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永诀
鬼寞谷!
当听到报讯士兵的口中说出这三个字时,冯九情不自
的冷颤了下,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气从心底直冒了出来。
鬼寞谷——做鬼都嫌寂寞的地方!
她紧跟在十二的身后,不敢懈怠。
冯十二已经拼尽了全身气力,状若癫狂。看着那纤瘦的背影不住的在马上颠簸,冯九的心被不安啃噬着,啃噬着…
“九姑娘,此去若见到了令妹,万万劝她离开吐蕃,免生事端。”
冯九不解,问:“阮先生的意思…恕奴家愚笨,领会不了其中的玄机。”
阮绩韬一双清澈的眼似能看透一切,叫人见着心慌,可他的话听着更叫人心颤:“凡事自有命数,令妹是个要强之人,切记要劝她想开些才是…”
他抬头看着幽冷的圆月,说道:“记得我初到青海,与吕莆第一次会面。那一次,我瞧他眉宇间隐有黑气,乃不祥之兆。我爱惜他少年英雄,不忍见他过早夭折,曾出言点破他的命数。却不料,事事皆有天定,又岂是我这等凡人能化解得了的?他虽逃过了那一劫,却又因此遇见了你们长门姐妹…”
冯九柳眉一挑,颇有讥味,阮绩韬幽幽道:“我知道你不信,你久居关外,却应该有听过这么一句话罢。关外人常说:‘生不娶长门妇,死不入鬼寞谷’…”
冯九听到这里,哪里还能忍耐得住,叫道:“阮绩韬,我敬你是昆仑掌教,也是个有头有脸的汉子,你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叫人瞧你不起!”
阮绩韬却不生气,转过身痴痴的望着她,说道:“如果我说这十二字批的就是吕莆一生的命呢?”冯九蔑笑道:“批命?你若能批命,何不先批一下自己的命,瞧瞧我现在是想杀你还是想饶你?”阮绩韬叹道:“我无法参透自己的命!若不然,我倒是真想知道,我的命数里有没有你…”冯九听他说话已然没了以前那般含蓄,竟渐渐的
骨起来,脸上一红,又羞又气,啐道:“无赖!”扭身离了青海营。
一口气冲出半里后,回头仍可望见阮绩韬站在寨门口动也不动,像是一樽凝固了的石像。
——生不娶长门妇,死不入鬼寞谷!
冯九的心一凉,阮绩韬的批命之说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望着前面不住挥舞马鞭,催马赶路的冯十二,她张了张嘴,
口叫道:“十二妹…”
冯十二头也不回,
着
气道:“九姐,快…快些…”冯九听她语音哽咽,竟像是要哭出来般,心里酸痛,那句叫她不用去了的话终是咽回了肚里,没勇气说出口。
她向来心肠硬:一年前丈夫在新婚不到一月便又纳了房小妾,她气他薄情寡义,恨他喜新厌旧,一咬牙,在丈夫
欢喜喜与新人拜天地时,她将丈夫一刀杀了,又把他纳的小妾也杀了,接着杀光了所有喝喜酒的宾客…长门冯九娘子的恶名从此远播关内关外。
她苦笑,冯九何时曾有现在这般害怕了呢?是因为…不忍看见妹妹伤心么?
催马奔到十二身侧,冯九突然猱身朝她扑去,冯十二卒不及防,轻轻“啊”了声,
口“天突”“膻中”两
上同时一麻,已被冯九拿住。冯十二大叫道:“九姐,你要做什么?”
冯九哑着声道:“我不能让你去鬼寞谷!你、你别怪九姐心狠!”冯十二急得眼都红了,流泪叫道:“九姐!为什么?为什么?你让我去,我要去见他!我要去见他啊!”冯九勒住马,黯然道:“你还是别去的好,因为…因为…”她呐呐的说不出口,那句话太残忍,她不想伤她妹子的心。
谁知,冯十二却静了下来,轻轻的说道:“是因为你怕我去了,如果看到吕莆已经死了,我会受不了,是么?”冯九别开眼,瑟地声响,一滴泪竟从她洁白的脸上滚了下来,她闷道:“姐姐们受过的苦痛,你从小都看到啦,,我不想你也经历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冯十二哭道:“我不怕!他是我选的丈夫,是死是活,这辈子我总是他的
子啦!九姐,我问你,如果有机会重新再选择一次,你和姐姐们会反悔当初的决定么?”冯九沉闷不响,过得许久,她悠然叹了口气,心酸道:“你长大了,你真的是长大了。”一伸手,解去了十二身上的
道,接道:“去吧,去见他吧!”
冯十二抹去泪水,牙齿咬着
“嗬!”地声大叫,在马
上重重
下一鞭。
风阵阵,鬼影森森,婆娑树影倒映在地上,像是无数张牙舞爪的厉鬼。
卓玛感觉脖子里吹进一股冷风,
不住打了个冷颤。库伦达布打量四周,心里寒丝丝的直发
,劝道:“郡主,咱们在这山谷里已经转了好久,别要
了路啦!依我说,还是回去吧。”卓玛心里也直打鼓,但一想到吕莆,不由壮起胆子,喝道:“找不到吕大哥,我是死也不会回去的!”
库伦达布苦笑,心道:“这郡主任
不讲理,不吃些苦头是不会知道好歹的!”故意说道:“你听,这鬼叫声,是什么东西?”卓玛听那凄厉的嚎叫,仿佛是地狱里钻出的厉鬼在哭嚎,颤道:“哪里…哪里是什么鬼,明明就是狼嘛,有什么可怕的?”
侧耳细听,一阵诡异的沙沙声,却怎么也不像是狼在叫,库伦达布正要再说些什么,好吓唬得她改变主意回去,突然身旁一阵狂风刮去,有个白色影子一闪而过,他“啊”的声尖叫,吓得那些抬架子的人手一松,竟将卓玛狠狠摔在了地上。
那白影停住了,慢慢转过脸来,月光下只见她雪白了一张脸,正睁大了眼睛朝她们望过来,卓玛吓得大叫:“啊——是个女鬼!”
库伦达布却认了出来,叫道:“是长门的冯九娘子!”赶忙上前见礼。这荒郊野外突然遇到这么个高人,库伦达布真比吃了颗定心丸还踏实。
卓玛躺在地上,无力爬起,只听冯九冷冷的问道:“你们刚才可有看到我十二妹子走过?”卓玛道:“没有!冯姐姐她来了么?那…那可太好啦!”冯九上前将她拉了起来,问道:“就是你给我们通风报讯的么?吕莆他现在在哪?”卓玛被她捏的好疼,却又不敢嚷,只道:“是…我、我找了半天了,也没找到吕大哥…”鼻子一酸,又掉下泪来。
冯九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就不信翻遍这整个山谷,我还找他不出来!”卓玛更加难受道:“就怕…就怕他的尸首,也早被豺狼给…呜…”
冯九听四周狼嚎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心里愈发焦急烦躁。忽然,狼群的嚎叫声在一刹那间停住了,空气仿佛也凝固住,那份诡异恐怖却迅速在每个人心里弥漫开来。树林深处,呼啦啦飞蹿出无数黑色的鸦鸟,一飞冲天,发出“呱呱”的刺耳叫声,紧接着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冲向云霄,叫声绝望、凄楚、悲凉。
冯九大惊,叫道:“是十二!”身形一晃,已飞快的掠向树林,身法快得卓玛等人只一眨眼,便失去了她的踪迹。
冯九赶到时,十二正跪在地上,怀里紧紧搂着个体无完肤的血人,两人的周围,四五只野狼的尸体支离破碎的倒在一旁,外圈却又团团围住了数十头野狼,碧绿碧绿的眼睛就像一盏盏的灯发着贪婪的幽光。其中有几只按耐不住,裂着锋利的牙齿,走上前拿鼻子不住的在冯十二身上嗅着,似乎在确定眼前这个活物能否食用。
冯九一声厉喝,冲了进去,玉掌翻飞,一掌拍在了一头恶狼的狼头上,那恶狼叫也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击毙。狼群一阵
动,喉咙里“呜呜”的发出野兽特有的嘶吼声,步步为趋的朝冯九
近,而后一跃而起,飞身扑向她。
冯九怒喝:“畜生!”足下一蹬,一脚踢中一只灰狼的肚子,那灰狼惨号一声,肚子被踢破个大
,肠子也
了出来,飞在半空中时又撞上了一头扑腾跳起的恶狼,竟将后者给撞得昏死过去。
狼极具野
,即便是受到攻击,也毫不畏惧退缩,冯九连下杀手,地上的灰狼尸体越堆越多。但见密林深处绿光闪烁,竟似有成百上千头的野狼往这边奔来。冯九暗暗心惊,手臂一缩,扬手打出数十枚玉梭。她手法巧妙绝伦,这数十枚玉梭无一落空,支支嵌入数十头恶狼的头颅,狼群应声倒地。
冯九趁罅隙退到妹妹身边,叫道:“十二!”伸手去拉,她却像是傻了一般,只顾抱紧了吕莆不放。冯九瞥眼瞧去,心里一沉,只见吕莆已是
身是血,体无完肤,累累白骨倒是
出了一半,眼见不活,尸体上更明显有被野兽撕咬过的牙齿印——倘若她们再到得晚些,吕莆当真便要尸骨无存了。
冯九见冯十二失魂落魄的就像也死了大半,心里一惊,大喊一声道:“十二!醒过来!”扬手啪地下掴在她脸上。
冯十二嘴
动了动,眼睛忽闪了下,泪水终于簌簌的如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下,滴在了吕莆冰冷青灰的脸上。
冯十二哭了,哭声尖细,如梗在喉,叫人听人心酸万分。冯九来不及安慰她,数头恶狼又呜咽咆哮着扑了过来,她大为光火,一腔恨意登时发
在狼群身上。
一会儿,一团火光渐渐向这边靠拢过来,狼群大骇,停止进攻,纷纷反往密林深处跑去。冯九嘘了口气,见那火光走近了,却正是卓玛一行人,其中有四五名士兵正举了火把四处驱狼。
卓玛见到此情此景,虽然明知吕莆绝无生还的希望,然而真见到了血淋淋的事实,却也承受不住,哇地声掩面大哭起来。
冯十二却突然收住了眼泪,怔怔的盯住了地面。火把照亮了地面,冯九顺着她的视线也往地上看去,身子不
颤了颤——那
泥地上,被人用手指一笔一划的刻出了两行歪歪扭扭的大字:宁入鬼寞谷,誓娶长门妇。
冯十二身子直颤,痛不
生,她捧起吕莆的头,在他冰凉的
上吻了下去,哭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卓玛哭道:“吕大哥,我把冯姐姐给你带来啦!吕大哥!你听到了吗?我把冯姐姐…给你…带来啦…”
冯十二轻轻拢着吕莆的
发,哭道:“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你啦,我一心要嫁给你做
子,也没问你喜不喜欢…我是不是很坏?所以…所以你明明喜欢我,却从不告诉我?还故意常常惹我生气…对不起…我答应你,从今以后,我再不对你发脾气啦,你…你别不理我啊!”众人恻然。冯九怕妹妹哭坏了身子,听她讲话越来越没章法,不
大大担心,伸手
将她拉起,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十二你莫要伤了自己的身子。”冯十二轻轻挣开,又哭得几声,忽然双眼一翻,整个人咕咚声向后仰倒,晕厥过去。
冯九大惊失
,抱住妹妹的身子,叫道:“十二!十二!”见她脸如金纸,牙关紧闭,却又不像是悲极攻心那么简单,于是伸手搭了她的手脉。过得片刻,冯九才轻轻叫了声:“哎呀!”
冯十二这时却自己悠悠转醒了,见姐姐表情古怪的瞧着自己,眼神里竟有
愉之
。卓玛在一旁关切的问道:“怎样?冯姐姐她没事吧?”冯九喜得声音都颤了,说道:“十二,快别哭啦,好生保养要紧——你有身孕啦!”
冯十二怔住,说不出是惊是喜,是梦是幻。冯九道:“按脉象看,起码有三个月了。这是吕莆的唯一一点骨血,你不为自己,也要为了孩子着想,好好把身子养好啊!快别伤心啦!”顿了顿,又道:“人死入土为安,咱们还是就地把妹夫好好安葬了罢!”
卓玛连声称是,指挥士兵就地挖坑,不一会便挖出个九尺见方的深坑来。众人把目光调向冯十二,看她如何示下。
岂料,冯十二却将吕莆的尸体抱起,说道:“我不要他孤孤单单一个人呆在这做鬼也寂寞的地方,我要带他回青海去!”抱着吕莆身形一晃,如一缕轻烟般朝出口快步奔出。
当冯九心力
瘁的回到吐蕃皇城时,远远的就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屹立在道上,汗巾襦衫,温文尔雅,那淡淡的从容气质叫人精神为之一振。
冯九走到他面前,阴郁的脸色稍稍缓解,问道:“你怎么来啦?”阮绩韬轻轻一笑,叹了口气,道:“放心不下你,还是来了!”冯九身子微微一震,讪笑道:“劳你费心了。”阮绩韬问:“九姑娘现在要去哪里?”冯九道:“我十二妹子失了踪,她怀有身孕,实在叫人好生担心。姐妹们现在都还在皇城里头等消息,我去告诉她们一声,也好叫她们四下里出去找十二回来。”将来到吐蕃后发生的事一一说了,阮绩韬听后嘘叹不已。
冯九半真半假的玩笑道:“你会批命,说明你颇有些仙骨,倒不如做个道士,早些修成正果,好成仙去。”阮绩韬道:“原先在昆仑隐居闭关,不问世事,倒也有心修道,只可惜此番下山,历劫尘世,心里早不像原来那般无牵无挂了。”
冯九是个聪慧的女子,又岂会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只可惜她心若止水,早已不动情了。望着眼前的翩翩男子,她忽然觉得有必要做个了断,不能再拖累下去了。于是语重心长的说道:“先生可知道长门为何又被人叫做寡妇门么?”
阮绩韬一愣,不明她为何自暴其短,摇了摇头。冯九道:“长门女子一生只许一次,一生也只爱一次,轻易不做选择,然而一旦选择了,却是倾其所有的感情,轰轰烈烈的爱过这一回,百死无悔…只可惜我姐妹十二人偏生命里注定,婚姻要遭受波折,竟无一人能得到圆
的结果。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都无所谓,关键的是,我们毕竟都爱过了…”她抬起头,亮闪闪的眼睛望着阮绩韬,阮绩韬震惊。
冯九对着他福了福,续道:“先生厚爱,奴家只能来世再报…今生,奴家的心里已再容不下第二个人。”
长门,寡妇门——一门的寡妇,竟是甘愿替唯一深爱过的男人守寡,而无一人再嫁,甘愿守着那点无论是痛苦还是甜美的回忆过完一生。
阮绩韬一个趔趄,向后直退了两步,面色唰地变成惨白,苦笑道:“我原该…想到的。只是感情的付出,原不受自己的控制…”
冯九淡淡然的转过身,这一转,竟是毫无留恋,只留下一个消瘦纤细却是坚强无比的背影,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一辈子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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