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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蛊
  两人一起半跪,以右掌拍地为礼,齐喊道:“内坛休子符、外坛叶编舟向帮主请安。”

 龙会稽横目向那些尸首扫过去,伸手示意两人起身,道:“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两人道:“知道了。”其中一人甚是英伟俊朗,年轻潇洒、上前一步抱拳道:“禀帮主,外边传言…”

 龙会稽双眉又是一耸:“外面传言又是怎样?”

 那俊秀青年望了林清莺一眼,道:“因为最近方圆数百里内怪事频生,实在使人心沸腾,阿狗镇附近的墓冢,一夜之间,棺木尽起,尸首全部都不见。次在镇关墙上发现数十具墓棺里的尸骸,挂在烈下,但守关的戍卒全被人在喉管干血而死。…还有这一带三十六个大小市镇,路上都钉针孔有涂上人血的小人,还粘上时辰八字,那所绘的人像五官,还…”

 龙会稽微微一笑:“还怎么样?还很像我是不是?”林清莺听着,不紧紧地抓紧了龙会稽的臂膀。

 青年低下头说:“是。”

 他身后那威风凛凛的中年人接道:“除了休坛主所说的情形外,我们四坛弟子,常遭暗算…连一般民众,也怨载连天,因为他们所养的牲口,同一些黄花少女,也失了踪。还有一些怪事,以前不曾发生过的…好像村口平时的老实忠厚的李老头,竟发起狂了,了自己的养女,还杀了从中阻止的老婆…”

 青年接着说:“又如南山恶口的穷教书先生达公子,居然丧心病狂,宰了自己的老母,切成小块,在锅中煮来吃,还叫了邻人共餐,吃到一半,客人都说好吃,问吃的是什么,听那达公子说起,方才知道,吐都来不及了…帮主,这些丧尽天良的事,以前可从来没有过…”

 林清莺听到这里,已经开始要呕吐,龙会稽示意婢女过来扶她回房休息,边安慰她道:“莺儿,你先回去,不要胡思想。我处理妥一些事务,再来陪你…”待林清莺离出,没入房廊深暗处后,龙会稽又双眉一扬,问那中年人道:“叶坛主,那两个没人的家伙都处置了没有?”

 “铁面神鹰”叶编舟答“都处理了。取暖帮本就维护这一带的正义,没料最近发生了那么多的事。”

 龙会稽沉半晌,道:“那些尸首的死因休坛主都检验过了么?”

 “九命书生”休子符答:“都检验过了。”龙会稽即问:“中的是什么毒?”

 休子符顿了顿:“毒…”龙会稽听他有些期期艾艾,便道:“照直说。”

 休子符道:“他们都似乎并非中毒而死的。”

 龙会稽白眉陡扬:“那他们因何而死?”

 休子符嗫嚅道:“属下查过了…如果是毒,一定有毒的源,可能是一滴水,或一些粉末、一阵浓烟、一件暗器、一种功力,可是我们连一样毒物都搜不出,但死人身上的任何事物都染有剧毒。…去抬死者回来的人,有些在尸身上碰触过,也全身裂而死…但是隔了一天去碰触尸首的,却一点事儿也没有。…要是毒,怎会发作时那么厉害,消失时又一点效用都没有了呢?”

 龙会稽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如果不是毒,难道连唐十五、谌天从二位坛主也是莫名其妙病死的吗?”

 休子符皱着眉,印堂间留下一道深深的皱纹,道:“不是病死,也不是毒。”

 龙会稽双眉一起:“那是什么?”

 休子符道:“蛊。”

 龙会稽一震,失声道:“蛊。”

 休子符道:“蛊比毒更高深,只有蛊,才能办得到杀人找不出源。”

 叶编舟忽口道:“蛊不但可以杀人,而且可以驱魔唤人神智,甚至可以令死人复活,作出惊世骇俗的事来…在云贵一带,使蛊术的帮派,多得不胜枚举…”

 休子符接口低声道:“但真正成大器的只有三派,其他小股巫术蛊法,莫不各附庸于这三派之内…”

 龙会稽沉声道:“你是说…”

 休子符用力一颔首道:“正是奉帮主为龙首的三大势力:司无求的‘茅山峒’,司寇小豆的‘幽灵三十’,司空退的‘人头幡’。”

 龙会稽怔怔地道:“可是…可是他们都是我的部属盟友啊!”休子符道:“帮主勿怪属下冒死进言:以我之见,三司之所以服膺帮主,是因为在三司势力互相恶斗竞争下,死伤累累,不得不旗休鼓息,求和平以养实力。但他们绝非善良之辈,也非池中物,这久以来养蓄锐之下…”

 尤会稽忽然问了一句话:“这些日子以来,发生了那么多钉小人、路祭、血的失常事情,大家对我和取暖帮的看法怎样?”

 休子符道:“这…”叶编舟道:“帮主有问,不敢相瞒:现在取暖帮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凡所过处,都说取暖帮没有积德,犯了天怒,致有悖常理,要换选龙头的呼声渐众。”

 龙会稽扬着眉道:“没有积德?我姓龙的人是杀了不少,但自问没错杀一人…”

 叶编舟道:“可是,龙帮主昔时有负于‘火公主’…”

 话未说完,龙会稽脸色刹地变得通红,陡地双手一起,已抓在叶编舟双肩之上,十指深深地嵌入里去。

 叶编舟痛得脸肌搐着,额是汗,但神色依然无惧,道:“帮主,属下宁可战亡谏死,不忍负义昧主。”

 龙会稽左右太阳青筋突突地跳着,十指却一地松了开来,好一会,拍拍叶编舟的肩膀,道:

 “好。”

 叶编舟双眼眶中盈着泪,道:“属下自知说话不检处,恳请帮主降罪…”

 龙会稽挥挥手道:“没什么。但公主…她已不在人间…就不要在二娘面前再提起了。”

 叶编舟用力地点头,然后低着头。江湖上的汉子,就算是落泪,也不愿意让人看到。

 龙会稽的声音有些干涩:“你们说…那些人要拔掉咱们取暖帮,会选在什么时候?”

 叶编舟和休子符对视了一眼,龙会稽的神情很有些苍凉“我说过了…直说无妨。”

 休子符终于道:“还有…还有两天,就是帮主您的大寿…”

 龙会稽点了点头,摆了摆手“你们去吧…要严加防守,他们既然拔了谌天从、唐十五,对你们,只怕也…”

 休子符、叶编舟躬身道:“这个属下自会晓得,请帮主多保重。”

 龙会稽又道:“好。庆寿的事,还是照原订的计划。敌人既想要我们慌了手脚,咱们就偏不…也瞧瞧究竟有几条好汉敢来参加这死亡宴会…”

 休子符道:“帮主别那么说,就算来的是鬼不是人,咱们也教他在幽冥地府里翻不了身。”

 龙会稽摇首道:“我不是不相信你们的能耐。但是,敌人既有这等声势,今取暖帮也可以说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了。个人生死,并不足惜,只是取暖帮再不能维持此地正义,又造成数十年前的蛊毒残害无辜,三司篡位相拼互杀,那才是天大的不幸…不过,”他顿了一顿又道:“这次寿宴,宾客虽少,但来者定必不凡。其中还有一人,只要他来了,足以将取暖帮起死回生…”

 叶编舟、休子符不都问了出声:“是谁?”“不知…”他本来想说:“不知哪一位有此份量?”但一听那人的名字,想问下去的话都了回去。

 “江南白衣,方振眉。”

 休子符喜道:“有白衣方振眉来,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却不知…”

 龙会稽微微笑道:“我本与这位江南名侠,也素昧平生,但唐十五跟他却是肝胆相照,唐坛主曾邀他来参加我的寿辰,那时,还没有发生这些事儿,唐坛主,他,也并未遇害…”说到这里,想起唐十五在取暖帮中的种种功绩,不十分感慨,看向那三十六具尸首前面的两具,即是谌天从与唐十五的尸体。

 就在这一眼间,骤然,油布纸抖动了起来,龙会稽在刹那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谌天从的死尸已扑了起来,已暴裂的眼光碧绿如磷,十只手指,已向龙会稽的咽喉、休子符的腹腔骈了过去!

 这下变起遽然,龙会稽及时一仰身,避过一,一脚踢出“砰”地踢在那僵尸的膛,但同时间,谌天从的左手,已刺入毫无防备的休子符腹里。

 谌天从被踢飞,落到丈外,骨噜一声,如一串被拆了线的珠子落到地上,休子符哎呀一声,踣倒于地。

 叶编舟怒喝,上前,但谌天从已死了,真的死了,他本已毁烂的脸上,脓汁渗出,更为可怖。

 休子符捂腹痛出了冷汗,嘶声叫:“…蛊…蛊!”

 龙会稽心里最是清楚,自己那一脚“夸父奔腿法”只是将谌天从踢飞出去,绝不至于死。但是谌天从根本已经死了,是一种神秘的力量,使这已死的亲信变成了凶手,向自己等人施一记辣手,然后再彻底地死去。

 谌天从外号“剑掌刃指”十指双手的功夫,比刀尖、比剑利、比斧更能劈斫,要是一记击中要害,哪还有救?龙会稽那一脚虽踢得快,但休子符已着了半招。

 龙会稽这样想的时候,后房忽然传出一声尖叫。

 ——那是婢女小褛的尖呼。龙府的家仆婢女,自非寻常之辈,若不是遇着极大的惊吓,断断不会发生这样的叫喊:何况,这叫声正是送二娘回房的婢女小褛所发出来的。

 尖叫声甫起,龙会稽如龙游于天,一闪掠出,半空向叶编舟抛下了一句话:

 “保护休坛主!”

 尖叫声要到末了时,龙会稽已到了那惊骇绝的婢女身前。

 他一把抓住她。喝问“什么事?!”随即就发现了倒在地上的林清莺。

 他立即过去扶起她,内力透过掌心传入林清莺体内。林清莺原本苍白如纸的脸色才泛起了约略红霞。

 那婢女见到帮主,才能结结巴巴他说出话来:“…刚才,有一个小孩子,长了一张老人的脸孔,龇着牙、咧着嘴,对二娘说…”说到这里,指上出一种极之恐惧的神色来,竟说不下去了。

 “说什么?”

 “他说…说…说老爷您…您害死了火公主和他的孩子…现在,那孩子就要化成魂魄,投入二娘肚里,重新投胎,来害死二娘肚里的孩子…他说完了以后,就,就扑上来,齿而噬…那时,我就叫了…”

 龙会稽游目如电,四处一扫:“现在那妖怪呢?”

 “…我一叫,它…它就不见了。”

 龙会稽重重地哼了一声、太阳凸浮起了青筋,心里想到了一些事,令他又痛悔,又懊恼,这时怀里的林清莺忽然动了一下,龙会稽忙低下头问:“莺儿,你怎么了?”

 林清莺双目散无神,仅从嘴里吐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我们…我们不要那孩子,好吗?…”

 她说着,柔弱的手紧紧握住龙会稽强而有力的手掌。龙会稽觉得她的手是握住了他的心,他痛着、泣血的心!

 龙会稽已五十岁,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对这样一个暮近黄昏的老人来说,二娘肚里的孩子,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生命的惟一延续。

 这时候,离开龙会稽大寿,只剩下了两天。

 季节已寒。烟花江畔,一线夕阳斜照,江上映得一片炫灿.像一幅金亮的画,画里有很多人物走过。原来这江水因积雪未融,仍铺薄薄的一层冰,但大部分都已消融了,所以薄冰浮在水上,映着夕阳,发出与波光同样的绚丽的颜色,这都是因为去年的雪下得太久之故。江里伸出几支不知名的水草。草端还开了小花,在不知名的岁月里默默开着。江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那金色的水光,却是柔静的。水鸟掠起,又迅即没入对岸的芦苇丛里。摆渡的舟子已去了对岸,待渡的人在江畔。

 我是谁和沈太公也在江畔。

 我是谁痴痴地看着夕阳水。他魁梧的身躯却有多愁善感的心思。当然,英雄好汉长街喋血、山巅恶斗、弹铗高歌、醉酒气酣,为一件别人看来蒜皮的小事不惜拔刀而起,为正义真理不惜洒热血抛头颅,在他都是等闲事耳。但是,在偶尔掠过楼头,闻不知谁家女子所奏的清乐而涌起愁思,或在夜雨野店里,游子在独饮一壶烈酒,或在寒江畔,那天涯的客不想起许多往事。

 我是谁在想:这么美的江畔,为什么我身畔不是在水一方的伊人,或百媚千娇的少女,共沐在如此良辰美景中,而是那老不死的沈太公呢?

 他侧头过去看看沈太公,沈太公依旧眯着眼,歪着塌鼻子,噘着嘴燃着白胡子,一蹦一跳的,像个小孩子。

 我是谁实在不明白。

 ——为什么这老家伙已讲了一天的话,在这夜暮黄昏时,还要自个儿跟自个儿说着话。

 沈太公是在说着话。

 “奇怪。”他说“怎么一路上来,都尽是针扎的小人,钉凿的俑像…?这几天也不是盂兰节,为什么走过的几处市镇,街道上都飘着铅宝冥纸的灰烬?…为什么…”他转目过去,只见到江边也有两个村人,点了香烛,在叩头拜神,嘴里念念有词,那老婆婆还用桃木剑,大力打在地上铺展着的纸衣上。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大慈大悲菩萨,除魔逐妖,快将妖怪驱除…”

 沈太公不走上前去问:“这位大叔大婶,因何这里数十里内,都有人拜祭,到底是什么节祭啊…”那对老公公老婆婆拜到兴酣,有人扰,本大有火气,但听是外乡口音,回头见到胡子白花花地老头儿,又称呼自己两人做“大叔大婶”不消了些气儿。

 原来这一带村俗,喜欢人称呼自己为老大,尤其是老人称呼自己老、乃是添寿之吉兆。

 他们当然不知道沈太公一向喜欢自认年轻。

 当下那老婆婆答:“哎呀,您是从外乡来的,当不知这儿附近,闹鬼啊…”说到这里,用手摆在腮边示意要小声:“…就是呀,单止这江畔,从前几十年,也没浸死过一头猪,最近个把月来啊,却翻了两次渡,淹死了七八个人…”沈太公这才明白,敢情这对老夫妇是这儿摆渡生意的老板和老板娘。

 “怎么忽然闹得如此之凶呢?”他问。

 老板娘这可怨气冲天了。“…不都是那龙老爷子!他老人家以前作了孽,竟敢弃了发,害死了老婆,哎呀,龙老爷子的前可是‘火公主’啊…”“谁是‘火公主’?”沈太公不追问下去。

 那老婆婆大感诧异。沈太公知她疑忌是陌生人,便没有问下去,只递给她一锭银子,掩在她手心里,说:“…这儿是我对神灵一点心意,你收了吧,拿来奉祝神明。”

 老婆婆立即笑逐颜开:“既是敬神用的,我也不敢不收,待买三牲礼酒来,再替你祈福便了。我看您老实,也就说吧:“火公主就是当年云贵一带‘幽冥王’的独生女儿呀…”

 “幽冥王?”沈太公倒是一怔。

 “幽冥王”倒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云贵一带本是“幽冥王”薛梦山的天下。这人据说有神秘的力量,可以半夜飞剑、取人首级,并善用毒,旦擅长蛊术,不但可以害人,也可以救人,更可以使人服膺于他,为他所用。当时的“三司”是“幽冥王”座下官职,司无求、司空退、司寇小豆三人,都原只是他手下相当于堂主之职。直至“幽冥王”暴毙后,司无、司空、司寇三人争夺坛位、互相干戈,无所不用其极,方致有“茅山峒”、“人头幡”、“幽灵三十”三个派别的起源。

 老婆婆似乎怪他孤陋寡闻似的。

 “是呀,幽冥王死后,火公主是他惟一的女儿。本来‘幽冥王’创‘取暖帮’的基业就是传女不传子的,而龙老爷子当初独占鳌头,娶了火公主…哎呀,龙老爷子当时名望确如中天,但没料到还是男人那股德,弃了糟糠,应了现眼报罗——”

 说到这里,老婆婆似也发觉自己微带有些幸灾乐祸的语调,忙补充说:“我…我也只知道那么多。总之…龙老爷子确实为这带居民造了不少福,但火公主去后,龙老爷子声誉一落千丈,最近又生那么多事,人人都看见到处有人钉龙老爷子的时辰八字和绘像,听说是火公主的幽魂作的呢。…要不是‘灵隐寺’的女菩萨赶到每处去拜祭念佛超度,乡里们的怨气还多着呢!”说着合十作“南无阿弥陀佛”状,向着沈太公背后,拜了一拜。

 沈太公回身望去,只见自己身后,有四个女尼,也微微合十。

 沈太公奇道:“灵隐寺?”

 “是呀,”老婆婆说“就是这十位为乡亲们奔走驱的女菩萨,生观音。”

 由于这时边陲一带的武林外史,沈太公对于“灵隐寺”并不熟悉,但顾名思义,这必定跟司寇小豆所主持的“幽灵三十”有关。只听那老婆婆兀目喃喃地道:“…凡是这几位生菩萨拜祭过的地方,就再没有扰,定是神仙下凡来,再世如来观音…”

 沈太公点点头,本再想向摆渡处的女尼望去。但就在这一转首间,那四个女尼,已失去踪影,只余下金波粼粼、连天的水,摆渡的舟子已将靠岸。

 却在这时,沈太公的眼睛亮了一亮。

 还是因为夕照赭辉,或映在水上冰上的眩人,沈太公却震住了。

 摆渡江的木桥上,已等了许多待舟的人。这许许多多人,因听他问起老婆婆的话,也都咕哝地谈了起来,都是怨责龙会稽招惹了天怒的多。然而在这一样人里,沈太公这一望,只望见了一人。

 一个小小的女孩子,也许因为觉得他问得很憨还是胡子白花花或其他什么的,对他纯纯的,笑了一笑。

 一刹那间,沈太公的眼中没有了浮冰、波光、舟子、夕阳,脑里也没有了火公主幽灵三十幽冥王,只有这一笑。

 这一笑真好。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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