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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货物、禽兽和她
  她知道自己运气不好。

 从前的她,当然不是这种看法,她只知道自己很开心、很快活,人人都疼她,自她出生后,父亲的事业便蒸腾上,威名盖世,而她寄住在外公家里“安乐堂”也就十分兴旺、好景,她住的潇湘馆莲花都开得特别茂盛,特别美也特别香,疼她的六叔也发了财,惜她的何大婶也临老生了对双胞胎,连她养的猫猫狗狗,也又肥又壮,乖灵俐,有只鸟还会讲人话,连她据说世上已罕见的瑞兽:獾,她也养活了一对,且还会在喜庆节日时“”、“”的叫个不停,过年节的十五天里,还会一只叫“恭恭恭恭”一只叫“喜喜喜喜”

 就算她种的红辣椒,居然会长出只茄瓜来。连娘看了,也忍不住说:“这是大红长出了大紫。”

 只不过,在五、六年前,一切都突然在一夜之间转变了。

 那一夜,从泰山匆匆刮来一阵狂风,大概要急急赶到崂山那儿去吧,花儿在一夜间落尽,次花圃里残红片片,遍地狼藉。

 这之后,她的运气就每况愈下,从没有好过。

 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以前种种际遇,都是好运气。

 原来好运气是这般难得的。

 可惜她在得到它的时候,没有及时加以好好珍惜。

 人总是在失去时才怀念曾经拥有。

 不再拥有时才知道珍惜。

 她现在是个不幸的人。

 ──一个多劫的女子。

 她正在应劫。

 ──劫难何时了?

 波劫重重,有时她真想死。

 可是她不能死。

 至少现在还不能。

 因为她还有心愿未了。

 ──她本是个容易感恩的人,她对一切都心存感激,感谢父母生她、亲人育她、大家疼她,感谢她所拥有的美丽健康,甚至对四时递换、花开花谢都生感动,直至到了现在…

 而今,她是个有仇必报的女子。

 她已仇深似海。

 她有血海深仇。

 红红旭深深恨。

 层层云海。

 片片仇。

 不只是仇,也愁。

 她看到这个人,心里就发愁。

 ──事实上“他”只怕不能说是一个“人”

 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头发一戟起,像狼牙,又似箭猪,但偏是中间一大片却成一口陡然发生的湖,连一发也没有,可是占据那儿的却不是头皮,而是青青蓝蓝、在光直阴险险的闪烁,在月光映照时鬼鬼崇崇的动着的鳞片。可是他亦不是“鱼”…尽管他理应睡得不太,但四只獠牙依然出咀巴,喀喇喀喇,像在咬一只有壳的瓜,有时还突然啐骂几声,挥击几拳,山上偶然出没的走兽,乍听也会夹着尾巴逃走,连一向大胆的东北熊也不例外。那时候,他的脸突然发青,獠着牙,伸长着舌头,在他布了青头苍蝇的疔疮──其实那儿是一个烂团,按推理应该是他的鼻头。他一睡下去,再干燥的地方也为之润,因为他的口水了一大滩,多是青的,有时也带黄的,但不管青的黄的,都一定有脓。这时分的他的确“青脸獠牙”可是他又不是牙獐、河麂。…乍看还以为他有三只脚,尽管三只脚里没有一只是完整的,一只看到了脓、血,还可以看到白骨;一只则像猃的前足,那就像猎犬差不多,传说只有远古的部落玁狁跟人猿杂后才会发生的现象,而玁狁又称为獯鬻、荤允,相传是给黄帝驱逐到朔方以北的民族,在殷周时还活动在陕西、甘肃一带。只有一条(也就是第三只)腿最像是人脚,不过,仔细看去,它是生长自最后一脊骨与股之间,那应该是尾巴,而不是腿。不过,他也并不是爬虫。…这样的一个“人”真的是“人”吗?能称为“人”么?能以“人”相待么?

 摇红每想到这里,就悲愤得想哭。

 绝望得想死。

 可是,她却因为悲愤而不可死,绝望而不能哭。

 她要活下去,要报仇,就不能死,更没有奢侈去哭泣哀恸。

 尽管,这是荒山,照依然寒,寂静但危机四伏,而她只是个弱女子,好像一件给人废弃的货物,伴着她的,是一只兽…

 突然,陡然的,那只“兽”兀然很骤然的霍然惊醒。

 ──像在睡梦中猝然给人扎了一刀似的惊跳了起来。

 不过,这又像他一贯以来的醒法。

 他好像从来都不曾好好的、安安详详的醒来过,正如他睡去也一样。

 ──只怕有他死去的时候,也一样会像僵尸一般的忽然弹跳起来吧?

 他遇敌般的弹跳起来,又跄又踉,又惊又怕,像一头给人踢醒的老狗。

 他左右四顾,如惊弓之鸟,鼻翼一张一合,像狂嗅什么气味。

 然而他只要一移动,这清新朗的山上云空,就布了他的腐臭──也不知是他身上“穿着”那破破烂烂、褴褴褛褛的“布碎”还是根本是从他身体里外发出来的气息。

 他起来得很慌张。

 他那一双眼(其中一个只是一口“”),明显的由暗红转青,然后变成幽幽的碧。

 然后他马上“找”她。直至他看见她了,眼色才又转成了暗得发紫的红。当他发现她也正望着他的时候,必会垂下了头,或调开了视线,这时,他的眼光又是令人幽慌慌的鬼碧。

 摇红发现他每次都是这样。

 ──至少每次醒来都是这样。

 可是,这一次,他咧着牙,映着旭照,摇红甚至清楚的看见:

 他上下大齿间还挂着纠未断隔夜而胶粘的唾,而且显得比任何一次惊醒都来得恐慌、惊怖。

 “唱喔啊──喔鸦…”他前面鼓尽了声,也只能发出几个打从喉头挤出来几乎毫无意义的兽鸣,使人意会到他本来就是枭禽,会说人话只是一个错觉“…有人来了…”

 摇红听了,只觉一阵昏眩。

 “有人来了”

 ──他说有人来了,必有人来,一定不错。

 因为他是兽。

 他有野兽的本能。

 摇红仿佛又听到,那些兵刃,利爪、锐齿、撕裂肌骨的刺耳声响。

 她好像又看见:那些暴现的血光,遍地的血红,和嗜血的妖兽,在腥风血雨中恣肆,腾…

 “走!”

 他跳了起来,吆喝了一声。

 然而,疲备不堪抑或是拒绝再逃的她,却振乏力才站起来,足伤就一阵剧痛,一时连站也不稳,面对旭,只觉心头,眼前,一阵闹暖的红,几乎就一个跟斗裁下峻峭的悬崖去了。

 那头兽一伸手,就抓住了她。

 手大如熊。

 比熊掌还厚。

 更

 ──也更臭。

 他没有长而尖锐的利爪,但指甲又平又扁,藏了污泥,像一片片的铲子。

 他一耸肩,就把她接背在肩上。

 然后他就飞纵,急窜,像给三百一十二名猎户和两百三十一只猎犬追杀的兽,义无反顾的亡命的逃。

 走!

 ──一路山岚面,劲而急吹,她闭上眼,只觉得臭。

 泰山高,越上高峰,摇红越觉得自己已沉沦,掉下深不见底的渊源。

 她就像一件货物,任由命运和山兽一般的他,来摆布。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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