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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蓝花
  第一节

 夏莲香是班上发育得最快最好的―个女孩子。当我们不少人还未长成,细溜溜,宛如一猪尾巴时,她已经是―个长得很有几分样子的女孩了。她的脯和部几乎是―天―个样地丰起来的。她走路的样子也已经很有几分味道了。就连她说话时的声音、语调以及嘴形,都使我们感到有点异样。她有时用一种似醉似睡又仿佛是被明亮的阳光刺了的眼睛默默地看人。那种目光使我们这些男孩的心微微有点慌张,总是不住她看,很快地又将自己的目光挪开,去看其他的物象。

 不知为什么,她是那样地喜欢蓝花。如今,当我再回想起蓝花时,就觉得她戴蓝花是有道理的:她的头发很黑,肤很白,蓝花与这黑的头发、白的肤相配,确实是和谐的,并去掉了那个年龄的女孩所特有的浅显和孩子气。蓝花还能给人―种安静的和浪漫的、梦幻的、遥远的感觉。当然,她那时这样做,也只仅仅是出于一个女孩子的天然直觉,如此而已。

 夏莲香喜欢杨文富,这一点让人不太想得通。

 杨文富的个头细长,像铅笔;两只眼睛很小,但很亮;牙出奇地白,很细密,像女孩子的牙,吃胡萝卜时,就看见那牙亮闪闪地往下切。他干什么事情都很仔细。他的作业没有一丝涂改,并总是打着一弯弯红钩。我的课本往往半学期就成碎片,到了期末就有可能无影无踪,不得不寒酸地与别人合用一册。而此时,他的课本还像新发下时那么干净和完整。据说,从小学一年级到现在,他所有的课本,竟无―册损坏,都很完美地保留着。

 他很小心地穿着他的衣服和他的鞋。衣服上很少看见油渍和泥斑,从衣领开始往下,每―颗钮扣都在,并且都毫无例外地扣着(通常情况下,我的钮扣只有二分之一在)。我―个月要穿破两双鞋,而他的一双球鞋,在穿了两年之后,居然没有一处破烂,让人觉得他是穿着鞋在上躺了两年。我们不太愿意与他来往,因为他总是―个人吃东西,绝不肯分―点给别人。如果你欠他―分钱,他会在―天里想方设法提醒你两三次,甚至追在你股后讨要,说他等着要用。他倒也不怕孤寂,当我们在室外玩耍时,他总―个人坐在教室里,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地写记。他有―个很厚的记本,已记了密密麻麻的字。

 杨文富的父亲是个地主,而夏莲香的父亲当年则是他家的一个佃户。但这两户人家在当年似乎并非是一种残酷得吓人的关系。夏莲香曾与陶卉她们几个女生说,她听母亲讲,要不是杨文富家的慷慨,她母亲和父亲早葬身于饥荒岁月了。夏莲香是与杨文富―起长大的――这大概是夏莲香与杨文富关系密切的―个原因。当女生问夏莲香为什么星期六下午回家总在桥头等杨文富时,夏莲香一点也不害臊地说:“小时候,我就等他。”夏莲香与杨文富的家离油麻地镇十多里,快到邻县境内了。

 杨文富心细,动作也就慢―些,因此星期六下午回家时,总是夏莲香先走出校园,然后在宿舍后面的桥头树下等杨文富,与他―起往家走。一路十多里,净是荒野,很少人影,遇到短的冬天,他们还得走―会儿夜路,因此,我们各自在心里都有―些不光明的想像与猜侧。

 刘汉林似乎很在意夏莲香与杨文富的关系,星期六下午,总是对我们说:“夏莲香又在桥头等杨文富了。”马水清说:“你是看不过人家,想她跟你―块儿走。”刘汉林恼了,就去追打马水清。

 第二节

 一支支串联的队伍如同远去觅食的鸦群于暮时归来那样,陆续回到了油麻地中学。在大世界里走了―遭,―个个皆有了异样的心思和神情。从乡民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们已感觉到了这―变化。他们预感到了,往后的日子里,总会发生一些事情的,便―个个用兴奋而担忧的目光看着学生们。我们确实很想做一些事情,心像春天的猫闹得慌。高中部的学生很快就动手了。

 高三(一)班的―个男生将物理老师的帽子从秃头上抓下来扔在地上“狗娘养的资本家的秃儿子!”另一个男生就把帽子捡去,背冲女生们往帽子里撒了一泡之后,又淋淋地摔到物理老师的脸上,嘲地说:“这就是你所说的抛物线!”

 镇上的八蛋和他的哥哥们也嚷嚷着要造反了。

 初中部的势头不及高中部的猛,乔桉颇为扫兴。他在教室里走,无缘无故地发脾气,―脚将一张凳子踢倒了。觉得心里还是不快,又将一张课桌推翻了。他咬着牙,手抓一把非常锋利的刀,将刀尖深深地扎入很光滑的乒乓球桌面,然后不动声地往前划着。王儒安正巧路过这里,见这番情景,直觉得乔桉不是用刀子在划乒乓球桌,而是在划他的皮。可他又不便发作,只好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乔桉又把四五大瓶墨汁“咕嘟咕嘟”倒进―只小铁桶,找了―把排笔,在干干净净的墙上抹,仿佛一口气要将油麻地中学整个成腌湃不堪的样子。一直跟着他的王儒安终于发作了,一把将乔桉手中的笔夺过扔掉,并踢翻了墨汁桶。乔桉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上来抓住王儒安,以自己为轴心旋转起来,王儒安体轻力薄,跟着旋转,速度快时,竟然双脚离地。乔桉突然手―松,王儒安便跌坐在地上。乔桉―踢地上的墨汁桶,说:“你以为你还是校长哪?”说罢转过身,扬长而去。

 我们都有直觉:乔桉肯定要做出什么事来。

 ―天,杨文富很惊慌地问我们:“谁看到我的记本了?”

 问谁,谁都说没看见。

 杨文富就一个桌肚一个桌肚地找。

 坐在讲台上椅子里的乔桉突然说:“别找了,你的记本在我这里。”

 “你为什么拿我的记本?把它还我!”

 乔桉一拍桌子“滚你妈的蛋!还你?还你个狗!你记里都写些什么了?啊?”

 “我没有什么。”

 “没有写什么?你再想想!”

 “就…是没有写什么。”杨文富完全蒙了,那木呆呆的亦很没把握的样子,让人觉得他连有没有这样―本记本都不能肯定了。

 乔桉走上讲台,把那本记本高高举起,向我们通报:“杨文富特反动!”

 杨文富的记本已被乔桉仔细看过,乔桉在上面画了许多红杠。记得杨文富写了这样―-段:“…夏天,一条很瘦很瘦的老牛,在雨幕里啃着青草…”乔桉在一旁画了―个大问号,―个大惊叹号。批判杨文富时,乔桉说:“地主柳子杨文富,诬蔑贫下中农养的牛!”并责问杨文富“难道你们家原先养的牛是很肥很肥的吗?”杨文富不及思索,竟然口而出:“是的,我们家原先养的牛很肥很肥。”于是挨了乔桉一脚。

 杨文富不能回家了,他被看了起来。乔桉们天天围攻他,他就结结巴巴地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乔桉嫌他话说不清楚,就让他写下来再念。他写得很认真,有时还向我求教用一个什么标点符号。他念得也很认真,像朗读课文。这使乔桉们十分反感,就朝他拍桌子,并向他发狠,要揪他到镇上示众去。他一听就哭了,用手背不住地擦眼泪。擦着擦着,竟忘了这是在批斗他,而把乔桉们的行为看成了平素那种―般的欺负人,竟然恼火起来,要跟乔桉们打架。直到挨了几脚,被骂了几声“地主狗崽子”之后,他才忽然记起自己现在是个罪人,于是老老实实地把头低了下去。乔桉们累了,就让杨文富站在凳子上,叫他反省。有一回他站困了,从凳子上扑倒下来,把脸摔破了。

 一直沉默的夏莲香跑过来,将杨文富扶起,并把寻块干净的手帕掏出来,给他擦去血迹。

 杨文富便“呜呜呜”地哭起来。

 ―千男生责问夏莲香:“你为什么跟他好?”

 夏莲香忽然变得很凶,―把揪住那个男生的衣领,说:“我就跟他好,就跟他好!你怎么着吧?!”

 那是个瘦小的男生,被夏莲香勒得光张嘴气,亏了乔桉过来掰开了她的手,他才得以逃脱。

 乔桉警告夏莲香:“你要有觉悟!”

 夏莲香却就不觉悟。杨文富吃完饭,她居然帮他洗碗。星期六下午,她居然不回去,守在教室门外,听着教室里的动静――乔桉们在杨文富代问题。当乔桉们要求杨文富历数他父亲的罪恶时,夏莲香居然站在窗口,双手各抓住一窗条大叫:“他父亲不坏!”

 两天后,杨文富病了。他躺到了上。他的庞本来就小,现在则显示得小如蟹壳,不使人生出几分怜悯来。

 这天早晨,夏莲香回家去了。当天,杨文富的母亲在夏莲香的搀扶下,拐着一双小脚,提了一只盛了猪肝汤的暖水瓶看望杨文富来了。

 杨文富馋了,闻见猪肝味,病去了―半,坐起来,双手托住碗,一口一口地喝猪肝汤。我们很多人都站在窗外看。喝到后来,杨文富的脸渐渐没有了,就见―只碗扣在他脸上。这只碗在他脸上扣了很久。后来,见他将碗歪斜着举起来,很耐心地等着碗中残留的汤慢慢地下。最后两滴汤,似乎如叶上两颗不珠,在碗边停留、颤动了很久,才总算有了点力量,浑浊地跌入他的嘴中。

 我们很忌妒:这狗东西,挨斗,还有滋有味地喝猪肝汤!

 第三节

 杨文富的身体没有好起来,终躺在上。但饭量并不减,由夏莲香端来的每顿都被他吃净。他还如从前―样,吃完后,将饭碗干净。他的舌头窄窄的,软绵绵的,红红的,很长,很灵活,仿佛那知头另有―条生命。我们总能记住他碗的样子。

 风声渐渐紧起来。每天都能听到―些让人激动却颇为残忍的事情。原先融为一体的人群,忽如滴进了盐卤的豆浆,开始分离――在人群里分出去―些人。谁都不想成为被分出去的人――任何人都害怕孤立和孤独。于是人们就像看见黄鼠狼而拼命往一团挤的鸭子一样往人群里挤,惟恐落在了外面。

 女生开始疏远夏莲香。

 夏莲香倒还是一三餐给杨文富端饭,但似乎也有了点紧张,不像从前那样不在乎地跟杨文富好了。她开始谨慎起来。我几次看到,她绕过池塘,从宿舍后面的树林里走到杨文富宿舍的窗下,与杨文富俏悄说话。

 杨文富到底还有没有病,我是怀疑的。因为这天我在宿舍后面的树林里看见了杨文富――他肯定是从后窗跳到外面的。当时,他正在草丛里采蓝花。见了我,他慌忙将花丢在草丛中,然后把手兜里。

 “你在这里干吗?”我问道。

 杨文富:“几只喜鹊闹死人了,我是来赶走它们的。”

 我装出一副相信的样子,点点头,转身走了。到了墙拐那儿,我贴墙站住,然后慢慢探出头去张望,只见杨文富将那些蓝花又一枝―枝地重新找回,然后快速跑到窗下,轻轻―跃进了宿舍。

 乔桉去高中部串通,在油麻地中学开杨文富的批判会,但高中部的学生说:“你们再从杨文富的记本中多找一些罪证。”其中有几个人知道我,说:“请林冰看一看,他水平高的。”乔桉不太乐意,因为他不愿意我的水平比他高。可是跟他―起闹的几个同学也都同意高中部那几个同学的意见。于是,杨文富的记本便从乔陵的手中转到了我的手中。

 杨文富的记写得很认真,像他做的作业―样,―个字―个字,都写得很工整。记内容很杂,其中有不少是回忆他与夏莲香的童年往事的。知道别人的私事和秘密,真是―件乐事。无怪乎生活中有许多人总喜欢听壁或偷看别人的记、信件等等。我躺在上,两腿叉着,津津有味地读着杨文富的记。内中许多情景的描绘极仔细,比如他八岁时,夏莲香从邻居家的桑树上偷来桑椹与他―起吃―节,从他想吃桑椹而不敢偷写起,写到夏莲香偷桑椹,再写到两人吃得嘴紫黑还在邻居面前狡赖,共写了大约四五百字。而他与夏莲香在池塘里游泳一节,写得最为详细,大约有六七百字,以至把他坐在池塘边,夏莲香蹲在水中给他洗脚丫子这样的细节都一一写到了。

 我在看杨文富记时,刘汉林老在屋里转。我知道,他想看,但故意不理会他。他去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后,坐到我旁边,说:“林冰,让我也看看。”我说:“那不行!”他便抢,我便与他打起来。3马水清来了,说:“别闹了,走,我们去吃猪头。”

 刘汉汉林不再抢了。我便把记本藏,在枕头下。我们又叫上在教室里的谢百三。姚三船,一道去了镇上。

 吃了猪头,身上来了劲,就跑到篮球场打篮球,直打到傍晚。吃完晚饭,我又回到宿舍――心里总惦记着读杨文富的记。当我伸手到枕头下取记本时,发现记本不在了。我在上―通找,就是不见记本的踪影。我便跑到教室,把刘汉林拉出门外“你把杨文富的记本还我!”

 刘汉林说:“我什么时候拿他的记本了?”

 “你要看就看,看完了给我。”

 刘汉林说:“我真的没拿。”

 “你不拿,还会有谁拿?”

 “这我可不知道了,反正我没有拿。”

 “你别再闹了!”我认真起来。

 ‘俄说过了,我真的没有拿!“刘汉林也认真起来。

 “谁拿,谁就是王八蛋!”

 我跑回宿舍,又找了一通。马水清将我叫到一边“你别再找了,这记本肯定被谁偷走了。你认为谁最有可能偷这记本?”

 我将―些人挨个在心中排了―遍,最后仍将怀疑放在了刘汉林身上。理由有三:一、刘汉林对杨文富的记最感兴趣;二、就刘汉林一人看见我将记本藏在枕头下的;三、吃猪头回来,就刘汉林一人未去篮球场打篮球。但我并无充足的把握,而没有充足的把握是不能瞎说的。于是我向马水清摇摇头说:“说不准是被谁偷去了。”

 乔桉来了,说:“这本记是绝对不能丢的!”

 他的话使我清楚地感觉到了其他一些意思――乔桉肯定要做文章的。

 事实正是如此――他用很短的时间就将这―消息在整个学校张扬开来“―本反动记失踪了!”他首先使那些并未看过记的人相信,这是一本反动记,然后,制造出失踪的神秘气氛、可疑和复杂。他用精心设计的言辞和精心选择的表情,使油麻地中学的师生产生了“事情十分严重”的感觉。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告诉我:“有人怀疑这本记本没丢失,是被你藏起来了,说是为了杨文富销毁证据。”

 “这话不会出自别人之口,只有乔桉这个杂种会这样说!”

 我说。

 我又对刘汉林说:“不能再开玩笑了,如果是你拿了,你就快看完,然后往下一扔,我将它找出来就是了。”

 刘汉林说:“林冰,我可是跟你很正经地说,我真的没有拿这本记!”

 他脸上的表情使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于是我就有点紧张起来了。马水清他们几个对我说:“别怕。乔桉敢找你的麻烦,我们绝不会让他的日子好过!”听他们几个―说,我反而觉得这件事很有点刺了,并为自己可能陷到一场困境中去而产生了一种带有英雄色彩的感觉。

 路过杨文富宿舍门口时,我站住了,看了他―眼,心里说:“不知是谁救了你了!”

 乔桉们再批判杨文富时,杨文富一口赖得干干净净:“我可没有说那些话。”他还发誓“谁说谁是狗的。”他的病也好了起来,还跑到镇上去晃了一圈,并饶有兴味地在大桥上看了好长―阵时间河上的风光。

 乔桉到高中部活动了好几个人,准备揪住我围攻,要我出杨文富的记本。他还到镇上联络了八蛋们我不怕乔桉,却怕八蛋。因为八蛋做事是完全不讲道理的。

 马水清他们一个个做好保护我和打击乔桉的准备。

 这天晚上,刘汉林突然气吁吁地从外面跑回宿舍,小声地说:“我知道记本被谁偷了!”

 “谁?”我们几个从上跳下来问。

 “杨文富!”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刘汉林。

 刘汉林说:“这几天,我一直留心着他。刚才,我看见他去那个池塘边了。他这个人,胆小得很,怎么天黑了敢往那儿去?

 (传说那个池塘常常闹鬼。)我就悄悄跟上去,看见他跑到那棵黑柳树下,往树里藏了件什么东西就走了。你们想,还能藏什么?肯定是那本记本!“

 谢百三说:“去看看!”

 我们拿了手电,就往那口池塘跑。到了黑柳树下,我伸手往树里一掏,掏出―个布包。手电光下,我们一眼就认出这个布包是杨文富的碗袋子。就在抓到这个布包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里面是个厚本子,打开―看,果然是个厚本子,并且就是那本记本。

 我们离开池塘往宿舍走去。在走上那条从教室方向延伸过来的大路之后,我们远远地看见惨淡的路灯下站着杨文富。他像―个失魂落魄的影子,在灯光下晃动着。我们不由得都站住了,朝他默默地望着。他转过身,飘飘忽忽地朝外走去。

 第二天早上,校园里专出―个消息:杨文富失踪了。

 但到傍晚,又传出―个消息:杨文富躲在镇前二户人家的猪圈里,被八蛋他们抓住送回了学校。

 我们是在―间堆放破烂课桌的小屋里见到杨文富的。他坐在墙角里,两腿张得很开,将头低着。

 这天夜里,乔桉和高中部的学生审问了杨文富。

 杨文富不说话。

 到了后半夜,高中部的那个为首的男生,出一副疲倦的神态说:“好吧,明天上午,到镇上游斗你!”

 杨文富突然站起来,两只小眼睛是泪光“记本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偷的!”

 “那是谁偷的?”

 杨文富哭起来。

 “说,谁偷的?!”

 杨文富不肯说。

 “你说出是谁偷的,我们就放了你。”

 “她偷的。”

 “她是谁?”

 “夏莲香。”

 杨文富向乔按他们如实代:“那天,夏莲香在镇上看见林冰他们几个都在食铺里吃猪头,就匆匆忙忙赶回学校,进了他们的宿舍,翻…找到了记本,然后将它交给了我,我本想将它毁掉的;但心里舍不得。我又怕被别人发现,就把它藏到池塘边的树里…”

 于是,夏莲香被高中部的几个男生扭了来,然后将她与杨文富关在一起。

 杨文富抓着铁窗条嚷:“你们说放我出去的!你们说放我出去的!你们是说话不算数的王八蛋!”

 他们并不理会他。见他嚷个不停,烦了,咬着牙就骂:“放你?放你妈个X!”

 第四节

 杨文富缩在墙角里,低着头不敢看夏莲香。

 夏莲香站在后窗口,朝窗外看,一直没有将身体转过来。

 屋外围了许多人,闹哄哄的。

 夏莲香突然转过身来。大家都没有想到突然转过身来的夏莲香竟然是一副很厉害的样子。她的嘴紧紧地抿着,目光拎冷的。

 围观的人便如既定时的水一般,悄没声地退走了。

 天黑下来。夏莲香大声叫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见没有反应,就从窗台上扳下一块砖,把门上、窗上的玻璃全砸了。

 乔桉他们来了,说:“杨文富,现在放你出去!”

 杨文富看了看夏莲香,对乔桉他们说:“我不出去。”

 夏莲香轻蔑地看了一眼杨文富。

 杨文富低下头走了出去。

 屋里只关了夏莲香―个人。她没有再吵闹,而是安静地坐在一张凳子上。

 夜里十点之后,乔桉他司令部开始审问夏莲香。他们问道:“你为什么要帮帮杨文富?”

 夏莲香把眼一瞟“我喜欢他!”

 乔桉说:“他父亲是地主!”

 夏莲香说:“是地主,但他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

 在窗外偷听的几个人“扑哧”笑了。

 乔桉脸涨红,但又无从发作。

 夏莲香嘴角―撇,微笑了―下。

 乔桉搬起一张凳子举起来。

 夏莲香双目盯住乔桉“你敢砸吗?”

 乔桉将凳子在空中举了一阵,只好又放下了,说:“你老实点!”

 乔桉他们对夏莲香无可奈何,只好扔下她,将门锁上。

 乔桉他们没有再审问夏莲香,只是把她关着,一连关了好几天,不让她回宿舍,也不让她回家。

 这几天,外面的情况变化更快,到处是呐喊声,世界仿佛变成了―们尚在榻上肚子疼的孕妇,毫无风度地叫唤着。夏莲香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通过乔桉他们偶然一闪的面也,她感觉到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压力。人类记载了许多故事,这些故事之中,有不少是说一个人被关在一间屋子里与外界断掉联系之后而孤独,而软弱,而垮掉的。夏莲香不也有点害怕了。

 这些天,我在心中对夏莲香―直抱有歉意。我无端地觉得,她现在的处境与我有着关系。如果我不去那样竭力地证明自己和开自己,而默认了那本记本就是我故意藏匿了的呢?我心里明明知道,此事我并无责任。但我作为事件的参与者,就有了一种无法摆的自愧感。这天傍晚,我独自―人跑到关押夏莲香的那间屋子的后窗下,想对她说几句安慰的话。丫夏莲香正站在后窗向外望着。仅仅几天的时间,她似乎消瘦了许多。她脸上所特有的红色也淡了许多,反显出苍白来。她望着我,我望着她。我从未想到过她的眼中也会有如此软弱和迷茫的神情。

 “你好,夏莲香。”

 “你好,林冰。”

 “你不要怕。”

 “我才不咱呢!”她用―行雪白的牙齿咬住嘴

 我离开她走出四五步远时,忽然听到她叫我:“林冰…”

 我回过头去望着她。那时,夕阳的余辉正照着她的面庞。她的眼睛里似乎闪着泪光。我走向她:“有事吗?”

 “帮我―个忙好吗?”

 “行。”

 她用手指着池塘边草丛中的几朵蓝花“那几朵花摘给我好吗?”

 我走到塘边,把那几朵蓝花全摘了送给她。

 她将头上几朵早已枯萎的蓝花轻轻丢到窗外,然后将那几朵新鲜的蓝花放到鼻子底下,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我…

 我把我见到夏莲香的情形告诉了马水清。他把镜子摔在了地上“乔桉这个杂种!”

 这天,吃完晚饭,马水清说:“走吧,去镇上礼堂看演出去。”

 这一阵镇上各个机关以及周围许多村子都成立了文艺宣传队,因此镇上礼堂总有演出。我们都有点看腻了,不太想去。但马水清说:“今天晚上的演出好看,是会演,―个宣传财只出两个节目。看完了,我们去吃猪头。”

 于是我们一个个很过分地表现出去看演出的热情:是会演,当然去看。事实上,主要是因为有猪头。但我们―个个都装成没有听到马水清的最后一句话的样子。我、谢百三、刘汉林、姚三船、马水清,便横走成一排,去了镇上。

 看演出的人很多,窗台上都站了人,有几个孩子爬到了大梁上,像栖在黑暗中的乌鸦。我们手拉着手,像一长钉子楔进了人群。所有的观众都仰着脖子看,看呆了的张着大嘴,样子很像让牙科医生检查牙齿。

 后来,邹庄也上来―们艮别致的节目:《四老汉的控诉》。

 第一个上台的人扮成一个瞎子,在台上一阵摸,然后走到台口,对观众说:“我老汉叫张三,让地主婆子瞎了我的眼…”

 说完又在台上摸起来。这时走上第二个人。他将手掌支在耳后,扮―个聋子,做出竭力听人说话的样子。他一直走到台口,说:“我老汉叫李五,耳朵当年被地主一巴掌打聋了…”第三个上台的人扮成―个瘸子,手按右膝盖,一路画着圈走到台口“我老汉叫丁三,这腿是被地主家的牛给踩残了的…”第四个上台的人扮成―个傻子,说:“我叫王五,狗财主将我关在黑屋里,那屋里常闹鬼,将我吓傻了…”四个人绕了几个圈儿,开始一个个地控诉,控诉一段唱―段,唱一段再绕一圈。

 正当台下看得津津有味时,马水清突然振臂呼喊起来“不准丑化贫下中农!――”

 台上的四千人一下怔住了,都立直了身子。

 马水清喊:“不准丑化贫下中农!――”

 那时,只要有人第―个站出来喊出什么,后面的人就会跟着喊什么。再说,这个节目确实有丑化的意味。台下的人经马水清这么一揭示,也都觉得那节目有问题。我们几个先跟着喊,接着―个个都跟着喊。其情形像一个人在听另―个人讲故事,一旁有个人突然说:“那故事是骂你的。”那人―听,觉得那故事像是骂他的,于是一下子跳了起来。

 台上的四个人木桩一般竖着,完全被呼喊声呆了。

 “滚下去!”

 那四个人一个个溜进了后台。

 这事情搞得很大,搞得后面的演出不能再进行,搞得―片沸沸扬扬。

 回学皎的路上,我问:“这本子不知是谁写的?”

 马水清说:“乔桉!”

 我立即问他:“你事先就知道?”

 马水清没有做出回答。

 后来我搞清楚了:邹庄没有人会写本子,便着人来学校找乔桉写本子,因为乔桉是邹庄人;乔桉不在,邹庄的人遇到马水清,就向他打听乔桉去哪儿了,并把找乔桉请他写本子的事顺便对马水清说了。

 事情很快闹到学校。高中部的一伙人说“乔桉这家伙很反动!”便把夏莲香放了,倒把乔桉扭到了那间屋子里。

 杨文富正在品酒似的小口喝汤,夏莲香突然出现在教室里。

 她从头到脚清洗了自己,换了干净衣服,头上了几朵格外鲜亮的蓝花。她的脸色与眼神又回到了往日。清瘦更衬出她的成和一派少女风韵。杨文富手中的勺掉入汤盆,溅了―些浑浊的汤汁到那张狭小的脸上。

 夏莲香没有看杨文富一眼,只微带几分不好意思回到了陶卉她们中间。

 杨文富端着汤盆,凝住了―般。

 星期六下午,杨文富像条犯了错误的小狗似的,守在学校后面归家的路口,等着夏莲香。他采了一大把蓝花。

 夏莲香从桥上走过来了。当时阳光十分明亮,一弯木桥高高拱起,只将澄明的天空作为背景,把许多树木到了视平线以下。经河水泛起的亮光―照,夏莲香更是夺目。

 杨文富立即直起了身子。

 然而夏莲香驻足桥头,任由清风吹了半天秀发,却转过身子往来路走去。

 ―股巨大的失落感顿时抓住了杨文富。他可怜巴巴地望着远去的夏莲香的背影。田野空空,寂寥无声。当夏莲香即将消失于―片树林时,杨文富不顾―切地向她追去。快追上时,他却放慢了脚步尾随其后。

 夏莲香过脸来,瞟了杨文富―眼,继续往前走。她要通过油麻地镇,走另一条路回家。她只想一人走。然而,杨文富总跟着,她便闪进―个小店铺,等杨文富走过来了,她突然走出来“你干吗总跟着我?走开!”

 杨文富站住了,用手抠人家的土墙。

 “你再跟着我,我就叫了!”夏莲香警告了杨文富,然后大踏步往前走。

 过了―会儿,杨文富还是跟了上去…

 从那以后,夏莲香宿舍的后窗台上,每天早晨总有一只洗净之后装了清水的蓝墨水瓶,里面着几朵还带珠的蓝花。然而夏莲香并一会这些蓝花,让它们一瓶又一瓶地枯萎掉。

 我说:“这是杨文富采的。”

 马水清说:“为什么就不会是刘汉林采的呢?”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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