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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算爱情
  吃了晚饭,李解放只穿了件白短,肩上搭了条巾,去山下的青龙潭洗澡。李解放总恨自己长得太白,难得同金坳的社员群众打成一片。他很羡慕工作队女队长吴丹心那张黝黑的脸,亮亮的就像早晨的茄子。

 初到金坳那天,吴丹心带着工作队员往大队部门口的坪里一站,社员们的目光不在队长吴丹心身上,只是望着队员李解放。那些年轻的姑娘,你戳戳我,我拍拍你,嘻嘻哈哈,眼睛却都瞟着李解放。李解放的脸便在六月的阳光下白里透红,红里冒汗。他被得手足无措,无地自容。吴丹心白了他一眼,才向社员同志们传达上级精神。那天吴丹心关于批林批孔的长篇大论,李解放只听了个断断续续。他心里一直在打鼓。他发誓一定要把自己晒黑,比她吴丹心更黑,就像那些浑身如炭的革命老农。从第二天起,他便像这里所有男社员一样,光着膀子上山下田。

 工作队总共五人,分散住在几个生产队。队长吴丹心同李解放住在三队。吴丹心住在社员刘向群家,李解放住在刘世吉家。两个刘家都是三队正苗红的贫农,他们的房子紧挨着。那是两栋摇摇坠的老木屋,柱子壁板都已发黑。李解放是工作队的文书,同队长住在一个队是为了工作需要。副队长向克富住一队,一队靠近大队部。队员舒军和王永龙一个住六队,一个住八队。五个人都是从县里有关单位来的。

 今天李解放同社员们一道蹲在山坡上翻了一天的红薯藤。李解放是头一次干这种农活,不会干,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干。他心里有些紧张,却不敢请教吴丹心。因为吴丹心批评过他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孔老二。孔老二是要批倒批臭的,可见质多么严重。吴丹心成天板着脸孔,总是开批判会的那种表情。李解放不敢向任何人求教,可他相信眼睛是师傅,看看社员们怎么做吧。

 到了山坡上,照例是由三队队长刘大带领大家学习一段主席语录。刘大谦恭地望望吴丹心,见女工作队长点了点头,他才清清嗓子,说:“主席教导我们说,土肥水种,密保管工。社员们便跟着说: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声音不太洪亮,也不太齐整。吴丹心皱着眉头环视一圈。刘大忙点头向她赔笑。李解放却想刘大今天引用的主席语录有些不对题,但还是在心里原谅了这位文化不高的老实农民。刘大接着说:“这个这个红薯藤的,好比资本主义,它们吃社会主义,危害社会主义。我们要保卫社会主义的劳动果实,就要扯掉这些。下面,请吴队长讲话。”

 吴丹心甩了甩长辫子,说:“刘大同志的认识水平很高。我们一定要深刻认识翻红薯藤的重大政治意义。资本主义的,比资本主义的杂草危害更大,它同社会主义的劳动果实争养分,损公肥私,罪大恶极。开始吧,同志们。”

 刘大待社员同志们警醒些,怕有蛇。刘大说得轻巧,社员们也不在意,李解放心里却麻了起来。社员们三三两两蹲下,扯起红薯藤,翻过来,让藤上的朝着天。李解放这才明白,翻红薯藤是为了保证养分集中供应红薯,提高薯的产量。李解放私下又想,这应叫须,说太土了。这个念头刚一闪过,他又立即暗自检讨,不该嘲笑农民群众。他便越来越觉得吴丹心平对自己的批评是正确的,他的脑子里总不了臭知识分子的酸气。李解放一边在心里狠斗自己灵魂深处一闪念,一边飞快地动作,生怕落在社员们后面。他甚至不怕蛇了,还巴不得碰上一条蛇。他想这会儿真有一条蛇从他身边爬过,他会飞快地扬起手掌朝那蛇的七寸劈去。一会儿工夫,身后一大片的红薯藤都朝了天。望着大片白色的须在烈下慢慢地蔫下去,李解放内心充了战斗的欢乐。资本主义气息奄奄,社会主义蒸蒸上。

 李解放用口哨吹着革命歌曲,往山下的青龙潭飞跑。出了一天的汗,浑身孔都舒展着,格外畅快。他跑着跑着,内心就涌起了革命诗情,想起了主席的词,到中击水,遏飞舟。

 落的余晖映照着青龙潭,平静的水面上泛着粉红色雾霭。山风吹过,凉爽的水汽直往人皮里钻。李解放摆出一副大无畏的英雄架势,双手举过顶,一个猛子扎下去。可是,他立即觉得子里鼓了水,往后一拖,股便光着了。他忙闷在水里提起子,才慢慢浮出水面。他内心的诗情早然无存了,慌忙地往四周张望,似乎水潭边围了男女社员,都在偷看他的光股。

 潭岸上没有人。偌大一个水潭,这会儿只有他李解放一个人。他索子,用巾浑身擦了起来。低头往水里一看,见自己部以上和大腿以下已经晒黑,中间一节仍白生生的就像瓠瓜。整个人就像黑白相间的标杆。他无缘无故想到了吴丹心。心想那女人再怎么黑得革命,也只是脸黑手黑,身上仍是白的吧。今天中午休息时,他搬了张长凳,放在刘世吉家的屋檐下睡午觉,迷糊糊地看见对面刘向群家厢房门口的长凳上伸出一条腿来,半弯着。那条腿的子卷得高,可以望见管里面的白色。李解放马上想到那是一条女人的腿,接着就断定那是吴丹心的腿。吴丹心就住在那间房里。李解放没有瞌睡了,眯着眼睛装睡,一直觑着那条半弯着的腿。他想吴丹心里面其实还是很白。那会儿太阳很毒,晒得老木屋喳喳作响。山村更显宁静,李解放便在宁静中偷偷望着吴丹心的腿,琢磨着她身上其他部位的白。

 响起了一阵吆喝声,就有几个穿短的男人出现在潭边了。李解放忙闷进水里穿子,可子拉了一半遇上了阻力。原来他的某个部位刚才中了那白色的资产阶级的念,正高高地昂起。他便闷在水里,咬紧牙关,直得自己双耳发响。那资产阶级小尾巴这才气急败坏地蔫将下去。李解放呼地钻出水面,掀起高高的水花,牛一样气。那几个男人都已下了水,同他打招呼,说李同志钻猛子好厉害,当得潜水员。李解放笑笑,说关键在于革命斗志。有个人胆大,却说,钻猛子靠的是肚子里憋的那口气,和革命斗志有卵关系。几个社员都笑了起来,怪异地望着李解放。李解放只当没听见,又钻进了水里。他闷在水里想,同他们争个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革命斗志同我卵关系!

 李解放钻出水面,往岸边游去。他还得同吴丹心一道去大队部开会,今晚工作队全体人员要碰碰头。他爬上岸,猛一低头,吓了一跳。原来漉漉的白短紧贴着身子,那地方一团漆黑。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他没法这么走回去。

 他只好又回到水里。心里急得不行,怕太迟了吴丹心又会找他麻烦的。他想这女人其实很漂亮的,眼睛大大的,脸盘儿黑里透着红色,红里透着黑,两条辫子又黑又,那嘴皮上的皱皱儿水汪汪的,就像透的杨梅,叫人想吃。可他就是怕她。

 那几个男人都已上岸了,可他仍不敢上去。他没有了钻猛子的兴趣,也没有了游泳的兴趣。他倒是想起了刘文采家的水牢,有种坐水牢感觉了。那恶霸地主真的很坏,想出了水牢这惨无人道的毒办法。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下来,他才怯生生地爬上岸去。自己低头一看,分明看不清那团漆黑了,可心里仍是虚,便将右手放在身前,巾搭在手上,遮掩着下面。

 远远的就见吴丹心背着手,在刘家场院里焦急地踱来踱去。李解放飞快地跑进屋去,换了衣服,拿了手电。出来时,见吴丹心已经走在前面了。李解放打着手电,跟在吴丹心后面。三队离大队部有四华里远,得翻过一座山。李解放心里很慌,想说些什么,可吴丹心一言不发,他也不知说什么好。他怕吴丹心问他为什么洗个澡洗了这么久。如果他如实说出来就等于在女队长面前耍氓了,如果编造个理由就是欺骗领导。

 走过白天出工的那片红薯地,李解放终于找出一句话来,说:“吴队长慢点,怕蛇啊。”吴丹心冷冷地说:“蛇有什么可怕?资产阶级思想比毒蛇可怕十倍!”李解放不敢说话了,他不明白吴丹心说的资产阶级思想指的是什么。可他的确怕红薯地里突然钻出一条蛇来,便侧着身子,小心地照着吴丹心前面的路。山地坑坑洼洼,他身子总是摇摇摆摆,手电光便老是在红薯地和吴丹心的股上来回晃动。慢慢的李解放便只注意这女人的股了。山风很凉,蛙声耳,萤遍地。

 到了大队部,其他几位队员已等在会议室了。他们见吴丹心板着脸,怕是出了什么事,或是上级又有什么重要精神下来了。吴丹心坐下来,默然一会儿,突然说:“今天会议先解决一个问题。李解放同志身上小资产阶级思想太严重,对他,对组织,都是很不利的。我们先帮助帮助他。同志们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么晚才来吗?李解放今天洗澡洗了三个多小时!我们天天同农民群众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身上晒黑了,脏了。这有什么不好?黑得光荣,黑得革命!劳动人民,身上脏得香,资产阶级,身上香得臭。可是他,硬是想把自己晒黑的皮肤洗白。他身上那股资产阶级少爷气,非常非常危险,我们再不帮助他,会毁掉一个同志。”

 李解放早大汗淋漓了。他现在才明白吴丹心在路上说资产阶级思想比毒蛇可怕十倍是什么意思了。别说是不是资产阶级思想,单是洗三个小时澡比女人还女人,这就很让人难堪了。他当然不敢说白短了,下面一团漆黑,见不得人,只好挨到天黑才回去。这是什么话?耍氓!多么严肃的会议?怎敢说这么下的话?何况是要往思想深处挖源,怎么能够说那些话?可总得有个说法。要么耍氓,要么欺骗组织,他便只好欺骗组织了,说:“我洗澡的时候,突然肚子痛,痛得都直不了,在潭边蹲了好久。我知道自己不对,革命意志不坚强;连个肚子痛也挨不了。我知道自己身上还有许多小资产阶级思想,有许多小资产阶级生活习气。我诚恳地希望同志们指出来,给予批评,也愿意接受组织上的任何处理。”

 副队长向克富接着发言:“李解放同志在我们工作队里文化水平最高。问题就出在这里,出在他身上的臭知识分子气息。刚才他的自我检讨三言两语,貌似诚恳,实际上很不认真,很不深刻。你要挖源,查灵魂。肚子痛,算什么理由?在那革命战争年代…”向克富约五十来岁,年纪最长,发言水平很高。他说起革命战争年代无数革命先烈的艰苦卓绝,很有感染力,就像他自己昨天才从战场上下来。

 舒军和王永龙也都发了言,都把问题往严重处说。大家都明白一个道理,就是越把李解放的问题说得严重,说明他们自己的政治水平越高。越到最后,发言的难度越大,因为别人把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吴丹心年纪轻轻,人倒老成,她想起了一段主席语录,说:“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的,或不革命,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拿什么去区别他呢?就是看他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李解放同志的问题,质是严重的。肚子痛只是一个客观原因,问题出在主观。向克富同志说得好,在那血雨纷飞的革命战争年代,革命先烈时刻面对的是林弹雨,是严刑拷打,是血牺牲。肚子痛,算什么?所以,问题出在灵魂深处…”

 那天晚上的会议开得很晚。但到底开到什么时候,李解放不知道。因为整个工作队只有吴丹心有块上海手表,是她的军官丈夫给她买的。回来的路上,李解放尽量让手电光照着吴丹心前面的山路。尽量不让光束晃着她的股。他觉得自己灵魂深处的确很肮脏。两人默默走了一段,吴丹心突然问:“李解放,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李解放忙说:“哪里啊,没有意见。”

 “你可以谈谈自己对我的看法嘛。”吴丹心的语气是少有的随和。

 李解放说:“你对同志们要求很严,这是对的。”

 沉默一阵,吴丹心说:“人家都说我长得太黑,你说呢?”

 李解放说:“人黑心红啊。”

 吴丹心说:“你是总也晒不黑啊。你再怎么晒,掉一层皮,又是白的。你再晒得黑也比别人白。”

 李解放说:“所以我总比别人落后。”

 吴丹心语气支吾起来,说:“其实,其实,人还是白些好看些,特别是女人。”

 李解放没想到吴丹心今天会这么说话,不知怎么回答了。他不敢接过她的话头说下去,两人又沉默了。过会儿,吴丹心突然问:“你找朋友了吗?”

 李解放不好意思了,说:“没有哩!我今年才二十三岁,晚婚年龄还差四岁。找朋友早了,影响革命工作。”

 李解放等着吴丹心的表扬,可她却问:“我对你关心不够啊,请你原谅。你肚子还痛吗?需不需要明天去医院看一下?”

 李解放忙说:“不要不要。你对我很关心。”

 吴丹心又是半天一雷,说:“李解放,你…你其实人长得很漂亮。”

 李解放脸嗡地热了起来,说:“你长得漂亮。”

 “我长得黑。”

 “你黑得好看。”

 “真的吗?”吴丹心停了下来,回头望着李解放。

 “你真的黑得好看。”李解放见吴丹心望着他,那眼珠子在星光下闪闪发亮。

 吴丹心低头四处看看,说:“走累了,我俩歇歇吧。”

 这正是他们白天翻红薯藤的那个山坡,路边有块石头,吴丹心先坐下了。李解放打着手电四处照照,找不到第二块石头,就站在那里。吴丹心叫他也坐一下,他便坐在了地上。吴丹心说天回凉了,坐地上不好,过来坐在石头上吧。李解放正迟疑着,吴丹心笑了,说:“李解放你封建,不敢和我坐在一起?”

 李解放只好挨着她坐下了。两人紧挨着,李解放感觉有些。他平生第一次同一个女人挨得这么紧,而且都只穿着衬衣。李解放感觉这女人身上凉凉的,好舒服。吴丹心问:你肚子还痛吗?

 李解放说:“不痛,我肚子不痛。”

 “痛就要搞药吃。”吴丹心说。

 “其实,我今天并不是肚子痛。”李解放脑子一热,鬼使神差说了这话。他想完了,吴丹心不骂死他才怪。

 没想到吴丹心没有骂他,只侧过脸来,望着他,心平气和地问:“不是肚子痛,那是为什么?”

 李解放说:“我没有带干净短去,结果天没黑,回不来了。”

 吴丹心没听懂,问:“怎么回不来了?”

 李解放低头说:“白短了,贴着,那里…那里漆黑的。”

 吴丹心哈哈笑了起来。李解放紧张极了,不懂这女人的笑是什么意思。吴丹心笑了一阵,什么也不说了。两人都不说话。萤火虫围着他们飞舞,青蛙叫得令人心。李解放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像在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突然,吴丹心转过身来,火辣辣地望着李解放,问:“敢吗?”

 “敢什么?”李解放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嘴巴张得老大,惊恐万状。

 吴丹心一把抱了过来,说:“搞我!”

 “不敢不敢,你是军婚。”李解放浑身直发抖。

 吴丹心双手铁箍一样抱着李解放,说:“这里只有蛤蟆知道我俩的事。”

 两人在红薯地里滚了起来。吴丹心着说:“解放,你是黄花伢儿,和我做这事亏不亏?”

 李解放大汗直,瓮声瓮气说:“不亏,不亏。吴队长你身上很白。”

 吴丹心说:“我俩单独在一起,你不要喊我吴队长。我小名叫丹丹,好久没人叫了,你叫我丹丹吧。”

 “丹丹你身上很白。”李解放说。

 “没有你白。”吴丹心的双手很有劲,搂得李解放发酸。她是县里有名的铁姑娘。

 “丹丹你身上有两个地方像杨梅。”李解放说。

 “哪两个地方?”

 “嘴头。”

 吴丹心呼吸更急了,嚷着说:“解放解放解放,你吃杨梅吧,你吃杨梅吧,我要你吃我的杨梅。”

 李解放便上上下下地吃杨梅,忙碌得只嫌少长了几张嘴巴。李解放再也听不到蛤蟆的鼓噪,耳边只有吴丹心怪怪的哼哼声。

 两人搂着往山下走。吴丹心柔柔地弯在李解放的肩头,一点没有平那高挽袖子横叉的影子。吴丹心细声细气说:“解放,我俩有了这事,今后明里对你要求就要更严些,免得别人怀疑。”

 “要求严是对的。”李解放说。

 吴丹心说:“你表现好些,我会培养你。”

 李解放说:“我只要你给我杨梅吃就行了。”

 吴丹心说:“杨梅有你吃的。这是鸦片烟,你吃上就戒不了的。”

 “巴不得。”李解放说着便偏过头去咬吴丹心嘴巴上的杨梅。

 吴丹心说:“再让你吃一口吧,快到了。”

 李解放躺在上,惊魂未定,呼吸仍是水牛样的。他爬了起来,扒在窗口,望着对面吴丹心那边的窗口,吴丹心可能还没有睡,那窗口有煤油灯光在闪动。夜很静,听得那边传来叮叮咚咚的水声。他想一定是吴丹心在洗着什么,直等到吴丹心的窗口黑了,他才回到上。

 想起红薯地里的事,李解放热得不行,嗓子发干。只觉得耳是吴丹心的嗷嗷声。猛然想起白天里刘大说红薯地里有蛇,李解放心头一紧,浑身发麻。刚才两人在地里滚来滚去,怎么就没有想到可能有蛇呢?李解放越想越怕,简直不敢回想红薯地里的事。但又不由得他不去想,两人刚才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这会儿都涌进了他的脑海。慢慢地整个人都回到了那醉人的情境,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正躺在上,身子不住动了起来。那蛇却无声地从他身边游过,擦着他的脖子,冷冷的,滑滑的。

 李解放迷糊糊听到了催工的哨子声。马上传来刘大的吆喝:三队全体社员,上黑岩坡翻薯藤。李解放感到脑壳很重,想再睡一会儿。他知道他要等一会儿社员们才得出门的,就闭着眼睛再懒一会儿。不想却沉沉睡去了。突然听到一阵女人严厉的叫喊声:“李解放!李解放!”李解放一惊,飞快地爬了起来。原来是吴丹心在外面叫他。

 吴丹心铁青着脸,站在院子中央,望着李解放出了门:“你是怎么回事?怎么总要落在社员群众后面?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你是工作队员,你得带头!”

 李解放低着头,着眼睛,通红着脸。社员们都望着他。刘大见李解放这个样子,很难为情似的,说:“昨天晚上会开得很晚吧?年轻人,瞌睡多。”李解放听说昨天晚上,心里就狂跳起来,脸红了,嘿嘿笑着。

 走过昨晚那个地方,见一大片红薯地被拱得稀烂,李解放不敢看,脸上发烧。刘大过去低头一会儿,说:“野猪拱的,野猪拱的。薯都还没有长好,就有野猪了。”

 李解放想知道吴丹心是个什么表情,又不敢望她。却听见吴丹心没事似的问:“老刘,这山上有野猪?”

 刘大说:“有,有。野猪最讨厌,地里出什么拱什么。得安排人值夜了。”

 吴丹心说:“有野猪就得防。要千方百计保卫劳动果实。”

 见吴丹心如此从容,李解放也就不怕了。蹲在地上翻薯藤,脑子里总是昨晚的事儿,身上就躁得慌。那地方不安分了,短子顶了起来。幸好是蹲着的,不然那地方就会扬起革命风帆了。李解放只得飞快地动作,暗暗咬自己的舌头,想住内心那股火。可怎么也不奏效,那资产阶级的小尾巴实在顽固。他便去想象地里的蛇,自己吓唬自己。这才让自己有了真正的恐惧,下面慢慢蔫了。

 早工没多长时间,一会儿就散工了,大家赶回去吃早饭。李解放正好走在吴丹心的身后,忍不住望着她的股。她的股凉凉的,很光滑。李解放又不由得有些蠢蠢动了。他只好放慢脚步,一个人落到最后面去。

 回到住户家,李解放不先去吃饭,拉开自己的帆布包,找了条紧身的短,贴身穿在里面。他怕一天到晚老为自己的不安分担心。

 晚上,吴丹心和李解放参加三队的社员会,学习上级关于批林批孔的文件精神。李解放坐在煤油灯下读文件,用县城里特有的普通话读着各省、市、自治区委,感觉特别庄严。这往往是李解放最得意的时候,因为在座所有人当中,只有他一个人可以把中央文件读得如此畅。他每次读文件的时候,总感觉下面的年轻女社员都在望着他,私下议论李同志长得好白,又好文化。

 读完文件,全体社员发言。社员们并不能完全听懂文件,可发起言来个个义愤填膺。他们用农民们平时骂架时用得溜的最歹毒最有力的语言清算林彪和孔老二的累累罪行。吴丹心最后发言,她引用的多是报纸上的社论语言,让社员群众感到县委工作队的干部水平就是高。李解放也很佩服她这种本领,他就是学不会。他总犯着读书人的毛病,觉得光照着报纸上说几句话太空,太没有新意,总想用自己的语言,发挥一下。结果往往适得其反,吴丹心老批评他没有同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可今天吴丹心眼看着发言完了,却把话锋一转,说:“批林批孔不只是学文件,讲空话,还得联系实际。三队就没有问题?包括我们工作队本身,也应找找问题。譬如我们的队员李解放同志,他身上就存在严重资产阶级思想。昨天晚上,他洗澡洗了三个小时,害得我们工作队开会推迟了两个小时。时间是宝贵的,鲁迅先生说得好,耽误别人的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他为什么一个澡洗了三个小时?无非就是参加劳动,晒黑了嘛,脏了嘛。农民群众天天晒太阳,天天同泥巴大粪打交道,谁说农民群众不美?谁说农民群众不干净?所以,他问题出在思想,出在灵魂深处。我们每一个人,包括干部、群众,一天也不能放松思想改造。我今天只是提出警告,请李解放同志引起高度注意。好,散会。请李解放同志留一下,我要找你个别谈谈。”

 平散会的时候,社员们会开玩笑,打骂几声。今天只听得板凳碰撞的声音,社员们感觉出气氛有些异常。人都走了,李解放说:“你不该当着社员同志们说这事,影响我的威信,叫我今后怎么开展工作?”

 吴丹心说:“我事先同你打了招呼的,说今后会对你要求更严格些。”

 “可你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出我的丑。”李解放说。

 吴丹心严肃起来:“这叫出什么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原因你清楚,我同你说了的。”李解放仍是有气。

 吴丹心说:“那叫什么原因?我说得出口?那叫耍氓。”

 “那我就不同你耍氓了。”李解放说。

 吴丹心说:“我俩别在这里说了,出去走走。”

 “我怕社员把我当野猪打了。”

 “刘大说了,要过一段才安排人值夜。”吴丹心眼睛里像要冒火。

 李解放早躁得难受了,却有意说:“我怕蛇,红薯地里有蛇。”

 “包谷地里没蛇,我们去包谷地里。”吴丹心的脸色红润起来了。

 李解放仍是坐着不动,吴丹心低头轻声说道:“没良心的。”说着就吹了灯,往外走。

 李解放跟了出来,说:“那就去吧。”

 离村子不远,山脚下面,就是包谷地。不敢照手电,两人摸着黑路。钻进包谷地,吴丹心轻声说:“别坏了包谷树,这是农民群众的劳动果实。”李解放牵着吴丹心,进入包谷地深处,在一个稍宽的田埂上停了下来。吴丹心从黄挎包里掏出一张塑料纸,铺在田埂上。李解放早等不及了,伸手就要吴丹心的衣。吴丹心说你你的吧,我自己来

 吴丹心躺在田埂上,手伸向李解放。田埂毕竟太窄。李解放不知怎么动作。吴丹心说你快点,你骑着田埂就是了。包谷地里总是沙沙作响,李解放老是停下来,四处张望。吴丹心便抱住李解放的头,不让他分心,说是风,是风,不要怕。

 李解放躺了下来,吴丹心赤着身子,趴在他身上,着他的头发,说:“解放,你的头发好漂亮啊,又黑,又多,不不细。”

 李解放着她的房,说:“我最喜欢你的子,又大又软,摸着好舒服。”

 “我的脸蛋你就不喜欢了?”吴丹心空出一只手来,摸着自己的脸。

 李解放忙她的脸,说:“喜欢喜欢,怎么不喜欢?这么漂亮的脸相。”

 “喜欢就好,你敢说不喜欢。”吴丹心美美地闭上眼睛,整个人儿趴在他身上。

 李解放说:“丹丹你皮好凉快,舒服极了。”

 吴丹心说:“你不知道,我的皮是冬暖夏凉。等到冬天,你钻到我被窝里去,保证你暖暖的像在烤炉子。”

 李解放突然觉得人们的脸孔陌生起来。社员们总有些避着他,似乎他真的犯了什么错误。他想这都是因为吴丹心在社员大会上说他洗了三个小时澡的缘故。他不想社员群众真的以为他是个小资产阶级,便越发要表现积极些。出工的时候,他比以往更卖力,只是大家都不愿意同他呆在一块儿。金坳多是旱土,种着红薯和包谷。这些天社员们天天都在翻红薯藤。有次他偶然回头,发现有个姑娘正望着他。见他回过头去,那姑娘笑了笑,白白的牙齿很好看。是刘腊梅,三队最俊俏的姑娘。后来几天,他发现腊梅有意无意间总同他蹲在一块,只是两人不怎么说话,目光碰在一起就笑笑。

 晚饭后,他见水缸里的水没多少了,就挑起了水桶去挑水。井离村子有一段路,在山下的一个悬崖下面。现在他处处注意表现自己,总争着替住户家挑水。见天色不早,刘家老婆抢着水桶说:“李同志,别去了,你们城里人做了一天事,累得不行了,休息吧。明天老刘去挑就是了。”刘世吉也说:“是啊,别去了。”可李解放硬是要去,他们也只好由他去了。

 快到井边,见远远的有个姑娘挑着水如风摆柳地过来了,那样子很好看。她见了李解放,就放下担子,笑道:“李同志,挑水呀?”李解放看清了,是刘腊梅。

 李解放打好水,见腊梅还在那里,笑笑地望着他。他知道她是等他,便快走几步,赶了过去。

 腊梅挑起水说:“这么晚了还来挑水?”

 李解放说:“歇着也是歇着。”

 腊梅说:“李同志,你们那吴女人好厉害啊。”

 李解放忙说:“别这么说,她对人要求严,这是对的。”

 腊梅说:“对个!她自己长得像个乌茄子,就看不得别人白。”

 李解放说:“腊梅你别这么说。”

 腊梅说:“我怕她个鬼!我是贫农女儿,清水石板底子!”

 腊梅家也从刘世吉家场院里过,两人便一前一后地走着。吴丹心正在场院边的小凳上,扇着蒲扇,没有望他们。李解放倒了水,也搬了凳子出来歇凉。吴丹心站了起来,说:“李解放,你到我屋里来,我要找你谈谈。”李解放见这女人今天这么早就找他谈话,有些害怕。吴丹心却没说二话,径直回屋里去了。她的房里立即就亮了煤油灯,门大开着。李解放进去了,吴丹心递张小凳叫他坐在门口,她自己坐在上。这样开着门说话,正大光明。吴丹心问:“两人约好了的?”声音不轻不重,屋外的人听不清,却让李解放感觉到了威严。

 李解放摸不着头脑,问:“同谁约好了?”

 “刘腊梅呀?”吴丹心视着他。

 李解放吓了一跳,赶紧说:“哪里哪里,你别误会啊。我俩是在井边碰上的。”

 “碰上的?碰得这么巧?群众早有反映,这女的年纪轻轻,作风不好,你看看她那副长相。”吴丹心的脸板得很难看。

 “丹丹你别这样,我同她话都没说上几句。”李解放简直有些急了。

 吴丹心说:“现在不是叫丹丹的时候。跟你说,我注意你们几天了,那女的天天跟在你股后边,两人眉来眼去。你去吧,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李解放想今天工作队没会,大队没会,三队没会,多难得的日子,他同吴丹心应好好在一起说说话。可是,吴丹心却平白无故地为腊梅生气。他同刘世吉一家人坐在一起歇凉,拉着家常,心里却是七上八下。这些日子,他人前被吴丹心整得人不人鬼不鬼,人后却被那女人调拨得像只灌了酒的猴子,兴奋得只想蹦跳。况且同女人的事是捅不得的纸灯笼,他便不知道自己白天是人,还是晚上是人了。

 刘家的人还没有睡觉的意思,他便招呼一声,去了自己房里。躺在上哪里睡得着?本来今天恨透了吴丹心,可身子却不由得躁动起来。喉头像要着火,不去找找吴丹心,非把自己烧成灰不可。他还从来没有在吴丹心的房间里同她做过那事,心里有些害怕。直挨到夜已很深了,他实在撑不住了,就轻手轻脚起了。摸到吴丹心窗前,心跳了好一会儿,才麻着胆子敲了门。听得里面板响了一下,却没有声音了。这会儿,听得吴丹心贴在门后轻轻问道是谁。李解放着嗓子叫道丹丹。门便开了,李解放轻巧地闪了进去。

 吴丹心嘴巴凑到李解放耳边,声音有些发颤,说:“你好大胆子!”

 李解放声音也发抖,说:“实在,实在,受不了啦!”

 “我说过,这是鸦片烟,你上瘾了就戒不掉的!”吴丹心嘴里出的热冲击着李解放的耳,让他兴奋得想死了去。

 没有灯光,吴丹心拖着李解放往上去。李解放伸手一摸,碰到光溜溜的吴丹心。原来她手脚特利索,边上边把衣服光了。

 吴丹心微微呻着,伏在李解放耳边说:“我想大声叫。”

 李解放说:“我也喜欢听你大声叫。”

 吴丹心着说:“不敢叫。”

 “那就忍着。”李解放说。

 吴丹心闷闷地喊了声,十分痛苦似的,说:“你快堵住我的嘴巴,我忍不住想叫了。”

 李解放便衔住女人的舌头。那女人却猛然挣脱了,昂起头咬住他的肩头,咬得他生生作痛。

 两人半天才平息下来。吴丹心说:“今后反正不准你同那女的在一起。看她长得狐眉狐眼的。”

 “我不会和她怎么样的。我不可能找一个农民做老婆呀?”李解放说。

 吴丹心说:“你对农民怎么这么没有感情?”

 李解放莫名其妙,说:“我不懂你的意思了。你是要我同她有感情,还是不同她有感情?”

 吴丹心说:“两码事,同她是一码事,同农民是一码事。”

 第二天清早,李解放醒来,吓了一跳,一时不知他是睡在自己上,还是睡在吴丹心上。木着脑蛋默了会儿神,才确信是睡在自己上。肩头有些作痛,歪着嘴巴看了看,见两排清晰的牙齿印。他忙跪在地上,将肩膀放在沿上使劲地擦,擦得红红的一大片。

 这天,李解放刚端碗吃晚饭,吴丹心进来叫他,后面跟着工作队副队长向克富。两个人的样子都很神秘。李解放知道可能有什么重要事情了,忙放了碗。刘世吉说李同志饭也不吃了?他见来的两位工作队领导很严肃的样子,也不敢多问。吴丹心说饭还是要吃,你快点吃吧,我和向副队长在外面等你。李解放哪里还有胃口?急急忙忙扒了一碗饭,就出来了,问:“什么事?”

 吴丹心说:“走吧,到大队部去,边走边说。”

 向克富说:“出事了出事了。”

 吴丹心说:“舒军出事了。你听老向说吧。”

 向克富望望吴丹心,这个这个地迟疑一下,说了起来。原来,舒军这人喜欢开玩笑,今天中午收工回来,他逗住户家的小孩,问那小孩长了几个,让叔叔看看。小孩就子,翻出小给他看。舒军摇摇头说你不行不行,只有一个。你看叔叔,有三个。舒军便解开西式短的扣子,说你看你看,这里有一个。然后又从左边管里把那家伙捞了出来,说你看你看,这里有一个。又从右边管里捞出来,说你看你看,这里还有一个。没想到吃中饭的时候,那小孩突然说,妈妈妈妈,这个叔叔有三个。舒军哪想到小孩会把这事同大人说,又在这么个场合,得面红耳赤。他本想这只是得不好意思,不会再有事的。哪知那家男人气量小,事后就追问老婆,怀疑舒军睡了他老婆。两口子就打了架。打过之后,那男的就跑去把舒军也打了一顿,一口咬定他睡了他老婆。

 吴丹心狠狠骂道:“氓!马上开个生活会,帮助舒军。要是他真的同住户家女人有那事,我们也保不了他。”

 向克富说:“住户家他是住不下去了。我做了六队队长工作,让他住在队长家里。谁还敢让他住到家里去?”

 吴丹心说:“老向你这么处理是正确的,我同意。”

 大队部外面围了许多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议论。吴丹心他们三人一出现,人群便静了下来。他们三人也不同谁打招呼,通通黑着脸,进了会议室。舒军和王永龙两人坐在煤油灯边,看上去像两个悲痛的守灵人。舒军脸上青是青紫是紫,不敢抬头看人。吴丹心坐下来,平息一下自己的心情,严肃地说:“早上的错误下午改,改了就是好同志。主席教导我们说,无数的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面前英勇地牺牲了,使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一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难道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抛弃,还有什么缺点和错误不能改正的吗?舒军,事情经过就不要讲了。你只谈两个问题。一是谈一下自己同他们家女人到底有没有那事。要老老实实,不能欺骗组织。这对你没好处。二是检讨自己的行为。态度要端正,认识要深刻,不要马虎过关。你谈完之后,同志们再帮助。主席他老人家还教导我们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同志们谈的时候不能轻描淡写,要本着为同志负责的态度。我们不提倡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但也要触及灵魂。舒军,你自己先谈吧。”

 舒军不曾开腔,呜呜地哭了起来。吴丹心厉声喊道:“哭什么?别假惺惺了!你要老老实实待问题!”

 舒军收住眼泪,泣着说:“我逗了他家小孩,这是事实。但我同他家女人的确没有那事。那男的是蛮不讲理,也不知分析一下。我们白天都在一起出工,晚上他自己同他老婆睡在一起,我怎么可能同她有这事?”

 向克富言道:“你的意思,如果有条件的话,你也许会同她有那事?可见你思想改造方面就有问题。”

 “不光是有问题,问题很严重!”王永龙火上加油。

 吴丹心追问道:“你思想动机是什么?你要老老实实待清楚!”

 大家都望着李解放,他只好说:“先让他自己检讨完吧。”

 于是舒军又接着检讨。可他们一旦发现他的检讨有什么辫子可抓,大家又群起而攻之,舒军的检讨又被同志们愤怒地打断。这么一来,会议离了吴丹心起初定好的程序,就像放野火,叫她自己也没法把握了。会议便无止境地耗着。眼看着时间太晚了,吴丹心抢过话头做总结,责令舒军写个深刻的检讨,在六队社员大会上公开承认错误。舒军便痛哭涕,感激不尽。因为工作队最后还是排除了他同住户女人有那关系,可一旦大家一致认定他有那事,也就有那事了,他这辈子也就完了。说完舒军的事,吴丹心语重心长地向全体队员敲警钟,说事情虽然只出在个别同志身上,但我们全体同志都要引以为戒,慎之又慎。最后,她将目光落在解放身上。李解放紧张起来,不知这位最近同他风情不断的女人又要怎么教训他了。只见吴丹心的目光朝他冷冷地一瞥,说:“特别是李解放同志,我要提醒你注意。你那个小分头儿成天油光水亮,像个特务、汉!你知道三队的姑娘们怎么议论你吗?她们说,李同志长得白,长得好,怎么晒太阳也像城里人,找男人就要找这样的。你要注意!不要腐蚀了淳朴的农民群众。”

 已经很晚了,可吴丹心和李解放还得赶回去,不能误了明天出工。李解放气呼呼地走在吴丹心前面,一句话都不讲。走到没人家的地方,吴丹心上来拍拍他的肩,问:“你生我的气了?”

 “我明天就去理个光头!”李解放话很冲。

 吴丹心吊着他的手臂说:“谁叫你理光头?我说过我喜欢你的头发嘛!”

 “你刚才不是说我的小分头像特务、像汉吗?”李解放手臂一甩,想挣脱吴丹心。

 吴丹心说:“解放,你只比我小两三岁,怎么就这么不成呢?政治斗争是复杂的,你要知道。你叫我在那种场合都说真话,哪有那么多真话说?”

 “怎么可以不讲真话?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就最讲认真。”李解放今天不准备认输了。

 吴丹心说:“要讲究策略。我这只是个策略问题。”

 “你还说三队的姑娘如何如何说我。你怎么知道的?未必她们敢当你的面说这些话?”李解放站住了,望着吴丹心质问道。

 吴丹心笑了起来,说:“女人的心思不都一样?我想都想得到。”

 李解放大声叫道:“你这样是存心把我搞臭!”

 见李解放这样,吴丹心竟然哭了起来,说:“把你搞臭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这样做只是为了保护你,也保护我,保护我们俩。今天出了这种事,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多害怕!我是有责任的。你不来安慰我,还对我发气!俗话说,一恩,我同你过了这么长时间夫生活了。老实同你说李解放,同你这些日子做过的事,比我同自己丈夫结婚几年做的都还要多!”

 听她说起自己丈夫,李解放竟然有些吃醋。可这是没办法的事。既然她说到了那位军官同志,李解放就问:“他对你好吗?”

 吴丹心低着头,说:“好不好都没有意义。他在黑龙江冷得要死,我在这里热得要死,好又怎样?不好又怎样?”

 李解放只好软了下来,搂了吴丹心,说:“好了,好了,我不生你的气了。我知道你的用心,是为了我好。丹丹,你今晚去我那里,我那没你的响。”

 谣言的传播比中央文件快,而且生动得多。第二天,李解放一觉醒来,三队的男男女女都知道了舒军的事。谣言在传播中滚雪球似的膨着,增添了许多栩栩如生的细节。基本的情节是舒军他妈的把住户家老婆搞了。有的人甚至相信舒军真的是个长着三个的怪物,搞女人的瘾特别大,功夫了得。

 吴丹心不希望这事张扬出去,可人们传播这种事情的兴趣比什么都大。没过多久,舒军的生活作风问题就传到县里去了。吴丹心十分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县里来了三个专案组,将舒军隔离审查了两天两夜,最后把他带走了。

 吴丹心也被专案组找去严肃地谈了话,因为她负有领导责任。吴丹心倒是没有受到什么处理,只是李解放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了。吴丹心的脸比以往板得更厉害了,甚至晚上没有再找李解放去谈话。会议开得越来越勤了,几乎天天晚上有会。不是生产队开会,就是大队开会,还有支部会,工作队会。李解放便每天晚上陪着吴丹心开会,每次开会他都会成为吴丹心点名的靶子。两人三天两头在三队和大队部的山路上赶,总是晚上。两人没多少话,李解放依然走在后面打手电,光束在山路和丹心股上晃来晃去。

 李解放在三队几乎抬不起头了,社员都觉得这位年轻的县委干部一肚子花花肠子,只怕也同舒军一样。他根本不配下来搞工作队,只配下放农村劳动改造。有位回乡高中生甚至认为李解放连劳动改造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劳动是无上光荣的,怎么能够让李解放这种人也同劳动人民一样享受劳动的光荣呢?应该让李解放这种不正经的人下地狱。有位没文化的社员比这位高中生觉悟更高,发现了高中生话中也有问题。他说这位高中生书读到牛股上去了,哪来的地狱?迷信!

 李解放真的有些痛恨吴丹心了,就连两人在一起做过的事想来都非常可怕。一想起那片红薯地,就觉得背膛麻麻的,像有条蛇滑过。有时又恨恨地想,你他妈的怎么晚上不找我谈话了?再找老子谈话,老子搞死你!

 已是历九月了,太阳不再那么烈,夜深了还有些寒意。李解放见社员们开始穿上衬衣,他也就穿上了衬衣和长。去井里挑水,对着井口照照,见自己衬衣扎进里,毕竟精神多了。生产队开始挖薯,今年的薯长得很好,刘大说是吴队长和工作队的同志领导得好。吴丹心批评了刘大认识水平不高,说这是搭帮了主席、中央,搭帮了批林批孔,搭帮了抓革命、促生产。

 社员们成天上山挖薯,生产队仓库的晒场里堆成了好几座山。越是收获大忙季节,越是不能放松了批林批孔。每到晚上,三队社员们便搬了自家屋里的凳子,往仓库晒场的薯堆旁坐着,聆听吴丹心那尖利而昂的声音。社员们坐在自己的劳动果实旁开会,心情就是不同,正是主席他老人家的伟大诗词说的,心高。收获了红薯,社员们家家户户餐餐吃红薯。吃红薯多,会场里声便此起彼伏。但在如此严肃的场合,谁也不敢笑。社员们对倒是有研究的,说是那种尖利悠长而且拐着弯儿的,特别地臭,多半是黄花闺女放的。因她们怕羞,一个通常要憋上好久,实在忍不住了,才万不得已慢慢放出。所以尖利的响声就拖得长,而且拐弯儿。每逢这种声出笼,所有黄花闺女都会红着脸,装模作样地捂住鼻子,四处看看,表示这不关她的事。

 这天上午,李解放挑薯回仓库的路上,碰见腊梅送完了一担薯,正往山上赶。李解放只朝她点头招呼一声,就同她擦肩而过。腊梅却叫住他,红着脸说:“李同志,你气都不上来了,歇歇嘛。”

 李解放确实也挑不动了,就放下了担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腊梅说:“你是摇笔杆子的命,哪是挑担子的?李同志,你挑我的空箩筐回山上去吧,薯我替你送回去。”

 李解放更加不好意思了,忙摇手:“谢谢你了,我挑得动。”

 腊梅却过来抢了他的担子,说:“你上山去吧。”

 李解放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却见腊梅回过头,红着脸,说:“我…我给你做了双鞋。”

 不等李解放说什么,腊梅挑着担子颤颤悠悠地走了。见又有人挑着薯来了,李解放忙回头往山上走。他只觉得耳热心跳。回到山上,见吴丹心奇怪地笑笑,说:“李解放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会飞?”李解放嘿嘿两声,低头挖薯去了。一会儿腊梅回来了,扛了钉耙走到李解放身边。腊梅只是默默地做事,不说话。李解放心里慌,总觉得吴丹心正望着他和腊梅。过了好一会儿,差不多又挖了一担薯了,腊梅突然轻轻说:“晚上我给你送来?”她的头仍然低着。

 李解放也没有抬头望,轻声道:“不要,影响不好。”

 腊梅说:“天凉了,你不要穿鞋子?”

 李解放说:“我有鞋。”

 “你有是你的。”腊梅说着已装了一担薯,挑着下山去了。

 李解放本也挖好一担薯了,却有意磨蹭,免得吴丹心说他专门跟在腊梅股后背跑。

 不料吴丹心却发话了:“李解放,你别懒懒洋洋了,还不送下山去?等谁替你挑?”

 李解放吓得要死,不明白吴丹心说的等谁替你挑是什么意思。他忙把地的薯装进箩筐,挑着下山。李解放觉得这会儿力气格外足,挑着担子健步如飞,一会儿就赶上腊梅了。

 “腊梅,我不要。”李解放说。

 “是专门给你做的,你不要也是你的。”腊梅没有回头。

 李解放说:“那我先谢谢你。”

 腊梅说:“出在我手上,有什么谢的?你胆子太小了,就那么怕吴女人?”

 “怕她做什么?她又不是我娘!”李解放说。

 腊梅回头一笑,说:“你是嘴巴硬。那我晚上给你送来?”

 李解放说:“先等等吧,看哪天有机会。”

 腊梅说:“我说你是怕她。”

 李解放说:“不是的,今天我们要去大队部,工作队开会。”

 吃了晚饭,吴丹心叫上李解放,一道去大队部。两人一声不响走了好一段路,吴丹心才说话:“我的话你不听,你迟早要吃亏。”

 “你是说什么?”李解放问。

 吴丹心冷冷一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三队社员都在背后议论你同刘腊梅不干净!”

 李解放说:“你可以调查。”

 吴丹心说:“我不会调查,要调查也是县里派专案组调查。”

 听了这话,李解放吓得嘴巴张得天大。

 开完会,回来的路上,两人说的又是这事。只是去的时候吴丹心好像代表组织谈话,回来时就代表她个人了:“李解放你好没良心。”她的语气几乎有些哀怨。

 李解放说:“我怎么没有良心?你又没有找我。”

 “你就不知道找我?”吴丹心在李解放的背上狠狠擂了一拳。

 李解放哎哟一声,说:“你每天都像对待阶级敌人一样对我,我敢找你?”

 “我又不是今天才这样对你,你分明知道我。”吴丹心觉得好委屈似的。

 李解放说:“我原先以为你是演戏给别人看的,这一段我觉得你真的是想把我往死里整。你没有发现?现在三队没有一个人理我,我在这里哪里还像个工作队员?简直就是地富反坏右。”

 “我看你同地富反坏右也差不多!天天同那女人搞在一起!”吴丹心又说起腊梅了。

 李解放有些恼火了,说:“搞什么搞?其实腊梅只是不像他们那样狗眼看人低,没有同我黑脸。”

 吴丹心抓他的肩膀,问:“那你说,你是想她还是想我?”

 “当然想你呀。”李解放狠狠地捏捏她的房。

 吴丹心踢了他一脚,说:“想我我现在就要!”

 “你敢?山上有社员打野猪!一来弹掉两个!”李解放狡黠地笑笑。

 吴丹心很难受的样子,弯着撑撑肚子,说:“那就快点回去,去我那里。”

 李解放说:“你那板太响了。”

 吴丹心说:“响就响!我这些天晚上都没有睡着,夜夜起来打老鼠。”

 李解放道:“好吧,就去你那里打老鼠吧。”

 今天是重节,腊梅偷偷告诉李解放,说她晚上给他送鞋来,还有重糍粑。李解放吓得脸铁青,连说人多眼杂,不太好不太好。腊梅就叫他晚上去井边,她带他去个清净地方。他怕晚上吴丹心找他,就说晚一点,越晚越好。腊梅说,那就干脆下半夜,叫二遍的时候。

 李解放早早地睡下了,留心着叫。可他没有听叫估时间的经验,不准什么时候是叫头遍,什么时候是叫二遍。心想如果自己迟了,让腊梅三更半夜在外面傻等着,多造孽!可他又怕去早了,吴丹心来敲门他又不在房间。扒在窗户上看看外面,再听听,不见一丝动静。天气慢慢凉了,山里人睡得早。他便轻轻起,想去吴丹心那里了却一下。一敲门,吴丹心在里面轻轻说:你回去睡吧,我今天身上来了。

 李解放这下放心了,并没有回房,也不管早晚,径直往井边走去,他想宁可自己等腊梅,也不能让一个女人摸着黑等他。

 不想他还没到井边,就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李同志!”

 原来腊梅早等在这里了。

 你这么早就来了?李解放说。

 腊梅说:“我想了想,知道你们城里不习惯听叫,估不着时间,万一来早了,难得等。”

 李解放心想这女人心真细,很有些感动。两人不再说话,腊梅无声地伸过手来,牵着他走。天很黑,他不太熟悉这里的路。腊梅手心有些发汗,李解放觉得自己的背膛也在发热。腊梅领着他走了好一段山路,再爬过一个坡,在一堵峭壁下停了下来。腊梅叫他站着别动,她独自躬身下去,在黑暗中摸索一阵。突然,李解放眼前一亮,见腊梅点燃了一个火把。火把照见峭壁上有个口。

 两人进了,往里走一段,山拐了弯。这里比进口处开阔多了,地也平整。李解放心里猛然跳了起来,因为他发现地上铺着茅草,旁边堆了一大堆干柴。他猜这一定是腊梅早早准备下的。

 腊梅点燃了篝火,自己低头坐在了茅草上。李解放也就坐下了,心慌得不行。

 “李同志,我知道你嫌弃我。”腊梅说。

 “没有,腊梅。你别叫我李同志,你就叫我解放吧。”

 腊梅便又说:“我知道你嫌弃我,解放。”

 “真的没有,腊梅。”李解放只望着熊熊的篝火,不敢瞟腊梅一眼。“你吃糍粑吧。”腊梅打开小布包袱,里面有几个重糍粑,一双新布鞋。李解放喉头早咕咙咕咙响了。糍粑包着豆沙馅,香的。李解放一连吃了四个。“太好吃了。这些日子餐餐吃薯,肚板油都刮干净了。一天到晚老是放。”他说着就放了个

 腊梅拿手背掩着嘴,笑得身子发颤。李解放这才望了她。女人的脸在火光中红红的,很好看。她见李解放望着她,便把头低了,说:“你试试鞋吧。”

 李解放穿上鞋,走了几步,正好合脚。“你手艺真好,腊梅。”

 腊梅说:“乡里女人,没别的本事,就只是做做鞋,织织布。乡里人身上穿的,头上戴的,上盖的,都出在女人手上。”

 李解放说:“城里就没有你这么能干的女人。”

 腊梅说:“你说的不是真话,我知道你嫌弃我。”

 李解放说:“腊梅我说真的,你人很好,又聪明,又漂亮。”

 “没有你好。”腊梅有些发抖,双手绞在一起着。

 “我不好。”李解放说。

 “你人善。”腊梅说。

 李解放说:“马善有人骑,人善有人欺。不好。”

 腊梅说:“男人善不打老婆。”

 李解放说:“我不会打老婆。”

 腊梅说:“我没福气做你的老婆。”

 李解放不知说什么了,望着腊梅白白的耳后,说:“腊梅你好白,你好…”腊梅说:“没有你白。”

 李解放说:“男人白不好,我很想晒黑。”

 腊梅说:“怪!乡里人都巴不得自己白。”

 李解放说:“城里当干部的都喜欢黑。”

 腊梅笑笑说:“乡里人喜欢白是真的,城里人喜欢黑是假的。你们城里人好假。那个吴女人,就很假。”

 李解放问:“你说我假不假?”

 “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看不起我。”腊梅说着就抬起了头,望着李解放。她的眸子亮亮的,映着闪闪火光,像在燃烧。李解放脑子里嗡的一响,眼前一阵模糊,不知怎么就抓住了腊梅的手。腊梅手心沁着微汗令他兴奋。他轻轻一拉,腊梅就倒了过来,闭着眼,缩着肩,在他的怀里颤抖。腊梅像一团泥,软软地瘫在茅草堆里。

 “腊梅,以后我们白天出工要疏远些,你也不要老望着我,免得别人说什么。”李解放搂着腊梅着捏着。

 腊梅说:“我就喜欢跟在你股后面,望着你我就舒服。”

 李解放说:“我俩可以晚上在一起,白天就忍忍。”

 腊梅说:“我怕忍不住。”

 后来几天,出工的时候,腊梅总是避着李解放,也不同他搭话。可李解放总觉得腊梅的目光正越过男女社员的脑蛋,远远地望着他。两人晚上总找不着机会去那山,几乎夜夜都要开会。

 有天夜里,李解放隐约听见了敲门声。他怕是腊梅来了,有些胆怯。开门一看,却是吴丹心。女人一进门就抱住李解放,显得火急火燎的,说:“六七天没碰你了!”

 李解放说:“你轻点儿,他们家的人才上,没睡着。”

 妈妈娘,我想叫,我忍不住想大声叫。吴丹心的嘴巴在李解放身上咬。

 李解放忙咬住她的舌头,止住她,才说:“我带你去个地方,你叫得天塌下来都没事。”

 李解放将门轻轻掩了,牵着吴丹心往村后的山里跑。直到口,李解放才敢按亮手电。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吴丹心脸疑惑。

 李解放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傻事,支吾道:“前几天我一个人到这里走走,偶然发现的。”

 “这么巧?这里铺着茅草,还有火灰,肯定有人来过。”

 李解放说:“我那天也没进来,不知里面还有这么个好地方。只怕是值夜的人偷懒,晚上跑到这里睡觉。丹丹你莫怕,附近的红薯都挖完了,值夜的人不会来的。”

 他说完就熄了手电,抱着女人躺了下来。可他马上觉得这山里的黑暗才真叫黑暗,简直让人恐惧。这里还有没烧完的柴,但他没有带火柴来,没法点燃篝火。他抬头四周看看,可这从未体验过的黑暗几乎让他怀疑自己的脑蛋没有转动。黑暗似乎在噬着他,身子好像慢慢化作轻烟,从口袅袅而出。他害怕极了,只得紧紧地抱着吴丹心,忘命地亲吻。只有让自己感觉到抱着个真真实实的女人,他才能确信自己还没有化掉。吴丹心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后来便呜呜哼哼地叫了起来。李解放也大声吼着:“丹丹,你叫吧,你叫吧,你大声叫,把山叫塌了,我们就可以望见天上的星星了。”

 突然,李解放感觉到了淡淡光亮,他以为是自己用力过度,眼冒金花了。可他没来得及多想,子的拐弯处就伸进了一只火把;半个人头。是个女人的头。吴丹心也睁开了眼睛。两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那火把却突然掉在地上。听见有人往外跑,跌倒了,又爬起来。

 火把烧着了地上的茅草,一路蔓延着,引燃了柴火。火光熊熊,壁通红如赤炭。

 李解放和吴丹心不知是怎么回来的。他们不敢打手电,谁也不说话。李解放躺在上通宵没合眼,所有可怕的结局都涌进了他的脑海。那内的篝火仍在他的意念中燃烧着,发出骇人心魂的暴响。似乎整座山都燃了起来,火光冲天。他想吴丹心今晚也睡不着的。

 第二天一早,李解放头重脚轻地去出工,还是挖红薯。他偷偷瞟了一眼腊梅,见她低着头,眼睛有些肿。吴丹心人像了一层壳,脸显得更黑了。社员们都无声地劳作着,大家都起得早,有的人还在打哈欠。李解放心里总是怦怦直跳,总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大事。这时,李解放肚子里一阵咕咙,他知道自己要放了。他想支持住,慢慢地放出来,免得脸上不好过。可他不能站着不动,那是偷懒。结果他一锄下去,便一而出,很是响亮。没打采的社员们被逗乐了,哈哈大笑。李解放站直了,幽默起来:“同志们,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列主义!”

 李解放好像一百年没这样高声大叫了,声音震得自己两耳发响。可他两耳的响声刚过,感觉四周都死了一样静了下来。突然,听到有人高呼:“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李解放!”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李解放!”全体社员都停止了劳动,振臂齐声高呼。“打倒李解放!”

 “把隐藏在人民内部的反革命分子李解放揪出来!”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坚决捍卫马列主义、泽东思想!”

 “叫大坏蛋李解放永世不得翻身!”

 李解放双脚发软,跪在了地上。他绝望地抬起头,望着吴丹心。吴丹心双手往间一叉,喊道:“社员同志们,大家暂时休息,开一个现场批判会。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狐狸再狡猾,逃不过猎人的眼睛。广大社员要心明眼亮,认清现行反革命分子李解放的罪恶面目。他竟然如此恶毒地攻击十月革命,攻击马列主义,用心何其毒也。下面,把同李解放鬼混的妇刘腊梅也带上来!”

 没有人表示惊讶,刘腊梅立即被两个男社员揪了起来,按倒在李解放身边,跪着。

 李解放猛地抬起头,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形,陌生而恐怖。就像做着噩梦,想叫喊,舌头却打了结。他的脸青着,嘴皮子搐了老半天,才狼一样凄厉地叫道:“我,我,我要揭发,我要揭发!她!吴丹心,假正经!每天晚上都我睡觉!”

 社员们这下倒吃惊了,一个个张大嘴巴,像群蛤蟆。吴丹心嘴巴张得更大,脸色通红,马上惨白起来,眼皮一翻,瘫了下去。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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