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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不起来·肖子重
  我看见过一场海啸。

 起先,总是有很多很多的争吵。记忆里,更多是在下午,我的午睡被他们聒噪的吵架声中断,然后在恐惧中苏醒。我总是很惶惑而且害怕。即使是睡意全无了,也要保持着睡觉的姿势,除了假睡之外,我找不到任何逃避途径。是的,你可以这样说我,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想主动去做点什么,包括拯救他们之间岌岌可危的关系。确定了在某一天,他们两个人累积起来的这建筑会轰然坍塌。只是不知道那时候,我是死还是活。

 有些事,我一直记得。

 譬如说小学时和我同座的女孩长得很漂亮,我有点喜欢她,却不敢去看她,真的是非常非常胆怯,我还记得,我不仅不敢看她,最后甚至躲避她,因为她总是要求我给她做数学题目,做一道题目她给我一铅笔。——当年,我的形象一定非常滑稽,身上的衣服尽管没带着补丁,却一件比一件寒酸。几乎所有的子穿上去脚都被高高地吊起,非常可笑地出两只大大的脚掌来,衣服全部是我姨妈家的姐姐穿过的,五颜六,花花绿绿,穿在我身上就显得不伦不类。

 我沉默,一句话不说,顽强地抵抗着。

 我妈扔下一句话就推着车出了院子。

 “你爱穿不穿,反正就那么一件衣服!你要是不穿,就别去上学了。”

 然后我就真的没有去上学。妈妈去街上卖水果了。我则光着膀子晃到街道上去,我在煤矿运货轨道上找到了几辆废弃的小车,把一些可以卖钱的破烂都用小锤子敲了下来,然后装在一个编织带里,带到废品回收站。那天,我得到了二块三钱。我觉得很幸福,仿佛我过的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然后,我去逛街。

 冰果一钱一个。我站在卖冰果的老太太的大箱子面前一口气吃掉了五个,吃得老太太既高兴又担心,不停地念叨着:孩子,你是不是发烧了。

 我只顾着吃,已经来不及搭理老太太的问询。

 就在我吃最后一冰果的最后一口的时候,隔着一条街道,我看到了我的妈妈。

 我看到了她的时候,她也看到了我。她正在给人量水果,一只手提着秤,一只手在摸索着秤杆,试图让秤平衡。可是,当她看到我的时候,那秤就再也不能平衡了。她像是被电触动了一样将秤扔在了地上,龙卷风一样向我冲来。

 我扭身就跑。

 她咒骂着我:“小兔崽子,你竟然敢逃学!你是不想学好了!看我不整死你!”

 她跳过来薅住我的脖子。真正抓住了我,她却不知道要干点什么。我喃喃地说:“妈,我挣钱了。我挣了二块三钱呢!”我边说边摊开手心,那几张纸币被我皱巴巴地攥成了一团。

 她一看当时就急了。

 “你还偷钱!”

 “我没有!”

 “你还嘴硬?!”

 “我没嘴硬!”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我当时就傻掉了。我还没有哭,她先放声哭起来,哭得悲天怆地,哭得伤心绝望“挣钱容易吗?”她一直质问我这么一句话,没有其他。

 “挣钱容易吗?挣钱容易吗?!挣钱容易吗?!…”

 她凶得眼睛都红了,我不回答她就绝对不会放过我。

 我说:“不容易。”

 她这才缓了一口气:“你还知道不容易啊!”然后松开我,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大街上有许多人停下来看。我觉得非常没有面子。

 我妈要我记住:人穷志短。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哗啦哗啦地在水龙头前洗脸。时间还很早,天才蒙蒙亮。我知道她又要推着装了各种各样水果的平板车去卖东西了。——我经常可以吃到水果,只不过都是烂的,以至于在小时候,我对很多水果充了厌恶。我曾一次次推开妈妈送过来的腐烂水果,她说:“吃!”

 “不吃!”

 “你不吃就这么扔了吗?这可都是钱!”

 我说:“我就是不吃!”

 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于是也只有当着我的面,拿起来水果刀,刷刷地刮掉那些烂成像是果酱的部分,剩下的她大口大口的吃掉。

 “这样就可以省一顿早饭钱,要不两油条加一碗豆浆也要八钱呢!”说这个话的时候,她的眉毛永远是皱成一条线段,很是疑惑的样子“你怎么不吃?”

 “我宁可不吃饭,也不要吃这种垃圾东西!”

 “不管你了,爱吃不吃。我去卖水果了。记得早点去上学,别迟到了。”

 我背过身去,下厨房寻昨天剩下来的剩饭。院子里响起了咚咚的声音。“小重啊!出来帮妈妈一把。”

 我没吱声。

 不一会,车子连同她的声音,也就一起消失了。

 吃完了早饭,收音机里响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我爸爸还没有起来,他着膀子抱着那个叽里呱啦地响个没完的收音机呼呼大睡。

 我说:“爸,我走了。”

 就像是我对我妈一样,他对我的话没有做任何理睬。依旧保持着睡的姿势。

 路上,我看见一些人,神色慌张。我本能地紧张起来,那些慌张的人,全都是提着水果篮子的人,一手提成秤,一手拎着重重的水果篮,健步如飞。在他们身后,我看到了几个吆五喝六的城管。——他们太胖了,有点跑不起来。但是总能将年老的,或者腿脚不利索的人捉住,一手扯住那人的领子,一手抢下他的秤,将水果蓝大脚踢翻,那些鲜的水果滚落到一地的时候,被捉的人就哭了。无论城管说什么,他只是哭。身体慢慢滑下去,两只糙布了皲裂的裂口的手抱住头,蹲在地上悲哀地哭着。

 我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我看不惯这样的场面。常常觉得束手无策。拐过一条街道,我最不情愿看到的一幕场景看到了:妈妈!

 我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在我一转过那条街道的一刹那,我就看见了,我的妈妈着我跑来,她卖力地推着载了水果的平板车,然后身手还算敏捷地骑上车,躬起脊背向前行驶,也许再给她一点时间,她真正把车子骑起来就会很快很快,我甚至在许多的梦里梦到了妈妈的这辆卖水果的平板车可以长出一对翅膀来,在城管来的时候飞起来。此刻,她是想把身后的那些人甩掉吧!她回头去看那些人。

 “站住!”

 “…”“这次捉住你饶不了你!”

 接下来,那些人更快地跑了过来,更多的人跑过去围观,仿佛这是一场闹剧。只有我,像个局外人一样,不动声地站在人群之外。

 我站在那不动,大约凝滞了有一刻钟。这一段时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我像是忽然苏醒了一样,冲人群扎进去,并且大声呼喊着“妈妈!”

 这些事,我只在QQ上说给过一个陌生人听。从不对其他任何人讲起。——有些事,是用来分享的,而有一些事,真的就是用来独自承担的。

 小米就站在我的对面。秋天的午后,阳光暖洋洋的。我抓着自己的头发,说不好一句话。掏出烟来。她的眉毛皱起来。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男孩子。”

 “是吗?”

 “是的。”

 “你为什么说你喜欢照顾别人呢?”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是男孩子吧。”

 然后我们俩面对着面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她说:“我要回家了。”

 我说:“我送你吧。”

 她犹豫了一会说:“好吧,不过就这一次。”然后跳到我的车子上来。我慢慢地骑着车子,我们的白衣服在一片橘黄的马路灯光下被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一直到她家楼下,她只对我说过一句话“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没?”

 “嗯。”

 一辆蓝色的轿车停在了我们身边,车窗摇下来之后,我看到一个中年男人,一脸严肃:“小米,那是谁?”

 小米跳下车子:“爸,这是…”

 她扭过身,冲我吐舌头。

 “他到底是谁?你说啊?”

 “他是我同学。”

 “叫什么名字?”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我看他穿得破破烂烂的,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个学生,我已经观察你们很久了,他还抽烟!”

 “什么?你在跟踪我?”

 我感觉到小米说这句话时几乎已经有了颤音。

 我转过身,跨上单车,头也不回地骑走了。呵呵,我自嘲地想:也许我像是一个民工。

 几个月前,我偷偷申请了一个OICQ,取名叫做“帅得不像人”我的网号上,只有一个人,是一个女孩,叫“葵花”除了这些,我们彼此一无所知。——我不想知道她究竟是谁,只想把我的故事说给一个人听。

 打开电脑。上线。只有一个人,头像是亮着的。每天的这个时间她几乎都在。我们还是友好地打着招呼。

 帅得不像人:嘿,你好,真高兴又见到了你!

 葵花:我也是。怎么样,这几天心情还好吧?

 帅得不像人:不好。

 葵花:为啥?

 帅得不像人:我在想一个人。

 葵花:谁啊?

 帅得不像人:我妈。她在我读小学的时候就在一场车祸中死去了。

 葵花:那你很爱她,是吗?所以现在想起来心会疼,会觉得很难过。

 帅得不像人:妈妈从没有享受过,那时候家里很穷,妈妈为了生计,就总推着平板车上街去卖水果。我当时很不懂事,经常逃学。惹她生气。我现在一想起那段日子,就难过的。却没有倾诉的地方,然后我就躲到一个地方抽烟。呵呵,说起来,我抽烟的习惯就是从妈妈去世之后养成的,好多好多的时候,我都恍惚地觉得妈妈还活着,还在我的身边,总是迫我吃下那些没有卖出去的腐烂水果…

 葵花:你真是一个叫人可怜的孩子呢。

 帅得不像人:可是,谁来可怜我呢?

 葵花:我啊,哈哈。

 帅得不像人:呵呵,对了,我要去加拿大了!

 葵花:啊?真的假的?

 帅得不像人:当然是真的了!

 葵花:我们俩总是挂在网上诉苦,终于有一件让人高兴的事了。

 帅得不像人:你觉得这一件好事吗?

 葵花:为什么不是?能够探险或者走遍世界是我的梦想。

 帅得不像人:哎,对我来说却不是那么回事。你知道我去做什么吗?不是游玩更不是学习,我是去打工!

 葵花:打工!不是吧?你才多大?

 帅得不像人:事情说起来复杂着呢,是他们看我不顺眼想把我送得远远的,免得打扰了他们清净的日子。其实也没什么,我也不怕出去吃苦受累,要不在家里,这日子也很不好过,我受不了那个女人,哦,就是我的后妈,我厌恶她,总有一天我要狠狠地整治她一次!能出去透口气其实也是件好事。可我还是难过,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葵花:还有你留恋的人吗?

 帅得不像人:有。

 葵花:让我猜猜,是你的女朋友?

 帅得不像人:你真聪明!

 葵花:那,我想,她一定是一个非常好非常好的女孩。是不是?

 帅得不像人:谢谢啊!

 葵花:哈哈,谢我做什么?你真的是一个非常特别的男孩,要是不去加拿大要是没有被那个女孩捷足先登,我肯定就抢你做我男朋友了。

 帅得不像人:哈,我有那么大的魅力啊!

 葵花:那,你现在怎么办呢?

 帅得不像人:我也不知道。今天我去找她了。我跟她说我要走了,去加拿大。

 葵花:她什么反应?

 帅得不像人:她说,她从来没有在乎过我,她可以在一转身之后就把我忘记,她还把我给她的国外地址像废纸一样给撕掉了,她不爱我。

 葵花:为什么会这样?

 帅得不像人:我真的非常喜欢喜欢她,只要她想要的,我都愿意为她去争取,哪怕是天上的星星。

 葵花:她难道不知道你是被迫的吗?

 帅得不像人:我从来都没有和她讲起我家里的事。这也许是我的一块心病,即使是最好最好的朋友,我也不会和他讲我家里的事,别人一跟我提起这个来我就闭嘴不讲。要是他敢反复追问的话,我就会跳起来揍他。所以,她什么也不知道。

 葵花:难怪啊,女孩子嘛,心事很密的,以为是你抛弃了她。

 帅得不像人:只要她不要太伤心,我愿意让她这么想。

 葵花:你真的决定就这么走了?

 帅得不像人:说不上吧。我还在想要不要就这么扔下她,我真的有点舍不得,你给我点意见好吗?

 葵花:要我说,你还是别走了,留下来照顾她吧。要不,你一个人在国外,也好辛苦的。

 帅得不像人:我会好好想想的。不早了,我去睡觉了。

 葵花:好的,晚安。

 刚下线,门铃就响起来。

 “小重,去开门。”我爸陷在沙发里讲话,很是疲倦的样子。我曾经看过他跟在老总后面点头哈的样子,真的像是一个奴才,一点骨气也没有,只有回到了家,他立刻神气起来,像是一个大爷。

 “嗯。”我走过去开门。

 让我吃惊的是:站在门口的是我外公。憔悴,潦倒,失神。见到我的那一刻,他楞了少许,然后哭了起来。——他都好久不过这个家来了。自从妈妈死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进过这个家门。而现在,他站在这。

 我爸赶紧从沙发里站起来,必恭必敬地向他的老岳父走去:“吆,是爸啊!你咋来了?”我爸刚好走到外公的面前,更让我吃惊的事发生了,外公“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涕泣加地叫了起来:“求你了,大民,我求求你了,大民,我代小重他妈给你跪下了…”

 我爸很生气的样子说:“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嘛。小重,快把你老爷搀起来。”

 我赶紧俯身去搀外公,却被拒绝。

 “小重,你别管姥爷!”外公又去找爸说话“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了。”

 “哎,爸,你这么做不是折我的寿吗!”

 “反正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外公用衣袖蹭了一把鼻涕,那模样看了叫人心疼。

 “好好好,我答应你,但是你要起来说话。”

 “起来吧,姥爷。”我强行将外公搀起来。

 “大民,我知道我这么做不对,叫你为难,可我这也是孩子好。这么小的年纪,你就要把他送到国外,万一出点闪失,你叫我怎么跟小重的妈妈代?”

 “咳…这个…”爸爸清了清了嗓子,却憋不出一句话,他转头去看在厨房里制造着叮叮当当噪音的女人,低了声音“爸,你这个要求有点不尽情理,这事是我和…和小重他妈商量好了的…”

 “她不是我妈,请你搞清楚!”我嘴。

 “不管如何,你要是真的把小重送出去,我就…”外公又一次“扑通”跪了下去。我爸非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狠狠地看着我。

 “求你了,大民…”

 我爸探手够过一支烟,却四处也翻不到火机。我从兜里掏出来一个“用我的吧。”他非常愤怒而吃惊地看着我“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我没理他,再一次俯身将外公搀起“姥爷,起来吧,没事了,看看,我都不是小孩子了,我都这么高了!”

 外公才真的像是一个小孩子,——得不到糖果就不肯站起来要一直在地上打滚的顽皮的小孩子。他认真又倔强地说:“他要是不答应咱,咱就赖着他!”

 “咣“的一声,震耳聋,凭借声音的判断,是摔了一个盘子,我们家的女主人要耍威风了。这是她的一贯伎俩。

 果然,从厨房的门里探出一个女人的头,黄的爆炸式的:“哈,你还当这是你闺女活的时候啊!有完没完啊?你凭什么赖我们这啊!”

 我爸说:“不关你的事,少嘴!”

 “怎么不关我的事,这不是我家啊?肖大民,你说说这是不是我的家,这要不是我的家,我立马就走,我他妈可不是你包养的二或马路牙子上拣回来的野!”

 “你别说话那么难听,好不好?”

 “好,那咱就拣好听的说,你说这是不是我的家?”

 我爸小声说:“是,当然是。”

 “好,你承认了,这是我家,那我就有权或者拒绝别人的来访,对不对?…现在我要休息了,老人家,你从哪来回哪去,不要打扰我们休息。”

 “这…”

 外公一脸无奈地看着眼前的三张脸。

 我爸说:“你怎么说话呢?爸好不容易来一次。”

 “少他妈废话,谁爸啊?我爸活得好好的,别拿他来糟蹋我!”她还在喋喋不休,我看见外公眼神涣散,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

 “走吧!还真要赖在这不走了?”她是得理不饶人,步步紧

 “你闭嘴!”我顺手牵过一个茶杯砸了过去,打在门框上,摔个粉碎。

 “啊!”她给吓了一跳。

 屋里暂时寂静了下来,没有一点动静。风从窗口吹进来,扬起了白色的窗帘。我知道宇宙大爆炸马上就要降临了,我要面临的危险不比哈雷彗星撞地球的影响小。在我继母的嘴巴咧成一条直线的时候,我扯起外公就往门口走。

 “反了天了,你!”她哭叫起来“大民,你看看你儿子,我嫁到你家这么多年,我哪里对不住你们爷俩,现在他长大了,翅膀硬了,就这么待我啊!”

 “小重,你站住,你到哪里去?”

 我回头看了看这个家,看了看那两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睛涌上了一层眼泪,藏在眼角里,不肯出。我依旧一句话不说,紧紧地拉着外公的手。

 “孙子,有能耐,你他妈再也别进这个家门!”

 这是我走出家门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晚上,我去了外公家。非常狭窄的顶楼。我根本睡不着觉,就一个人爬到阁楼上,把小小的窗子支开,蜷在那抽烟。烟蒂落了脚边。

 后来,外公站在阁楼下冲我喊:“小重,早点睡啊,明天不是还要上学吗?”——很是恍惚的感觉,宛若一下回到了从前,我记得小时候也是这样,从前妈妈在的时候,带着我来外公这,就是这样,顽皮的我特爱跑到阁楼上来,张望天上的星星,很晚的时候也不肯睡觉,外公就那样站在下面冲我喊。许多年了,这一幕好像一点变化也没有。不对,是外公一点也没有变化,外公住着的这幢老房子一点也没有变化,住在这里面,遮风挡雨,可是当我一点一点长高长大的时候,我毅然地离开,从不曾回头,不曾来体贴它讨好它,像是一段辱的历史不便提起,等想起回头注视的时候,老房子已经是摧枯拉朽,不能够发出一点声音。

 我冲外公努力的笑,却笑得那么苦涩。

 从阁楼上下来,我去挂电话给小米。电话被接通了,我忽然感受到害怕,胆战心惊,一口一口地咽着唾

 “喂,你好。”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我像是遭了电一样把电话“啪”的一声挂断。拖着疲惫的身子躺到上去,辗转反侧到天明。就这样,我一直处于一种奇怪的游离的状态之中,我非常可怜地看着自己游走在人群之外,我不属于任何世界,我失去了所有,我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地站在这个世界的边缘,听到了世界喧闹的声响,听到了身后悬崖下吹上来的风。

 我再也没有脸面见小米了。

 我像个胆小鬼一样,不敢给他家里挂电话了。怕被他爸爸狗血淋头地大骂一次。我挂她的手机却被告知欠费停机。她真是要与我决裂,要从我的世界中彻底消失…这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废物。大废物。

 第二天从外公家里出来,我并没有去上学,在街上晃来晃去,最后我进了一家网吧,上线,进了CS游戏,无休无止地杀来杀去…

 我爸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是一个礼拜之后的事了。

 这一个礼拜的时间我都是在网吧里度过的。

 我记得那天,距离中考还有半个月的时间。

 “兔崽子!”

 经网吧的网管的指引,他找到了我,像疯了一样冲我扑来,那样子就是要把我撕碎。这一个礼拜,我每天只吃一顿饭,饿得已经没有力气和他搏斗了。反正我这条命是他给的,现在他想收回去我也无能为力。

 他把我提起来,又狠狠地摔在地上。

 网吧那么多人,都凑热闹围拢了过来。

 “爸,别打了!”

 “闭嘴,我没你这个儿子!”

 “爸!”

 “别给我在这丢脸,给我滚回去!”

 说着,他冲我的股踢了一脚,踢出去几米远,我一个趔趄趴在地上,他一个箭步窜过去,扯起我衣领,甩了两个耳光,我的眼前立刻冒出了无数个金色的星星,没站稳呢,我就觉得股上又着了一把火,我的身体像是一个皮球再次滚出去数十米…如此周而复始,我回到了一个礼拜之前出发的起点。

 推开家门的那一刻,我忍了一路的哭声如同山洪一般终于爆发。

 “妈啊…妈…妈…”

 “能不能让我过点消停日子,一进门就号丧,好像这家里死了人!”那女人嘀咕。在这个家里,她颐指气使。她凶残的嘴脸我永生永世都不能忘记,记得她刚过门的时候,我年纪还小,表面上她总是对我很好的样子,特别是在外人面前,一副很宠爱我的样子,可是,只有我知道,那些爸爸出去工作的时候,她和我目光残忍地对立,掸子如同闪电一般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一直到我跪在地上求饶。

 那,我不曾说,却永远不会忘记。

 外公说,小重是一个有感情的孩子。

 可是,我的感情里永远是仇恨多余热爱,永远是怀疑多于信任,永远是胆怯多于坦,我经常觉察到自己的孤立无援。所以,我喜欢沉默。尽管有很多时候,我也想倾诉,可是到了最后时刻,那些话,还是被我咽下去。我不情愿向别人出示我的伤口,去博得同情。把所有的仇恨积在心底,寻找报复的那一天。

 这就是我。

 我回了自己的房子,倒头大睡。

 等我醒来后,一切都变了,似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爸冲我说:“小重,我决定了,不送你出国了。”

 “这怎么可以?你不是和你们经理说好了吗?”

 ——我去加拿大打工,是我爸靠着他们老总的面子才寻到的一个机会。为此,他似乎破费了不少。那些日子,我时常见到他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转个不停。

 “没事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你去参加中考吧。”

 “我不去!”

 “为什么?”

 “我没有任何心思参加考试了。”

 “你必须考!你不考我敲折你的腿!”他激动得脸部的肌一阵搐。

 “为什么?”

 “…小重,你去参加中考吧,随便考一个分数就可以,学校我已经替你办好了,我把你办到了一中去。”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我说:“爸,你说什么?”

 “还是看点书吧,多看点书总是好的。”

 他起身离开。

 我傻呆呆地坐在那,半天反应不过来。

 “我怎么就能去一中呢?”我喃喃自语“我爸又没有关系又没有人更没有钱,他哪来的那么神通?”

 可是我已经顾不来这些了。总之,我忽然觉得轻松下来,因为可以留下来,还可以去一中读书,我记得小米说过她将来也要读一中的。呵呵,我傻瓜地笑了一下,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我再一次给小米挂电话。

 电话通了。

 让我惊喜的是,是小米。

 “你好。”

 “喂,小米,是我,肖子重。”

 “哦,我在学习。有什么事你给我爸说吧。”电话被转了过去,然后,我再一次听到了让我感到害怕的声音:“我不管你到底是谁,小子,小米不你,你最好别把电话打进来,更不要想法设法地扰她,否则有你的好果子吃!”

 我大失所望又怀胆怯地守在电话这头。绝望蔓延了一身。她都把我出卖给她老子,看来是彻底想和我一刀两断。心宛若被刀子割开,一道一道,疼痛就这样洋洋洒洒地溢了出来。我疼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请问,你需要点什么?”一个高挑清俊的男孩站在我身边微笑着问。

 “我想看看护腕。”

 “哦,请这边走”他非常标准地扬起手臂,指着专卖店的一个角落,那堆积了一大堆的篮球,我抬眼望去,当时就呆掉了。

 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见了,——小米。

 她站在那,非常安静地站在那,手在许多的护腕上滑过去,最后落定在某一个上面不动了。是最新的一款护腕。时光在这里仿佛打了一个转,回到从前:那时我经常带她来体育用品专卖店,我说教你打球吧,她说才不呢,女孩子打球多不好啊。我说,哼,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拜我为师我都不肯收呢!你要是拜我为师的话就送我一新的护腕就好了。她评价了我两个字,臭美!

 ——小米,难道一切都是伪装,其实你一直没有忘记我。对不对?

 我怀抱着内心的忐忑偷偷地走上前去,躲藏在她的对面,悄悄看她,却又不敢把自己暴在她面前,我的内心在斗争厮杀,我在想应该怎么和她开口说话。我发现自己搭在篮球上的手在颤抖。

 在她一抬头向我这里看来时,我迅速低下了头,依靠长头发掩饰住古怪而尴尬的表情。

 “你不是去了加拿大吗?”她的声音飘了过来。

 我装做没听到。本来,我有那么多话要讲,可是,那些话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样,让我不得不以这样一种徒劳的方式逃避。

 “肖子重!”她喊了起来。

 “嗯?”我说。

 我终于抬起了头,看到她那双犀利而清澈的眼睛的一刻,我全线崩溃。我装出淡定从容的样子接她的目光。

 “哦,这么巧?是你,小米?”

 “你不是出国了吗?”

 本来我想说:“小米,你可知道,经过那么艰难的斗争,我终于留了下来,这一切,全是因为你!——因为你我才留下来的!”可是我的话从嘴里冒出来的却是“那只是一个谎言。我们还是学生,主要任务是学习,所以…”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是还想接下来要说什么的时候,一个巴掌飞了过来,落在了我的左脸上,我看着打我的小米,她的眼睛红红的汪了的泪水。我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转身飞快消失在我的眼前。

 我不甘心。

 我真的不甘心。

 我为什么像是一个傻×一样说那些胡话呢!

 买下了小米刚才挑选好的护腕,揣在兜里,我跟了出去。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我看见了小米和另外一个女孩在一起。曾听小米反复地提起,她有个最好的朋友,名叫深北。

 这样跟着她们俩像是个幽灵一样一直游到晚上。

 她们真的是疯了,竟然进了一家酒吧。

 我躲藏在角落的灯影里,顶着被白眼的尴尬,冲服务生要了一杯清水,坐在那看着小米她们。我当时的心理特阴暗,想着快出点事吧,那样,我就冲出去,宁可打个头破血,想着,就是打死在这就好了,那样我的心就可以被小米看透了。

 我大约是太想有个表现的机会了。

 有个臭男人欺负小米她们。哈哈,机会终于来了!我心喜悦,心却又狂地跳个不休。从我的座位到吧台前那一小段的距离被我走得磕磕绊绊,如同醉酒的男人。顺手抄起在吧台前的一瓶啤酒砸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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