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这个季节给人的感觉真是好!
文菲觉得,这时的自己,真是从未有过的惬意和自由,从未有过的心旷神怡。连她自己都疑惑:这阵日子,自己哪来的那么足的精神头儿?
文菲在女子女子学校,除了担着女生的训导外,还担了任国语、教音乐、美术、女子手工和绣花等课。音乐课上,文菲教学生唱的歌,都是用陕北民歌或者东北民歌的旋律,重新填了自己写的内容健康活泼、生活气息浓厚的新词。如《洗衣歌》、《浇园歌》,还有反映童养媳妇悲惨景遇、宣传女权平等的《小桃红》、宣传三民主义的《吾民吾土》。这样的教法,不仅培养了女孩子们高尚的情趣,也
发了她们的上进心和做人的自信。
文菲没想到,这种创新的教学方法,竟然被杜雪如会长大为赞赏!不仅在着令大力推荐,还令山城其它各义学和公立学校的学生都要会唱这几首歌儿。
平时课闲下来,文菲总喜欢和同事们共同探索新的教学形式和人生、学问、社会等问题,翻看一下县署“快马班”从外面捎回来的一些报纸杂志。教育公署和劝学公所,正好设在学校后面不远处的一座庙里。文菲等几个老师,有事没事老喜欢跑来,听听杜先生和纯表哥他们讲讲外面的新鲜事儿、探讨争论一下国家民众等诸多问题,颇受了些杜先生那民主、
进思想的影响。
为着配合民国政府新政令的推行和实施,雪如叫来文菲,给她布置了一个特别的任务:让她试着编两出新戏的脚本来,由国民学校的师生们自己排练、在山城公演。
文菲兴致
地接下了这桩活儿,人还未迈出杜先生的公署,心下便已开始构思起剧情了。自打接下这写剧本的活儿,她每天晚上改完作业、备好课之后,就开始了赶写脚本。只要一提起笔,便文思泉涌、闸都闸不住!天天都是
叫好几遍才睡觉。四五天里,竟把厚厚的一摞子脚本就摆到了杜先生的面前。
雪如读了几页,眸子闪着抑止不住的喜悦,一个劲儿夸赞道:“嗯!不错!好!太好了!”
一边夸着,一边道:“这两天,咱们分别到几所国民学校去转转,先挑一些有表演天份的学生出来,筛选以后,你领着,尽快把新剧排练出来!”
见杜会长如此赞赏,文菲心里觉得真是幸福极了!
黄昏,夕阳的霞辉映照在碧波潺湲的颍河面上。河滩上的苇荻密密匝匝,野花开得恣肆而烂漫。恣意的山风掠过山谷岩壑,吹过平缓的田野,来在这宁静的颍河边,扬起苇荻们一阵阵的绿
。而那些薄羽似的荻花,随之在苇稍上头也
快地舞动起来。河面上,一群群小头小脑的野鸭子在水中
快地嬉戏着。,突然还会在波光
溢的水面上滑翔一阵,划出一道又长又深的水痕。夕光下,那划痕渐渐地漫延着,淡化着,使得金光闪耀的河面更加
光四溢起来。它们无论是凫游还是滑翔,都是那般的悠闲而和怡然,有着一种古老的意韵。这些野鸭,其实正就是王
《滕王阁序》中“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
”中的“骛”
望着黄昏夕照,仔细想来,除却这个“骛”换了其它任何一种水鸟,也许都不会再再有同样美的的意境了的:比如孤雁,那气氛就显得苍凉了;若换成孤鹤,情绪又太寂寥了;若是鸥呢,画面又缺了点辽远…只有这个“骛”才是那般的恰如其份、不可替代,寂静中透着辽远、恬淡中寓着壮美,真是一幅美不可言的画面。它们还会不时地突然
快地在波光
溢的水面上滑翔一阵,划出的水痕又长又深。在夕光下,那划痕渐渐地漫延着,淡化着,而使得傍晚金光
灿的河面更加光芒四溢起来。
文菲思索着,象这种古老的鸟类
传到今天,不知它们已过了多少代?更不知随着天敌的侵害、人类的发展,还会不会继续留给它们这些可爱生灵一席生存的空间?看上去它们和大自然那么和谐完美地融为一体,那么的令人感动——每每看到这境致,文菲都会不经意地联想:当年那王
祖师,若把“落霞与孤鹜齐飞”写成“落霞与双鹜齐飞”该有多好呵!
所以,每天放学,文菲宁愿多绕一点弯儿,也要带着她的学生,沿着河畔的这条的小小土路往家走。路上,一群活泼的女孩子们又是唱歌、又是说笑地。她觉得自己似乎忘却了她以往生活中所有的灾难和郁结,仿佛越来越遥远淡然了。
这两天,更让她感到得意的一件事是,天气已经是初夏季节了,夕阳斜辉颇有些热意了。她的额上浸着细细的汗珠儿。脸庞儿鲜润动人她编写排练的两出新话剧,一出《山怒》戏中表现一个童养媳被封建礼教迫害致死的悲惨故事,控诉了吃人礼教;另外一出《秋瑾女侠》,内容是宣传国民革命和解放女权的。在山城公演以后,没想到竟造成空前的轰动。起初,山城的。百姓听说都很稀罕,是新学的学生娃和教书先儿们自编自演的、又是过去从未见识过的文明新戏,只是为了看个稀罕。谁知,后来竟被,剧中人物的命运牵住了心,在台下直看得涕泗交流的,到了揪人心的地方,竟传来一片的哭声。
那几天里,山城人街谈巷议的话题都是国民学校师生演文明戏的事儿。此后,文菲和她的学生们走在大街上,发现人们的眼光里显然时,少了些轻薄,而多了些羡慕和赞赏。
而大片大片的麦田几乎是在人们的不经意中,便已泛起了青黄的麦
。
这时节,知更鸟一入夜就开始了它那不知疲倦的歌唱了。而在白天,黄鹭婉转动人的啼鸣也开始回响在四处密密的绿丛。这些鸟的啼声把人带入了一种悠远古老的回忆之中:那是和遥远的童年、外婆、杏黄的梅子、火红的榴花,和淡淡的凤仙花香、村头月下的池塘蛙鸣、小桥苇丛的萤火虫、弹花娘清悦的琴声以及儿时所有宁谧如梦的往事分不开的。
文菲为这个季节和这个季节所带给她如梦的感觉所
醉了。
课闲时,她喜欢独自坐在校园外山溪边的柳荫下,望着汩汩的清
、石
里爬动的小螃蟹、游嬉着的小鱼,看水里飘逸不定的翠绿水草和倒映在水中的蓝空白云。她静静地侧耳聆听着黄鹭在远方树丛的歌唱,遥望碧草如茵的远处山坡上,羊儿用它们那粉
可爱的嘴
啃吃青草的悠然景致和开遍山坡的矢车菊花。
生活真是美妙啊!这种美妙是文菲过去从不曾深切感受过的。少女时代,她总是喜欢努力去搜寻那些轻浅的
恨秋悲;而此时,她要充分去体会生活的美好,细细地去品咂和体味所有人生的美好——生命是珍贵的,她再不想轻易让它流逝了。
这时,就连她写的诗词也一改过去的伤感愁绪,呈现出从未有过的
快和明朗情调,杜先生创办的一份油印小报上,常常发些她新写的诗。
她听表哥说:杜先生十分欣赏她这些充
活力的新诗,说这些诗有着一种鼓舞人心的
情。其中有两首,还被杜先生推茬到几所国民学校,做为范文让学生们背诵呢!
充实的日子如溪水般
快!
这时的文菲,不知不觉已挣脱了旧
生活的荫影,对未来充
了一种隐隐约约的美好企盼。这些日子里,她发觉有一种莫名的情思悄悄地浸润着她的心: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对雪如君悄然滋生了一种深深的依恋和渴望来!她无法说得清,把握这种情绪是一种单纯的爱呢,抑或是,弱小对于强大的一种崇拜和敬慕之心?
她一路这般默默地胡乱思想着,不觉已走到自家门外的那条巷子里。抬头间,远远地蓦地就看见了自家门外那棵杨树上,拴着吴家一红一白两匹马!
文菲的一颗心一下子便沉了下去!
自己是什么人?不过是吴家的一个寡妇罢了!尽管当了国民教师,尽管这时不再梳着圆堕髻,也不再穿那些青绸灰缎的大衫,不再脸色苍白,噤声少语了,可是,她是吴家的寡四
!是一个嫁到男人家不到半年就“妨”死了自个儿男人的女人!别人眼里会这么看、心里也会这么想,难道不也正是这回事儿么?
她的眼中蓦地噙
了泪水。
屋里,吴家长兄正坐在红木太师椅上和母亲说着话。旁边的紫漆八仙桌上,堆着一些花花绿绿的礼盒子。他穿了件黛青隐花湖绸长衫,胡须修剪得一丝不紊。手持一把黑绸大折扇,不时晃上两晃,神态依旧威重却不失温雅。见文菲进屋招呼他,略转脸对她点头笑了笑,又转过脸去继续和母亲拉着家常。说当年两家的
情旧事,夸赞母亲泡茶的功夫。
文菲瞅了一眼,知那极品的清茶还是孟知县、雪如君他们那次来家请她“出山”时带来的礼物。这茶是第一次开封——毫无疑问,拔贡在母亲心目中算是一等一的贵客了,所以到如今才舍得拿出来待客的。那茶被落滚的茶水一冲,静静地卧在青花杯子的底部,一旗一
地,碧绿净莹十分好看。一种怡人的淡淡的清香,随之飘逸弥漫在屋内。
拔贡和母亲说了会儿话后,这才转过脸来笑问文菲:“学校还忙吧?”
文菲回答了他,也回问了大嫂和侄儿们好。
拔贡道:“你大嫂和我谈起你做新学先生的事,心下高兴得很:咱们吴家也曾出过两位办学堂、当先生的男子,如今又出了个女先生,真是吴家的风光啊!做老师是光明正大的事,别人说什么,弟妹倒也不用去理会。再说,这会儿已经是民国时代了,女子一样可以为国家、为社会做事。只是,你大嫂依旧有些担心,说你一个年轻女子,若这样常年来来去去的,叫人放心不下。
待说,不如就用咱们家的那辆轻便带篷小马车,平时在车棚里闲着也是白闲着,若每天用它接送你去学堂教书,也算派上了正经用场。虽说回家的路远了些,可天热天冷的,倒可免了风吹
晒、水里泥里的辛苦。这样,外人眼里,知道有家里为你做主,也不好说什么了。”
文菲想,他话里的意思,竟是为着让自己依旧天天回吴家坪呢!
见文菲低头不语,拔贡微笑了笑说:“前些天,我去天津老二那里,和他商定咱们家再盘一家洋货店的事,顺便捎了几样东西。”说着,一边打开了桌上的一个花纸盒子:“这是从天津捎回来的机器织的洋呢子。你大嫂和你一人一块,可以做件新式大衣的面子。这会儿外面正流行这个呢!”接着,又从一个精致的红色缎盒里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闹钟来:“这只小闹钟,看上去
别致的。你大嫂
待让给你捎过来,说你天天出门到学堂里教书,用得上的。”
文菲接了过来,见那小钟外壳明闪闪地镀了一层金,嘀嗒嘀嗒地响着。在山城,这算得上是很珍贵、很稀罕的礼物了。她略看了一眼便放在身边的小几上。
拔贡给母亲也带了礼物:两块天鹅绒的衣料,两盒专门治哮
的丸药,一盒上等的长白参。又不厌其烦地一一
待了服用的法子。最后是小文茂的:一套上等狼毫,一支派克钢笔,两册画本。母亲谢过之后,便问起文菲大嫂的病好些没有?吃的什么药、请了哪个先生等。
说了会儿闲话,拔贡掏出怀表看了看,说时间不早了,就要起身告辞。文菲娘要留了吃晌午饭,拔贡说城西街李老爷新添了个孙子,捎话儿叫今儿过来喝喜酒的。文菲娘听了,也就不再强留他,和文菲一起,看他和坐在西厢房喝茶的家人一齐,出了大门一路去了。
拔贡去后,文菲望着桌上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盒子,呆呆地半晌无话。
文菲娘边收拾东西边唠叨:“菲儿,论说你也没有该烦的道理。不说人家这几年对咱的处处关照,就是对你这一年倒有大半年住在娘家,人家也从不曾说过什么二话呵。这样宽厚的人家,你见过二家么?人家的这份心,也不过是想多留你在吴家几年,争些大户人家的脸面罢了。其实,凭那样的人家,若是一定不放你出门,咱们孤儿寡母的,又能挣蹬到哪儿去!你是不知道,多少人不知比你要强了多少,也不拘跑有多远,最后还不是一
绳子捆了回来?敲锣打鼓地吆喝,
村
镇地游街。受那罪不说,光被人作
的,丢那人,再野的
子,最后有几个不疯、不死,好好儿过来的?”
文菲心下烦
,也不理会母亲的絮叨,独自闷闷地回自己房里去了。
她独自坐在窗前,见半边残月仿如一只薄薄的风筝般,无骨无魂似地,飘浮在灰色的天际。觉着自己眼下的情形,其实也不过像是一页风筝,自以为已高高飘飞到了云霄天外,殊不知,命运的绳索仍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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