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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篇:紫竹
  临安的三月,还是乍暖还寒的天气。夜已经深了,街上已是冷冷清清。偶尔只有打更的孑孑蹒跚而过,悠悠的吆喝,漫长的尾音在街巷中曳着:“小心…咯,火烛…咯!”一句还没吆喝完,声音已经是离得远了。

 深院的高楼里,暗昏昏的紫楠木大上寂寂的垂着珠罗纱帐子。似是有窗户没关紧吱溜溜的钻了风进来,头上空悬着金钩忽地微微了起来。

 “呀!呀!——”锦绣堆里,蓦然伸出一双青白的手,凭空一气抓,腕上金钏叮当响,伴着有一声没一声的尖利息“别过来!别跟着我!”

 “怎么了?二夫人,怎么了!”外间的嬷嬷听得动静,夹衣也来不及披,屐着鞋慌慌的跑了进来,开帐子,看到那个女子直的坐了起来,眼睛还闭着,却脸色苍白直伸两手、在面前一味抓。嬷嬷连忙抬手抓住那只在半空抓的手,推着她的身子,一叠声的唤“二夫人”

 “可是又做了噩梦?”也不知过了多久,见夫人终于定住了神,缓缓睁开眼来,嬷嬷才舒出一口气,轻声问。

 被称为二夫人的女子,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正从梦里醒来,睁开了眼,在黑夜里依然不住的着气,手回过来用力着心口,感觉那里依然突突跳的厉害:“李嬷嬷,替我倒一盏酸梅汤来…渴得紧了。”

 李嬷嬷自个儿摸黑走到前间里去,一边细细娑娑的找东西,一边沉沉叹了口气:“二夫人,近几个月老是做恶梦,我看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用不着罢——这一年来请大夫花的钱还少么?怎么治也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二夫人的声音在锦帐后传来,疲倦慵懒“便是老夫人她老人家不说什么,西边院子的那位又该私底下骂我拿乔做态、显得多金贵了。”

 “那些嚼舌头、二夫人怕她们什么?也不看看百花曾家今的名头、有多少是凭了二夫人您的打点操劳?老夫人也说了,儿媳妇里面只有二夫人您算是顶得一个男子…西边院子里那位说到底不过是个小妾,论大小、还不如二夫人呢!”屏风外有瓷器相碰的声音,李嬷嬷好容易摸到了白里喝剩下的酸梅汤,倾了半盏在杯子里,一边不屑的骂“二夫人是念过书的,心儿也好,换了我,早忍不得这口气了。西边院子里那个三夫人除了吃喝花销,哪里为曾家出过一分力!”

 “出力?人家可好歹生了个儿子…我有什么?”身子倦倦的,靠在头上,紫檀木硬硬的硌痛她的后背,二夫人闭了眼,在黑夜里淡淡道“百花曾家在南渡后能凭着种花养花换得今,不是我谭意娘托大、的确至少也有我五分功劳——但是这算个啥呢?我怎么说都是个二房续弦,跟你们康二爷是半路夫,又没生个一儿半女…”

 “老夫人心里疼着二夫人的,不怕别人嚼舌头。”听得平利能干的二夫人话里居然有了消沉的意味,李嬷嬷连忙安慰,摸黑进了内间,把酸梅汤递到她手上。

 喝了一口,抿在嘴里半晌才咽下去,二夫人的声音沉沉的有些苦涩:“老夫人?老夫人也上了年纪,总不能当长久的靠山…你看二爷多少日子没来这边了?三夫人生的虽然不是长子,但是长房里大爷夫死的早、留下那个远歌又疯疯傻傻的——曾家这份家业,眼看着跑不出二少爷手里。到那时候,西边院子里那位才有的得意呢。”

 李嬷嬷叹了口气,也不说话了:其实她一直担心的也是这个,若是将来老夫人一不在了、远桥二少爷当了家,只怕东院二夫人这边就不得安稳了。

 “好闷…要落雨了么?”沉默了半晌,感觉室内空气都要凝滞,暗夜里二夫人喃喃了一句,下意识的摸索着找东西扇风,好缓解这片刻的窒息。

 手指在锦褥间探着,在枕头下碰到了一件硬凉的物件——是扇子。

 二夫人忽然仿佛呆了,将枕头下一直放着的扇子拿在手里,这是一把紫竹骨的绢扇,已经很有些年头了,竹上都被把玩出了温润玉一般的手感,只有今里刚换上去的那扇骨还是棱角突兀的。

 枯坐了半晌,仿佛想起了什么,李嬷嬷蓦然开口:“啊呀,对了,今儿我听见老夫人屋里的丫头芍药儿说,本来给二少爷订亲的那个白螺姑娘忽然改口了,死活非远歌大少爷不嫁——老夫人爱这个白姑娘,竟也答应了。西边院子这下子面子可丢的大了!”

 夜里,嬷嬷说着里的小道,语气却是有几分幸灾乐祸:“二少爷混世魔王似的自然巴不得不成亲,可西头那位却气了个半死,整里摔盆砸碗的骂个不休呢。”

 “啊…白螺白姑娘么?”静静靠着头坐着,二夫人眼里却蓦然亮了亮,不出声的了一口气“在天水巷,开着一个叫做花镜的小花铺的那位?”

 “是啊,夫人前两天不还去过她的铺子里一趟?”李嬷嬷对主人的脾气知道颇深,笑了起来“二夫人是想看看到底她是什么样的女子吧?夫人一向聪明,事事争先,长房媳妇还没入门就早考虑到这一节了。”

 说着说着,好似想到了什么,嬷嬷忽然幸灾乐祸起来:“不知夫人看了她觉得如何呢?据说是个美人儿啊,听临安城里的人说她也是个厉害人物,嫁给了大少爷,这下子一向空乏的长房也算是得了大臂助——二房多了个对头,可有的斗了。”

 “花镜…那人…那人简直是个花妖啊!”二夫人语气却无半分的欢喜,脸色在暗夜里沉了下去,声音忽然变得尖利“听说在她那儿买了花的主顾,家里就多少要出事。还有人说,她养的那只白鹦鹉说起话来比人还聪明——这种妖的不祥人,怎能进我们曾家的门!”

 “呀,那不过是街坊间的无聊传言而已——天子脚底下,哪有这等事。”李嬷嬷笑了起来“二夫人一向吃斋信佛也罢了,不至于这样吧?夫人这样的善人,哪怕什么妖!”

 “善人?”在大屋寂静如死的夜里,二夫人轻轻展开扇子,伸出手指摸着扇面,陡然间仿佛惊起了心中什么东西,全身颤抖不可控制。

 “夫人,你这扇子上有血。”

 ——白里花镜里面那个白衣女子的话蓦然响起在耳边。

 那一,她托言去买紫竹补扇骨、实则想看看曾家未来长房媳妇是如何女子。然而那个白衣少女的眼睛却从一开始就让她心惊跳,冷漠得仿佛看穿一切,在她买了那盆紫竹说回去修补扇骨时,那个白衣少女忽然在花架那边伸过手指,轻轻在顾客手中拿的扇面上一抹,翻转手腕,柔白如雪的手指竟然有一点殷红!

 她惊得浑身一震,手中的紫竹扇啪的一声掉落地面。

 丝绢的扇面上,是黄山谷的真迹《桃花仙人图》,一片红云弥漫,然而,那分明是桃花,怎么会是血呢?怎么…怎么会还有血呢?

 都已经十多年过去了,就算地底的白骨也该化了灰吧?…怎么还有血呢?

 “江南…就是这样呀?”站在檐下,看着外面连绵的细雨,一脸风尘困顿的灰衣大汉有些感慨地喃喃了一句。话音未完,一阵风夹着细雨从檐外扑过来,虽只是如牛般的细蒙蒙,扑在脸上、却让长条大汉鼻子,陡然爆出了一个嚏。

 “他娘的,这雨可真粘乎——还不如关外白风来得干脆些。”立早过了,灰衣汉子却还穿着一件破了好几处的羊皮袄子,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盯着下个不停的雨,着嗓子狠狠骂了一句。

 骂了这句,忽然想起什么,大汉连忙左右看了看,有些不安的跺着脚,眼睛再度盯着青石板街道的尽头——该没错,早上来的时候自己问过镇上的人,这里就是周泰的老家。

 自己天刚亮到了这双妃镇上,就找到了地儿过来敲门,却不见有人答应,在檐下等了大半天,遇上邻居走过,他陪着小心问了一下,才知道自从周泰犯了案充军宁古塔后,留下浑家福娘靠卖花为生——想来是一早出去还未回来。

 “阿嚏!”风一紧,吹到檐下来,灰衣汉子忍不住又是一个嚏,更为不耐的双脚替着跺地,袖着手,看着石板巷的尽头,眼睛里急切的神情越来越盛。

 福娘…王福娘。大汉心里念着这个名字,困顿不堪的脸上也渐渐出一丝异样,鹰隼一样锐利的眼里也透出一点热力,急切盯着石板街的尽头。

 该是怎样的女子?真的如同周泰那小子说得那样天上无对地下无双?

 “哎哎…铁塔李,你…你不知道…我女人可是个美人儿…。她是双妃镇人呐!那里…那里…出过两个贵妃…”风雪里,大头周泰的头上落了雪花,乍一看上去活像个大雪球,然而从他那冻得发紫的嘴里,断续着气吐出的句子却是极其惑——特别是惑着这些放宁古塔、已有数年没见到女人的犯人“咳咳…我打赌,两个贵妃娘娘加起来…咳咳,都没有福娘美…她、她那个水灵…掐一下…嘿嘿。”

 那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嫉妒周大头…周泰因为犯了窝赃罪被人告发,发配到宁古塔已有八年,算是老人了。八年来,每个刚过来的苦役都会听他喋喋的说起家里仙女般的女人,眼里慕的光。

 “她的眼是桃花眼,眉毛和柳叶一样…身段玲珑的…嘿嘿,那小儿,一只手就能围的过来。说话声音糯糯的,好听,听的人都要化了。”

 冰封雪塑的北国、啃着发黑的窝窝头烧着呛人的马粪时,从周泰的描述里,那些因为长年苦役而麻木僵死的眼睛重新闪亮起来,想象着那个烟雨空朦的江南,那个桃花含笑柳叶拂水的地方,缓缓走来的是如何美丽水灵的女人,围着火堆的那一双双眼睛里,都闪着渴慕而燃烧的光,在稻草堆里反复辗转难以入眠。

 周泰那个小子,人猥琐家世也贫寒,小眼睛里总是一副眯眯的样子——怎么就能娶到这么一个老婆呢?从宁古塔往南走的这一路上,灰衣汉子就一直在不停地想这个问题,一直想到了双妃镇。

 终于来到了江南,站在屋檐下,灰衣大汉依然有些做梦般不确定的恍惚感。

 他了一下鼻子,左顾右盼,见没人过来,再次试着推了推门。木板门很是残破了,一推就发出吱呀的声音,门框上新年贴的对联沾了雨水,软软塌了下来,下淡淡的红色水迹,染上推门人的手。

 灰衣汉子不知为何震了一下,手下意识的缩进怀里去,掂了掂揣着的一件东西。

 那是一把旧折扇,似乎有些年头了,被人在手里把玩的久、紫竹的扇骨上已经透出温润如玉的光泽。

 “该来了吧…”看着天色已经慢慢暗下来,灰衣大汉喃喃说了一声。

 雨还在无休无止的飘着,飞絮游丝一般,粘粘的惹得人难受。大汉不停地跺着脚,仿佛这样就可以把身的雨丝震落下去,眼神越发烦躁起来——因为烦躁,还透出一丝丝的凶狠,让这个落拓的汉子看起来眼神有如鹰隼闪亮。

 哒。哒。哒。

 空空的青石板巷上,忽然传来清晰的足音。灰衣大汉蓦然回头,看着街尽头走过来的一个人——一个红衣女子,提着一个漆编提盒,打着伞从街那一头走过来。

 灰衣汉子眼睛一闪不闪的盯着走过来的女子。渐渐地走近了,可以看到那个女子身量娇小,发髻上簪了一朵玉兰花,瓜子脸,柳叶眉,眉目间有着双妃镇女子独有的灵秀。灰衣汉子的心猛地一跳,忽然间有些喉咙发干——是这样的…应该就是这样的女子吧?

 那个红衣女子提着提盒,然而眼神活泼泼的四处溜,举止有些轻佻。看到檐下灰衣汉子盯着她的眼神,红衣女子脸上腾的红了一下,转开头,却忍不住还是溜了他一眼,抿嘴笑了笑,抬手掠掠发丝。

 不是福娘…这个该不是王福娘。

 灰衣大汉猛然吐出一口气,站在檐下,看着这个女子的一串柔媚的小动作,自己对自己摇了摇头。

 福娘该不是这样子的。

 “嘿呀,不是我吹牛,我家娘子可是端庄文雅、知书识礼的——难得吧?她们王家,本来还是双妃镇上的书香世家呢…虽说后来破落了,可我泰山大人,嗯,据说也还是个秀才。”那时候大头周泰这样吹嘘着,胖胖的脸在马粪的火堆旁发亮“当年我家娘子的陪嫁里,金银财宝没有,嘿,就陪嫁了一把扇子过来——你说希奇不希奇?上面画的人儿花儿倒是不错,可破扇子能顶啥用…不过我也不嫌陪嫁轻了,嘿嘿,谁叫我碰上个仙女也似的老婆呢?皇帝老儿都不如我有福气呀…”

 苦役们多半是市井贫寒之徒,本身识字的人就不多,更不用说娶个识文断字的老婆。听到周泰这样的吹嘘,人人心中更加不是滋味起来。

 周泰那个小子,人猥琐家世也贫寒,怎么就能娶到这么一个老婆呢?

 想到这里,灰衣大汉双脚互跺着的速度加快了,不耐的耸耸肩,抖掉一些雨水,看着那个提盒的红衣女子——果然不出他所料,经过门前时她飞了一眼给这个盯着自己看的汉子,脚步却丝毫不停地过去了。

 灰衣人那时已经不再看她,依旧自顾自转过了头,看着街的那一边。

 江南的烟雨空朦一片,仿佛一幅水墨画卷慢慢展开,里面,全部都是黑瓦白墙、桃红柳绿。依稀有士女打伞走过,绢伞上绣着各种各样精致娟秀的图案。虽然如今宣和末年,北方因为金国的不断侵扰已经大为动,但是这个长江以南的地方,还是一片的安宁景象。

 灰衣人看着,眼里陡然就是有些发热——对,对,就是这样的。他从臆里吐出一口憋了几个月的浊气来——就是这样的。这就是周泰描述给他听、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江南水乡。没有冰天雪地,没有白飓风,没有马粪的味道,也没有无数挤在一起长年不洗澡的人的体臭。

 他终于从宁古塔来到了这里,也终于要看到周泰描述了千百次的女人。他的手袖在怀里,然而眼里却有止不住的热切和激动。

 “你找谁?”在灰衣人看着延绵的雨帘出神时,耳边却忽然传来了女人温婉的问话。

 不过是一句话,却让铁塔似的汉子霍然全身都是一抖。灰衣人有些颤栗的回过头去,眼里有惊喜的意味,一边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那个作为信物的紫竹扇,一边喃喃道:“我、我来找周泰的娘子福娘…”

 “我就是呀…”挑着担子的女子应了一句,然而看到他手里的折扇,女子搁下了担子,一步跨上石阶劈手便是夺了过来“你、你怎么会有我家官人的东西!你——”话音未落,她拿在手里展开只是一看,脸色大变,抬头问来客,声音微微发颤:“你怎么会有我家官人的东西?”

 灰衣汉子在王福娘抬头的时候,终于看见了她的脸——在这之前,虽然只是听周泰描述过,但王福娘的脸已经在他心里出现过了千次万次,虽然每一次都不相同,但都是美丽秀雅不可方物的。

 ——然而现在站在他眼前的、真正的福娘却…

 “魏先生远道而来,寒舍简陋无甚招待,随便用一杯茶吧。”将客人入房内,女子的声音已经回复了平静,随之递上的是一个托盘,托盘是红木的,但是已经很旧了,暗暗的发黑的颜色,衬得放在上面的蓝花瓷套杯分外晶莹。

 “多谢…多谢弟妹。”灰衣汉子魏胜有些尴尬的将是尘土污垢的大手在破袄子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端起了茶盏,趁机抬眼看了一下从后堂端茶上来的福娘。

 周泰那小子…这一点倒是说得没错,他的浑家果然是个看起来知书识礼的女人。这等谈吐身段,哪里是市井里平日常见那些婆娘可比的?魏胜低头喝了口茶,眼角余光看到拿着托盘的那双手——虽是操劳过了,但依然十指尖尖白皙柔,盈盈不足一握。

 只可惜,显然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不是盖的——眼前周泰的浑家,容却是平平,只勉强可称中人之姿。细眉细眼,鼻子有些塌,脸上有几粒白麻子——即使和方才在街上看见的红衣女子相比,也是远远不及。

 魏胜眼里不由得闪过一丝失望——千里奔波而来,看到的却是这样的女子,他忽然就有一种被欺骗的愤怒感觉。陡然间,犹如一只了气的皮球一样坐到了椅子上。他终于觉得一路奔走、已经累得要命,便毫不客气的咕嘟一声将端上来的茶喝光。

 刚将茶盏放下,抬袖擦擦嘴,却看见福娘端上茶后就退到了一边,也不说话,只是低了头,将手里那把紫竹扇翻来覆去的看——灰衣大汉魏胜心里微微一窒,讷讷说不出话来。

 “魏先生…魏先生是从宁古塔那边来的,不知、不知外子在那边可好?”那双柔白的手摊开折扇,拿在手里细细看了半天,福娘的手微微发抖,迟疑了许久,终于对着远道而来的灰衣客出言询问,细细的眉毛紧蹙着,仿佛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周泰…”魏胜有些迟疑,看了看福娘手里的紫竹扇,终于下了决心“周泰死在宁古塔了!——和人去山里伐木,结果大树锯断了在他身上…”

 “啪。”

 轻轻一声响,扇子直直的从福娘手里掉到了地上,女人怔怔盯着地上的扇子,眼泪忽然大滴大滴的掉了下来,却不哭出一丝声音。

 魏胜再度有些尴尬的抬起破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不知道说什么好,鹰隼般亮的眼睛也黯了——他最看不得女人哭,一时间讷讷无措:“弟妹,弟妹你节哀…”

 王福娘的肩膀剧烈的发抖,眼泪一连串的落下来,打在扇面上,扑簌簌的。

 “周泰去之前,从炕下摸出这把扇子、说是你的陪嫁,嘱咐我如果遇上大赦,能从宁古塔活着出来,就去一趟江南给你送来——”魏胜将早就准备好要说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舒了口气,斜眼觑着那个女人,叹了口气“这扇子他一直当宝贝一样收着,在炕上的枕头底下…”

 王福娘没有他意料中的那样大哭大叫,她只是弯下身子,捡起那把紫竹扇,定定看着。

 那把扇子魏胜一路上已经看了无数次——他是个人,也看不出什么,只记得扇面上画着红红的桃花林,林子里面有个小小的庵堂,庵堂门口站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似乎也是有年头的画了,白绢透黄,然而扇的桃花和老人却依旧活龙活现。

 “这是黄山谷画的《桃花仙人图》…我家传了几辈人。后来、后来当了我的陪嫁…”福娘哽咽着,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在扇面上,她颤颤地抬手,用袖子去擦白绢上的水渍,一边有些迟钝的喃喃反复“刚听说大赦了,可怎么…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会死在那头了呢?”

 “说起来,是周兄弟命不好…他不过是个窝赃罪,想来放几年碰到上个月的大赦,也该回来了。”魏胜看见她不停地流泪,脸色有些发白,心里觉得有揪,只好着手在座位上低下头讷讷说“他在草料场还总是夸弟妹美貌贤惠,天天念着,可不想…”

 想拿起茶盏来作作样子喝一口,可一端起来才发现早喝空了。于是灰衣大汉更加尴尬起来,抬起手用破袖子擦了一下额头。

 福娘抬手擦着扇子上的水渍,擦着擦着,不知为何,手忽然一颤。

 “你看我,光顾着自己哭…”女人收起了折扇,拭着泪,勉强一笑“魏先生远道而来,就为送个信儿,我还没好好谢你。”

 魏胜看到她拭了泪,不再啼哭,心里才自在了一些:幸亏这个女人的脾气倒是和周泰形容的相合,不然他真不知如何是好。灰衣大汉舒了口气,将擦汗的破袖子放下:“弟妹不必客气,在宁古塔那头我和周泰也算是个好兄弟。他最后托付我,我自然为他跑一趟江南。”

 福娘看着灰衣大汉放下破袖子,眼睛哭得红肿,却定定看着,点头叹道:“看魏大哥风尘仆仆衣衫褴褛,想来一路也辛苦了——家里清苦,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大哥少坐,等福娘稍微做几个小菜为大哥果腹。”

 大约是感激这个陌生人千里迢迢的送丈夫遗物回乡,福娘已改口称他为“大哥”听得魏胜心头一热。说罢,也不待他客气推却,已经转身进了内堂。

 外间只剩了他一人,魏胜脸色有些异样,迟疑了一番,却起身走到了门边,转身出。然而外面梆子声响起,有巡街的人走来,他立刻退了一步回房,关上了门。

 外面还在下雨,天色却已经黯了,魏胜想了想,还是重新坐回到了座位上。

 “子倒是如周大头夸的一般好…可为什么竟然相貌差了那么多?”有些沮丧地,灰衣大汉若有所失喃喃自语,却蓦然而止——已成为寡妇的女主人正新端了一盏热茶上来,眼睛还肿着,却是殷勤相劝:“菜饭马上好,魏大哥该是饿了,先喝盏茶吧。”

 女人走入了内堂,许久未出,只有饭菜的香味慢慢透出来。

 魏胜百无聊赖的喝着茶,靠在椅子里看着四周——这确实是个清贫的家,除了几张桌椅以外别无长物,却料理的井井有条,显出了女主人的持家有道。

 “虽然长相是差了点,可人真不错…大头周泰还是有福气的——”灰衣大汉喃喃自语,然而说着,猛然打了个寒颤,不再说下去,连忙喝了几口茶,看着窗外。

 外面天色已经黑得透了,雨应该还在下,却无声无息。

 魏胜坐在椅子里,看着看着,渐渐觉得有些疲惫起来——这一路从宁古塔到江南,他吃了多少苦头。好容易如今到了双妃镇,见着了想见的人,紧绷着的神经陡然就松了下来,居然在人家外堂里就觉得犯困。

 福娘还没出来,饭菜香气从内堂透出,可里面是寂静地。魏胜陡然有些心惊,想到这是个念过书的女人,看子也是端庄贞洁,如今乍闻丈夫凶讯,该不会寻了短见罢?

 然而,正在他困乏中胡乱猜测刚要起身去看的时候,轻轻的脚步声从内堂转出,福娘已经一手端了一盘菜走到外堂,放在魏胜面前的桌子上,微笑:“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魏大哥将就着随便吃一些。”

 他舒了一口气,抬手擦擦额头的汗,掩不住疲惫的对女人笑了笑:“弟妹客气了。”

 福娘看着他抬起的袖口,眼神变了一下,只是笑着布好菜,收拾了空茶盏走开:“魏大哥慢慢先吃,厨下还有几个小菜,等我一并炒了端上来。”

 “不用如此客气…”魏胜的话还没说完,福娘又已经下了厨房。烧好的是一盘笋片炒和一盘素几,都是江南平常的小吃,然而却香气扑鼻——对于长年在外苦役的人来说,不啻于珍馐美食。魏胜虽然觉得乏了,但是闻得菜香,还是忍不住食指大动。

 “周泰那小子…果然福气不小。”吃了几筷子,他叹息着咽了一口菜,看着旁边厨房墙上映出的女人身影,家庭温暖而平静的气息弥漫着,让长途跋涉后的人完全松懈了下来。看着那个声音,灰衣大汉眼里渐渐有了明瞭的神色——实在是个好女子。

 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是这般的道理吧?

 “魏大哥,魏大哥。”蒙中,陡然听到女人唤他的声音,温婉恬静。魏胜蓦的从记忆中醒过来,睁开发涩的眼睛,看到了桌上点起的灯火和福娘歉意的眼神:“菜才炒好,让大哥等得久了。来来,快趁热吃。”

 “辛苦…辛苦弟妹了。”他说着,然而一开口就有些失礼的打了一个大哈欠,发觉困的不行了,抬手拿筷子都有些乏力。面前摆着一桌菜,虽然都不是什么名贵珍馐,但是香味俱全,显出女主人的厨艺。

 福娘在桌子那一头坐下,殷勤给他挾菜,眼睛因为刚哭过还是红红的,然而眼波却是有些奇异。魏胜这样见多识广的人看了心里也是平白的一跳,倒不是想起什么香旎的事儿,反而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居然就这样死了…”吃了几筷子,看见魏胜一脸疲乏睡的模样,福娘也停了筷子,却不再劝他多吃,自顾自的又从袖子里摸出那把紫竹扇,端详了半天,嘴里喃喃重复“居然就那样死了…我还以为他会迟早回来,却不想就这样被人杀了。”

 最后四个字,仿佛尖刀一样刺入灰衣大汉的心里。他登时困乏全消,睁大眼睛盯着眼前这个女人,厉声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丈夫真是冤枉,以为可以回乡,却就这样被你杀了。”王福娘也不抬头看他,只是低头看着扇面,好像刚才滴上去的泪水还没干,她再度伸手拿出一块手绢去细细擦着,嘴里却是冷冷道。

 “胡说!”魏胜又惊又怒,一手往怀里摸去,便想拍案而起,然而忽然间脸色一变——动不了!四肢仿佛被定住了一般,软软的不听使唤,他下一句的语气便立刻软了下去“胡说,弟妹莫要猜。我是好心赶了那么远的路过来送个信儿,弟妹也是明白人,不要猜。”

 “猜?才不是猜。”福娘低着头,桌上的烛火映着她的脸,细眉细眼的女子五官平常,然而眼神却是如同冰雪般冷醒,微微冷笑着,将擦过扇面的绢子抬起,转给他看“是这把紫竹扇告诉我的!”

 魏胜的眼睛忽然就凝固了,定定看着福娘手里那块手绢——

 血!有淡红的血,抹在雪白的绢子上!

 这…这怎么回事?明明那时候看过了,扇子上没有…灰衣大汉的喉结上下滚动,好半晌,讷讷说不出一句话。

 福娘的手将手绢握的很紧,凑到他面前来:“你说,我丈夫是被木头死的,死前才摸出扇子托你转——那么,这血怎么来的?”她顿了顿,细长的眼睛里冷光动,映着烛火有些令人惊心,淡淡道:“你不会没看过扇子,不过扇面上画的是桃花,血溅上去了也不显,干了轻易就看不出来。不但你看不出,我刚接了扇子也没觉着什么…不料方才擦掉上去的眼泪,却擦出血迹来!”

 “我想起来了!”魏胜讷讷了半天,脸色灰白,终于想起了一个理由,忙忙的开口“我带扇子给你时,路上摔跤受了伤。想来就是那时溅上去的——弟妹你别多心。”

 “是么?”福娘定了定,终于抬眼看他。长大的汉子被药力定住了,在桌那一头头冷汗,女人阖上折扇,低头笑,曼声再问了一句:“那么,我再问你,我丈夫的衣服,怎么会穿到了你身上?——不要欺我八年没见他了,你袖口破了,出里面夹衣,夹衣袖子上的那个补丁,我亲手上去的,记得清清楚楚呢。”

 魏胜额上的汗更多,下意识的想把手往袖子里缩,忽然惊觉身体早已不能动。

 “你还要不要再对我说,是我丈夫死前把贴身的衣物都给了你?…”福娘掠着发丝,在烛下抬起头来,眼神盈盈,却锐利如针,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当然,你要那么说我也没的挑刺儿——谁叫我没在宁古塔亲眼看到呢?不过——”

 女人顿了一下,忽然抬头冷冷看了他一眼:“不过,不要以为我没见过世面就以为好欺负。你说你是遇到大赦被放回来的。可大赦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上个月初九——我虽然是妇道人家,不知道外面世事,可丈夫放关外,也是天天打听着朝廷什么时候开恩啊…大赦到现在不过一个月多,那点时间,哪里够你从宁古塔一路赶到双妃镇来?”

 福娘的眼睛雪亮:“你不是大赦放回来的。你是自己逃回来的,对不对?”

 魏胜额是汗,看着这个女人的眼睛——福娘的眼睛眯成细长的儿,细细的眉毛也蹙了起来,带着说不出的奇异神色,他忽然觉得手脚发冷——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原来头脑这般的厉害。

 “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杀了我丈夫,为什么还要特意到双妃镇来一趟?”福娘的眉头蹙得更紧,第一次眼睛里有不确定的疑虑,看着灯下的来客。

 魏胜看到她的细眉细眼,映在灯下,更显出五官的平庸,他额上已经不在冒冷汗,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有些自嘲的摇头,蓦然说了一句话:“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说完这句话,灰衣客仿佛也知道自己的可笑,放声大笑起来——谁信呢?谁相信、他千里风尘仆仆来到这个双妃镇,就是想看那个叫“王福娘”的女子一眼?

 多少次了…听到这个名字,从大头周泰嘴里说出来,带着夸耀和暧昧,那江南灵秀的水气和脂粉的馥郁仿佛在边苦役的犯人们中弥漫,引起众人嫉妒的嘀咕。那时候,他坐在被雪堵住的木屋门口,用马粪火堆烘烤着双手,眼神也不由一热——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真的…如同大头周泰夸口的那么无双无对?

 白风在他们出逃的时候卷来,虽然吹散了追来的官兵,却也将这两个从宁古塔越狱逃跑的犯人入了茫茫的森林内。齐膝深的大雪里,他和周泰深一脚浅一脚的先后走着,按照白里雪暴背后稍微可见的光来分辨方位,朝着南边不停地走。

 一路上他不说话一句话,节省着每一丝体力,希望能运气好一些,能在遇到一些路过的猎人或者散居的鄂伦人,要不然,他们多半撑不到走出森林、便要冻死饿死在这片林海雪原中。

 “谁叫我碰上个仙女也似的老婆呢?皇帝老儿都不如我有福气呀…”风雪里,周大头一边跺着脚,跟着他走着,却不像他那样沉默,只是在一边喋喋不休的夸耀。

 “住嘴!”已经听了好几天同样的话,再也忍不住,他不知是烦躁还是嫉妒的猛然断喝一声,回身凶狠的盯着这个同伴。

 “干吗,想想媳妇儿也不行?咳咳…这冰天雪地的,如果不心里念着点啥,我怕我就走不动了…”那时候,周泰仰起那颗大头倦极的看了同伴一眼,冰花已经结在了他眉毛和胡子上,因为寒冷和饥饿,他脚步虚浮。

 “的。”无话可说,他只好骂了一声,自顾自的拖着脚步在齐膝的雪里继续前进。然而心里却蓦然有些空:他魏胜又有什么人可以念着?本来就是个弃儿,长大了混成市井一霸,为非作歹,终于一因为酒后杀了另一个青皮无赖、就被判了刑充军到宁古塔来…馆酒楼的姑娘他也不是没玩过,但是这会儿的大风雪里,居然却一个人的脸都再也想不起来。

 还有谁会念着他…他又可以念着谁?…

 “她可真俊,柳叶眉,眼睛水灵灵的,一转…呵,一转,就能把你的魂儿都勾跑了…”一路上,着气,周泰却依旧喋喋不休,描述着远在江南水乡的美貌子,眼里忽然有暧昧的笑意“说起来…咳咳,双妃镇的女子漂亮的多了去了,却,却没有一个有她那样…那样的女人味。…”

 他越发听着烦躁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带出来的干粮快吃光了所以饥饿,只觉得心里有无数只爪子在不停地挠着,抓着,撕裂着,他狠狠的盯着依然精神的周泰,心里不知是什么样的感觉——这小子,心里念叨着要回去见媳妇儿,所以才那么起劲吧?

 他又能念着谁?…他闭上眼睛,极力想搜索记忆中哪怕一张熟悉的脸,然而,始终是徒然。忽然,他看见有人对他笑起来了——白皙的瓜子脸,柳叶眉,水灵灵的眼波,举止却文雅娴静…那个女子在脑海里,对着他笑起来了。那是,那是…

 那是王福娘!

 那个从来没有见过、只凭大头周泰每的念叨而描述出的女子,就忽然在他脑海里活了起来,远远近近的对他笑。

 他忽然就迈开了脚步,感觉全身血脉都活了起来,只想早走出这个见鬼的树林——走着走着,听到周泰依旧唠唠叨叨:“我打赌,双妃镇出过的两个贵妃娘娘加起来…咳咳,都没有她美…”

 不知为何,这一次他没有觉得烦躁,反而呵呵笑了起来,第一次出言附和:“没错!一定、一定是很美…”每听大头周泰说一次那个女人,脑海里那个影子就清晰了一分,他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走出去,一定要走出去!…然后,去看她。

 多么可笑的事情…只是凭着大头周泰的描述,他就对那个没有见过一次面的女人着起来。多么可笑的事情——然而,即使可笑,却是那样恶劣环境里,他活下去的力量。

 风雪,风雪,还是风雪。树林,树林,还是树林…

 不知道走了几,带出来的干粮已经快要吃完了,可沿路还是没有见到一丝丝人烟。大头周泰体力已经支持不住了,然而精神还是很高亢,只是也没有力气再喋喋不休的夸自己的老婆了。

 每天可以走路的时间只有三个时辰,很快天就黑了。找了个避风雪的山坳,他和周泰筋疲力尽的倒了下去,裹着破棉袄,瑟瑟发抖。他觉得自己的脚已经没有知觉了,于是坐下来放开绑腿,用力自己的小腿——一边摸着怀里仅剩的三个硬的象铁一样的馍馍,计算着这样下去,两个人是无论如何不能走出这片林子了。他的眼神就沉郁下去,冷冷的盯着旁边同样死狗一样和衣躺下休息的大头周泰。

 周泰的手揣在怀里,大约是一直握着那把命子一样的紫竹扇,干裂的咀翕动着,想来还在不停地默念着,给自己打气。

 他的手探入了积雪底下,摸索着,摸索着…指头终于触到了一块冻得冰冷的石头。红肿的手吃力的举起石头来,用尽了全力,对着那颗大头砸了下去——闷闷的一声响,鲜血和脑浆陡然如同桃花般在雪地上盛开,转瞬被冻结成冰花。

 他蹒跚走过去,俯下身从脑袋被砸的稀烂的周泰身上掏出剩下的干粮,然后毫不客气的将同伴身上的衣服都扒了下来,一重重的裹在自己身上。最后,他从死人已经冻僵的手里,那把作为信物的紫竹扇硬生生扯了出来,揣入怀里。

 脑海里,那个瓜子脸,柳叶眉的女子,用水灵灵的眼睛,对着他笑。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看看周泰的浑家,是不是如同他整提的那样又漂亮又贤淑…”自知今已无法逃脱,也算是经历过生死劫难的灰衣大汉不再震惊,反而冷定了下来,呵呵大笑着,回答“只是想看看你…王福娘。”

 福娘怔住了,手里的折扇轻轻啪的一声落到桌上,人也沉沉坐回椅子里,发楞。

 “看…看我?”女人用手支着额头,低着头喃喃重复了一句,细细的眉目间不知掠过了什么样的神色,猛然间从间嗤出一声冷笑“漂亮?…是不是白皙丰润,柳叶眉,桃花眼,一笑一个酒窝?…那个死鬼,是不是这样说?”

 “不错。”看到福娘奇异的笑意,魏胜有些奇怪,却只是应了一句。

 细眉细眼的女子松开手,仰起头,让桌上昏暗的烛火投到自己有些扁平的脸上,侧头问来客,眉目冷冷:“那么,你说呢?——这么远跑过来,是不是很失望?我丈夫他骗了你。”

 普普通通的脸,映着明灭不定的烛火有一种奇异的阴暗变化,女人的眼睛陷在阴影里,闪出幽幽的光芒,不知为何,魏胜看在眼里竟然心中莫名一惊——这个女人,不简单…至少周泰那家伙说对了一点,他的浑家不是个普通女人。

 “他是你汉子,情人眼里出西施,那也是有的——”不得已,魏胜不好直承自己的失望,只有这般说了一句。

 “哈哈哈哈!”他一句话未落,忽然间,桌子对面爆发出了骇人的笑声,惊得灰衣大汉顿住了后面的话,惊诧莫名的看着陡然间在灯下大笑起来的女人。

 “情人眼里…咳咳,情人眼里出西施?”一直都是淡定从容的王福娘陡然笑得失控,剧烈的笑声里,咳嗽着,连连握着自己前襟的衣服,在烛下笑“什么西施?麻油西施么?…那死鬼、那死鬼到死,都念着那个人!”

 魏胜蓦然怔住,定定看着女人在灯下显得有些扭曲了的笑脸,有泪水从那细细的眉眼里下。“你说…周泰说的那个人…不是你?”有些不可思议的,他怔怔问。

 王福娘陡地止住笑声,转头看他,咬着牙,冷冷道:“不错!是那个死鬼勾搭上的人——‘白皙丰润,柳叶眉,桃花眼,一笑一个酒窝’——是不是?就是孙小怜那个人!在前街住着,开着个麻油店,老是穿大红衣服,扭着身段走在街上勾男人的眼睛。”

 魏胜了一口气,想起在檐下时看到那个走过的红衣女子。发髻上簪着玉兰花,眼是桃花眼,眉是柳叶眉,身段玲珑的,举止活泼轻佻——就是她?

 “是她?我方才见过了…”讷讷的,他说了一句。

 福娘冷笑着,那眼睛斜觑他:“好呀,那你也不算冤枉跑了这一趟——到底也让你给碰上正主儿了!怎么样,那个小娘是不是够人的?”咬着牙说着,泪水却忍不住从女人眼中一连串滴落,她的手用力抓着那把紫竹扇,低下头,肩膀微微发抖:“那死鬼…那死鬼真的是鬼心窍了…麻油西施是什么女人?狐狸!——而且她是谁家的寡妇?是那个死鬼的叔伯!那死鬼知不知道这人伦的事、如果一旦被族里人发觉,就逃不过沉猪笼点天灯?——双妃镇上周氏宗族,对这等伦的事儿何曾手软过…”

 魏胜听得呆了,看着女人伏下身去,痛哭,断断续续的说着。

 “真是猪油蒙了心啊!…我要劝,也知道是劝不进去的,为了不撕破脸,也只好当作不知道。可我、可我也不能看着那死鬼等着被人发觉、拉去浸猪笼吧?”福娘的手用力抓着紫竹扇,指节发白,魏胜听得有轻轻“嚓”的断裂声响起。

 “怪不得周泰那小子含含糊糊不说是姘妇…这种了人伦勾上叔母的事儿,说出来场子里也会被骂猪狗!”魏胜慢慢明白过来,有些忘了自己的处境,怜悯的看着灯下痛哭的女子,点点头“也幸亏他后来犯了事、去宁古塔做了苦役。”

 王福娘陡然不哭了,擦了眼泪,在灯下抬起头,冷冷笑了笑,咬着牙,说了一句话:“他是冤枉的——那一年镇上闹了盗匪,是我把一些细软藏到他房间下,然后就去官府暗自出首,说我家汉子和贼人有勾结,窝藏了赃物。”

 “你?…是你把周泰送进去的?!”灰衣大汉陡然觉得额上冷汗冒出,本来已经横了一条心不顾今的死活了,然而听得这样的话,依旧感觉有寒意从心底冒起来。

 “我要让他和那个狐狸分开!”福娘蹙起了细细的眉,眼神执拗而凌厉,然而却含着泪光“不然他八年也活不到!说不定就被拖去浸了猪笼!我什么法子都能用,只要他离那个人远远的!——窝赃罪按律不当死,这我也打听过了。”

 魏胜看着这个相貌普通的女子,忽然说不出话来,感觉有什么迫着自己。太聪明了…这样的女人,如果换了他是周泰,何尝不感到敬畏惧怕?

 “但是…我没想到那死鬼会为此送了命。死的好…死的好!”说着说着,但是女人的手却是再也忍不住的颤抖起来,她再度掩面恸哭“居然…居然就死在那边了!我、我还一直以为他会回来…会改了儿,好好的回来过日子…你也说他夸我贤淑知书识礼,看来他虽然被那个狐狸勾了魂,可心头好歹还念着我一点儿的…我想这一次遇到大赦他回来了,如果给他生个胖儿子,或许就会栓住他的心…可是,那死鬼居然就这样…就这样死在那边了!”

 痛哭的女子蓦然从掌中抬起泪痕斑斑的脸,冷厉的盯着灰衣大汉,眼神可怖。

 “你麻倒了我,是要拿住我解去告官吗?”在福娘这样的眼光下,魏胜这样死里逃生过来的江洋大盗都不打了一个寒颤,讷讷问。

 福娘冷笑起来:“告官?再抓你去宁古塔么?——再让你逃一次?”

 女人的眼里都是恨意,然而却是阴沉而森冷:“你是逃回来的…是不是?反正没有人知道你是谁…甚至没有人知道你今天来过这里…”

 魏胜陡然觉得不好,然而不待他询问,福娘已经站了起身,进了后面的厨房,传来瓶瓶罐罐碰撞的声音,不知道她在找什么东西。转而,灶下传来噼噼剥剥的声音,浓烟和火气一阵阵透了出来——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要干吗?

 他心里莫名一阵惊慌,感到有什么极大的危险在步步迫近。他极力想活动手足,然而依然因为麻痹而丝毫不能动弹。正在他勉力挣扎间,陡然觉得一阵冰凉,有什么东西从顶上一直浇了下来,透心透骨的凉。

 “你要干吗?——”魏胜惊骇莫名,口问,闻到身上奇异的香味。正在迟疑,忽然看到福娘放下提壶,转身拿起了桌上的烛台,站到他面前。那烛光映着她的脸,一明一灭,女人的眼里,有疯子一般的疯狂和冷慎。

 “香么?那可是上好的小磨香油呀…麻油西施那里买的呢。”

 王福娘诡异的笑起来。然后,手一倾,烛台“啪”的一声,落在他衣襟上。

 那夜双妃镇的大火,几年后依然让说起来的人心惊胆战。

 不仅仅是因为那起火的火势特别旺,蔓延了半条街,更是因为跟那一场火有关联的,还有两条人命——火灭了以后,在周泰家里找到了被烧成一段焦木的周泰媳妇儿,蜷缩在桌边。那个出名能干贤惠的女子,苦等了刑的丈夫八年,眼看着大赦令下了就要团圆,却被这一场火活活烧死。

 也有人说那火来得蹊跷——那是镇口上的庙祝,想起了那一天白里,曾有个外地来的灰衣大汉在镇口询问过周泰家的地址,那大汉穿的破破烂烂,一脸风尘仆仆,眼睛冷厉,看上去就不像个老实本份的人…

 扑灭了火,青石街前后闹了一夜,个个忙无比。所以谁都没发觉一街之隔的麻油铺里发生了什么——一直到第三天,风小寡妇孙小怜没有扭着身子出现街上,才有人想起去麻油铺看一看——打开门,随着麻油香味飘出的,是浓重的血腥味。

 看着房里鲜血横飞的样子,破门而入的人忍不住转身夺门而出,蹲下呕吐起来。

 一夜之间,两起命案。双妃镇上报了府里太守,然而查了半天,一个个街坊都盘问过去了,最后却只能怀疑起那个当天在双妃镇面过的灰衣客。一定是那个陌生的外来客干的。太守派衙役查了半天,却毫无办法。最后只能以疑凶在逃而结案,问了镇口那个被灰衣人问路过的庙祝,画了像、到处张贴着榜文悬赏捉拿。

 “呵…”金华府的城门口,出城的一个女人提着包裹,正准备挥手叫一辆驴车,却无意中抬头看了一下榜文,微微笑了一下。然而,很快她笑意就不见了——

 “住手!你疯了!难怪…难怪周泰不要你!谁会要你这样的女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简直疯了!你是个鬼!”

 火球陡然燃起的刹那,她听到火里那个杀人凶手看着她,声嘶力竭的大吼。王福娘低下头去,抚摩着怀里那把紫竹扇,扇骨已经有一条被她生生捏断了,她有些爱惜的抚摩着,叹了口气:“我疯了?…我、我不过都是为了那个死鬼好。为他我甚么都做了,还是留不住他…我真的疯了么?”

 她的手,慢慢攀上了自己的脸,轻轻抚摩。那里,眼角有一滴泪缓缓下来。蓬门未知綺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想她王福娘,也算是自幼聪颖过人、知书识礼,却因为家世贫寒,嫁给了周泰这个市井俗人。嫁了本也认了,可即使是这样一个俗之极的丈夫,用尽了全部心力却依然留不住。

 那以后,便是靖康之,便是倾国,便是南渡…世事翻覆,沧海横

 改名换姓的她孑然一身飘零于世之中,即使有着那样的聪颖才智、缜密头脑,在历史巨大的洪中,还是身不由己的被卷着、随波逐的走一步是一步。

 她也曾在荒村中躲入柴堆下避开兵,也曾在官道上看着逃亡的人一个个死去,也曾在过江时看到水里漂了尸首…改名为谭意娘的她,心惊胆战的一天天捱着,不知道在这兵荒马的年月里,会倒在哪一条路边死去。

 ——一直到她在一个山中,遇到了同样是躲避兵荒的曾家一家人。

 也算是落间的相互照顾,慢慢地她被那一家人接受,最后嫁给了刚在兵中失去子的曾家二子曾元朔当续弦。那样的世里,也顾不上什么三媒六聘——这也是曾家有人至今都觉得她不够名正言顺的缘故。

 南渡后家国渐渐稳定,曾家在临安站稳了脚也开始重旧业做起花木生意,曾老夫人以前就是徽宗宫廷里园子总监的遗孀,一身花艺算是天下独步,世道一稳定,这花木行业就又慢慢兴旺起来。

 谭意娘本来也就是做过种花的活儿,便是除了几个男丁外家里能帮上手的人了——她的吃苦耐劳和聪颖才干,在那几年里渐渐展,不到几年里就学会了曾家种花的技艺,以一品“金盏出玉花”的牡丹新品,获得高宗皇帝大赞,了头脸。

 她又是个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地女子,待人接物聪颖干练,长袖善舞,玲珑八面。在她的帮衬下、百花曾家的名头已经上达天听,除了大内每季都指定曾家进贡各花木之外,更成为临安城里富户大宦家出入的常客。曾家二夫人谭意娘的名字,也算是临安城里一个响当当的名号了。

 也是靠着她自身的本事,虽然出身卑微,可在渐渐发达的百花曾家里面、却是谁也不敢看不起她半分——包括她那个已经开始厌弃子,在外头拈花惹草的丈夫曾元朔。

 外人看来,做曾家二房的媳妇又能把持家政,她谭意娘是过得风光滋润的——然而,只有贴身的嬷嬷知道她每夜每夜的都从噩梦里惊醒。

 从来没有人知道,在稳定优裕的生活里,那两个人被她杀死的人,总是从梦里血淋淋的伸出手来一把拉住她,把她拼命的拖向一个黑不见底的地狱深渊…

 “你的眼里沉淀着恐惧。”

 在花镜这个小铺子里,听到那个仿佛彻一切的白衣女子说话,看着她手指上那一抹奇异的殷红,忽然间长年以来的伪装和积的恐惧莫名的失控,紫竹扇从她手指中掉落在地,她失神的望着白螺惊叫起来:“你怎么知道…你怎么都知道!你是妖怪!你是妖怪!”

 “看来你也是个聪明能干的女子…却因为狭隘的一时情绪就做了那样的事。”看着濒临崩溃失声痛哭的她,白螺的声音却是带着深深的叹息意味“妒忌?报复?究竟为了什么呢?居然将这样聪颖缜密的才能、用在了杀人上…”

 “你、你要告发我么?你有什么证据!”她惊惧的看着白衣少女,然而虽然慌乱,脑子却依然清晰,颤声反问。反正事情过去了那么久,早已经没有任何对证。

 “我才不管别人的事。”白螺抬了抬手指,那只白色的鹦鹉扑簌簌飞过来,停在她手上,黑豆似的眼睛滴溜溜看着谭意娘“逝者已矣,生者活着就是赎罪…那么久的事了,那些血、就让它永远的埋下去罢。”

 谭意娘抬起眼,惊疑不定的看了看眼前的白衣少女,然而白螺的眼睛冷漠的没有一丝温度,但是眼底里,却有看不清的悲悯——

 女子以夫为天,可是,难道除了这个“天”之外、除了爱情婚姻之外,就看不到别的东西了么?

 女人也应该有抱负的…但是在这个世间,那些礼教,那些熏陶,那些自她们一生下来就无所不在的氛围和言论,却仿佛是无形的枷锁,时时刻刻要求着她们封闭自己的知,一生的仰望着自己的“天”

 白螺长长的叹息,然而仰望天地,却知道自己对这个世间无可尽力。

 自从湛泸将花镜再度送回她身边后,再加上谪入凡尘三百年的修行,天界中的灵力慢慢恢复到了她身上——然而,看得到别人的过去未来,却同样是意味着要分担起别人生命的重量——那样的沉重感和挫败感,是西天上那些主宰者们几百年来反复让她感受到的——他们要告诉这个背天逆命者:你根本无能为力!

 然而,即使如此,要她低头,那却是经历万劫也做不到!

 谭意娘走出门去,只觉外面阳光分外刺眼,脚下似乎踩着棉花,软软的没有丝毫力气。怀中揣着的紫竹扇几有千斤重,她扶着墙壁踉跄的走,眼里是极度的虚弱和恐惧。

 妖怪…那个女子是无所不知的妖怪!她居然能察自己的秘密…

 不可以,怎么可以再让她进曾家的门?!如果这种事被曾家人知道了,那么…那么自己便是万劫不复。这件事,必需永远、永远的埋下去!

 扶着墙,不住的着气,女人眼里蓦然焕发出了狠厉的光。

 宛如十多年前、她决定杀了魏胜和孙小怜的那一夜。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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