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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

 什么叫度时如

 老鬼现在就是在度时如。时间在分分钟地过去,老K和同志们的安全在一分一秒地失,而他/她,似乎只能不变地、毫无办法地忍受时间的失。窗外,依然是那片天空,那些神出鬼没的哨兵;心里,依然是那么黑,那么绝望。他/她想象着同志们为接老K的到来可能布置的一个个切实周密的行动,不对他们大声疾呼:快取消群英会!快取消但能听得到他/她呼号的只有他/她自己。他/她觉得这是对他/她最恶毒的惩罚。他/她想起以前一个同志说过的话:干他们这行的,最痛苦的事,就是有时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志被敌人残害。他/她一直害怕这种事发生,可现在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他/她感到很痛苦,痛苦的程度远比他/她想象的大。他/她不停地问自己:我怎么才能把情报送出去?问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好像这样连续发问可以减轻他/她的痛苦,可其实是增加了

 二

 到底谁是老鬼?

 中午,一个卫兵向肥原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说明好像是顾小梦!

 事情是这样的,白秘书同各人谈完话,差不多也到吃午饭的时间了。按规定吃喝拉撒的事都是由王田香牵头的,到时间他该带他们去餐厅吃饭。但是今天中午他去不成了,因为肥原不能现身(在城里呢),他要陪他进餐。于是便派张胖参谋代他去招待他们。张胖参谋过去后告诉白秘书:王处长去城里接肥原长,估计马上回来。这个理由一说,张胖参谋陪他们吃饭也好,厨房给东楼送好吃的也罢,都光明正大了,可以磊磊落落地贯而彻之。

 但顾小梦却给张胖参谋横出了个难题:她说她肚子不饿,不去吃饭。

 这是个特殊情况,张参谋吃不准能不能同意。不同意只有捆她去,因为顾小梦板上不起身,你有什么办法?没办法,只好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采取个补救办法:留一个卫兵看着她。

 哪知道,这正中了顾小梦的计。

 再说肥原和王田香从窗户里看见,一行去吃饭的人中没有顾小梦,不知道有什么事。肥原估计她是在装病。

 她说她生病了,你怎么办?让不让她出去?肥原如是问王田香,有点考考他的意思。

 王田香说:如果是谎称生病就不理她,如果是真生病了就请医生上门,总之是休想出去。回答得流利,周全,底气十足,像事先预备好的。

 肥原有意打击他:你说得容易,首先你怎么知道她是真是假,她是女的,她说得了妇科病了,你怎么判断?其次,你说如果是真的就请医生上门,可万一医生识破了我们在这里的真相,出去说怎么办?

 说的也是。看来这真不是个小问题,若顾小梦真来这一手还多事的。

 好在顾小梦没来这一手,但也没少给王田香生事,折腾得他连顿饭都吃不安心!本来送来的饭菜是蛮好的,单独陪主子吃饭的感觉也不错。平时哪有这种机会嘛,一对一,面对面,你一言,我一语,像一对老友似的。可话还没说两句,饭还没吃两口,西楼那边的哨兵急煞地敲开了门,说有情况。

 真的有情况。

 原来,白秘书他们刚出门,顾小梦便下楼来跟哨兵套近乎,先是绕来绕去地说了一些闲话,主要是把她非凡的身份抖搂出来,后来才道出真情。干什么?要哨兵帮她给一个人打个电话,叫那人速来此地,她有急事相告。当然,哨兵做好事不会没回报的,她许诺事后一定好好感谢他。至于那人的情况,哨兵说他姓简,是个男的,还有一个电话号码,其他情况不详。

 三

 简先生到底是个什么人?顾小梦为什么这么急着要见他?是阴谋,还是谋?肥原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不一会儿,他转过身,吩咐哨兵:你回去告诉她,你已经打了电话,对方没人接。哨兵刚要走,他又补充说,记住,以后都这样,只要她催你来打电话,你就来,回去还是这么说,没人接电话。

 哨兵走后,肥原把刚才顾小梦和白秘书的谈话记录要来看,末了问王田香:你看出什么了?不及王田香作答,他又说道,我这回看出了两个顾小梦,一个是仗势欺人、行为放肆的泼女子,仗着老爹的权威,天不怕,地不怕;一个是经验老道、胆识过人的老鬼,通过装疯卖傻来惑你,玩的是一个反常和大胆。

 说得太高深,王田香无言以对。

 肥原解释道:她不是放肆地说自己就是老鬼嘛,我们刚才的直觉是她在耍赖,无理取闹。现在看不一定,你想过没有,如果她真是老鬼呢?这就是智慧啦,胆识啦。宋朝不是有个故事嘛,说有个小偷去财主家偷东西,小偷在屋内翻箱倒柜地找也没发现财宝,原来财主把财宝当干货,跟一大排腌、干辣椒一起挂在屋檐下。这是一种逆向思维,是氓的智慧,出其不意,出奇制胜。

 王田香看主子脸上发光,语出惊人,明显是进入了角色的样子,心里备受鼓舞,兴奋有余。过度的兴奋反而使他脑袋一片空白,说不出有质量的话,只是献殷勤地说:刚才金生火也说她是共匪。

 肥原沉道:金生火的说法本身并不可信,但是放在现在的顾小梦身上,一个要急于与外界联络的人身上,就值得重视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找到一个最简单有效的方式来证实我们的怀疑是真是假。

 肥原决定打一张兵家老牌:借力用力,敌入瓮。他要求王田香马上给简先生打电话:你就告诉他,顾小梦现在公务身,走不开,托你给他带了点东西,你要见他。

 事情就这么来了。

 就打电话找简先生。

 果真是有个简先生!

 简先生听明事情,不知道这是个套,高兴死了,惊喜万分。一种突然而至的喜出望外的心情跃然在电话里,喜形于声,于电线,于话筒,连离话筒有几尺远的肥原都感觉到了。于是,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时间当然是越快越好立刻出发。地点嘛,当然是家里头最好这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现在的问题是带什么东西?东西其实是次要的,关键是要在东西里设个机关,把顾小梦和简先生的身份试探出来。肥原认为,假定顾小梦真是老鬼,简先生多半是另一个老鬼。老鬼的上线,或下线,她急于见他的目的无疑是为了传情报。按照这个思路,肥原设计在东西里夹藏一片纸条,以老鬼的名义通知简先生速去何地取货。

 东西挑来选去,最终选定为肥原从上海带来的一筒饼干,铁筒的。纸条被讲究地放在铁筒底部,饼干底下,无意是发现不了的,有心找又是找得到的。肥原认为,如果顾小梦是老鬼,简先生受礼之后必定会去找这纸条,并且一定找得到,继而按约行事,去某地取货,否则另当别论。

 一切准备妥当,王田香出发了。

 四

 简先生是个北方人,身材高大,说普通话,围长围巾,戴眼镜。总的说,形象有点模糊不清:既像一个水手一样人高块大,孔武有力,又像一个书生,举止温文尔雅,说话客客气气。见了面,王田香总觉得简先生有些面,一问一说,明白了。原来简先生是时下杭州城里的当红名人,年初主演过一出反映中友好的话剧,印着他人头像的海报贴得大街都是。后来该剧还专门去他们部队演过专场,更是忘不了。

 简先生住的是客栈的出租房,在二楼,有里外两间房。里屋是卧室,头柜上有顾小梦的相框,说明两人可能是在搞对象。相片是套过的,嘴鲜红,眉毛清黑,面颊桃花一样粉,白里泛红。一看,顾小梦有点不像顾小梦,仔细看,还是像。外屋是客厅兼着书房,王田香在沙发上坐了一小会儿,了一烟,与简先生略作小聊。以王田香之见,简先生的表现还算正常,没有做贼心虚的那种迹象,言谈随和,不像个地下。但是丢在沙发上的一本书,又让王田香觉得有些警疑。这是著名进步作家巴金去年刚出版的新作《秋》(1940年7月出版)。后来去看书架,上面有好多巴金的作品,什么《家》啊,《》啊,《灭亡》啊等,都有。此外,还有鲁迅、茅盾、丁玲、蒋光慈、萧军、柔石等左翼作家的很多作品,一大排。莫非他替皇军唱戏是假心假意的?肥原在电话里听到这情况后,立即变得煞有介事地通知王田香:盯着他,只要他去了纸条上约定的地方就抓他!

 但简先生没去,起码是没有马上去。他送走王田香后,即去了剧团,然后一进不出,好像是知道外面有人在盯梢似的。王田香守望两个多小时,守得心烦意,直到天色见晚,才安排一个兵守着,自己则回来向肥原汇报情况。

 肥原听了汇报,分析来推测去,最终认为顾小梦是老鬼的嫌疑仍不可排除。他说:现在不去,不等于晚上不去。即使晚上不去,哪怕是永远不去,也不等于他是清白的。言外之意,似乎怀疑王田香行事不慎,被简先生识破机关了。

 王田香看出主子的疑虑,赌誓说他行事绝对谨慎,绝对不会让对方有所怀疑。

 肥原嘿嘿地笑道:你的意思是说简先生肯定不是共?王田香哪敢夸这个口。所以,肥原说,还是派人盯着他吧,别让上钩的鱼又跑了。

 总的说,客观地说,情况不尽如意,似是而非,亦是亦非,难以速战速决,只好暂且撂在那,以观后效。观又是怎么观?是顺其自然,还是挖渠引水?肥原偏向后者。那么挖渠引水挖什么渠?引什么水?肥原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后来王田香不经意说起,顾小梦在酒桌上是个积极分子,肥原顿时有了主意,果断地说:那我们就来给她摆个鸿门宴吧。

 殊不知,到了晚上,在酒桌上,李宁玉又冒出来,模糊了肥原的视线!

 五

 晚饭是肥原亲自陪他们吃的,在包间里。伙食很好,有鱼,有,有酒。酒是烈的白酒,钱江大曲。肥原就是要他们吃酒,多多地吃,吃出个酩酊,吃出个酒后吐真言。所以一上来,肥原亲自给各位倒上的一杯酒,并带头举起酒杯:来,大家举杯,这是我与各位在这此吃的第一餐饭,我希望也是最后一餐。

 意思是说,他希望把老鬼揪出来,好让大家散伙。

 换句话说,他希望老鬼在酒的作用下出尾巴。

 但是李宁玉不肯举杯,她说她酒过敏,从不喝酒。肥原问在座的,李宁玉说的是否属实,在座的都说不知道。因为李宁玉从来不跟人际,没人跟她在外面一起吃过饭。

 肥原听了,笑:看来,我们李科长是个良家妇女。

 李宁玉板着脸:当然,难道肥原长还希望我堕落吗?

 肥原哈哈大笑:如果你认为喝杯酒就是堕落的话,我希望你堕落一会儿,难得哪!

 不喝!

 坚决不喝!

 由于李宁玉带了个坏头,影响了大家喝酒的情绪和气氛,让肥原甚是气恼。人气恼了会多疑,肥原看李宁玉冷眼旁观的样子,不想到,莫非她是怕酒后真相?就是说,李宁玉拒不喝酒,反倒引火烧身,引起了肥原对她的怀疑。如果说这仅仅是一闪而过的念头,那么后来发生的事着实令肥原瞄上了她李宁玉。

 事情这样的,用餐至一半时,李宁玉和吴志国大干了一架!这是迟早的,两人其实早就对上了,一直在找发口,现在肥原大摆筵席,无疑是提供了机会、导火线。从入座起,吴志国便开始大眼瞪小眼,红眼翻白眼。有一会儿,四目相对,吴志国还暗暗对李宁玉挥了拳头,向她示威。动筷之后,杯之际,吴志国时有连篇怪话,或指桑骂槐,或反相讥。李宁玉一直没有接腔,忍着,当没听见,显得颇为大度,又有点息事宁人的软弱。后来,吴志国像突然想起似的,要求李宁玉当着大伙儿的面,把她昨天下午说过的话(她是如何带他进了办公室,又是如何跟他说了密电内容)重新说一遍。

 他对肥原说:如果她说的不一样,就说明她在撒谎。

 李宁玉问他:那如果一样呢,是不是说明你就是老鬼?

 吴志国说:一样就说明你太狡猾,连谎言都记住了。

 李宁玉说:既然这样我就不说,反正怎么说都是我的错。

 吴志国说:你是不敢说,你连酒都不敢喝,是怕酒后出老鬼的尾巴

 话音未落,只见李宁玉突然起酒杯朝吴志国泼去,活泼了吴志国一个酒面!

 场面顿时大。好在劝阻的人又多又踊跃,及时把两人隔开,拉走,否则李宁玉必定要吃一顿拳脚。吴志国是什么人嘛,打人机器,拳脚是用惯了的。李宁玉,一个女之辈,虽然个性冷硬,真要出手相打,必定吃亏在眼前。

 虽然一场势在必然的打斗是阻止了,肥原的鸿门宴却势在必然地完蛋了。肥原看着众人鱼贯离去,目光里和心坎上都只有一个人李宁玉!肥原认为,李宁玉今天晚上是出破绽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无法抑制地想,李宁玉对吴志国之前的那么多挑衅和谩骂都忍得住,为什么这时突然忍不住了呢?这话有那么难听吗?这话哪里难听了?这话干干净净的,一点都不脏,既没有说要你,也没有×你祖宗八代,充其量是一句恶语而已,有点儿人身攻击,值得大动肝火吗?思来想去,肥原始终觉得不对头,他推测李宁玉可能有意在制造,目的是想借突发的混乱,回避吴志国的要求。进一步推测,说明李宁玉可能真的怕自己说不圆话。再进一步推测,说明她可能真的是在撒谎。再进一步推测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奇怪的是,肥原并不为此觉得恼怒,一点也不,似乎还有点高兴。也许从心里说,他并不希望顾小梦是老鬼,毕竟人家父亲是南京政府的大红人、名、旗手、榜样,倘若其女为非作歹,于(伪)国(伪)军都是有干系的。这个政权本已遭人唾弃,高层和名要再闹出什么丑事,岂不是丑上添丑,越发遭人唾骂嘛。

 当然,希望归希望,事情归事情,现在说谁是谁非还早,等着看吧。

 六

 看什么呢?

 王田香建议:看他们的字。就是说,验笔迹。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肥原也想过。只是,一则,以他业有的经验看,在对方有备的情况下,验笔迹的效果往往不大灵。现在对方是惊弓之鸟,你突然神经兮兮地喊他们来抄个什么玩意儿,他们能不警觉嘛。警觉了能灵嘛,灵不了的。二则,肥原还嫌它麻烦瓮中捉鳖,何必这么麻烦?现在看还真不是那么简单。复杂着呢,该说的好话说了,该唬的也唬了,该骗的也骗了,居然并无结果既不见人屈服自首,也没人确凿地检举。虽说有点目标,毕竟没拿到证据,嫌疑而已。这种情况下,为了取证,为了明辨是非,肥原也不嫌麻烦了,决定验一下笔迹。或许有意外收获呢,他想。

 怎么验?难道就直截了当地来?不行的。肥原告诫自己,不要之过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心急是情商过高的表现,而情商过高要导致智商下降。像肥原这种属于智囊团一级的人物,最要人夸他智力发达,也最怕被人拿住弱智的把柄,怎么能做傻事?凡事都要有个最好的方案,暂时没有不等于过一会儿也没有,今晚没有不等于明天也没有。也许散个步,睡一觉,做一个梦,没有的东西就会从没有中虚无中黑暗中生发出来,他们的老祖宗不是说,凡事都是由空虚而生

 按王田香想,验笔迹是多容易的事嘛,只要按老鬼纸条上写的你在上面念,喊他们在下面听写即是。说得轻巧!如是这般,容易是容易,但难保劳而有功。为了确保劳而有功,肥原把它整得复杂死了,自己苦思冥想不说,王田香和白秘书更是受苦,光一个准备工作就挖空了心思。做什么?创作一封信。是的,是创作一封信。肥原苦思冥想出来的方案是,以吴金李顾四人的口吻,给各自家属或亲人书信一封。信的中心意思是:在外公干,给家人报平安。字数在一百字左右。

 这有何难?

 难的在后面,在要求里:这封信里必须包含老鬼发出的纸条上的十九个字!这有点带镣铐跳舞、梅花桩上摆擂的意味,蛮考人的。好在白秘书的笔力和想象力上乘,信创作得很见水平,又是按时卷的。肥原看罢,高兴地给了个分。

 有了这封信,验笔迹就不叫验笔迹了,叫什么?给他们家人报平安啊。可为什么不让他们自己写?那是怕他们择言不慎,机密。总之,是可以勉强说得通的,再加上具体实施时,采取一些适宜的愚人措施,基本上可以保证蛊惑人心,达到麻痹他们之目的。

 所谓的愚人措施有三:第一,出其不意。事先什么都不说,保密,把人喊下来后再道明事因。第二,化整为零。四个人分头下来,一个个来,造成一种唯你独有的错觉。第三,当场口授,边想边说,知前言而不晓后语,感觉是临时拟定的。此工作由白秘书主持,地点是在会议室,质是欺骗,是暗的。别以为这就完了,没呢,才一半。当你从会议室书罢信出来,还要被客厅里的王田香请去对着老鬼的原话(速告老虎,201特使行踪败,取消群英会!老鬼。即。)连抄三遍。这就是明的了。有明有暗,才玩得转。

 从时间上说,抄三遍原话的时间和记录一封信的时间差不多,所以可以搞水作业。就是说,你下楼来,先去会议室照白秘书口授书信一封,然后再到客厅来抄原件,同时第二人又去会议室书信一时间,吴金李顾,上楼下楼,出门进门,写信抄话,楼里呈现出一派繁忙景象。

 其间,张司令也赶来凑热闹,他是专程来给肥原送电报的。这两天电讯科与南京的无线电联络频繁,像昨天出来五个联时,往来电报六封。这些电报内容大多是关于老K行踪和松井对此事的相关批示。一个小时前张司令吃罢晚饭没事,顺便去电讯科看,恰好遇见他们刚收到一份重要电报,内容如下:

 急电!

 据悉,老K已抵沪,估计今晚可潜达杭州,务必按计行事,不要轻举妄动。

 张司令觉得这份电报很重要,便亲自送来了。

 肥原看罢电报,算了一下时间,老K前天早上从西安出发,比预计早一天到上海,估计他一定是直接坐火车过来的,没有在武汉逗留。张司令说他也是这么估算的,来之前已经在火车站加了兵力,严密监视。

 监视有什么用?肥原说,你又不认识他。笑了笑又说,就是认识他也没用,我们现在不能抓他,你代过吧,不能抓他的。

 代了,代了。司令口应承。

 让他来吧,肥原整理着刚收上来的验笔迹纸条,一边说道,来了就好,我就怕他不来。来了就说明他还不明真相,上钩了,也说明你张司令有望立大功了。暂时我们可以什么都不用管,只管守好凤凰山,守株待兔。你看着好了,到时候你会都见到他们的,就像这些玩意儿可能会告诉你谁是老鬼一样。

 肥原说的这些玩意儿是指吴金李顾们的笔迹,这会儿都收缴上来,等着人看呢。张司令既然凑巧来了,肥原自然请他一起参与验看。两人严阵以待,调动了全部心智和精神气,只怕稍有疏忽,被老鬼蒙骗过去。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老特务,肥原对笔迹略有研究,他知道墨迹如指纹,每个人的字体、笔迹都是不同的。可另一方面,墨迹毕竟不是指纹,指纹是一成不变的,哪怕割了皮,长出来还是老样子,想破坏都破坏不了!而墨迹是可以变的,虽说万变不离其宗,但有时候要窥见其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是对那些练过书法的人,翻手是云,覆手是雨,搞得你晕头转向。

 可今天两人的运气好极了,张司令才看到第二张纸条就兴奋地叫道:你来看肥原长,有了。

 肥原只看一眼,即认同了张司令的感觉,笑逐颜开。

 随后,两人将此人的四轮笔录一一研看,每看一次,张司令都叫一次:就是他!

 肥原嘴上不叫,心里也在叫。他简直难以相信,老鬼就这样显了形,而且又是难以相信,居然不是李宁玉,也不是顾小梦。

 是谁?

 吴志国!

 也许是慎重起见,也许是为了与人分享这份横空而来的惊喜,肥原把王田香和白秘书都叫来看。在毫无提示和暗示的情况下,他们得出的结论惊人的相同,连绝对的用词和口气都十分相似。

 王田香说:肯定是他!

 白秘书说:绝对是他!

 肥原望着张司令:这么说,就是他了。

 张司令把脸一沉:把他押下来!

 七

 吴志国被王田香带下楼来。

 押下来当然是要审问。有了铁的物证,审问的用词都是程式化的,肥原和张司令几乎都背得出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左右开弓,轮番出击

 说,你是什么时候加入共的!

 说,你的上线是谁!

 说,你的下线是谁!

 说,把你知道的都给我说出来

 吴志国开始还显得很强硬,头脑清醒,用词讲究,神情坦然,从容不迫。但当肥原把老鬼写的原件和他晚上写的四份笔录一起丢在他面前时,他傻掉了!像见了鬼,目光发直,脸色骤然变得僵硬,可想心头是惶恐万分了。肥原是吃特务饭的,观言察是基本功,看他表情的骤变,知道这事已近尾声。

 招了吧,吴部长。肥原拍了拍他的肩膀。

 听到了没有,招了!张司令的手指像匕首一样戳在他的额头上。

 肥原挪开张司令的手,好言相劝:我记得中国有句老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你再抗拒就不是俊杰了。

 孙悟空会七十二变也变不了他的字!张司令吼道。

 是啊,肥原指着桌上的一堆纸头,你不招,但你的字已经招了,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哪。

 就是说,不见棺材不落泪嘛,你现在已经站在棺材面前还有什么好撑的。张司令抓起一个纸片,丢给吴志国,看看吧,就是瞎子用手摸也知道,这是你的字!

 肥原呵呵地笑道:张司令说的是有点夸张了,瞎子是摸不出来的,但我们可以看得出来。每个人都可以看得出来。我给你统计过,总共十八个汉字、三个数字和一个英文字母,你起码有十个汉字和一个数字跟老鬼写得十分相似,可谓神似哦。而其中四个字,那就像是用图章盖上去的一样,或许瞎子也是摸得出来的。

 张司令骂: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肥原劝他:放聪明点,招了,免得受罪。

 但吴志国就是不招,坚决不招。他时而以大言相誓,时而以怨声相诉,力辩自己的清白和冤屈,把张司令气得咬牙!把肥原在一群软骨头中养成的脆弱的神经和耐心也折磨得死去活来。

 原以为在铁证面前,审问会立竿见影的,可以速战速决,哪知道遇到牛皮筋了,看来一时半会儿还收不了场。说真的,肥原并不想审问时有个婆婆在身边,刚才不好说,现在一个回合下来败下阵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他把张司令喊出门,婉言劝其先走。审问这种小事情怎么是大司令干的?司令只需要下达命令,然后在家静候佳音即可。云云。说得张司令骨头都松了,留下了指示,走了人。

 肥原送罢司令回来,即吩咐王田香把吴志国带走。去哪里?对面楼里。干什么?当然还是审问。审问是有技术的,地点、方式、用语、环境、气氛、轻重、缓急、步骤、节奏等等,都是有讲究和技术的。肥原把他押过来,就是在讲究和追求这些东西,希望以此给他增加精神上的压力,垮他,拖垮他。到了这边,就跟回了家似的,肥原可以一边喝着茶,一边无所顾忌地审问、谩骂、恫吓、用刑,都可以。困了,累了,可以在客厅沙发上休息,也可以上楼去小睡一觉。

 起始,审问就直接安排在客厅里,肥原请他坐在沙发上,还叫张胖参谋给他泡了茶。听说他抽烟,又放了一包烟,并亲自给他递了一支。说的话也没一句重话,都是客客气气的,甚至尽量给足笑容。旁人看来,怎么说都不像在审问,而是在接待一个老友,或者说远道而来的部下。张胖参谋就是这样认为的,他刚才没去那边,不了解真情,以为吴部长这会儿已经排除嫌疑,哪知道这是在审问!

 既是审问,就是要你说,要你如实招来。你不招,那叫不识相,不识抬举,误把烂鞋当官帽戴,不晓得天高地厚,不撒泡照照自己哼,见好不收,生在福中不知福,必定是泰极否来。肥原本是有耐心之人,说够了好言好语,忍了又忍,终是忍无可忍,把手上的茶杯朝他扔过去,骂:妈的!你这不是我翻脸嘛。

 王田香看主子发火了,扔的茶杯又给吴志国躲掉了,没吃上亏,有点要给主子长长威风的意思,冲上去,猛地朝吴志国膝盖窝里踹一脚。后者本来就为躲闪茶杯刚仓皇起身的,立得很不稳当,哪经得住这一脚猛踹,顿时哎哟一声跪倒在地上。

 肥原走到他身边,咧开嘴,讥笑道:不是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怎么能说跪就跪?站起来!你不要脸,这身军服还要呢。看他起来了,又说,听着,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别再不识相了。

 吴志国照旧不识相。就是说,他把最后的机会又废了。不认,就是不认!与前有所不同的是,这回不认的方式有变化,大变化。居然声泪俱下地诉起苦来,好像跪了一下,他业有的骨气和脸面都碎在地上,没有了,收拾不起来了。

 王田香骂:别装了,你的水不值钱,更别指望惑我们。

 肥原对他摆摆手,走到吴跟前,凑近到他面前,嘲笑道: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怎么哭了?我是看不得男人流泪的,跟个娘儿们似的。哭什么嘛,我不要你哭,我要你说。算你的眼泪感动了我,这样吧,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算我仁至义尽。肥原把好话说在前,跟着是严正警告,但你不要再考验我的耐心,这绝对是最后的机会。

 吴志国却把补贴的机会又浪费掉了。

 不认!

 就是不认!

 充分表现出了一个共分子惯有的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宁死不屈,视死如归。

 是可忍,孰不可忍!肥原拍案而起:我X!算我开了眼,遇着了你,一块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好,既然你装硬,不吃软的,要吃硬的,好,就给你吃硬的吧。掉头对王田香丢一句,看你的,看看他到底有多硬!扬长而去,走一半又回头,左右看看,最后指着东头的一间屋对王田香下命令,到里面去,别吵着我!

 八

 肥原指的那间屋连着客厅,挨着东墙,是间小客房,目下正好空着。

 王田香先进去,把铺掀了,腾空了房间,才叫胖参谋带人进来。刚进屋,王田香把手上的烟头往吴志国脸上弹去,后者躲掉了。

 身手还是很敏捷嘛,王田香冷笑,就是心眼太毒了,居然是个鬼。

 你以为我真是老鬼嘛,吴志国怒目圆睁,告诉你,我不是!

 哎哟,那我很危险哦。王田香故作害怕状,等你正了名,我不是要遭殃了。

 吴志国凛然说道:所以你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这就是你的后路!王田香笑不已,一脚踢在吴志国的肚子上,后者号叫一声,蹲在地上,把一旁的胖参谋吓得倒退两步。

 对不起。王田香没来由地说,不知是对吴志国,还是胖参谋。也许是对楼上的肥原说的,因为从刚才这叫声的传播方向包括力度看,王田香觉得一定是传到他主子的耳朵里去了。这不是违反要求了嘛,于是他翻出一条枕头巾和单,叫胖参谋一起把吴志国捆在架上,又堵了他的嘴。

 听着,王田香对开不了口的吴志国说,你以前对匪徒是怎么行刑的,我今天就怎么对你。你受不了了,准备招了,就对我点三个头。听好了,要连点三下,我才让你开口。

 吴志国猛烈挣扎,呜呜叫,是骂娘爹的样子。

 王田香冷笑道: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说我在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等你出去了,官复原职,要叫我吃屎。可我告诉你,不会有这一天的,你说真要有这一天,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我敢吗?不敢。我敢了,就说明没这可能啦。你没听张司令说嘛,就是瞎子用手摸也是你,我还不是瞎子呢。现在瞎的是你,都到这时候了还不承认,得我们没法做好人。张参谋,你说是不,你愿意灌他罚酒吗?肯定不愿意嘛,都面的,谁想做恶人嘛。可你我们做就没办法了,知道吗?是你的,成全你。说着拔了手,卸下武装带,递给张参谋,来,动手。

 真动手了!

 虽然堵了嘴,了声,楼上的肥原还是断断续续听到了楼下的动静:用力抡打的声音;皮带偶尔在硬物架或墙上的声音;吴志国沉闷的喊叫声;王田香压制不住的恶骂声;莫名其妙的声音不知是气的,还是昨夜玩小姐累着了,肥原上楼后觉得人很倦怠,手重脚沉,头晕目眩。他倚在上,本想歇一会儿再下楼去看看的,后来实在熬不住一睡意的拍打,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楼下的声音不时将他吵醒,他蒙蒙胧胧地想,这些共产分子都一样,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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