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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黑衣蒙面人
  (一)

 无星、无月、微雨之夜。

 深夜。

 北邙深山中,雾细雨里,一名像幽灵似的黑衣蒙面人,正以奇妙无比的身法,沿着崎岖油滑的山路,如飞燕掠水般,疾奔灵帝陵寝,这人的身法优美极了,要不是亲眼看到的人,一定很难于相信天底下竟有这等超绝而洒的轻功。

 这人抵达灵帝陵寝后,身形微微一闪,便于一座壁碑附近失去踪影。

 灵帝陵寝后面是一片浅谷,谷地上是一片浓密的参天柏林。

 林荫深处,有三间以碎石及竹木胡乱搭建的小屋。

 这三间已为荒草及苔藓掩盖,外人极难发现的小屋,即是邙山二鬼居住的“鬼庐”

 当中一间小屋里点着一盏昏黄如豆的油灯,二鬼兄弟坐在灯下。

 小木桌上放着一大壶酒,一盘烙饼,一碗咸菜,以及一大锅红烧山兔

 二鬼的生活,看来似乎并不宽裕。

 眼前这样一顿,显然已尽了他们最大的力量;而他们今夜其所以如此不惜破例,无疑是为了今夜将有一位贵宾光临。

 因为桌上放了三副杯筷。

 他们备好酒菜,没等多久,柴门上便起了一阵剥啄之声。

 “谁?”

 “我。”

 “啊,是吉公子!”

 常大一跃而起,上前拉开柴门。一阵山风吹进来,油灯几乎熄灭。随着山风进来的,正是刚才的那位黑衣蒙面人。

 常二起身打躬道:“吉公子好!”常大肃容入座道:“吉公子一路辛苦,先喝杯水酒。”

 蒙面人站在门口,动也没动一下,冷冷道:“不客气事情谈得怎么样?”

 常大道:“已经谈妥了。”

 “什么价钱?”

 “三十万两。”

 “不贵。”

 “吉公子待的事情,在下兄弟不敢不尽心。”

 “什么时候货?”

 “这个月二十六的午时以前。”

 “今天什么日子?”

 “天亮了十五。”

 “还有十一天?”

 “是的。”

 “为什么要等这么久?”

 “对方说,这批东西收藏得非常严密,光是设法取出来,就要七八天功夫。”

 “到什么地方货?”

 “都城隍庙前。”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晓得是个女人,看不出长相和年龄。”

 “经过改装?”

 “好像是。”

 “这件易会不会再出毛病?”

 “应该不会。”

 “何以见得?”

 “我们约定的是一手钱一手货,如果消息于事前走漏出去,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对他们尤其不利。”

 “有道理。这里是三十五万两银票,廿六中午,我在都城隍庙附近等你们。”

 “公子大概听错了,货银只有三十万两。”

 “我知道,五万两是你们的佣金。”

 “谢谢公子!”

 “再见。”

 “再见!”

 蒙面人走出小屋,身形一闪而没。

 两兄弟关上柴门,回到桌边坐下,开始喝酒吃

 常大道:“这位吉公子很信任我们。”

 常二道:“我们也很对得起他。”

 常大忽然叹了口气道:“这批货只卖三十万两银子,实在太便宜了。”

 常二点头道:“是的,如果公开竞价,我打赌一定可以卖到一百万两以上。”

 常大道:“问题就在它们见不得光。”

 常二道:“所以我觉得能卖到三十万两银子,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常大微微一笑道:“就算只卖二十万两,也是个好价钱。”

 两兄弟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挤挤眼睛,忽然忍不住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可以笑,也应该笑。

 在这种深山僻谷中,又值风雨之夜,他们就是笑破了喉咙,也不怕被人听去。

 而他们一笔易,就捞了十五万两银子,赚得既多又轻松,又叫他们怎能不高兴。

 他们自蒙面人离去后,能忍这么久,才爆发出来,这份克制功夫,已不是一般人能办得到的了。

 两兄弟笑了一阵,常大忽然收住笑声,又叹了口气道:“要早晓得这位吉公子出手如此大方,我们应该再多‘灌’一点‘水’才对。”

 常二也叹了口气道:“我又何尝没有这样想过,只是这位公子爷实在招惹不起,就连你说出三十万两这个数目时,我都有点心惊跳的。”

 常大道:“这一点倒可以放心。”

 常二道:“为什么?”

 常大道:“像这一类的易,卖主永远不会让买主知道身份,除非他无意成,否则我们无论开出什么价钱,他都只有听我们的。”

 常二道:“很好,你的心肠太软了,下次再有这种机会,你让我来。”

 常大点头道:“好,这是以后的事,以后再谈,现在时间已经不早,我们该休息了。”

 常二闭起一只眼睛,歪歪嘴巴,带着笑意道:“对,我们该休息了。”

 然后,他们就熄了灯,走向一张大

 他们走向,却没有上

 他们走到前,双双伏下身子,掀起一条草席,先后钻入一个地

 里是条地道,前行不远,有道秘门。

 按钮打开这道秘门,便从遥远的地腹中,隐隐传来一阵丝竹之音,以及一群娇娃们清脆悦耳的嬉笑逗闹之声。

 (二)

 第二天黎明时分,战公子回来了。

 这位武林八大名公子中排名第三的战公子,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全身上下,衣服完全透,真是活像只落汤。双腿齐膝以下,一片泥污,连衣襟脸孔上,都给泥水溅得一塌糊涂。

 他一进门,就大嚷不停:“姓丁的,你过来,咱们兄弟来把这笔账好好算一算。”

 老眼皮,起身道:“什么事叫得这么凶巴巴的?”

 战公子道:“小子真会坑人。”

 老包看到他那副狼狈样子,心里已明白了十之八九,当下忍不住笑,道:“那小子跟你一起出发,也是一夜没有回来,怎么样?没有找到宫姑娘?”

 战公子恨恨地道:“那地方路径我既不,又不晓得二鬼住的方向,东摸西闯,转了大半夜,结果连鬼影子也没见到半个,跟斗倒是着着实实的摔了好几下…”

 门外有人大笑接口道:“我早说过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吃不得一点苦,现在服气了吧?”

 战公子沿鞋帮子上刮下一团烂泥,转过身子,出其不意的一弹,道:“算你行,下次你去!”

 丁谷身子一闪,身后恰巧有人匆匆走过来,泥团不偏不倚,正好弹到这个人的衣襟上。

 战公子头一抬,脸孔登时涨得通红。

 被他弹中泥块的人,正是宫瑶。

 不过,宫瑶并没有生气,她拨去泥块,走进屋子,朝战公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两眼道:

 “昨夜你去北邙找过我?”

 战公子一张面孔红得厉害,结结巴巴地道:“都是小丁害人…”

 宫瑶笑道:“你找不到二鬼住处是不是?这并不稀奇,我也是花了两三天功夫,才找到的。”

 老包怔问道:“宫瑶姑娘既已找到二鬼,可有什么新发现?”

 宫瑶不答又问道:“包老可知道,目前江湖上年轻一辈的高手中,有位吉公子是何许人?”

 “吉公子?”

 “是的。”

 “吉祥的吉?”

 “是的。

 老包思索了片刻,毅然摇头道:“没有。没有听过这么个人。”

 她又望望丁谷和战公子道:“年轻人的事,你们也许知道得多些,你们听说过这位吉公子没有?”

 丁谷和战公子同时摇摇头。

 宫瑶道:“这么说起来,这个姓大概是假的。”

 老包道:“姓名的事且不去管它,你说这位吉公子怎么样?”

 宫瑶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转来转去,似乎正在捕捉记忆中一个模糊的影子。突然间,她眼中一亮,欣喜地道:“对,对,我想起来了,就是他!”

 丁谷道:“谁?”

 宫瑶道:“这个姓吉的,就是上个月底跟包老前辈在风陵渡动手的那个家伙!”

 丁谷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宫瑶道:“装束、举动、口音,以及那一身极像‘游龙功’的轻功身法上想像来的。”

 老包和战公子都像吃了一惊,双双口道:“游龙功?无忧老人的传人?”

 丁谷抢着摇头道:“绝不可能。”

 宫瑶一哦,两眼紧盯着他,像是要把丁谷整个人刺穿似的。第一次在彭麻子茶楼里相遇,她注视丁谷用的就是这种眼光。

 她盯着丁谷道:“你说对方使的不可能是游龙身法?还是说对方不可能是无忧老人的传人?”

 丁谷道:“都不可能。”

 宫瑶道:“为什么不可能?”

 丁谷道:“因为”他像个已背课业,被塾师一催,又把课文忘得干干净净的学童;舌尖打结,竟不晓得如何接下去才好。

 宫瑶也像塾师般提出提示道:“因为你另外认识一位无忧老人的传人?”

 丁谷的神色迅即回复正常,缓缓摇头道:“你误会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宫瑶道:“哦?”丁谷道:“我的意思是说:对方如果是无优谷门下,风陵渡那次事件,就不该发生。而无忧谷门下,在任何情况下也绝不会去跟邙山二鬼那种人物打交道。”

 他顿了一下,又道:“同样的理由,如果对方不是无忧谷门下,他就绝不可能获得无忧绝学游龙神功。”

 宫瑶皱皱眉头,又含意深远的望了他一眼,才将昨夜那神秘的蒙面人,跟邙山二鬼接洽的经过,以及二鬼筑有秘道,直通灵帝陵寝的种种经过说了一遍。

 战公子道:“宝物现时还在小癞子手中,怎么出面接洽的,又变成了一个女人?”

 丁谷道:“这些没有什么稀奇。她可能是小癞子的老婆、情妇、小姨子或部属,你应该记住小癞子现在已是个三十出头的大男人,已练成一身武功,已有一点小名气。”

 战公子道:“你的废话怎么特别多?为什么一句话可以说完的事情,你总要说上十七八旬?”

 丁谷笑道:“因为有种人很怕别人噜嗦,所以我就故意噜嗦不休,好让他生气,然后欣赏他生气的模样。”

 战公子扭过头去不理他。

 丁谷这才转向宫瑶道:“姑娘留话,要我们注意一个姓沙的大高个儿,指的可就是花酒堂那位大总管沙如塔?”

 “对。”

 “这姓沙的我一向就很注意,昨夜我也是冒险潜入花酒堂,在他住的那座院子监视了将近二个更次,但始终没有发现任何异状,是什么原因使你觉得这姓沙的值得怀疑?”

 “大约三四天前,我无意中发现这位大总管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一件什么奇怪的事?”

 “他鬼鬼祟祟地走进富贵坊一条肮脏的小巷子,进入一间木板屋,等他再走出来时,竟赫然变成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驼背拄杖的老汉。”

 丁谷思索了片刻,道:“这其实也没有什么奇怪。”

 他接着解释道:“他是花酒堂的大总管,职位很高,责任也很重,如果罗老太爷代了什么秘密任务,像他那种惹眼的高大个儿,当然得改变一副容貌,才好办事情。”

 “你认为他是为了处理公务,才这样做的?”

 “这是我的想法。”

 “你想他可能处理的是哪一类的公务?”

 “比方说:去‘金记赌场’或‘及时乐’打听‘灰鼠帮’和‘黑刀帮’的动静等等什么的。”

 “如果我说他最后是去一家小茶馆里,跟人下了一天棋,你相信不相信?”

 (二)

 如意古苍松又在注视着壁上那张值巡表。

 这两三天来,他至少已将这张值巡表反反复复地看了七八十次,如果他的眼光是一把剪刀,这张值巡表早就不晓得烂成什么样子了。

 他的眼光当然不会变成一把剪刀,所以那张值巡表仍然边角无损地贴在那里。

 像剪刀一般锋利的是表上的一行小字。

 这行小字,正如利剪一般在绞着他的心:“五月十五,大总管沙如塔。”

 今天正是五月十五。

 今夜轮值总巡的人,就是大总管沙如塔!

 “沙如塔今夜会不会去找白玉娇那个女人?”

 “当然会去!”

 “白玉娇那个女人会不会加以拒绝?”

 “当然不会!”

 如果以前他知道了沙如塔跟白玉娇之间的这段史,他最多是一笑置之。大户人家,姨太太讨上六七个,不发生这种丑闻,那才是怪事。

 而今天,现在,他经过一番自问自答,却几乎忍不住要发狂。

 昨天和前天,他还一再的安慰自己:“算了吧,看穿一点。老子的目的,只是那批宝物,一个女人想她干什么?只要老子把那批宝物上了手,天底下这种女人还不多的是!”可是,如今他却毅然作了决定:“管他娘的,一刀两头,不过碗大一个疤。今夜说什么我也不能放过这个大浑球,只等他一走出她的房间,我就他的一砸烂他的脑袋!”

 他立即又更正:“不行,不行,要砸就在他进入房间之前。”

 如果眼睁睁的听任姓沙的跟那女人快活而无法阻止,他一定会一先砸烂自己的脑袋。

 花酒堂一共有四个大厨房,十二个小厨房,九座餐厅。

 七位姨太太虽然有自己的小厨房,但吃饭都在自己的客厅里,这是餐厅比厨房少的原因。

 七杀手也占一间独立的大跨院,有独立的小厨房,也有独立的餐厅。

 他们有一名管事专门管理伙食,所以他们一向吃得很好。

 每天早餐是稀饭、馒头、烧饼、酱莱、鸭蛋。午晚两餐除了固定的六菜一汤之外,一定还有一二个时鲜菜。

 当城里一般大户人家还在谈着黄河金鲤、中条雪笋快要上市时,他们餐桌上就已摆上红烧金鲤和清炒雪笋了。

 若是哪位杀手有偏嗜,这位管事也会设法供应。

 如五毒叟西门长空喜欢吃清炖牛眼珠,五花和尚了缘喜欢吃油炸鸭股,厨房里就一定会每天替他们准备一份清炖牛眼珠和油炸鸭股。

 今晚,杀手餐厅里气氛很不错。

 因为管事的今天无意中买到两只大山,大家一走进餐厅,便嗅到了一股炭烤山特有的香味。

 烤山,搭老酒,是种很过瘾的享受。

 每个人都吃得眼睛发亮,脸上冒油。只有如意古苍松意味索然,随便扒了半碗饭,便想起身离去。

 就在这时候,餐厅中忽然出现一个人。

 看到这个人,如意古苍松不又坐回原位。

 来的是大总管沙如塔。

 沙如塔手上拿着一个沉甸甸的大红封套,笑的朝长桌这边走了过来。

 大家一看到那个大封套,顿时都收起了笑容,同时一齐把眼光都移向不该看去的地方。

 因为每个人都清楚这位大总管突然光临的原因。

 沙如塔微微欠身,脸堆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得很,兄弟今晚恰巧有点私事,不知哪位老哥能帮个忙,咳咳…”花脸恶客段金第一个望着天花板道:“真是不巧得很,我跟西门老儿已约好要下几盘棋,否则倒也不算什么。”

 五毒叟西门长空连忙接着道:“是的,这是几天前就约好的,这几盘棋无论如何非下不可。”

 穿心镖花如玉道:“小弟今晚有个不能公开的约会,小弟的毛病,大家是知道的。哈哈哈哈。”

 五花和尚了缘起身道:“你们坐坐,酒家得去看看洒家的鸭股炸好了没有。”

 千面魔乐山水跟着起身道:“我去解个小便…”

 如意古苍松忽然伸手接下那个红封套道:“没有关系,今夜我代一下就是了。”

 沙如塔深打一躬,道:“谢谢苍松兄,谢谢,谢谢。”

 他一连说了三声“谢谢”似乎尚不足表达他心中的感激之意。

 古苍松只是淡淡的一摆手,表示不算什么。

 其实,他此刻心中的感激之情,比对方至少要浓一千倍一万倍。这个他刚刚还想一砸烂他脑袋的家伙,如今他感激得几乎要爬下去吻他的脚。

 (三)

 贾拐子是黄昏时分走出花酒堂的。

 自从贾记赌坊被灰鼠帮接收以后,这位贾拐子就像一位被无故褫夺了兵权的大将军,终显得有些落落寡,人也好像憔怀了不少。

 他每天这个时候,都要走去离花酒堂不远的一家小酒店里,点几个莱,喝个八九分醉,然后才踉踉跄跄、一拐一拐的摸回花酒堂。

 他在花酒堂是管事级以上的人物,要吃什么喝什么,可说是应有尽有,但他却好像只有泡在小酒店里才喝得痛快,才能解闷消愁。

 他这种生活方式,门丁们已经看惯了。

 如果有一天,这位贾拐子出门后一去不返,他们也绝不会感觉奇怪。

 因为他们认为他这样喝下去,总有一天会醉死的。

 小酒店的老板姓朱,一目失明,所以大家都喊他朱瞎子。

 不知道是否“同残”相怜的关系,朱瞎子招待贾拐子,明显的要比招待别人亲切得多。

 普通客人喝酒,都在店堂里喝,只有贾拐子才可以享用店里后面的一个房间。

 “还是老样子,两斤牛,一只,五斤酒?”

 “今天想换换口味。”

 朱瞎子点点头,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贾拐子说想换换口味,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话,但从朱瞎子的表情看来,竟好像他听到的是某种约定的暗号。

 “那么就以腊肠、风、熏鱼、口条,外加蒜泥姜丝,来个大拼盘如何?”

 “好。”

 “酒照旧?”

 “好。”

 酒菜很快就送进来了。

 贾拐子今天吃得也很快。

 本来这样一份酒菜,他至少要消磨到起更,今天他竟在半个时辰之内,把酒菜全装进了肚皮。

 进门时未瞎子好像并没有会错意,今晚的情形,的确有点不一样。

 以往喝下五斤酒的贾拐子,脸会红得像只蟹壳;今天他除了嘴巴里有酒味之外,脸上竟然看不出丝毫酒意来。

 然而,更令人意外的,他竟把这个小房间当成了自己的卧室一样,很熟悉的从一张堆什物的木桌底下,顺手拉出一只竹篮,掀开一层油布,从篮子里取出一双布袜,一双布鞋,一件夹袍,一顶瓜缎帽,一只花瓷鼻烟壶,一面铜镜,一盒胶膏,两撇假胡子。

 他以极为灵巧的手法,很快的便将自己扮成了一名事业上看来很有点成就的中年生意人。

 房门忽然被推开一道,朱瞎子那只独眼在门闪烁:“贾爷要走了?”

 “要走了。”

 “今晚不回去?”

 “不回去。”

 “万一有人问起来,话怎么回法?”

 “就说贾爷喝了点酒,兴致很好,大概找娘们去了。”

 朱瞎子眼睛又出会心的笑容,然后脖子一缩,那只眼睛不见了。

 贾拐子改装穿着完毕,这才曲起右手五指,后前额往后一抹,撕下一层头皮,出一个光秃秃带疤的头顶,另外套上一副油滑乌亮的假发,戴上瓜皮帽。

 他是从后门走出去的。

 他的拐杖留在房间内。

 他的步伐平稳、坚定有力。

 他并不是一个拐子。

 他也没有骗人,他一直都承认他是“假拐子”;别人硬把真假的“假”读作“贾”喊他“贾拐子”那不是他的错。

 他本来就是个假拐子。

 假拐子。

 真癞子!

 假拐子跟朱瞎子代的,也是真话。

 他今夜不回去,的确是为了找女人。

 他去的地方是“及时乐”他找的女人叫“惜

 惜是个兰字号的姑娘。

 她住夜的夜渡资是纹银一百五十两,端茶盘、果点、酒菜、小费、打赏等等尚不计算在内。

 假拐子显然已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他一走出万花厅,就被两名奴像接财神似的,一路领去惜的闺房。

 “梅”“兰”两级的姑娘,生意似乎不太好。

 茶盘端上来,假拐子放下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淡淡道:“底下的排场通通免了,大爷累得很,想早点休息。”

 当那个拄着拐杖的驼背老汉走进小茶馆时,茶博士上去招呼道:“小钱来了一下又走了,他说已跟您老约好,今晚一定要在这里碰头,他去办点事情,等会儿就回来。”

 老汉无可无不可地笑笑道:“没有关系,老汉先看别人下几盘,慢慢的等着他就是了。”

 无星、无月。

 无雨、无风。

 二更。

 黑暗笼罩大地,整座花酒堂都似已沉沉进入睡乡。

 有人进入睡乡,也有人在进入睡乡之前正在进行着一种原始的娱乐。

 古苍松和白玉娇便是其中的一对。

 古苍松今夜显得特别兴奋。

 特别兴奋也特别卖力。

 他知道白玉娇不是一个容易征服的女人。

 能征服一个不容易征服的女人,对某些男人来说,那是一种至高无上至美无情的享受;它会为一个男人带来信心和勇气;它会使一个男人感觉自己像个降狮伏虎的大英雄。

 古苍松就是一个喜欢这种享受的男人。

 这种享受已经开始。

 抑制息和呻,像层涌叠,升高再升高,最后一道巨,终于从极限的峰巅陡然滑落,然后是一股带着震动的泛滥的换…

 干戈终于化为玉帛。

 惨烈的白刃战虽已结束,但他们仍然保持着刚开始时的姿势。

 回味也是一种享受。

 白玉娇在黑暗中不知躺了多久,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轻轻一叹道:“不对啊!今晚上怎么会又是你?”

 古苍松将嘴巴藏在她的耳下,得意地吃吃一笑道:“今晚上是临时代理。”

 “代理谁?”

 “一个特级大呆瓜。”

 “沙如塔?”

 “我说的呆瓜,当然只有一个。”

 “他为什么要找人代理?”

 “他说有点私事不得分身。”

 “什么私事?”

 “他没有说。”

 白玉娇突然一,双腿一翻一抖,将古苍松从肚皮上嗵的一声猛地摔去一边。

 古苍松猝不及防,差点滚落下。

 他惊愕地道:“怎么啦,你?”

 白玉娇一拗身坐起,连连捶道:“完了,这下全完了。”

 古苍松心头一凉道:“你是说”

 白玉娇咬牙切齿道:“我说你他妈的是个十八代单传的大白痴,比驴还笨,比猪还蠢,比狗熊还不如的大浑球!”

 她一指几乎戳进他的眼珠子:“你有没有注意他这几天的行动?他这几天一离开花酒堂你知道他到哪里去?这几天你都在干什么?吃饭?睡觉?你许下的诺言呢?好一个如意,嘿嘿,牛皮天大,全都是放!”

 古苍松哀求道:“轻一点,有话好说,我知道我错了。”

 白玉娇冷笑道:“知道错了就行了么?”

 古苍松道:“我可以立即出去找,说不定还可以找到他,还有挽救的余地。”

 白玉娇一喝道:“找?哪里找?找你妈的头!”

 她环腿一蹬,叱道:“你替我滚,快滚,滚得越远超好!”同一时候,及时乐的贾拐子,也在进行这种原始的娱乐。

 只是他不像如意古苍松,他对惜这个女人并不入,他甚至对这女人根本就没有多大兴趣,他如今在做这件事,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他发生兴趣的,是惜现在住的这个房间。

 如果住在这个房间的姑娘不是惜,而是万花厅那个长得最丑的大阿花,他照样会来。

 他前后三次,花了一千多两银子,为的就是要来看看这个房间。

 这个房间虽然布置得还不错,但也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房间。

 “梅”“兰”两级姑娘的房间,比这间布置得更好的指不胜屈。

 但是,只有他知道,全及时乐的房间没有一间能跟这一间比,全洛没有,全天下都没有。

 他第一次来,是为了看看这个房间有没有什么变动。第二次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客。今天第三次来,则是采取行动。

 这个月的二十六就要货了,先把东西提出去,换个地方放几天,也免得临时大费周章。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杀过人了。

 所以很为惜这女人感到难过,但这怪不得他。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换了谁,她都难逃一死,她要怪只能怪自己的命不好,怪自己不该住进这个房间。

 如果换了别人住进来、今天死的就是别人,而不是她了。

 他听到二更已经敲过。

 他们的娱乐也已结束。

 惜非常足,她搂着他的脖子,甜甜地道:“你真壮,真好”

 这是她二十二年的生命中最后说出来的五个字,说完这五个字,她便听到了自己喉骨碎裂的声音。

 假拐子迅速穿好衣服,一跃下

 他去梳妆台底下摸到一个暗钮,再去放马桶的角落里打开一道暗门,取出一个捆得很结实,但已发出霉味的长方包裹,又将一切回复原状,才悄悄启门悄悄走出。

 小茶馆已经打烊。

 客人只剩下两位。

 看店的伙计留下一壶白开水,自己先去睡了,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一夜的灯油,最多五文钱,驼背老汉子赏了他三两银子,那是他整整三个月的工资,就是店堂里茶具被偷光,他也赔得起了。

 当店堂里只剩下驼背老汉和小钱这一老一少时,棋盘上的棋子就没有再填加。

 小钱是个廿三四岁的年青人,眼神灵活,十指灵巧,愈是到了晚上,精神愈好。就凭以貌取人,也不难猜测出他干的哪种行业。

 他的身手不错,胆量却不大;他不敢做大案子,所以也很少失手。

 在同行面前,他常常自我解嘲:“我没有发大财的命,我只能赚赚我自己小钱。”

 这是他在认识驼背老汉以前说的话。

 自从无意中遇见了这位驼背“老棋友”他的财运转了。

 不是小转,是大转,大转而特转。

 前后不到十天,他已从这位老棋友身上取得两千多两银子的酬劳,而他所付出的劳力,则微乎其微,几乎比大姑娘绣花还要轻松。

 根据约定,他只须于每晚黄昏时分,守候在北门朱瞎子酒店附近,紧紧看牢花酒堂的那个贾拐子,记下这个拐子离开小酒堂以后的行踪,直到这个拐子回到花酒堂为止,他的任务便告完成。

 时间不论多久,一晚上的代价,纹银三百两。

 这种工作,你说轻松不轻松?

 他不知道这个老驼子是何许人,以及为什么要对花酒堂那个拐子如此注意。

 他也不想知道。

 他虽然只是江湖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但总算吃的是江湖饭。

 吃江湖饭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要懂得江湖上的忌。

 懂得愈多愈好。

 懂得愈多,活得愈久。

 他最清楚的一项忌,便是在自己还不够资格凡事都能追究到底之前,最好少对一些自己想不透的人和事发生好奇心。

 好奇心太重,通常都不会替一个人带来什么好处。

 能替人带来好处的,是银子。

 所以,他不懂不清楚驼老汉的身份,甚至连对方姓什么都不知道。

 到目前为止,他知道的事,只有一件:对方付给他的银票,每一张都能十足兑现。

 因为驼背最后付给他的,是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第二天,第一个发现惜尸体的人是一名奴。

 这名奴立即去报告一名黑刀杀手,黑刀杀手转报第一堂主欧霸天,欧霸天再转报刚到不久的蓝衣副帮主。

 蓝衣副帮主立即带人赶到出事现场。

 他只将尸体约略查看了一遍,便下了一道命令:“搜查这个房间!”

 凶手已鸿飞冥冥,这个房间还有什么好搜查?

 蓝衣副帮主沉声接着代:“把房间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搬出去,仔细的看,仔细的查,哪怕拆了这栋房子,也得搜出一个结果来!”

 既然副帮主坚持要搜,大家当然没有话说。

 结果,没隔多久,大家心头原先的疑惑,很快的便转变为由衷的叹服!

 那道暗门找出来了。

 蓝衣副帮主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点起一支蜡烛,将那个秘窟里里外外察看了一遍,又以手指头擦擦暗门接合处的灰尘,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

 欧霸天很谨慎地问道:“请教副座,这是怎么回事?”

 蓝衣副帮主道:“灭口!”

 欧霸天道:“凶手从这里取走一批东西?”

 蓝衣副帮主冷笑道:“如果本座猜得不错,那厮从这里取走的,十之八九就是无忧老人那批宝物!”

 欧霸天呆住了,隔了很久,才讷讷地道:“原来那批宝物真的落在洛?”

 蓝衣副帮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这个问题问得毫无意义。

 欧霸天自己也发觉问了一句废话,赧然又改口道:“依副座看来,昨晚这个家伙,是哪条道上的人物?”

 蓝衣副帮主不假思索道:“花酒堂的人!”

 欧霸天不又是一呆,道:“是花酒堂的人?副座怎么看出来的?”

 蓝衣副帮主道:“只要多用点头脑,谁都可以看得出来,这里是花酒堂老产业,这道暗门至少有五年以上未曾开启过。”

 欧霸天长长叹了口气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想不到还是那个罗老头厉害,东西本来就在他手上,大家却都在替他喊冤枉。”

 蓝衣副帮主道:“这件事跟罗老头一点关系没有。”

 欧霸天瞪大了眼睛道:“副座不是说…”

 蓝衣到帮主道:“本座是说花酒堂的人,并不是说罗老头。”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花酒堂占地数十亩,高楼叠院深似海,再多的宝贝,也不愁没处安放,东西如果是罗老头的,说什么也不会任其远离身边,而藏到这种地方来。”

 欧霸天眼中微微一亮道:“这么说来,副座是不是已大致猜出这个人可能是谁?”

 蓝衣副帮主道:“猜不出。”

 欧霸天似乎有点失望道:“如果连副座都猜不出,那就没有人能猜得出了。”

 他接着又道:“请示副座:这件事要怎么处理才好?”

 蓝衣副帮主道:“其他的事都暂时搁一搁,先替这个姑娘报仇!”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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