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以后发生的事情是不真实的,因为太真实。事情太真实往往会变得不真实而使人难以相信,就像人们通常不相信在广西的某个山区你可以拿一
衣针换到一头牛甚至一把纯银的
刀一样。没有人能否认,12年前容金珍在一个门捷列夫的梦中(门捷列夫在梦中发现了元素周期表)获得紫密深藏的秘密,是个出奇的故事,但却并不比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出奇多少。半夜里,容金珍被火车进站时的咣当声碰醒。出于一种习惯,他醒来就伸手去摸
下的保险箱。箱子被一把链条锁锁在茶几腿上。在!他放心地又躺下去,一边懵懵懂懂地听到月台上零散的脚步声和车站的广播声。广播通知他,火车已经到达B市。这就是说,下一站就到A市了。“还有三个小时…”“就到家了…”“回家了…”“只剩下180分钟…”“再睡一觉吧,回家了…”这样想着,容金珍又
迷糊糊地睡过去。不一会儿,火车出站时的噪音再次将他
醒,而接下来火车愈来愈紧的咣当声,犹如一种递进的令人亢奋的音乐,不断地拍打着他的睡意。他的睡眠本来就不是很坚强,怎么经得起这么蹂躏?睡意被咣当声辗得粉碎,他彻底清醒过来。月光从车窗外打进来,刚好照在他
铺上,阴影儿颠簸着,忽上忽下,很勾引他惺忪的目光。这时候,他总觉得眼前少了样东西,是什么呢?他懒洋洋地巡视着,思忖着,终于发现是挂在板壁挂钩上的那只皮夹——一只讲义夹式的黑皮夹——不在了。他立马坐起身,先在
铺上找了找,没有。然后又察看地板上,茶几上,枕头下,还是没有!当他叫醒瓦里西后来又吵醒教授时,教授告诉他们说,一个小时前他曾上过一次厕所(请记住是一小时前),在车厢的连接处看到一位穿军便装的小伙子,靠着门框在抽烟,后来他从厕所里出来时,刚好看见小伙子离去的背影“手上拎着一只你刚说的那种皮夹”“当时我没想太多,以为皮夹是他自己的,因为他站在那里抽烟,手上有没有东西我没在意,再说我以为他一直站着没动呢,只是
完了烟才走,现在——唉,当时我要多想一下就好了。”教授的解释富有同情心。容金珍知道,皮夹十有八九是这个穿军便装的小伙子偷走了,他站在那里,其实是站在那里狩猎,教授出来方便,恰好给他提供了线索,好像在雪地里拾到了一路梅花印足迹,沿着这路足迹深入,尽头必是虎
。可以想像,教授在卫生间的短暂时间,便是小伙子的作案时间。“这叫见
针。”容金珍这样默念一句,
出一丝苦笑——【郑局长访谈实录】其实,破译密码说到底就是一个见
针的活儿。密码好像一张巨大的天网,天衣无
,于是你看不真切。但是,一本密码只要投入使用,就如一个人张口说话,难免要漏嘴失言。漏出来的话,就是
出来的血,就是裂开的口子,就是一线希望。正如闪电将天空撕开口子一样,削尖脑袋从裂开的
隙中钻进去,通过各种秘密的
宫一般的甬道,有时候可以步入天堂。这些年来,容金珍以巨大的耐心等待着他的天空裂开
隙,已经等待上千个延长了的白天和夜晚,却是蛛丝未获。这是不正常的。很不正常。究其缘故,我们想到两点:1紫密的破译
使对方咬紧牙关,每张一次口说话都慎而又慎的,深思
虑的,滴水不漏的,使得我们无懈可击。2有破绽却未被容金珍发现,滴水在他的指
间滑落,
走。而且,这种可能
很大。因为你想,希伊斯那么了解容金珍,他一定会提醒黑密的研制者们如何来针对容金珍的特点,设置一些专门对付他的机关。说实话,他们曾如父子一样情深意浓,但现在由于身份和信仰的关系,两人心灵深处的距离甚至比地理上的距离还要远大。我至今记得,当我们得知希伊斯就是伟纳科时,组织上把这个情况连同希伊斯对我们布
魂阵的诡计都向容金珍详细说了,以引起他警觉。然后你想他说了句什么话?他说:叫他见鬼去吧,这个科学圣殿中的魔鬼①!再说,对方越是谨慎,破绽越少,就越容易为我们忽视,反之一样,即我们一有疏漏,对方的破绽就显得越发少。双方就这样犹如一个榫头的凹凸面,互相呼应,互相咬紧,紧到极致,衔接面消失了,于是便出现蛛丝不显的完美。这种完美陌生而可怕,容金珍
夜面对,常常感到发冷和害怕。没有人知道,但
子小翟知道,丈夫在梦呓中不止一次地告诉她:在破译黑密的征途上,他已倦于守望,他的信念,他的宁静,已遭到绝望的威胁和厌烦的侵袭——现在,小偷的守望,皮夹的失窃,使容金珍马上联想到自己的守望和绝望,他有点儿自嘲地想:我想从人家——黑密制造者和使用者——身上得到点东西是那么困难,可人家窃去我东西却是那么容易,仅仅是半枝烟工夫。嘿嘿,他冰冷的脸上再次挂起一丝苦笑。说真的,这时候,容金珍还没有意识到丢失皮夹是什么可怕的事。他初步回忆,知道皮夹里有往返车票、住宿票和价值两百多元的钱粮票以及证件什么的。亚山的《天书》也在其中,那是他昨晚睡前放进去的。这似乎首先刺痛了他的心。不过,总的来说,这些东西和
下保险箱比,他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甚至感到一丝大难不死的欣慰。不用说,要偷走的是保险箱,那事情就大了,可怕了。现在看来,可怕是没有的,只是有些可惜而已。只是可惜,不是可怕。10分钟后,车箱内又平静下来。容金珍在接受瓦西里和教授的大把安慰话后,一度动
的心情也逐渐安静下来。但是,当他重新浸入黑暗时,这安静仿佛被夜
淹没,又如被车轮的咣当声碰坏一样,使他又陷入对失物的惋惜和追忆之中。惋惜是心情,追忆是动脑,是用力。皮夹里还有没有其他东西?容金珍思索着。一只想像中的皮夹,需要用想像力去拉开拉链。开始他的思绪受惋惜之情侵扰,思索显得苍白,无法拉开皮夹拉链,眼前只有一片长方形的晕目的黑色。这是皮夹的外壳,不是内里。渐渐地,惋惜之情有所淡化,思索便随之趋紧、集中,丝丝力量犹如雪水一般衍生、聚拢、又衍生、又聚拢。最后,拉链一如雪崩似的弹开,这时一片梦幻般的蓝色在容金珍眼前一晃而过。仿佛晃见的是一只正在杀人的手,容金珍陡然惊吓地坐起身,大声叫道:“瓦西里,不好了!”“什么事?”瓦西里跳下
来,黑暗中,他看到容金珍正在瑟瑟发抖。“笔记本!笔记本!…”容金珍失声叫道。原来皮夹里还放着他的工作笔记本!【郑局长访谈实录】你可以想像,作为一个孤独的人,一个像死一样陷入沉思的人,容金珍经常可以听到一些奇妙的声音。这些声音仿佛来自遥远天外,又仿佛发自灵魂深处。这些声音等不来,盼不及,却又常常不期而遇,不邀自到,有时候出现在梦中,梦中的梦中,有时候又从某本闲书的字里行间冲杀出来,诡谲无常,神秘莫测。我要说,这些声音是天地发出的,但其实又是容金珍自己发出的,是他灵魂的
,是他心灵的光芒,闪烁而来,又闪烁而去,需要他随时记录下来。否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等它们走了后,影子都不会留下一个。为此,容金珍养成了随身携带笔记本的习惯,不论在什么时候,不论走到哪里,笔记本犹如他的影子,总是默默地跟随着他。我知道,那是一本64开本的蓝皮笔记本,扉页印有绝密字号和他的秘密代号,里面记录着这些年来他关于黑密的种种奇思异想。通常,容金珍总是把笔记本放在上衣左手边的下面口袋里,这次出来,因为要带些证件什么的,他专门备了只皮夹,笔记本便被转移到皮夹里。皮夹是我们局长有次去国外带回来送他的,用料是上好的小牛皮,样子很小巧轻便的,拎手是一道宽条子的松紧带,松紧带箍在腕上,皮夹便成了一只从衣服上延伸出来的口袋。笔记本置于其中,我想容金珍一定不会感到使用的拗手,也不会感到丢失的不安,感觉就像仍在衣袋里——几天来,容金珍曾两次使用过笔记本。第一次是四天前下午,当时他刚从会议上下来,因为有人在会上作了无知而
暴的发言,他又气又恨,回到房间便气呼呼地躺在
上,眼睛正好对着窗户。起初,他注意到,窗外伸展着傍晚的天空,由于视角不正,那天空是倾斜的、有时候——他眨眼时,又是旋转的。后来,他觉得视线越来越模糊,窗户,天空,城市,夕阳,一切都悄然隐退,继之而来的是
动的空气,和夕阳燃烧天空的声音——他真的看见了无形的空气和空气流动的姿态,它们像火焰一样
动,而且似乎马上会溢出天外。
动的空气,夕阳燃烧的声音,这些东西如同黑暗一般,一点点扩张开来,把他包裹起来。就这样,豁然间,他感到自己身体仿佛被一种熟悉的电
接通,通体发亮,浑身轻飘,感觉是他躯体顿时也化作一股气,像火焰一样燃烧起来,
动起来,蒸发起来,向遥远的天外腾云驾雾起来。与此同时,一线清亮的声音,翩翩如蝶一般飘来…这就是他命运中的天外之音,是天籁,是光芒,是火焰,是精灵,需要他随时记录下来。这是他出来后第一次动用笔记本,事后他不无得意地想,这是愤怒燃烧了他,是愤怒给了他灵感。第二次是在昨夜的凌晨时分,他在火车的摇晃中幸福地梦见了亚山博士,并与他作了长时间的深刻交谈,醒来,他在黑暗中记录了与亚山交谈的内容。可以说,在破译密码的征途上,在通往天才的窄道上,容金珍没有大声呼号,也没有使劲祈求,而是始终拄着两
拐杖,就是:勤劳和孤独。孤独使他变得深邃而坚硬,勤劳又可能使他获得远在星辰外的运气。运气是个鬼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说不清,道不白,等不得,求不来,鬼鬼祟祟,神神秘秘,也许是人间最神秘的东西。鬼东西。但是,容金珍的运气却并不神秘,甚至是最现实不过的,它们就深藏在笔记本的字里行间…然而,现在笔记本不翼而飞了!案发后,瓦西里仿佛被火点燃,开始紧张地忙碌起来,他首先找到列车乘警长,要求全体乘警各就各位,严
有人跳车;然后又通过列车无线电,将案情向701作了如实报告(由A市火车站中转)。701又将情况报告给总部,总部又上报,就这样一级又一级,最后报到最高首长那里。最高首长当即作出指示:失物事关国家安危,所有相关部门必须全力配合,设法尽快找到!确实,容金珍的笔记本怎么能丢失?一方面,它牵涉到701的机密,另一方面,它直接关系到黑密能不能破译的问题。因为,笔记本是容金珍的思想库,所有关于破译黑密的珍贵思想和契机都聚集在里面,丢得起吗?丢不起!非找到不可!现在,火车已加速行驶,它要尽快到达下一站。下一站大家知道就是A市,这就是说,容金珍是在家门口闯祸的,事情的发生好像是蓄谋已久,又像是命中注定的。谁也想不到,那么多天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偏偏是到现在,到了家门口,事情才发生,而且竟然发生在黑皮夹上(不是保险箱)。而且,从现在情况看,案犯不可能是什么可怕的敌人,很可能只是个可恶的小偷。这一切都有种梦的感觉,容金珍感到虚弱
,一种可怜的空虚的
宫那样的命运纠
着他,折磨着他,火车愈往前驶,这种感觉愈烈,仿佛火车正在驶往的不是A市,而是地狱。火车一抵A市便被封锁起来,而前一站B市早在一个小时前,全城便被秘密管制起来。常识告诉大家:小偷极可能一作案就下车,那就是B市。没有人不知道,隐藏一片树叶的最好地方是森林,隐藏一个人最好的地方是人群,是城市。因此,侦破这样的案子是很困难的,要说清楚其中之细微也是困难又困难的。可以提供一组数据,也许能够从中看出整个侦破过程的一点眉目。据当时“特别事故专案组”记载,直接和间接介入破案的部门有——(首当其冲);市公安部门;市军队方面;市铁路局;市某部一连队;市公安部门;市军队方面;市铁路局;市环卫局;市城管局;市城建局;市交通局;市
报社;市邮政局;市某部一个团队;还有无数的小单位、小部门。被检查之处有——市火车站;市火车站;市至B市220公里铁道线;市72家旅馆招待所;市637只垃圾桶;市56个公共厕所;市43公里污水道;市9处废品收购站;市无数民宅。直接投入破案人员有3700多人,其中包括容金珍和瓦西里。直接被查询人员有2141位乘客、43名列车工作人员和B市600多名着军便装的小伙子。火车因此延误时间5个半小时。B市秘密管制时间484小时,即10天零4小时。人们说,这是G省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一个巨大而神秘的案子,几万人为之惊动,几个城市为之颤抖,其规模和深度实为前所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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