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师徒
那是个清醒的梦。分明知道那是梦,然而却始终无法醒来。
那么黑的地方,仿佛永远不会有阳光照进来。干燥、闷热而充
了血
腐烂的味道。
他用膝盖在暗夜里挪动着爬行。这个地窖里黑得完全没有方向,他只是循着滴嗒的水声努力挪动身子,爬向暗夜里某个角落。手被反捆在后背,手足上铁制的镣铐因为长年不曾解开、早已磨破了肌
,随着每一次挣扎摩擦着骨头。然而他已经熟练地掌握了这样拖着镣铐在黑夜里爬行的技巧,力求将全身的痛苦降到最低。
穿过那些已经腐烂的同族的尸体,他终于找到了那片渗着水的石壁,迫不及待地将整个脸贴上去,如野兽般地
舐着
糙石头上丝丝缕缕的凉意,牙齿碰撞着冷硬的石头,他感觉嘴里都是血的味道。
不知道已经有多久没有人来这个地窖了,那群强盗仿佛已经遗忘了他们这一群被劫持的人质。周围不停地有人呻
、死去,疾病在不见天
的地窖里如食人藤般迅速蔓延开来。他躲在暗角里,额角和身子也开始滚烫,溃烂的手脚上有腐烂的黑水渗出。
渐渐地,连那个角落的石壁上,都不再有丝毫水迹。
他想他终归会和身边其他人一样腐烂掉,连尸体也不会有人能找到——也许,除了大姐以外、家族里面也不会有人真的想找他回来。父亲的尸体、也应该已经腐烂了罢?
周围的呻
在黑暗里终于慢慢归于无声,然而饥饿和干渴折磨得他几乎发疯,耳畔有诡异的幻听、肺腑里仿佛有刀剑绞动,奄奄一息中精神居然分外清醒、如钝刀割
般反复折磨着,承受着这濒死的恐惧——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还不死了呢?
“师傅!师傅!”他忽然绝望地嘶喊起来,双手被反捆在背后,他挣扎着爬到墙边,用尽了全力将头撞在那冷硬的石壁上。
黑暗里,沉闷的钝响一下,又一下,回
在记忆里。
错了,错了…清醒的梦境里,他忽然觉醒过来——怎么会叫师傅呢?那时候他九岁…他没有师傅,他也不会剑技。他只是一个被牧民劫持的冰夷孩子,被那些暴动的
民当作杀戮对象,同时被自己族人
放驱逐在外——没有任何人来救他。
他本该死在那个地窖里,和被劫持的族人一起腐烂。为什么他如今还在这里做着这个似乎永远醒不来的噩梦?
“焕儿!焕儿!”然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那个熟悉的声音却忽然响起来了。尖锐的铁栅轰然破裂,沉重的门向里倒下,一道白光裂开了黑暗,有人伴随着光线出现。
猝然出现的光线撕裂他的视觉,短暂的刹那后他眼里一片空白。
“焕儿?”那个声音却是近在咫尺的,柔和地叫他,有什么东西送到了他的嘴边。恍惚中,强烈的饥饿驱使着他去啃咬食物,不管双手双足都无法动,只是如野兽般低头用嘴大口啃着东西,不顾一切。
甜美的,柔软而多汁。
那是…桃子?
桃子?刹那间九岁的孩子怔住了,抬头看着面前蹲下来给他食物的人,地窖的门破碎了,外面刺眼的光逆
进来,白晃晃一片,将来人的面容湮没。额头
是血的孩子定定看着面前的人,忽然间喃喃
口:“师傅…”
声音未落,面前的容颜在瞬间变幻,光剑忽然
头斩下!
所有的记忆错
织在一起,以一种他自己才能解读的顺序一一浮现。
“醒了?慢慢吃,慢慢吃。”只有那个声音却是切实传来的,平静安然“别把手
在身子底下,自己拿着,慢一些吃。”
他霍然睁开眼睛。
在榻前的,果然是那张浮现在白光中的脸。
“师傅。”陡然间有些做梦般的恍惚,他
口喃喃,双手依然在昏
中那样
在身子底下,没有去接那个被咬了一半的桃子,发现身侧是熟悉的石墓陈设。
没有料错…他终归是深深了解师傅性格的。
虽然作为一代剑圣,温婉淡然的师傅却不像剑圣尊渊那样敌我分明、信念坚定,一生命运和王朝兴亡更替紧紧相连。她远离云荒大陆上一切权力漩涡,避世独居,性格悲悯慈爱,对于任何向她求助的弱小都竭尽全力——也不管对方是一头狼还是一只绵羊。她帮助那些寻求庇护的砂之国牧民,同时也会对落难的冰族施以援手,甚至救起过沙漠上凶恶的盗宝者。
“如果等
清楚该不该救、可能时间就错过了。”少年时,师傅曾那样对提出置疑的他如此微笑解释“何况是非好坏,哪里能那么容易
清楚啊…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对眼前所能看到的需要帮助的人,尽我的力量罢了。”
那样的笑容浅而明亮,简单素净——那时候,少年用诧异的眼光看着这个空桑人的剑圣,不明白为什么拥有这样惊人剑技的女子、却没有拥有对应的强大的坚定信念。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样的过往,她才这样微笑着,不去追究更远一些的是非善恶,只是努力去做一些眼前所能看得到的事情?
很多时候,她更像一个无原则宠溺的母亲,而不是爱憎分明的女侠。
正因为深深了解师傅的性格,他才铤而走险、选择了开诚布公的方式,在那只鸟灵说出他身份的时候就干脆坦白——毕竟在后面寻找伽楼罗的事情里,还需要师傅帮助。而在师傅面前,他并不是一个能够长久隐瞒和说谎的人。
云焕从石
上坐起,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几乎都包着绑带。毒素带来的麻木已经退去了,那些伤口反而刺心地痛起来。他暗自吐出一口气,按着
口腹部的绑带,却微微有些赫然:“麻烦师傅了。”
“别动。”慕湮抬手按住弟子的肩膀,语声回复到了记忆中熟悉的柔和平静,完全没有片刻前斩杀他于剑下的凌厉“先运气看看是否有余毒——你的女伴也不管自己中了毒,撑着帮你包扎好伤口就昏过去了。我得去看看她醒来没。”
“我的女伴?”或许是做了太久的噩梦,云焕一时间回不过神,许久才明白,神色不自
地有些微焦急“湘?她没事吧?她可不能出事。”
“应该没事。”慕湮侧头看着弟子,微微一笑“不要急。你们两都先顾着自己罢——也是长进了,以前你十几岁的时候、可是丝毫不关心别人死活的。”
云焕忽然间沉默——十几岁的时候?师傅能记起的,也不过是那时候的事情罢?
“很美丽的女孩…”慕湮注视着另一边榻上昏
中的少女,认出了那是鲛人,却没有说明,只是微笑“为了你可以豁出命来不要的女子——和叶赛尔那丫头一样的烈
啊。可惜她和你——”
“湘是我的傀儡。”沧
帝国的少将忽然出声,打断了师傅的话,冷冷分辩“她只不过是个鲛人傀儡。算不上人,也算不上我的女伴。”
慕湮刚按上鲛人额头的手陡然顿住,诧异地回头看着弟子,目光变幻:“傀儡?你、你居然也使用傀儡?——”
“每个征天军团的战士都配有傀儡。”刹那仿佛知道自己方才那句话的多余,云焕脸色微微一变,然而已经无法收回,只是淡然回答“没有鲛人傀儡,无法驾驭风隼。”
“风隼?…风隼。”那个词显然让女剑圣想起了什么,她眼睛微微黯淡了一下,忽然抬起看定了弟子“是的,我想起来了…为了操纵那样的杀人机械,你们把鲛人当作战斗的武器,恣意利用和牺牲。”
“师傅看过风隼?”云焕忍不住惊讶——多年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不知道师傅竟然还知道沧
帝国里的军队情况。
“我摧毁过两架…”慕湮微微蹙起眉头,摇摇头“不,好像是三架?——就在这片博古尔沙漠上。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博古尔沙漠?风隼?”云焕霍然抬头看着师傅,恍然明白“霍图部叛
那一次?”
“我已经记不得时间。”慕湮脸色是贯常的苍白,然而隐约有一丝恍惚的意味“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师兄去世不久,你和叶赛尔、还没有来到这里。”
云焕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师傅,低声:“那是五十年前、巫彭元帅亲自领兵平定霍图部叛
的时候。”
难怪当年在征天军团和镇野军团的四面围剿下、霍图部还有残部从巫彭大人手底逃脱——原来是师傅曾出手相助?那么说,叶赛尔他们一族多年的
、却最终冒险回到故居,并不是偶然的?族中长老是想来此地拜访昔日的恩人吧?——只是叶赛尔他们这些孩子,当年并不知道大人们的打算。
“巫彭?…我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了。”慕湮有些茫然地喃喃,手指敲击着石头的莲座“我是记得有个非常厉害的军人…左手用一把军刀,操纵着一架和一般风隼不一样的机械。那个机械可以在瞬间分裂成两半,因为速度极快、甚至可以出现无数幻影…”
“那是‘比翼鸟’。”云焕脸色一变,
口低低道。
五十年前,帝国刚造出比翼鸟,第一次实战便是作为巫彭元帅的座架、用在平叛里——结果,平叛虽然成功,归来的比翼鸟也受了无法修复的损伤,成了一堆废铁。帝国不得不重新投入物力人力、按图纸制造新的机械——那是耗资巨大的工程。
五十年来,帝国也只陆续制造了五架比翼鸟,非到重大事情发生——比如这次皇天出现,不会被派出。而每次动用比翼鸟,不像风隼可以由巫彭元帅可以全权调度,而是必须得到十巫共同的允许。即使他是少将的军衔,至今也不曾驾驶过比翼鸟。
而师傅,居然五十年前曾孤身摧毁过两架风隼,而且重创了元帅的比翼鸟座架?
那样强的巫彭元帅,被所有战士视为军神——居然也曾在师傅手下吃亏过?
“啊,他就是十巫中的巫彭么?”慕湮仿佛觉得身子有些不适,抬手按着心口,微微咳嗽,笑了笑“我可记住这个名字了——都是拜他所赐,那一战打完后、我的余生都要在古墓轮椅上渡过。”
“师傅?”云焕忍不住诧异地
口——师傅那样重的伤,原来是和巫彭大人
手后留下?
“不过,我想他恐怕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咳嗽让苍白的双颊泛起血
,顿了顿,慕湮对着弟子眨了眨眼睛,微笑“他震断了我全身的血脉,但是我同样一剑废了他的左手筋脉——他这一辈子再也别想握刀杀人。”
“师傅…”这句话让沧
帝国少将震惊地坐了起来,注视着师傅。
原来是师傅?是师傅?
加入军团后,多少次听巫彭大人说起过昔年废掉他左手的那个神秘女子。如此的盛赞和推许,出自从来吝于称赞属下军人的帝国元帅之口,曾让身为少将的他猜想:当年一剑击败帝国军神的该是怎样的女子?——想不到,原来便是他自幼熟悉的人。
他的师傅。空桑的女剑圣?慕湮。
“巫彭,嗯,巫彭…原来是沧
帝国的元帅。难怪。”慕湮却是仿佛回想多年前荒漠里舍生忘死的那一场拼杀,微微点头,眉头忽然一扬,看着弟子,傲然“就算他是什么帝国元帅,什么十巫——哼,这一辈子、他也别想忘了我那一剑!”
他还是第一次以军人的眼光评估面前这个脸色苍白的美丽女子。从少年时开始,他就默默注视着师傅,多年的潜心观察,曾以为自己已经完全了解和掌握了师傅的性格和心思——却不曾料到、那样看似优柔软弱、近乎无原则的善良背后,竟还曾埋藏过如此烈烈如火的真
情。
“是的。”不由自主,他声音再度恭谨地低了下去,然而眼神微微变了一下,轻声“五十年来,元帅都没有忘了您。”
慕湮粲然一笑,清丽的眉间闪过剑客才有的傲然杀气:“我不管什么征天军团,什么帝国元帅,也不管什么霍图部,什么反叛——这般上天入地的追杀一群手无寸铁的妇孺,被我看见了,我…”
声音是忽然中止的,血
从颊边唰的退去,空桑女剑圣悄无声息地跌落地面。
“师傅!师傅?”云焕眼睁睁地看着慕湮毫无预见地忽然委顿,那一惊非同小可,他再也不管自己身上的伤,右手一按石
身跃起,闪电般抢身过去将跌落的人抱起。
然而,只不过一个瞬间,却居然已没有了呼吸。
“师傅?”那个瞬间,他只觉再也没有站立的力量,重重跪倒在地,头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师傅死了?怎么可能?
他曾受过各种各样的训练和教导,起码知道十一种方法、可以对这种猝死的人进行急救。然而那个刹那,头脑里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抱着那个瞬间失去生气的躯体,呆若木
地跪在原地,感觉眼前一下子全黑了。
那是他童年留下的、记忆里永远难以抹去的沉闷的黑暗。
双手双足都仿佛被铁镣铐住,僵硬得无法动弹。说不出的恐惧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他包围,没有出路。他知道自己终将被所有人遗弃——包括他的族人和敌人。所有人。
“师傅!师傅!”他
口大喊。
没有人回答他。榻上的鲛人傀儡依然昏
,怀里是失去血
单薄如纸的脸。
有什么东西蹭到他脸上。然而平
只要有异物近身一丈便能察觉的军人、直到那个奇怪的冰凉的东西接触到肌肤,才有些木然地转过头去——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在肩上看着他,同样黑色的小鼻子凑过来、嗅着他的脸。
是一只蓝色的狐狸,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软塌塌地爬在他肩上盯着他,蓝色的眼睛里依稀还有困倦的表情,显然是小憩中被他方才的大喊惊醒。
一轮试探的蜻蜓点水般的嗅,仿佛确认了来人的身份,蓝狐眼里懒洋洋的疲惫一扫而空,忽然兴奋了起来,欢喜的叫了一声,猛地凑了过来。
“去。”认出了是师傅养的小蓝,云焕依然只是木然挥手、将那只挡住他视线的狐狸从肩头扫了下去。苍白的脸上还带着最后扬眉时的微笑,那是温婉淡然的她一生中难得一见的傲然侠气,宛如
鞘的利剑——然而瞬间便枯萎了。一切来得那样忽然,就像一场措手不及的袭击、在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所有便已经结束。
“…”他张了张口,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居然失声。
“呜——”少将那一掌没有控制好力量,蓝狐也没有料到以前的
人居然出手打它,落地后一连打了几个滚才站起来,发出被惹恼的低叫,龇牙咧嘴地凑上来。然而一翘头、看到那一袭委顿在地的白衣,狐狸耳朵陡然立了起来,眼睛闪出了焦急的光,一下子便窜了上来,居然一口咬住了慕湮的肩头,尖利的牙齿深深没入肩井
。
云焕一惊,猛然抬手把这个小东西打落地面。这一次情急出手更重,蓝狐发出了一声惨叫,却不肯走开,只是拼命扯着慕湮垂落地面的衣角,呜呜地叫。
他只觉脑袋烦躁得快要裂开,莫名其妙地涌现杀意,剑眉一蹙握紧了光剑。
“你、你想干什么?”在握剑的刹那,一只手抵住了他
口,微弱的阻止“不要杀小蓝…”
云焕带着杀气木然地握剑站起,那句话在片刻后才在他有些迟钝的脑中发生作用。
刚刚站起的人忽然全身一震,光剑从手中蓦然跌落!
“师傅?师傅?”不可思议地
口连声低呼,他这才发现方才死去般的慕湮已经睁开了眼睛,诧异的看着面带杀气拔剑而起的弟子,费力地抬手阻止他反常的举动。然而手依然无力,推着他的
口、居然没有一点力量。
“师傅!”那样轻微的动作、却仿佛让帝国少将再度失去了力气,云焕失惊松开了光剑,震惊和狂喜从眼角眉梢掠过。他几乎不敢相信这片刻间的变化,直到他手指触摸到白衣下跳动的脉搏,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怎么…怎么了?”然而慕湮显然不知道方才刹那的事情,有些茫然地看着弟子脸上神色剧烈的变化,只觉得神智清醒却全身无力,转头之间看到蓝狐和自己肩上的咬伤、忽然明白过来“我…我刚才…又昏过去了?”
“不是、不是昏
。”云焕手指扣着师傅的腕脉,仿佛生怕一松开那微弱的搏动就会猝然停止,声音里还留着方才突发的恐惧,紧张得断断续续“是…是死了!心跳和呼吸…忽然中止。我以为师傅是——”
“啊,吓着你了。”空桑女剑圣微微笑了起来,神色却是轻松的,声音也慢慢连续起来“我…本来是想和你先说:如果看到我忽然之间死过去、可不要紧张,小蓝会照看我,一会儿就会好的…但忙着说这说那,居然忘了。”
“下次你不要担心了,很快我自己会醒过来。”她调着呼吸,感觉猝然中止的血脉慢慢开始再度
动,淡淡笑着对云焕道“你看,你们元帅果然是厉害的——那一击震断我全身血脉,虽然这些年在沉睡养气,依然慢慢觉得血气越来越枯竭了。以前我还能知道什么时候身体不对,预先躺下休息。这几年是不行了,居然随时随地都会忽然死过去——以前古墓里也没人,小蓝看到了就会过来咬醒我。没想到你这次回来,可被结结实实的吓到了。”
半晌没有听到回答,只是感觉托着自己的手在不停颤抖。抬头看去,近在咫尺的年轻弟子眼睛里、那猝然爆发出的恐惧和惊慌尚未褪尽,全身都控制不住地发抖。
“吓着你了,焕儿。”从未看过那样的表情出现在这个孩子脸上,慕湮由衷地叹了口气,歉意地笑,勉力抬起手拍了拍弟子苍白的脸,安慰“师傅没那么容易死,一定比那个巫彭活的还长,别担心。”
蓝狐看到主人可以动了,立刻蹭了上来,却警惕地盯了一边的云焕一眼,大有敌意。
“感觉好一些了…扶我回内室休息吧。”调息片刻,慕湮说话声音也中气足了一些,勉力抓着云焕的手想站起来,然而身上血脉依旧凝滞未去,脚下无力,便是一个踉跄。幸亏云焕一直全神贯注,立刻扶住了慕湮。
“别动。”云焕想也不想,俯身揽起裙裾、将她横抱起来“我送您去。”
“真是没用的师傅呀。老了。”慕湮有些自嘲地微微笑,摇头,感觉自己在年轻的肩臂中轻如枯叶,指给弟子方向“焕儿,左边第二个门。”
“嗯。”云焕似乎不想说话,只点点头,大步向前急急走去。
“小心!低头!”在穿过石拱门的刹那,慕湮
口惊呼,然而云焕低头走得正急、居然反应不过来,一步跨了过去,一头撞上石拱券。
然而竟然没有磕碰的痛感。云焕退了一步,诧异地看着额头上那只手。
“怎么反应那么迟钝?一身技艺没丢下吧?”还来得及抬手在他额头上方护住,慕湮
着撞痛的手掌,诧异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忽然笑了起来“咦,焕儿你居然长这么高了?怎么可以长那么高…在这个石墓里,你可要小心碰头呀。”
“是。”云焕垂下眼睛回答,声音和身子却都是僵硬的。
“怎么?”空桑女剑圣怔了一下,惊疑地抓住了弟子的肩“怎么在发抖?难道那些魔物的毒还没除尽?快别使力了,放我下地让我看看。”
“没事。”云焕回答着,一弯
便穿过了那道拱门。
内室依旧是多年前的样子,一几一物都摆在原位置上,整洁素净如故。云焕俯身将慕湮安顿在石榻上,环顾左右,陡然间有一种恍惚的神色。
依然一摸一样。连他小时候练剑失手、劈碎了的那个石烛台都还在那里。
这个古墓里的时间仿佛是凝固的。外面光
如水
过,这里的一切却都未曾改变。
包括师傅的模样,都停止在他少年时离开的时候。
“饿了么?”慕湮安顿下来,才想起弟子远道来这里后尚未用餐,问。然而四顾一番,雪
也似的石室内哪有什么充饥的东西,女剑圣苍白的脸上浮出微微的苦笑,摇头看着云焕:“你看,这里什么都没有。”
“不用麻烦师傅,我随身带有干粮,等会儿让湘生火做饭就是。”云焕走到那盏石烛台边,抬手摸了摸上面那一道剑痕,回答。
“哦,那个叫湘的姑娘不知醒了没。”听到弟子提及,慕湮恍然记起“焕儿,你去看看?”
“不用看。”云焕摇头“如果醒了,傀儡第一个反应便会寻找自己主人。”
“…”空桑女剑圣忽然不说话,看着自己的弟子,眼神微微一闪“为什么要把好好的活人
成傀儡?变成杀人工具?”
“鲛人不是人。”虽然
低了声音,恭谨地回答着师傅的责问,沧
帝国少将语句短促而肯定“这个还是你们空桑人说过的——而且比起在叶城被当宠物畜养和买卖,鲛人在军中当傀儡应该好一些吧?至少我们教导战士要爱护武器一样爱护傀儡,它们没有意识、也不会觉得屈辱痛苦。”
“…”慕湮并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只是凭着内心的感觉来判定是非,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不忿“可是这不对。”
“为什么不对?征天军团需要傀儡,帝国需要军队。”云焕回过头,眼里有钢铁般的光泽“没有军团,云荒就要动
——我们维持着四方的平安,让百姓休养生息,让帝国统治稳固,有什么不对?师傅,这几十年来云荒四方安定,农牧渔耕百业兴旺。连沙漠上以前逐水草而居、靠天吃饭的牧民,帝国都让他们有自己的土地和房子,不再颠沛流离——这些,难道不比空桑承光帝那时候要好十倍百倍?”
空桑女剑圣微微蹙起眉头,仿佛想着如何反驳弟子的言论,却终于无语。
“还有湘,”仿佛被师傅错怪委屈,沧
帝国本来不多话的少将一口气反驳下去“我答允了飞廉,这一路上不曾半点亏待过她。更不曾和那些家伙一样拿她…”手指在烛台上敲了敲,云焕眉梢微微抬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下去:“拿她来消遣取乐——平
整个征天军团里,除了飞廉那小子、就数我最爱护鲛人傀儡了。我哪里不对了?”
“…”慕湮皱着眉头看着云焕,最终依然摇摇头“反正都是不对的。焕儿,当初我教你剑技的时候、可从来没希望你变成现在这样子。”
这样温和的责备却让帝国少将微微一震,他低声:“那么…师傅您当初所希望的我、应该是什么样的呢?您…当初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那样简单的两句话,说出来却仿佛费了极大的力气。云焕忽然间不敢看师傅的眼睛,低下头去、看着石烛台上那道陈旧的剑痕——那样的疑问,在他心里已经停留了十多年,一直是他反复猜测无所得知的。
空桑的女剑圣,打破门规将一个被族人放逐的冰族孩子收入门下,拖着病弱的身体倾心指点数年——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要这个敌方的少年感恩图报、离弃冷落自己的族人,从而为空桑所用、为无
城下的冥灵拔剑?
因为他现在反而成了帝国的少将,师傅才会那么失望?
那样的猜测埋藏在心里已经十多年,伴随着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反复啃噬着他的心,不曾有一
忘记。如今,终于有机会回到师傅面前,亲口问出来。
不知为何,在等待答案的刹那、他只觉得手都微微颤抖。
“恩?应该是什么样子?这个我很早就对你说过了啊。”然而那样紧张慎重的等待,换来的只是师傅随意的轻笑,慕湮抬头,看着石壁上方一个采光的小窗,外面的天空碧蓝如洗,偶尔有黑影掠过,那是沙漠里的萨朗鹰,慕湮抬起手,指着窗外,微笑着用一句话回答了他:“就像这白鹰一样,快乐、矫健而自由。”
那样简单的回答显然不是他预料中的任何一个答案,云焕诧异地抬头:“就这样?”
快乐,矫健和自由?拥有这样独步天下的剑技,得到什么东西都不是太难的事——然而师傅把这样无双的技艺传给他,对于弟子的期望、却只是如此简单?
“还要怎样呢?”慕湮淡淡地笑“我少年师承云隐剑圣,之后的一生都不曾败于人手,然而这三样东西,我却一样都没有——你是我最后的弟子,我当然希望你能全部拥有。”
“…”云焕忽然无法回答,手紧紧握着光剑。
“可你现在快乐么?自由么?”空桑女剑圣看着戎装的弟子,轻轻叹气“焕儿,我并不是对你加入军队感到失望——你做游侠儿也好、做少将也好,甚至做到元帅也好。无论到了什么样的位置上,师傅只是希望你保有这三件东西。但现在我在你眼睛里看不到丝毫痕迹。你既不快乐,也不自由。”
“师傅。”帝国少将剑眉一挑,
口低呼,眼里涌起浓重的阴郁。
师徒两人静静对视,偌大的古墓里安静得听得见彼此得呼吸。许久,云焕只是深深
了一口气,转过身去,淡淡道:“我去把湘叫起来,该做饭了。”
“焕儿。”弟子刚转过身,慕湮却叫住了他,想了想,终于微笑“要知道当初为什么在一群牧民孩子里、我独独要是冰夷的你当弟子么?”
云焕肩膀一震,站住了脚步——他没想到师傅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他回过头去,眼睛里是询问的神色,隐隐紧张。
“因为你打架老是输啊。”慕湮掩口笑了起来,神色却是嘉许的“你是个冰族,却天天和那些牧民孩子打架,即使每次都被叶赛尔和奥普揍,却不见你告诉城里的军队——按照律例,凡是敢攻击冰族人的其他
民一律灭门!那时候,你只要回去空际城里一说,那么镇野军团就会…你是个好孩子。虽然是个冰夷的孩子。”
云焕有些难堪地一笑,低下头去:“我就不信自己打不赢他们。”
“可你老是输。”空桑女剑圣回想着当年来到古墓的一群孩子,笑着摇摇头“你那时候个子又不高,身子也不壮实,老是被叶赛尔他们打——我总看着你被一群孩子揍,看到后来就看不下去了,问你要不要学本事打赢他们。”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您是剑圣。”云焕想起那一
的情形,眉间就有了笑意——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有人拉起他问他想不想学本事,当然是
口就答应了。
“可我已经知道你是冰族。”慕湮微笑着,眼神却是凌厉“那时霍图部的长老回来拜访我,叶赛尔他们却不知情。我看到他们闯入古墓,却不知道为什么霍图部的孩子会和一个冰夷孩子一起玩——我一直不放心。如果你有什么举动要对霍图部不利,我便会出手。”
“师傅?”云焕心里一惊,
口。
“可我发现冰夷里也有好孩子…其实叶赛尔他们和你虽然打架,却是慢慢成了好朋友吧?”慕湮笑了起来,宛如一个看护着一群孩子的温柔母亲“刚开始不过是想随便教你一些,好让你不被那个丫头欺负得那么惨——没料到只教了两天,就惊觉你对剑技的天份非常高,远远超出我的预料…”
女剑圣叹了口气,看着一边的弟子,招招手让他过来。
云焕听从地回过身,在师傅榻前坐下。慕湮看着已经是高大青年的弟子,眼色却是复杂的,抬手轻轻为他拂去领口上的风沙,金色的砂粒簌簌从军装上落下,拂过
口上沧
帝国的银色的飞鹰记号。
“焕儿,我收你入门,并不是随随便便决定的。”慕湮的眼睛里有某种赞许的光,忽然握紧了弟子的手,轻轻卷起衣袖——那里,军人古铜色的手腕上、赫然有两道深深的陈旧伤痕,似乎是多年前受到残酷的
待留下的痕迹。
云焕猛然一惊,下意识地想将手收回。
“看看这些——被砂之国的牧民那样对待过,却依然肯和叶赛尔做朋友,而不是一句话告发去让他们灭门。”慕湮脸上浮起赞许的神色,拍了拍弟子的手,抬眼看着他“焕儿,其实一开始我以为你是要害那些孩子的。因为你曾在牧民部落里得到过那样残酷的
待。”
“师傅!”云焕脸色大变,猛地站起、倒退了三步,定定看着空桑的女剑圣“您…您记得?您记得我?您原来、原来早就认出我了么?”
“当然记得。”慕湮微笑起来了,看着眼前已经长成英俊青年的弟子,眼睛却是悲悯而怜惜的“地窖里面那唯一活着的孩子。”
“师傅…”再也无法
住内心剧烈翻涌的急
,云焕只觉膝盖没有力气,颓然跪倒。握紧了手,将头抵在榻边,断续不成声的哽咽“师傅。”
十五年前曾经惊动帝都的人质事件,如今大约已经没有人记得。
继沧
历四十年、霍图部叛
后,沧
历七十四年,砂之国再次发生了小规模的牧民暴动。曼尔哥部落有些牧民冲入了空际城,虏走十八位沧
帝国的冰族居民,转入了沙漠和镇野军团对抗,并试图以人质要挟帝都改变一些政令。然而帝都伽蓝发出了命令,镇野军团放弃了那些人质、对曼尔哥部落反叛的牧民进行了全力追杀,深入大漠两千里。三个月后,叛军的最后一个据点被消灭。
这场小规模的叛
,早已湮没在沧
帝国的历史里。还有谁会记得牧民暴动的时候掠走的冰族人质里,只有一个孩子活了下来?
只有空桑女剑圣还记得打开那个地窖的时候看到了什么——一个不成人形的孩子正发狂般将头用力撞向石壁。看到有人来,立刻拼命挣扎着爬过来,穿过那些已经在腐烂的族人尸体。双手被铁镣反铐在背后,
着发臭的脓
,
出雪白的牙齿、拼命咬着她从怀里找出来递过去的桃子,如同一只饿疯了的小兽。
抱起那个八九岁孩子的时候,她震惊于他只有蓝狐那么轻。
显然镇野军团已经放弃了解救冰族人质的希望,而被追杀的叛军也遗弃了这些无用的棋子,将那十几个冰族平民反锁在沙漠的一个地窖里。她无意发现的时候,大约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里面的尸体都已经腐烂。
她只带出了唯一一个活着的孩子。而那个孩子畏光,怕人走近,经常蜷缩在墙角,习惯用牙齿叼东西,从周围人那里抢夺一切能找到的食物。显然是双手长期被绑在背后,才形成了兽类的习惯动作——那些暴动的牧民大约将所有怒气都发
在这些平
作威作福的冰族平民身上,用过极其残忍的手段折磨孩子的身体和心灵,先是把他饿了很久,然后对其拷问和毒打。
她甚至无法问出一点头绪来——因为那个孩子已经失语,只会说很少几个词语:姐姐,父亲,空寂城。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孩子的父亲已经在这次叛
中被暴民杀死了,而孩子的姐姐早在一年前被送入帝都参加五年一度的圣女大会,幸运当选、再也不能回到属国。
她只是在三天后将这个幸存的孩子送回了空际城,偷偷在一边看着他被镇野军团带走后,才放心离去。
那样的事情在多年的隐居生活中有过很多,她很快就将他遗忘。
以后的好多年她也没有再碰见那个孩子,直到那天霍图部的一群牧民孩子忽然涌进古墓,将她惊起——在一群高大的砂之国牧民孩子中,她注意到了里面一个瘦小苍白的少年。浅色的头发,略深的五官,苍白的肤
——显然应该是冰族的孩子。
然而在一群孩子开始打架时,她一眼便认出了他。
那样的黑暗中闪烁的冷光和不顾一切抢夺抗争的眼神…尽管活了那么多岁月,她依然能清晰地从记忆中迅速找到同样的一双眼睛。
微微笑着,她如同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一样,轻轻抚摩着帝国少将的头发:“是的,我一开始就认出你了,焕儿。”
“为什么您从来不说?我以为您早就忘了…”云焕有些茫然地低声问。
“那时候你还小,我想你也不愿再提起那件事吧?有些噩梦,是要等长大后才敢回头去看的。”慕湮叹了口气,轻轻将他的袖子卷下来,盖住伤痕累累的手腕“而且你也不说,我以为这个孩子也早不认得我了呢,还说什么?”
“怎么会不认得…一眼就认出来了。”云焕嘴角往上弯了一下,那个笑容和他一身装束大不符合“我怕说了,师傅就会识穿我是冰族人,不肯教我把我赶走了——我那时可是第一次求人,好容易叶赛尔他们答应了不把我的身份说出去。”
“傻孩子。”慕湮忍不住地微笑起来,伸指弹了他额角一记“怎么看不出?你看看你的眉眼、头发和肤
…沙漠里长大的牧民没有这样子的。”
沧
帝国的少将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容他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
。
“所以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收你入门。”空桑女剑圣点点头,看着自己最小的弟子,感慨“剑技无界限…空桑人也好,冰族也好,鲛人也好,只要心地纯正、天份过人,我想就已经够了。你没有武艺的时候、尚自不肯借力屠戮所谓的
民;若有了剑圣之剑,应更加出色,能为这世间做更多。”
“…”云焕忽然沉默,没有回应师傅的话。
要怎么和师傅说,当年回到空际城后、尚未完全恢复的他就主动要求和镇野军团一起去到了曼尔哥部里,凭着记忆将那些劫持过他的残余牧民一一指认出来?
那些侥幸从帝国军队的剿杀中逃脱的牧人,被孩子用阴冷的目光一一挑出,全家的尸体挂上了绞架,如林耸立。他反反复复地在人群中看,不肯放过一个当初折磨过他的人。手腕上的伤还在溃烂,孩子的心也一度在仇恨中腐烂下去。
后来遇到叶赛尔他们,并不是他心怀仁慈而不曾报告军队,而只是——这个被族人孤立的孩子感到寂寞,他需要玩伴。而和人打架、至少可以缓解寂寞,同时也让自己变得和那些
民一样强健。
同样也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要努力,总有一天可以打赢那些同龄人,他是有机会赢的;
如果象童年那次一样、遇到了没有任何赢面的敌对者,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回到空际城、去报告那些军人有暴民袭击冰族,然后和九岁时那样——带着军队去指认那些
民,让他们的尸体在绞刑架上腐烂。
他并不是个心怀仁慈的人,从小就不是。
许久许久,他才转过头,看着石室的某处,轻轻道“师傅,我真的不想让你失望。”
“那么你就尽力,”慕湮仿佛知道弟子心里想的是什么,眼神也是有些复杂“哪怕用你自己的方法去努力——只要你相信那是对的。”
“是。”云焕低下头去,用力握紧了剑。
“焕儿,你一定心里早就知道师傅最后会如此对你说吧?”慕湮蓦然轻轻摇头微笑,拍拍弟子的肩,无奈地苦笑“所以一开始、你就没打算瞒我什么——你知道师傅最后一定不会杀你,是不是?”
“师傅自小疼我。”帝国少将的眼睛微微一变,只是低声回答。
“但我同样也疼西京他们,”慕湮的脸色依旧是苍白,吐出了一句话“看到你们自相残杀,师傅心里很疼。”
“那是没办法的事…”云焕沉默片刻,轻声“——而且我们都长大了,各自的选择和立场都不同。师傅不要再为我们
心,照顾好自己身体是最要紧的。这一战过后,如果我还活着,一定立刻回古墓来看您。”
“你如果回来,就证明西京和白璎他们一定死了。”慕湮摇着头,喃喃低语,忽然苦笑起来“焕儿,焕儿…你说为什么一定要变成这样。这个世间本来不该是这样的——六千年前,星尊帝就不该驱逐你们、灭了海国;百年前,你们同样不该将空桑亡国灭种;现在,你们三个更不该拔剑相向…一切不该是这样。”
“那是没办法的事。”沧
帝国少将低下头去,轻轻重复了一遍“不是他们杀我们,就是我们灭了他们——只有一个云荒,但是各族都想拥有这片土地。只能有一个王,其他族只能是奴隶。我们冰族被星尊帝驱逐出去,在海外漂流几千年,拥有这片土地是多少年的梦…我们没有错。”
“我不知道是谁的错。”那样长的谈话,让慕湮恢复中的精神显得疲弱,她苦笑摇头,用手撑住了额头“我只觉得这个世间不该是这样子…但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避免。而且,我不知道自己想法是对是错?很久以来,我好像都不能肯定是非黑白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个人死后,我想了那么多年,还是没有想通,干脆就不想了…焕儿,你的师傅其实是个很没主意的人啊。”
云焕忽然忍不住微微一笑:“嗯,弟子很早就发觉了。”
“真是老实不客气。”慕湮笑叱,眼里的
惘却层层涌起“因为师傅知道自己是个没主见的人,所以除了剑技、不敢教你什么,总觉得你将来会遇到能引导你的人——想不到,呵,你居然遇到了巫彭…”
“元帅同样很提携我。”说到那个名字,微笑的眼睛忽然凝聚,变成铁灰色,一字一句都是经过思考后说出的,不似先前随意“他是所有军人的榜样。”
“真是榜样啊…学的十足十。看你那时候抓起鲛人就挡的举动,都和当年的他一摸一样。”空桑女剑圣忽然冷笑,终于忍住,不再说下去“去做饭吧,你一定饿了。”
云焕站起身,刚回头的时候忽然一怔:不知道什么时候湘已经到了拱门外面。鲛人动作一向轻捷,而自己方才和师傅说得投机,居然没有察觉这个傀儡已经醒了。
“主人。”湘身上的伤也还在渗着血,却跪了下来。
“去做饭。”云焕只是吩咐了一句,刚想走开,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停了下来,叫住自己的傀儡,把一个东西扔给她“把这个抹上,别让肌肤干裂了。”
“是。”湘的眼睛是木然的,接过那个填
油膏的贝壳答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
慕湮看着,眼睛里却有了一丝笑意,等那个鲛人走开了,微笑对弟子说:“看来你的确是很爱惜她呀。”
“答应了飞廉那家伙。”云焕却没有在师傅面前粉饰自己的意思,无可奈何摊开手“湘是他的鲛人傀儡,调借给我而已。偏生他把鲛人看作宝贝一样——有什么办法?不然回去他要找我算帐。和他打一架不划算。”
“飞廉?”慕湮微微点头,笑“你的朋友?”
帝国少将脸上的表情忽然僵住了,仿佛不知如何回答,片刻,才淡淡道:“不是。不过是讲武堂里的同窗罢了,一起出科的。最后的比试里我差点输给他。”
“谁能胜过我的焕儿?”慕湮也不问,只是点头,笑“不过难得你还顾忌一个人啊,以为你们
情不错。”
“怎么可能。”云焕嘴角浮起复杂的笑意“他是国务大臣巫朗家族的人。”
“嗯?”慕湮微微诧异。
“而我是巫彭元帅一手提拔上来的。”云焕摇了摇头,冷硬的眉目间有一丝失落“我们不是同盟者,不相互残杀就不错了,注定没办法成为朋友。”
“…”对于帝都伽蓝里种种派系斗争,空桑女剑圣显然是一无所知,然而看得出弟子在说到这些时候、眉间就有阴郁的神色,慕湮也不多问,只是转开了话题,微微笑着:“焕儿,你今年也有二十四了吧?成家了没?”
明显愣了一下,云焕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去:“去年刚订了婚事。”
“哦?是什么样的女孩?”毕竟是女子,说到这样的事情慕湮眼里涌动着光芒,欢喜地笑了起来“
情如何?会武功么?——长得美么?”
“一般吧。”云焕侧头、很是回忆了一下,才淡淡道“倒是个
聪明的人——可惜是庶出。巫彭大人替我提的亲,她是巫即家族二房里三夫人的第二个女儿,其母本来是巫姑家族的长房么女,也是庶出。”
“嗯?”慕湮知道弟子的性格:随口说一般,那便是很不错的了——然而却不知道云焕这样介绍未婚
的父母家世究竟为了说明什么,随口反问“庶出又如何?”
云焕愣了一下,才想起师傅多年独居古墓、远离人世,当然更不知道帝都如今的政治格局和百年来
深蒂固的门阀制度,不由微微苦笑,不知从何说起。
自从在智者带领下重新回到云荒、夺得天下,建立沧
帝国至今已将近百年。而帝都的政治格局、在帝国建立初就没有再变过。
智者成为垂帘后定夺大事的最高决策者,然而极少直接干预帝国军政。所以在国务上,以“十巫”为首的十大家族把持了上下,而且权力被代代传承下去,成为门阀世家、垄断了所有上层权力。世袭制成为培植私家势力的重要工具,从而造成任人唯亲的恶
循环,也让其余外族根本没有机会接近权力核心。
在那铁一般秩序的帝都里,高高的皇城阴影中,一切按照门第和血统被划分开来:评定乡品,铨选官吏,区别士庶,选择婚姻均以此为依据。高贵的家族不与门户不相当的人交谈、共坐、来往,更不用说作为势力联盟象征的通婚。十大家族百年繁衍至今、每族人数庞杂。为了证明血统高贵,谱牒之学变得异常发达。正出庶出,更是看得比命还重。
云家本来没有任何机会从这样一个铁般的秩序中冒头——如果不是先前巫真家族的圣女莫名触犯了智者大人,居然遭到灭族的惩罚;如果不是云家长女云烛成为新的圣女、并得到了智者大人出乎意料的宠幸,将“巫真”的称号封给这个原本属于冰族里面最下等的人家——云家说不定还被
放在属国、连帝都外城都不许进入。
虽然因为幸运、在短短几年内崛起于朝野,然而根基未深、血统不纯的云家即使有了“巫真”的称号,依然受到其余九个家族的排挤和孤立。如果不是巫彭元帅在朝廷内外看顾他们,为他们打点关系、介绍人脉,他是不可能和巫即家族里的女子结亲的。
而巫彭元帅——那个和国务大臣巫朗多年来明争暗斗的元帅大人,这样殷勤扶持云家姐弟,也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云烛是他引入帝都并推荐给智者大人,自然成为他朝堂上的大臂助;而云焕,以不败的骄人战绩从讲武堂出科的年轻人,在军中成为他对抗巫朗家族中飞廉的王牌,免得征天军团年轻军官阶层倒向飞廉一方。
这样错综复杂的事情,如何能对师傅说清楚?
然而令云焕惊讶的是、虽然只是寥寥提了一下,看似不曾接触过政治权谋的师傅居然并没有
出懵懂的表情,回答的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令他再次诧异——今年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并不知道,早在他没有降生到这个云荒之前、空桑梦华王朝末期,师傅曾多么接近过当时政治急
的核心。而她所爱的那个人、又是怎样一个复杂的政客。
虽然不曾直接卷入政局、然而自从那个人死后,隐居的女剑圣曾用了长久的时间去思索那个人和他的世界。虽然这么多年以后、依旧不曾明白黑白的真正定义,虽然依旧
惘,但她已不是个对政治一无所知的世外隐者。
“这八九年,看来真难为你了。”听着弟子看似随便地说一些帝都目前的大致格局,慕湮忽然间长长叹息了一声,抬手轻抚弟子的头发“焕儿,你这是
夜与虎狼为伴啊。”
云焕肩膀一震,诧异地看向师傅,忽然间心口涌起说不出的刺痛和喜悦——这一些,他本来从未期望师傅能懂,然而她竟然懂了。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欣慰。
“真像啊…”慕湮的手停在云焕宽而平的双肩上,看着戎装弟子眉目间冷定筹划的神色,忽然间眼神有些恍惚,喃喃“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和语冰简直一摸一样——焕儿,你一定要小心…伽蓝城里、也只有城门口那对石狮子干净罢了,什么样的人进去了最后都会变得面目全非——不要做语冰那样的人。”
“师傅?”那个名字让云焕微微一惊,抬起头看着师傅。
听过的…虽然师傅极少提起以前,然而过去那些年里、每到一月三十
那一天,都会停止授课、默默对着东方伽蓝城的方向凝望,神思恍惚。捧剑默立在身后的少年不敢出声打扰,用目光静静追随着轮椅上的师傅,偶尔会听到那个名字被低声吐出:“夏语冰”
夏语冰。默默记住的少年,曾暗自去追查过这个名字。
虽然沧
建国后、对于前朝的事情采取了坚壁清野的消除法,然而晋升少将后、能出入帝都皇家藏书阁,他终于在大堆无人翻越的空桑史记里、找到了这个名字。
那是在空桑最后糜烂颓废的王朝里、唯一闪耀夺目的名字。一代名臣,御使台御使夏语冰,一生清廉刚正,两袖清风、深得天下百姓爱戴。倾尽一生之力扳倒了巨蠹曹训行太师,最后却被太师派刺客暗杀。
夏语冰死于承光帝龙朔十二年一月三十
,年仅二十六岁。此后青王控制了朝政。庞大的果子继续从里而外地腐烂下去,无可阻拦。
三年后,延佑三年,一直
在海上的冰族在智者的带领下、再度踏上了云荒。
十三年后,帝都伽蓝被冰族攻破,空桑六王自刎于九嶷,无
城开、十万空桑遗民消失于地面。云荒在被空桑统治六千年后,终于更换了所有者。
那个曾试图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重振朝纲的年轻御使一生之力最终落空。然而他也是幸运的,毕竟没有亲眼看到这个国家的覆亡。
那便是师傅人生里曾经遇到过的人么?然而夏语冰的
子是青王魏的小女儿、最后一任青王辰的侄女。他的遗腹子塬被青王辰收养,伽蓝城破之时、作为六王自刎在九嶷山。…那个人的一生中,不曾留下任何关于一个叫“慕湮”女子的记载。
阖上那卷
是灰尘的《六合书》,戎装的少将坐在
架的古藉之间,默默抬首沉
。
他无法追溯出师傅昔年的事情…虽然他曾那样深切地想知道她一生经历过的所有,然而百年的时空毕竟将许多事情阻隔。在那个女子叱咤于江湖之间、出剑惊动天下的时候,他还未曾降临到这个世间,冰族还在海上居无定所地颠沛流离着。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如果不是剑圣门下秘传的“灭”如果师傅不是这样在古墓中避世沉睡,将时空凝定——按照世间的枯荣
转,面前温柔淡定的师傅早已是作古多年,又如何能遇上大漠里的少年,他又如何能成为帝国的少将…
只是一个不经意提起的名字,却让他的思绪飘出了很远。等回过神的时候,耳边听到的是这样半句话:“权势、力量、土地、国政…你们血管里本身就
着那样的东西。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初衷,到最后总会卷进去。你们都坚信自己做的都是对的,都觉得有能力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以不惜和狼虎为伴,最后不管什么样的手段都用上了——”
那样的话,让少将涣散的思维一震,重新凝聚起来。
他发现自己还是不够了解师傅的——那样的话,他本来没想到会从师傅这样看似不问政局的女子口中吐出。
“然而到了最后,你们实际成为的那个人、和你们想成为的那个人之间,总是大不相同。”慕湮的手按在弟子肩上,凝视着他,目光却仿佛看到了别的地方,神思恍惚之间、也不知道说的是哪一个人——然而这样的话听到耳中,心中却是忍不住悚然。
“师傅。”云焕勉强开口,想将话题从这方面带开——那并不是他想和师傅说下去的。
“焕儿。”空桑的女剑圣恍然一惊,明白过来,苦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却被军人肩上的银鹰硌痛了手,她低下头来凝视着最小的弟子,眼里是担忧的光“小心那些家伙啊——那些人用得着你的时候便百般对你好,如果有朝一
用不着你了、转身就会把你扔去喂那些豺狼!”
“没关系,弟子能应付。”他抿了一下薄
,在转瞬间将心里涌起的情绪
了下去,暗自回归于主题“虽然现下遇到了一些难题。”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冷气悄无声息地
入他的
腔——终于顺利地不动声
抛出这句话了。其实,说到底、他费尽周折来到这里,不就为了这句话?
“出了什么事?”果然,慕湮一听就关切地蹙起了眉头“焕儿,我就知道你不会随便来博古尔沙漠的——遇到什么难事?快说来给师傅听听。”
“我奉命来这里找一样东西。”帝国少将坐在师傅榻前,将声音
低,慎重而冷凝“如果找不到,就得死。”
“什么?”慕湮吃惊地坐起,抓住了弟子的肩“死令?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么重要?”
“纯青琉璃如意珠。”云焕立刻回答,然而仿佛忽然想起这是机密一般,止住了口。
“纯青琉璃如意珠…”空桑的女剑圣手指一震,显然这个称呼她曾经听过,极力回忆着、前朝的女子喃喃“是那个东西?传说中龙神的如意珠?…可是星尊帝灭了海国,镇蛟龙于苍梧之渊后,如意珠不是一直被安放在伽蓝白塔顶端?据说可以保佑全境风调雨顺。难道沧
建国后丢失了这颗宝珠?以至于要你千里来追回?”
云焕勉强笑了笑,没有回答。
多年来,伽楼罗金翅鸟的研制一直是帝国最高的机密,而纯青琉璃如意珠的作用、更是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如果让师傅得知如意珠便是那个摧毁一切的杀人机器的内核,只怕她虽然不忍眼睁睁看弟子失职被处死、但也会犹豫着不肯帮他。决不能让师傅得知如意珠的真正用途——虽然处处留了心机,然而让他对师傅公然说谎,也是办不到。他只能避而不答。
“是了,这是军务,你不便多说。”他只是略微沉
,慕湮便了解地点头,关切询问“你应可以找到吧?可以去空寂城调用镇野军团啊…”“那样大的荒漠,一支军队大海捞针有什么用。”云焕低头微微苦笑“那个死令是有期限的。”
他只差直说出那一句话——“在这片大漠上,论人脉、论影响力,在民间谁能比得上师傅?”镇野军团虽能维持当地秩序,然而他也是知道军队是不得民心的。这件事上,依靠镇野军团根本不如借助师傅多年来在牧民中的人望——那也是他刚开始接到这个艰巨任务时、脑子里立刻浮现出的想法。
“多久?”慕湮的手指慢慢握紧,问。
“一个月。”
“一个月…”空桑女剑圣眉间有沉
的神色,缓缓抬头看着高窗外的一方蓝天,外面已经渐渐黑了下去“时间是很紧啊…”“弟子多言了。”控制着语速,慢慢回答,感觉自己的声音如冷而钝的刀锋,然后他强迫自己不再说下去,站起了身转向门外“湘应该已经做好饭了。”
“…”慕湮看着云焕的脸,然而从那张冷定叙述着的脸上找不到丝毫痕迹。
女子苍白脸上的神色一再变幻,在弟子走出内室前忽然叫住了他。
“今天晚上,附近各个部落的牧民都会来墓前集会、答谢我为他们驱走
魔,”空桑女剑圣开口,对着自己最小的弟子吩咐“到时候,我拜托各族头人替我留意——都是熟悉大漠荒原的人,说不定能有所收益。”
“多谢师傅。”终于得到了意料中的承诺,帝国少将霍然回头,单膝跪地,却不敢抬头看师傅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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