些事。在他的计划中,通车后首先要带着老婆和儿子坐上汽车去山外看看,然后再按县委的发展计划大干一场。

 那阵子,他全身心都处在虚幻的兴奋中,干任何事情总有使不完的劲。生活与理想能结合在一起,生活有了奔头,他再也不会局限在老婆、孩子和这老木屋了。

 封山时节又到了,没办法,还得等半年。等待中,老婆又为绵老乡生了一对双胞胎。有时他感觉生活得很累、心情也烦,这样下去,哪还有精力去建设繁荣昌盛的墨

 1993年初,墨的花蕾植物发芽得特别早,枯枝老树的末尾端亮出了一些芽芽。也许墨的门巴族人还未注意到这些植物的细节变化。但是,绵老乡注意到了,并由此产生了联想。事不宜迟,他决心去县府看看,找找县长和县干部,和这些年关心过自己、向自己介绍墨发展宏图的县领导们谈谈,顺便把老婆娃儿全部带去看看县府的大铁门是怎么修的。

 那天清晨,全家起了个早,早饭后全家大小精神神地走在通往墨县府的小道上。这还是第一次全家大小一起出远门,老婆牵着刚会走路的小儿子,绵老乡左右开弓,一手抱一个双胞胎女儿,大娃儿戴一顶军帽走在最前面。

 山还是那座山,坡还是那道坡,今天走在路上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从老村落出发走到墨县府,全家老小得走半小时。每走上一个新的坡梁,他都告诉老婆说,这里要修一个电影院;看见另一个坡他又说,那边可以修个茶馆。当然,他那勤劳善良老婆并不在乎搞懂茶馆和电影院是怎么回事,只要男人高兴,她也会跟着高兴的。

 县府照样只开着小铁门,戴军帽的大娃儿一把抓住小铁门猴子秋千般地疯起来。反正现在时间还早,没有人进出,就让娃儿高兴个够吧。他蹲在大铁门外,盯着怀中两个同时出世的女儿出神:“墨修一个托儿所就好了。”

 这时,从县府走出几个衣着比较讲究的人,可能是县府的干部。他们看见大铁门边坐着的这一家人觉得奇怪,忙问怎么回事。当他们得知这一家人找县长时,更是奇怪,又追问找县长干啥?

 看来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他招呼全家进了小铁门后,对那些干部说,他是县长的朋友。

 县长的办公室其实也是一排木楼屋,县长那朱红色的办公桌上,重重叠叠地堆了一大堆文件。绵老乡走进县长办公室时,县长正专心看一份红头文件。

 绵老乡喊了一声“县长”县长抬起眼看了一眼怀抱双胞胎的他,又垂下眼帘继续看红头文件。

 绵老乡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正专心看红头文件的人就是八年前拍着自己肩头情绪昂地谈县城发展远景的县长,县长比以前更瘦了,头发也变得花白。

 戴军帽的大娃儿悄声溜进了办公室,抱着父亲的瘦腿好奇地看着正发呆的父亲。县长的目光看到戴军帽的大娃儿时一下子愣住了:这是一顶真正的军帽,怎么会戴在这个小孩头上呢?

 绵老乡向我谈到当时县长的反应时显得很激动:县长足足盯着他看了几分钟,然后站起来走上前问道,你是不是那位姓陈的复员老兵?绵老乡一个劲地点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县长走上前,伸手接过一个双胞胎女儿忙问,这是你的?他点点头。县长摸着戴军帽的男孩又问,这也是你的?他又点点头。县长大笑起来,连说你这副样子跟我们门巴族人一模一样啊,真是认不出你了。

 县长抱着小孩在屋中走来走去,喃喃自语,变化太大了,太大了。

 他叫大娃儿出去把他妈和小弟弟叫进来。县长一惊,怎么外面还有,快叫进来。

 县长是一位热情人,留他们全家在县府食堂吃饭,并一再询问这几年的生活情况,一再提到如果他生活有什么困难就提出来,县府会尽力帮助他的。绵老乡很感激县政府对他的关心。但他明白,墨地区的门巴族人生活都如此,土地里有粮食,能将粮食变成每天喝的酒、吃的饭就行了。也许小孩多生活起来很困难,但小孩是自己生的小孩,能怪谁?在这里,哪家没有五六个小孩。

 另一位县干部过来了,就是当年带着他去老木屋喝酒唱歌的那位干部。县干部风采依旧,几乎就没有什么变化。但绵老乡的变化却让县干部吃惊不小。摆谈的话题从老木屋的叙旧一直伸展到公路修通墨,再延伸到今后墨的发展繁荣与昌盛。话题还是几年前的老话题,对墨的前景,大家仍雄心不减地描绘着未来。

 县干部看着绵老乡这四个孩子对县长说,墨地区的小孩很多,不能跑,今后公路修通后,我们县府旁边可以修一个儿童乐园,让我们墨的门巴族小孩也能在儿童乐园里坐坐碰碰车,玩玩高空飞船。

 这些话语像火炭一般,灼得绵老乡浑身滚烫。又激动起来,他连连说路修通了一切都能办到。“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办不到的,人定胜天嘛。”他很快联想起在部队学到的这句话。

 他真的很高兴,将封存在心底深处的理想和情重新抖了出来,这股情随着对墨未来描述的话语在县府食堂的上空去,他的心情舒畅极了。

 全家大小从高坡下来,沿来路返回。远天的火烧云正渐渐隐去,还有一抹亮光从云层豁口破出,正好照在老木屋的屋顶。

 当绵老乡斜靠着身子,把所有这些令他难忘的回忆告诉我时,他那不太大的眼睛里溢了兴奋。他说,那段时间他走在土坡上感觉人在飘浮,不过他心里很明白,这次一定要注意,不能再要娃娃了。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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