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阿金
"他在日本已经有女朋友了,他是去看她的。"
程玲坐在静惠家客厅。傍晚了,他们没开灯。远处大楼
光灯的余光一路蔓延到她的客厅,好像那晚在东京的饭店。静惠看着地上跳动的光影,眼皮也跳了起来。
"那他为什么还要找我去?"
"也许本来以为另一个女人搞不定,拿你当垫背,但去之后搞定了,你就变成多余的了。"
程玲讲得好冷,静惠颤抖起来。她坐在沙发上,两腿抬在
前,抱着自己,上下轻轻摇动。她闭起眼,咬着嘴
,太用力,竟把嘴咬破了。她
着血,舌头上一股苦味。
"不会的,他不会这样的。"
"怎么不会?你把这件事讲给任何人听,大家的反应都会跟我一样。"
"我们在台湾的时候还很快乐的呢…"
"没有人一开始是不快乐的。"
"不可能变得这么快…"
"怎么不可能?你们根本不适合。他比你小四岁,喜欢玩,
过很多女朋友。你内向,喜欢看书,这可能是你的初恋。他爱买衣服,逛名店。你一shopping就头痛,衣服都是邮购买来的。他没上过大学,只在法国混过波西米亚的生活。你一路乖乖念书,每天12点前睡觉。他搞广告,
脑子花花绿绿的东西。你做外汇,整天只想着数字。你们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
"他不是你讲的那样,他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他说他最想做的是搞革命——"
"革个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革命只是今年秋天的新流行。你把他的手机和信用卡拿走,他就活不下去了,还谈什么革命?"
"但我们很有默契呢…"她根本没有听程玲在讲什么。她想起他们共同喜欢的东西,互相接对方话时的流利。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们是如此不同,纵使想过,也觉得彼此制造的快乐是可以克服那些不同的。
"他还是有可能真的生病了。"她想起黄明正那年来奥斯汀看她,她也没有留在他的旅馆过夜。
"你当然可以这么想,"程玲摊开手,"但我的原则是,一旦你的直觉告诉你他在说谎,他就真的是在说谎。"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程玲笑笑,"我常说谎。"
程玲轻声讲着,静惠渐渐听不清楚。她想起东京最后一晚的情景,觉得好疲倦。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就睡觉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坐在沙发上,程玲也在旁边的沙发上睡着。
她又回到认识徐凯前的生活,每天埋首于电脑屏幕上五颜六
的数字。她不再用隐形眼镜,戴着棕色框的眼镜上班。又开始和同事吃午饭,谈早上的股市行情,批评各自的主管,互相告知百货公司的促销活动。她虽然没有力气讲话,却总是保持微笑在聆听。失踪了一阵子的静惠回来了,大家觉得她没什么改变。那个准时、有礼、得体、疏离的静惠回来了。"那个叫徐凯的还打电话来吗?"同事们在她背后窃窃私语,她低下头,走回自己的座位。
她当然会想徐凯,想他那一晚到底在干什么?想他什么时候回到台湾?现在在干什么?她想徐凯是很自然的。那晚他走掉,他们就没再见面。他们交往的这一个月虽然充
戏剧
,却没有一个结尾,一个斩钉截铁,让人大彻大悟、永不回头的结局。他们留下一大堆疑惑、遗憾,像是一场到高
时就停电的电影,观众在嘘,戏院没有人出来解释,大家不知道要等待还是走开。像一个精美却吃不完的生日蛋糕,在冰箱摆了好几天,寿星不知道该把它吃完,或是全部丢掉。
她想打电话给他,却绝不会这么做。她去洗手间,回到座位时,会瞄一眼手机,看有没有"未接来电"。一旦有,她会立刻去按键,看打来的是谁。如果不是徐凯,她甚至不会听完那通留言。
程玲关心她,每天给她好几个电话,晚上来找她吃宵夜,要介绍新朋友给她。静惠站在阳台,看程玲走下车。
"我不想见陌生人。"静惠说。
"好,不见陌生人。那你想不想有一夜情?"
她知道程玲是开玩笑的,但她连一点鼓励的笑声都挤不出来。
"周胜雄怎么不上来?"
"他昨天回新竹去了。"
"新竹?刚才不是他送你来的吗?"
"喔,那不是他…"
静惠皱眉,"那那个人怎么把你的车开走?"
"我把车借给他。"
静惠点点头,不再问。
"我去换个衣服,你想吃什么?"
"去吃牛
面好不好?"
静惠走到卧房,打开抽屉找衣服,程玲走进房间,倒在
上。
"怎么了?"静惠问。
"好烦…"程玲把枕头抱在
前。
"烦什么?"静惠拿出轻便的运动服。
程玲不回答,摇摇头。静惠
掉裙子,换上运动
。
"你看不到徐凯的时候,会不会心神不宁?"
"会啊…"
"你都怎么办?"
"你问这个干嘛?"
"你说嘛。"
"工作啊,让自己分心…你怎么了?"
"静惠,我认识了另一个人…"
静惠
子穿到一半停下来。
"什么意思?"
"刚才你看到的那个…"
"你的朋友?"
"不只是朋友!"
静惠把
子拉好,靠在衣橱上看
上的程玲。
"周胜雄很好,是可以嫁的,"程玲对着天花板讲,"这个男的完全不同,他是
情式的。我知道我跟他不会有什么结果,但还是陷了下去。"
"多久了?"
"一个月。"
"周胜雄知道吗?"
程玲摇头。
静惠拉上运动外套的拉链,却不知道下一个动作是什么。她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处境,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有没有那种感觉,你碰到一个男的,你知道爱上他是会下地狱的,你脑子里一百万个不,但他一通电话来,你还是去了。"
静惠想起徐凯。
"他要你来你就来,要你走你就走,你想,我干嘛那么没尊严?下次他打来,我就故意不接。你脑中都预习好了。可是当他真的打来时,稍微温柔两句,你又立刻跑去找他。"
"你既然这么喜欢这个男的,为什么不跟周胜雄分手?"
"为什么?我也喜欢周胜雄,想跟他有结果。这男的只是一时出轨,我不知道能维持多久,为什么要放掉周胜雄?"
"这样对周胜雄不是很不公平吗?"
"爱情是没有公平的吧?"程玲冷笑,"你看看徐凯怎么对你?而你还在替他辩护。"
静惠对程玲的比较感到愤怒。程玲背着男友和别人交往,徐凯仍有可能只是感冒而已。
"你为什么对徐凯那么肯定?"静惠问。
"看着我,静惠,"程玲从
上坐起来,"我就是徐凯,我知道这种人的把戏。"
程玲的事让静惠更为混乱,她在国父纪念馆跑步时,脑子里想的是程玲和另一个男人约会的情形。她如何可以安心地和周胜雄讲话、牵手、亲吻,然后下一秒钟再和另一个人做同样的事?真的有人能这样吗?他们这样的时候快乐吗?徐凯真的可以画完她的肖像,然后就立刻穿过东京去找另一个女人吗?
她跑了几分钟就
疲力尽,手撑着膝盖,弯
气。她的血中缺氧,周围人的脚步声变成钟响,轰…轰…轰…她听见有人在敲钟,钟摇动,而她被困在钟里面。
静惠和徐凯三个星期没联络了。戏院还在停电,大部分的观众都走了,一两个还在等待奇迹出现。蛋糕还在冰箱中,没有人敢吃,却漂亮得使人舍不得丢掉。星期一,她接到一通电话:阿金病了。
自从大学时做义工认识阿金以来,她一直和他保持联络。毕业后开始上班,固定每个周末去看他。他越长越高,她觉得有成就感。她出国前,阿金用小时候她送他的乐高玩具堆了一架飞机给她,要她常飞回来看他。在国外这几年,阿金开始上初中、高中,每次寄来的照片,都比前一张更高。每一张,他都戴着她送他的那顶红色的Nike
球帽。他总是在照片背后歪七扭八地写着:"初一,学游泳,阿金。","初二,学校操场的单杠旁,阿金。","初三,参加绘画比赛,阿金。"这些照片,成了静惠一个人在国外时最大的精神慰藉。她感觉到这世界除了家人,有一个人在想着她。他想她,不是出自于义务,而是出自于感情。因为见不到面,说不到话,他们的思念只能往内堆积,养分慢慢长成一片防风林。周末的异乡,失眠的晚上,乐高飞机吊在
头,机头朝家的方向,外面的世界可以狂风暴雨,防风林后面却很安静。
回台湾后,静惠仍然定时去看他。他还是住在育幼院,只是已经变成了一个瘦高的高中生。静惠摸着他黝黑的颈部上的喉节,感到与有荣焉。育幼院的老师也把静惠当作自己人,阿金有什么好事都会打电话告诉她。"阿金又得第一名了。""阿金开始替院里的小朋友当家教。""阿金想考大学。"每次接到这样的电话,静惠都很高兴。她的生活和周遭的人已与当年完全不同了,但阿金一直是她和过去的连结。阿金提醒她她曾经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有过什么样的梦想和情
。阿金反映出她所有美好的特质:纯真、善良、耐心、谦卑。那些因为进入社会而慢慢消失的特质,只有当她和阿金在一起时才会重见天
。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接到这样一通电话。
"检查的结果怎么样?"
"肝癌。"
从来没有任何两个字能给她这么大的打击。她虽然在去育幼院的计程车上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然而当吴院长真正说出来时,她还是像第一次听到时一样震惊。她坐下,腿暂时失去知觉。她想举起手喝水,却没有力气。
"怎么可能,他这么年轻?"
吴院长不说话,她也问过自己千百遍了吧。
"阿金知道吗?"
"他很勇敢,他说要接受治疗,他说他还是想上大学。"吴院长的声音很冷静,这样一个孩子,碰到这样一件事,大人除了冷静,其他反应也无济于事,"医生要他再去做一个电脑断层检查。大医院太挤了,要排到两个礼拜以后,医生建议我们到小医院做,当天就可以拿到片子。"
"我带他去。"
"你有空吗?"
"我请假。"
她去育幼院接阿金时,他已经瘦了一圈,好像知道自己生病这个事实就可以让人消瘦。
"你好吗?"
"我很好,谢谢你来看我。我好想你。"他虽然生病,却依然热情。
"我也想你,待会儿照完后,我们去吃面线。"
她带他上车,告诉司机地址。一路上她握着他手,感觉他握回来的微微力气。到了医院,他们等着挂号,坐在开放式的大厅,看着,或是避免看着,一个个走过的绝望表情。为了让阿金分心,她兴高采烈地问他学校的事情,阿金努力配合,但眼神中充
倦意。
"这是我的Email地址。"他写给她。
"哇,你也有Email了!"
"你会Email我吗?我好喜欢收到Email。"
"我会天天Email给你。"
"真的?"
"我发誓。"
"你可不可以把你收到的笑话转寄给我,我在收集笑话…"
"你在收集笑话?"
"我已经有四百多个了。如果我每天讲一个给你听,一年也讲不完呢!"
"好啊,那你就每天讲一个给我听。从今天开始的一年,我们每天都见面。"
挂到号,他们走到地下室的电脑断层室旁等待。阴暗的走廊,让走过的护士的白衣显得刺眼。医生快步经过,无视他们的存在。四周没有任何红色数字在叫号,他们不知还要等多久。一旁的小姐,自顾自地在电话上聊天。
"小姐,请问大概还要多久?"
"你那边坐一下,到了我会叫你。"
等了一个小时,阿金靠在她肩膀上打瞌睡。
"你们的显影剂要打自费的还是公费的?"小姐问她。
"有什么不同?"
"公费的健保给付,但有的人打下去会吐。自费的要一千二,副作用比较小。"
"自费。"
叫到阿金时,她跟着进去。她和医生扶着阿金坐上细长的
,形状和材质都像太空舱。他躺下,头被围在机器的大圆圈里。医生固定他的手脚,把绷带拉紧,阿金的脸
动了一下,嘴角在颤抖。她对阿金说:"不要怕,我就在那扇门外面。"
阿金把颤抖扭成笑容,右手从绷带中跷起来,比出胜利的V字。
静惠站在厚重的钢门外,钢门贴着一个标志:"放
线区域,请勿靠近"。
她看红色的警示灯亮起。
护士最后把片子给她,她不敢去细看,只瞄到黑色的片子上有好几个红铅笔画的圈圈。
照完后,她带他去西门町吃面线,他吃了两口就放下。
"如果我得在医院住一段时间,你会来看我吗?"
"我每天都来看你,好不好?"
"真的吗?"
"真的啊。你不是说要讲笑话给我听吗?"
电脑断层的结果显示肿瘤的情况比原先诊断的还严重,阿金住进医院。那天静惠也请了假,穿梭于各个柜台为阿金办手续。化疗会掉头发,医生建议把头发全部剃掉。晚上她带他去理发,站在椅子旁边,看着镜子里小姐用推剪毫不留情地把阿金的长发铲平。阿金看到自己头上的森林突然冒出一条跑道,傻傻地笑了。她转过头去,想起吴院长跟她讲的话,"不要哭,如果你在阿金面前哭,只会让他更难过。"
理完发,她坐在
边陪他。六人病房住
了,旁边那
来了七、八个探病的家属,男女老少大声喧哗,把公共病房当成三代同堂的客厅。嘈杂中阿金仍睡着了,她安静地坐在旁边。那一晚,她睡在医院。
"我们还是请个看护吧…"第二天一早吴院长说。
"不需要,我可以照顾他。"
"静惠,我知道你很关心阿金,阿金也很感激。可是你毕竟不可能24小时照顾他,我们也不可能24小时照顾他。陈老师认识一个看护,最近刚好做完另一个案子,她可以24小时照顾阿金,你还是可以随时来看他。"
静惠摇头。
"静惠,这种病是长期抗战,我们要有长期的计划。"
三天后,她同意请看护。她坚持每个月拿出一点钱帮忙分担。
她离开医院去上班的那个早上,阿金跟她说:"别忘了送Email给我!"
"你又没有电脑,怎么看?"
"我可以溜到网络咖啡厅,打电子游戏,收我的Email。"
去公司的计程车上,司机在听晨间政论节目,音量很大,但她完全听不到。她看着窗外,笑了出来。他还要打电子游戏呢,她怎么能悲伤?
回到公司,几天没上班,桌上积了一堆信。她一封封翻过,都是广告和账单。最后一个大的信封,来自徐凯的公司。
她刻意不去看它,立刻开始工作。阿金的事发生前,她一直想着徐凯。这个礼拜忙着阿金的事,想的次数少了。跟阿金的事比起来,她和徐凯的烦恼太微小了。中午她看报,是关于昨晚国家剧院《图兰朵公主》演出的报道,她很平静地读完,轻轻把那张翻过。"图兰朵公主压抑而冷酷,她的追求者卡拉夫勇敢而
情,仔细想想,简直跟你我的关系一样。"徐凯曾这么说。她没看过《图兰朵公主》,不懂徐凯的比喻,如今也不需要懂了。
晚上回到家,她终于打开徐凯的信。那是两页从英文杂志上剪下来的广告,左边是纽约的一幢摩天楼,楼顶上一个大大的霓虹灯招牌,写着"You,Inc。"("你"公司)。右边一整页白底,文案是:
你那个藏了很久的创业梦想
是该与世界分享的时候了
因为现在每个人都能成为e经济的玩家
你的创意能和其他人的创意结合
而惠普的服务器、软件,和顾问服务可以把所有人的创意连在一起
你心中有一家新公司吗?
在这里发明它吧:"hp/e" >hp/eservices
庆祝'你'的盛大开幕
就这样的两页广告,没有黄
的自黏纸条,没有文字,没有图画,什么都没有。她好想打电话给他,现在终于有借口可以打了。"我收到你寄来的东西了,谢谢你,最近好吗?"她想打给他,告诉他阿金的事。她想说,你可不可以陪我去看阿金,我一个人在那边好孤单。
她没有打。
下班后她直接到医院,阿金显得很有精神。只是一直咳嗽,咳的时候整个人前仆后继。医生说他有点感冒,化疗要晚几天才能开始。他拿他画的一幅素描给静惠看,那是他从病
上看静惠坐在椅子上睡着的样子。
"昨晚我半夜醒来,看到你睡着了。"
"我很喜欢,你把我画得好漂亮。"
"以后你每次来,我都帮你画一张好不好?"
回家的计程车上,司机跟她聊天。
"你是这里的医师吗?"
"不是,我是家属。"
"什么病啊?"
"肝癌。"
"唉,年纪大,难免会有这些毛病,你要放轻松一点。"
计程车到家,她匆匆下车,甚至没有拿回找钱。
徐凯站在她家门口。
她跑到他怀中哭起来。
徐凯第一次和阿金见面,就让阿金很高兴。他带给阿金一包油腻的卤菜和几件鲜
的
衣。他大声说话,开心谈笑,不让阿金觉得自己是个病人。当他知道阿金也喜欢画画,他立刻拿出纸笔,用连环漫画的方式介绍自己。
他先画一个自己,手上拿着画笔。
这个人走进一幢大楼,招牌上写着广告公司。
这个人在制图桌上画图,旁边放了一大杯咖啡。
然后一名很像老板的胖子走到他旁边,用铁锤敲他的头。
阿金笑了,对着静惠的耳朵说悄悄话,静惠笑出来。
"他说什么?"
"他问我你是不是我的男朋友。"
徐凯立刻画他和静惠抱在一起亲嘴,亲出许多红心。
"他很喜欢你,"走出医院后静惠说,"谢谢你来看他。"
"要我送你回去吗?"
"不用了,我叫车。"
徐凯看她上车,她上车后没有回头,只是侧头看着窗外。街灯照着计程车后窗上贴的车号,影子映在她的大腿上,她伸手去盖着,好像在保护她的腿。车开远,路很平,她的心颠簸着。
他们没有谈东京的事。昨晚他在家门口等她,也许想要说些什么,但她哭出来,说出阿金的事,阿金就变成他们唯一的话题。其实她也不想谈东京,他还能怎么解释呢?她不要他用力去合理化东京的事,他合理化的尝试,只是二次伤害而已。
徐凯每天晚上都来医院,总是带一些小东西给阿金:
球帽、飞机模型、画素描的有
铅笔,甚至送给阿金一本雷诺阿的画册。阿金打第一针的那个下午,静惠赶到医院时,徐凯单独坐在阿金旁边,看护不在。
"你怎么知道他今天要打针?"
"我问看护张小姐的。"
她从徐凯手中接过阿金的手,阿金睡得很
。
"我让张小姐出去走一走,她整天闷在这里。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阿金还好吗?"
"他很勇敢,你看那针筒,"徐凯指着护士推车上一
像吹风机一样大的针筒,"他看到那针筒一点都不怕,还画了这个,"静惠接过一张纸条,上面是漫画式的针筒,针筒上加了头、手,和脚,一个"针筒人"在他手臂上跳舞。
静惠看着光头的阿金,睡得安详而和平,很难想像他体内正有一场战争在进行,而痛苦的是那个年轻的战场。陪着沉睡的阿金,他们轻声讲话,谈的是工作上的琐事。他的公司比稿赢了,接下那个新饮料的客户,他把功劳归给她,说要请她吃饭,她只是笑笑,直说自己什么都没做。啊,他们好客气!
阿金醒了,静惠和徐凯急忙站起来。
"你还好吗?"
"很好,有点想吐。"
"没关系,这很正常。头昏吗?"
"不昏。"
"你想不想吃什么?"
"想吃面线。"阿金伸出舌头淘气地笑,好像觉得这个要求太奢侈了。
"我去买,"徐凯问静惠,"你想吃什么?"
静惠本想说我跟你一起去,但又怕没有阿金的缓冲,他们单独在一起会很尴尬,"随便买吧,我无所谓。"
半小时后回来,他递给静惠一个面包店的塑料袋,"这是给你的。"
静惠打开,是红豆吐司!
"你还记得!"静惠高兴地叫出来。
"华江桥下面有一家店,我打听了很久才找到。"
"那你吃什么?"静惠问。
"我们一起吃吐司啊!"
"你不是只吃白吐司吗?"
"谁说的,"他拿出一片红豆吐司
进嘴里,"我最喜欢红豆吐司了!"
晚上他还是照常送她回家。车到她家门口,他跟着下来。
"你来看阿金我很高兴,可是我不想耽误你太多时间。"
"不会啊…"
"这样我会过意不去…"
"嘿,不要这样。我来,是因为我想来,我想看到你,看到阿金,我觉得他很可爱,这么年轻就要面对这种事很勇敢。我高兴来,也高兴你让我来。"
"谢谢你。"
她拿出钥匙,转过身打开铁门,再回头,"拜…"
"早点休息…"徐凯说。
她走进去,关上门,背贴着铁门内侧。她感觉徐凯仍站在铁门外侧,也许背也靠着铁门。这个夜好宁静,天上的星星在眉目传情,隔着一扇铁门,他们就这样背对背地站了好久。
阿金第一针后两个星期都稳定。静惠几乎每天来,偶尔要加班也会打电话问张小姐阿金的情况。徐凯也来得很勤,有时来晚了,总是先打电话跟静惠说。静惠明知他没有必要这么做,但还是接受了。徐凯电话多,但在医院里他都关机,把精神集中在阿金身上。
第三个星期,阿金开始发烧。
"这是很正常的,"年轻的住院医师说,"他现在白血球降得很低,抵抗力弱,发烧是正常的。"
"有没有什么方法让他退烧,"徐凯焦急地问,"他已经烧了两天了。"
"我们给他吃退烧药,你们不要担心。如果继续烧,你们给他睡冰枕。还有,你们陪病的最好都戴口罩,多洗手,不要把细菌传给他。"
徐凯去买了口罩,帮静惠戴上,"你的嘴怎么了?"
"没什么,"静惠说,"嘴破了,火气有点大。"
戴起口罩,两个人的话更少了。他拿出素描簿,画了半个小时。
"你还在画'小艾琳'?"静惠弯着头看徐凯的素描簿。
"有点自不量力…"徐凯调侃自己。
"怎么会,我一直相信你会画得很好!"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我看过你在东京画的东西,我很喜欢。"
"那只是几笔而已,离真正的画还远呢!"
徐凯笑笑,阖上画簿,走到阿金
前。
"你要不要先回去,九点多了。"静惠问。
"没关系,我没事。"
十点,阿金开始吐,他们反应不及,让他吐到被子和
单上。徐凯袖子都没卷,抓了卫生纸就擦起来。他扶阿金坐到椅子上,再帮张小姐和静惠换
单。他平
那雅痞广告人的味道全没了,穿着一万块的衬衫,换沾
呕吐物的医院
单。那晚他们忙到十二点,回家的计程车上,静惠低下头。
"别难过啊,"徐凯说,"医生不是说,这些都是化疗的正常反应吗?我们早就预期到了对不对?"
"但是他吐成那样…"
他把手绕过她肩膀,把她往自己的肩头拉。她顺势靠了上去,悬空了一天的头找到了重心。
"要不要我陪你上去?"
她点头。
"嘿,你怎么没有把我给你的'囍'字贴在门上。"一进门他抗议。
她疲倦地笑笑。
他们坐在沙发上喝了一口水,静惠闭上了眼睛。
"去
上睡吧!"他把她安置在
上,盖好被子,"晚安。"他走到房门口。
"徐凯?"
"嗯?"
"你今晚可不可以陪陪我?"
他走回
边,摸摸她的头,"我睡在外面的沙发,你需要我就叫一声。"
第二天一早,她被厨房铿锵的声音吵醒。她走出卧房,看到餐桌上摆
一桌早餐。走进厨房,徐凯跪在地上,拣着
地的绿豆。
"怎么了?"
"我把绿豆打翻了,你家的扫把在哪里?"
"我的扫把断了,前几天才丢掉,"她蹲下来帮他拣,"怎么会把绿豆打翻呢?""想煮绿豆汤给你吃…"
"为什么要吃绿豆汤?"
"火气大当然要吃绿豆汤…"
他很害羞地说,好像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她继续拣,没有抬起头。他们跪着,没有看彼此,没有说话,拣了半个小时。
拣完后,他们站起来。他扶她走到餐桌,"你这样走路,好像怀孕了。"
"
好痛…"静惠说。
"来,坐下。"
他拉开椅子让她坐下,自己坐在她旁边。
她看到他膝盖上被绿豆
出来的印子。
"赶快吃点东西。"
"这都是你做的?"
"牛
,柳橙汁,培
火腿蛋三明治,我放了一个苹果在你包包旁边,你吃完午餐后可以吃。"
一切都回来了。
一切都回来了,以更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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